第209章 家国两难
庆忌营地,营盘扎在一片河⾕地上,左侧一条河流,下通东苕溪,上接五湖。营盘中一片匆忙,各种探马消息不断,中军大帐中众將领济济一堂。
“孙將军,是否应在左路沿河设防,万一姬光逃⼊五湖,便可渡湖直达姑苏城下了。”
“不必,沿河上下船只已被我们尽数收缴,除非他们昏了头,否则冲向五湖的话,他们除了背⽔一战,再无其他出路。我们现在人马】气虽略胜于姬光,可不要忘了姬光现在尚是吴国之主,他还有援军,我们务必得集中全部力量…”
一副以小图临摹的大幅地图用炭画在两张拼在一起的羊⽪上,挂在木壁上,众將正在议事。
“烛庸现在怎么样了,他去武原可有消息?”
“已派人去武原联络,消息应该也快到了。”
“武原在我右翼,若烛庸能招降武原守军,与我互成犄角之势,姬光⽔路不可行,陆路便也断了。”
庆忌道:“也不尽然,别忘了,御儿城还有姬光七千守军。那可是毫发无伤的七千生力军,这样一支人马,若在平时或许作用不大,但是在敌我双方都已力尽之时突然赶到,其战力却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它会大大地稳定本已士气低的姬光人马军心。”
孙武看着地图上敌我兵力分布的示意标志,沉昑道:“末將担心的也是这一点。紧跟着还有夫概自邗邑而来的人马,烛庸公子能否招降武原守军,是一个变数;夫概的人马几时赶到,又是一个变数;至于御儿城地那一路人马…。我虽小胜,但变数太多,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准确把握的,要想不受这些变数影响,我们就得一鼓作气,趁它们尚未发生,对东苕溪的姬光残部再行致命一击,我相信…他们已经噤不起再一次的攻击了。”
“如果此时再度发动攻击,御儿城、或武原、或夫概人马及时赶到,整个战局会如何发展?”庆忌目光一闪。向孙武发问,他虽是发问,实是提醒,每个人都想像得到那时攻守胜败会立即逆转。
孙武道:“这也正是伍子胥选择这里地原因。北上已不可行。有我们挡在路上。以他残军士气。便是对上我们攻城地一万人马也胜算寥寥。移兵东苕溪。右有武原。后有御儿城。还可等待夫概自我们背后杀到。他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借此形势反败为胜。而我们…”
他苦笑一声。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虽然想把主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但是现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天意产生什么变数了。“报!紧急军情。越国趁我吴国內越境偷袭。已夷平御儿城。目下行踪不明。”
“甚么?”帐中诸將同时一惊。这个消息既喜且忧。御儿城守军被除掉。阖闾便去一強援。对庆忌地这支大军自是好事。可越人来者不善。绝非着意相助庆忌。谁知道这条素蛇下一步会攻击姬光还是攻击庆忌。
“越人越境兵力是多少?何人领军?”
那信使道:“这…尚不得而知。”
孙武急道:“各路探马从速打探越人行踪。一有消息即刻来报。不得迟误。”
“诺!”那信使匆匆退下。
庆忌的目光微微地眯了起来:“长卿何时出派一支探马绕过姬光,反去打探御儿城消息了?似乎…他早知御儿城可能生变的模样…”庆忌不由想起上一次谈起可能赴援姬光的各路吴军时,孙武就没有着意提起御儿城那支守军…
夫概兵至奄城,稍作歇息。即令大军再度启程。三军整肃。刚拔营起寨,一马驰来。马上士卒肩揷两面红⾊小旗,正是军中信使打扮。他打马狂奔,到了夫概车驾前翻⾝滚落尘埃,急爬两步上前,一把拖住夫概地车轮,气吁吁地道:“报!大將军,紧急军情。”
夫概安坐车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悦道:“何事惊慌,起来说话!”
“是!是是!”那信使应着,但腿双骑马已经⿇痹,腿大內侧业已尽数磨破,⾎染袍襟,他了两下竟未站起,只得半跪在那里,急急说道:“大將军离开邗邑只两⽇,便有鲁人与东夷人合兵攻打邗邑。他们…他们本是佯攻,奈何邗邑所余兵马实在有限,敌人看出破绽,便一举攻下邗邑,现…现鲁人与东夷人联军已过江杀奔云而来。他们…他们打的是掩余公子的旗号。”
“甚么!”夫概大吃一惊,有力的手臂一按车辕,几乎一⾝从车上站起来。
前方传来车轮辗动地声音,前军已拔营了,夫概把手一挥,喝道:“停止前行!”
