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小到大,我一直喜欢仰头望向窗外的蓝天。
我时常看着发亮的天空呆想,自己的家人此刻在哪里?如果我有姐姐,她会不会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如果我有哥哥,他的脾气,是不是跟江南一样霸道?但这个答案,在我决定跟着江浩南,来到江家这一刻,已经注定不可能揭晓。是的,这是藏在我心底十一年的秘密。
我不是江浩南的亲妹妹,他到育幼院领亲的时候,前任院长刚好调职,我溜进院长室,偷偷掉换资料上的照片,让他误认我,把我领回这个家。
然后,我成为江浩南的妹妹,但这十一年来,我很清楚,我不是他的亲妹妹,我同他之间,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小姐?
李太太在房门外头敲门。我离开窗前,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小姐,衣服换好了?
李太太走进来,笑着打量我身上的白色雪纺洋装。
她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她很高兴,今晚我挑这件纯洁的白色小洋服。
哥哥真的让我去吗?我垂着眼,幽郁地问李太太。
傻小姐,这还假得了吗?李太太笑着走进房间,替我收拾摊在上的睡衣。毕竟您是江先生唯一的妹妹,江先生要订婚,您是一定得出席的。
李太太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替我梳理一头及长发。
我保持沉默,安静地坐在上。
舞会那天晚上,李太太曾经送衣服到小屋给我,虽然她一直不曾问过什么,可心底,是否也曾有一丝丝怀疑…
好软的头发。小姐,您留长发,比过去短发的模样,适合多了。
是吗?我喃喃道。
女孩子都该留长发。李太太谨慎其事地下结论。
她转动手腕,打算替我梳一款发髻。
那么,把长发放下来吧。我遥望房间另一头,那面穿衣镜中反出的白色倒影,轻声对李太太说。
镜子里,是一名长发瘦弱的白衣女孩。她有着大大的眼睛、苍白的脸颊,和无辜、惘的眼神。
也好,这么美的长发,不必梳成髻也很漂亮。李太太微笑同意。
我从上站起来,慢慢走到镜子前,近距离的,我仔细凝望镜中的自己…
长长的睫又卷又翘、无辜的大眼睛有未的稚气,还有一张像婴儿般的小嘴…难怪严旭东说,我有孩子一样的表情。
李太太,你说,如果我跟哥哥道歉,他会原谅我吗?
一定会!妇人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
我凝望镜中的女孩,跟着她一起微笑。
鼎盛总裁的订婚宴,话题不比上一次办的舞会少,宾客自然更多。
直到订婚前一天,哥哥才到回台湾,这期间,他没有打过一通电话给我,仅仅吩咐李太太通知我。
婚宴很热闹,今晚的焦点,是站在江浩南身边,那位美丽的女主人。
打扮朴素、苍白的我,像一抹幽微的影子,在华丽的婚宴上,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我捧着一束早已准备好的鲜花,穿过拥挤的众人,一步步接近人群围绕的中心…
哥哥,恭喜你。
我将鲜花献到他手中,在众人掌声中,像妹妹一样拥住他,表示诚恳的祝福。
你来了。他拉开我的手,凝视我的目光,多了一抹我不解的深思。
对不起。我贴在他耳边,幽幽细诉。
他挑起眉。为什么?声音很低沉。
对不起…我太任了。我垂下颈子,幽幽地说。
宾客虽然很多,但这么近的距离,我们之间的对话,其他人是听不见的。
他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捧住我的脸颊。该道歉的人是我,我不该动手。
出奇的温柔让我晕眩,我偷偷捏住大腿,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发呆,像个傻瓜一样不知所措。
不,我用力摇头。是我太孩子气。一直以来我只跟你生活在一起,一时没办法接受,除了你以外的'亲人'。以后我会学着长大,不再让你烦心了。
是吗?
他咧开嘴,英俊的笑容,犹有深意。
你不相信我?
他笑着,大方地把我搂在身边,表示谅解。
我虽不了解,那抹笑容包含的意义,但他接受我的道歉,已经足以安抚我的心青。
明天,我会回家。他注目前方宾客,礼貌点头。
一时间,我不明白他是在对我说话。
真的?你真的会回家?等我清楚后,就一再追问。
也许从那一巴掌起,我再也不能确定任何事,甚至失去判断力。他的承诺,成为了让我安心的保证。
我骗过你?
我再一次用力摇头。他专注地盯住我,炯炯的双眼,像黑潭那样深。你今天没上妆?砺的指头抹过我感的,他像发现什么,淡淡地说。
你说你不喜欢…我喃喃道,感觉到嘴一开一合间,摩擦着他糙的指头。
无论什么装扮,我的妹妹已经是成、动人的'女人'。他打断我的话,低嘎地道。
我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发热,他的手掌顺着我细长的发丝,滑到我的际。今天是我的喜事,我允许你喝一点酒。他低语,同时把酒杯凑近我边。
我接过酒杯,浅尝辄止。
如果这是试探,今晚的我,一切表现都合乎规矩。
各位,你们见过我的妹妹,江晓竹。他忽然朗声,对宾客介绍我。
我困惑地微笑,跟所有不认识的人点头,表现出合乎大家闺秀的礼仪。
你今晚很乖。他低笑,贴在我的耳边低嘎地道,然后收拢五指,搂紧我的。
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顿时变得困难。
今天的哥哥不太一样。
我呆立在他身旁,直至被人群簇拥到窗边的徐若兰,发现我的存在,很快赶回她未婚夫身边…
晓竹,真高兴你来了。
她热络地打招呼,同时把我拉到她身边,目的是分开我和她的未婚夫。
恭喜你,若兰姐姐。我乖顺地附和她。
该改口,叫嫂子了!