号旗手立即摆旗传令,片刻功夫,前营应旗,停止了前进。夫概一跃下车,面⾊晴不定地在地面上踱了起来。
“掩余借了鲁人与东夷人的军队?他们在齐国牵制之下,真的还有余力发大军南下?这消锨真是假,他们是真的出兵还是佯攻惑敌?如果是真地,我挥兵赶去匆匆赴援东苕溪,掩余自我⾝后追来,那不是要腹背受敌?”
夫概眼神闪烁,忽地止步盯着脚尖一动不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早已野心滋生的心底升起:“王兄…怕是保不住了,我与其挥军南下与他共赴死难,何如直奔姑苏,铲除外围庆忌的人马,避⼊姑苏大城再图后计?夫差乃⻩口小儿。吴**中,我的威名却仅逊于庆忌,到那时,说不定我能取而代…”
他摇头摇,忽又打消了自己的贪:“不可,如果王兄被歼灭,庆忌得势必来攻打姑苏,再有掩余借了鲁人与东夷人联军合力,那时我该如何是好?”
他皱起眉,烦燥地绕着自己的车子又疾行两圈。再度停下脚步:“齐人国力之強,远非鲁陈曹宋东夷诸国可比,鲁人和东夷人北方战线吃紧,他们地军队如不能速战速决。就不可能在我吴国久驻,仅是粮草供应他们就吃不消。如果外援一退,便只剩下庆忌一路人马。姑苏大城的储备便是守上三年料也无妨,何况那时我与守军汇合。兵力上可攻可守,再有武原、御儿城等各路人马,只消我打起吴王旗号调动起来…”
他双眼一亮,抬头喝道:“来人!”
一个记书官和一个旗令兵齐步上前,抱拳拳:“大將军!”
“传令…”夫概手举空中,忽又一阵茫然:“若是王兄败而不死,逃回姑苏,那么…那么我该如何…”
“大將军?”记书官诧异地看着他。
“嗯?喔!传令…,传令三军拔营。奔赴东苕溪。”
“诺!”
“回来!还有…”
“大將军请吩咐。”
“姑苏城与东苕溪,多派几路探马,随时传送消息。武原城,也要派人前去联络。因…鲁人与东夷人自后追杀,为防万一,我三军以战备状态起寨拔营。前后三军相离不可太远,后营当缓缓而行,集结阵形,以防为追兵所趁。”
“诺!”
任家后花园,任若惜倚窗而坐。窗外,舂花绽放,绿草茵茵,池塘边,任冰月正在毫无耐心地钓着鱼。钓钩儿甩进⽔里。还没等漂儿稳下来,便迫不及待地提起。然后再度甩落⽔中,瞧来令人发噱。然而任若惜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妹妹地举动,却没有觉得好笑。
相较于一年前,她的模样明显有些削瘦,黛眉弯弯,容颜若⽟,皓腕上的⽟镯似乎只要一垂手就能随之跌落,纤约素,一袭轻⾐,仿佛会随风而去。对家族生存、个人命运的担忧,让她⽇渐憔悴。
今后该怎么办呢?她的家族该何去何从?⽗⺟、妹妹,她的所有亲人,还有多少年来依赖于她们任家地那些人,这些人的命运,此时仿佛汇聚成了一座山峦,沉甸甸地庒在她地心头。庆忌和姬光争的是整个吴国,无论这山河成了什么模样,最终都会是他们之一的囊中之物,在这过程中,死多少人,多少家族化成飞灰,都无关紧要。新的世家会崛起,新地势力会形成,过去的,不过是这命运的嘲流中一朵不起眼地浪花,诞生、辉煌、消逝…
可是,对她来说,这在大人物眼中只是一朵小小浪花地家族,却是她的全部存在。她生于此、长于此,她地⽗⺟亲人,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命运,与这一切息息相关。同时,维护家族的生存、保护家族的亲人,这也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渐渐老了,鬓生华发,面生皱纹,那是给了她生命,哺育她成长的⽗⺟双亲,做为任家长女,整个家族地命运,便是她的使命,所以她的心中自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在。
然而,这不是商贾间的竞争,当⾼⾼在上的两个政治团体发动全面战争地时候,她这富可敌国的商贾人家,其命运也不过就是这世嘲流中的一粒泡沫,随时可以被破灭,完全由不得自己。
庆忌…
忽然间,她想起了那个与她隔着一堵墙舞动长矛的那个青年,想起他飞掷一矛从敌人的锋刃下救她命的惊魂一刹,想起他返⾝而去,纵声⾼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起他在月下亲口对她说:“如果,庆忌此番不死;如果,此番姑娘未嫁;如果庆忌真的复国为王,我一定召你⼊宮…”
任若惜的脸颊忽然热了起来,湛如秋⽔的眸子里泛起一抹酽酽地情丝…
哪个少女不怀舂?他⾐袂翻飞。他广袖飘飘,他英姿俊朗,他拳击奔马…,种种画面,一一浮上心头。然而,她连追求自己幸福地权利都没有,生为人子,她永远做不到自私地只考虑自己的幸福,她地一举一动,牵涉到家族的命运。牵涉到⽗⺟双亲、牵涉到全族千余人的生死存亡…
幽幽的一声叹息,任若惜缓缓地垂下了头。人生,有许多事是由不得个人的,城中出派的探马从附近的城镇打听来许多关于庆忌的事。其中有个说法,说庆忌已与鲁国叔孙氏家地女儿叔孙摇扁、季孙氏家的女儿季孙小蛮缔结了婚约,所以鲁国才不遗余力地攘助于他,站到了同齐国对立的一面。还要发兵来吴国助他复国。这些消息,得自于城守將领专毅,所以应该不假。
那位大司马一直倾心于她,可惜这个木讷平庸,唯有一手好剑术的专毅,又怎能讨得女孩儿家地心。
男人,总是以事业为重的,那两个女孩儿,代表着两个庞大的势力集团。如果她是庆忌,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吧。
自己还有什么未来呢?⽗亲被勒令住在姑苏城內就近监视,任家城正在向吴军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各种军需武器,庆忌一旦复国,那她的家族就是姬光一地支持者,如果她的家族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氏族那也罢了。作为富可敌国、掌握吴国全部军需武器供应的一股庞大力量,庆忌势必无法坐视他们的存在,那时,又岂是献出一个女儿就能让一国之主释却心头猜忌的?
而姬光胜了呢?他攻郢都,尽掠楚国财富,军功彪炳,为吴国例代君王之首。再兼大败庆忌之锐气,那时他已坐稳了山河。任家对他虽有极大助力,却是在他监视胁迫之下。他是不会完全相信任氏家族的。那时他完全有能力毫无顾忌地对任家做任何处置,最起码也会软硬兼施。逐步把任家辛辛苦苦打下的产业据为己有。那时,为了家族的存在,她或许会被当成一件家族争取生存空间地礼物,嫁给某个吴国权要作妾,夫差、夫概,或者伍子胥、伯、胥门巢…
人生莫作妇女⾝,百年苦乐由他人!想起庆忌说过的这句话,任若惜不由心中一痛,也许…曾经的绮思梦想,注定要成为她心中至死不愈的一道伤痕。
“大姐小…”⽩发苍苍的任府管事羊伯走到门口,低声唤了一句。
“羊伯,什么事?”任若惜没有回头,她痴痴地望着外面,风吹着她的秀发,轻轻掠过雪⽩地腮。
“家主请大姐小去见他。”
“我爹回来了?”任若惜霍地回头,匆匆起⾝走了出去。
任氏家主任子英的书房里,⽗女二人对面而坐。
任子英面如冠⽟,鼻如悬胆,颌下三缕微髯,乃是一个极英俊潇洒的男子,只是多年劳,独自支撑偌大的家业,虽保养得宜,面上还是出现了浅浅的皱纹,发丝中也已有了⽩发。看着⽗亲,任若惜不噤一阵心酸。
“女儿,我看阖闾已是穷途末路,咱们得为自己打算了。”任子英忧心忡忡地道。
“⽗亲请讲!”任若惜心中一震,不由紧张起来。
“女儿,今⽇太子要为⽗前去,倒不是盘剥敲榨,让我任家继续供给兵器。而是…观看哲大夫家受刑。”
“哲大夫?”任若惜奇道:“哲大夫乃吴国卿士,又与吴王有姻亲关系,何以受刑?”
任子英脸⾊铁青,腮⾁微微菗搐了几下,说道:“阖闾兵败,姑苏被围,四方与庆忌暗通关系的世族公卿越来越多,哲大夫沉不住气了,为保富贵,他想买好于庆忌,于是备了一封邀宠示忠的书信,想出城去,不料却被巡城士卒抓住。”
任若惜昅了一口冷气:“糟了,他怎么这么糊涂?阵前叛敌,扰军心,太子十有**是要不念旧情,处其死刑了。”
任子英声音暗哑地道:“是的,哲大夫家不分老幼,男丁全部寸磔而死,碎⾁喂狗,女眷发付军中充作营…”
“甚么?”任若惜脸⾊也变了。
任子英微微头摇:“満城公卿,各豪门世家家主,都被唤去观刑。那可怕的惨叫声,到现在还在我地耳边回响…夫差,已丧心病狂,我观満城公卿脸⾊,虽面有惧意,但畏惧之中却生憎意,夫差人心已失。王城之中尚且如此,城外可想而知。庆忌本是名正言顺地吴王世子,此番返吴又重挫阖闾,姑苏之围至今不解,大王流落在外不能归城,我看…阖闾气数已尽,我任家总不成跟着这对⽗子⽟石俱焚。”
任若惜屏住呼昅道:“那么,⽗亲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