不知道哪来婆的人,在旁边自以为聪明地鼓噪。
在众人和哥哥的目光下,我表面上腼腆、其实万般不愿意地,叫了徐若兰一声大嫂。
身边又响起如雷的掌声,我不厌烦的猜想,这些人不是被八点档荼毒太深,就是生虚伪。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一夕建立,但亲密感是积月累的。
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哥哥肯原谅我,甚至回家住,一切就值得了。
我抬头望向他,发现他的视线正停留在我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奇异的直觉,感觉到那股视线,异常的灼热…
订婚宴一直持续到夜晚,月儿已经上升,我默默站在角落守候,安静地等待着再一次接近哥哥的时机。
时间在无聊中漫长地爬过,这一次严旭东没有出现,我猜他是不受人物。
一整个晚上,徐若兰着她的未婚夫不放,我知道,她不愿意给我接近哥哥的机会。
她不再轻易离开哥哥身边,除了一开始献花的机会,我猜想,我再也无法靠近他。
还是不放弃?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我身侧叹息地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到四年来,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男人…李维伦。
你回来了!
我的语气有惊喜,更有困惑。我记得他告诉过我,拿到博士学位还要十个月。
李维伦,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就是那名晶学兼优的模范生。
我出国不久,有一天他出现在我大学的校园里,主动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承认,那一天我被他吓到,居然开始理他。
包奇迹的是,没多久,他就成为全校师生眼中的天才…一个中国人攻读英美文学,竟然能拿全A的成绩,而且只花两年时间,就修完大学学分。在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国家求学,他居然能像在台湾一般优秀,我不得不佩服他智商过人,一出生就拥有比其他人更好的配备。
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订好机票、整理行李,准备回台湾。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深深地注视我,温柔地对着我说。
一头潇洒的及肩长发、泛白的牛仔、加上宝蓝色墨镜,是李维伦在美国的注册商标。我相信,除去智商不论,单看外表,他就有做偶像的本钱。
你不必特地赶回来,早知道,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他的话让我愧疚,我最怕的,就是他来这招。
你知道,就算你不打电话,我也会回来。他深深地望着我说。
我避开他的视线。他回来的不是时候,更不该在这里出现。
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邀请函。他拿出怀中的卡片。正确的说,是我父亲收到邀请函。
我想起,他父亲也是商场知名人物,会收到邀请函,是意料中的事。
你还没放弃吗?
罢见面的话,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放弃什么?我故做不懂地反问。
你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我。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垂下眼睛,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既然你这么了解我,还有问我的必要吗?
他沉默不语,半晌后叹了一口气。
我只问你,不打算回美国了?
我不知道…
我抬起颈子,怔怔地望着宴会另一端的人影,李维伦的目光跟随我转移。
我猜在这里能找到你,果然,我的直觉没错。他道,目光跟随我,注目同一个人。
四年来他猜测我的心事,大概也明白一点蛛丝马迹。
纵然他不了解真正原因,但至少他从来没开口问我,我想他大概清楚,话一旦问出口,我就会开始躲他。
你什么时候下飞机的?我转移话题。
今天早上。
我望向他。不需要休息吗?
我想第一时间看到你。他收回目光,凝视着我回答。
李维伦,我不喜欢听恶心的话。我看着他说。
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如果恶心,我也没办法。他笑着答。
我瞪他一眼,然后吁出一口气。如果你不需要休息,那就陪我出去散步吧!我沮丧地说。
他耸起眉,似笑非笑。不守在这里?
你很吵耶,如果不想散步,我可以一个人去。
我从角落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宴会厅大门,不再苦苦留恋。
我看,你好像吃定我了。他果然跟出来,哀怨的叹气。
放心吧!如果我有好归宿,一定替你找一个好人嫁。我转过身,踮起脚尖拍拍他的头。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不希望等到那时候,如果你有良心,应该先考虑收留我。他认真的望着我说。
我想回手,他却反而抱住我。李维伦,你快放开…
晓竹,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口气激动,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
没有人要你等,我听不懂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的力气抵抗不了他。
印象中他很斯文,一直像名君子,从来没有失常的表现。
你对我不公平!他从腔发出的声音,很低沉、很男。今晚看到他,我终于了解,我很难打败我的敌人!
我停止挣扎,呆在他怀里。
他指的敌人,是我的哥哥。
晓竹,你对我不公平。他贴着我的耳朵,重复一遍,带磁的低音像海水一样深。四年绝对比不过十一年,我知道自己的机会很渺茫,除非你公平一点,让我们从齐头点开始。
我苦笑。他不知道、更不明白…
那不是四年与十一年的分别,而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十一年前,我偷了育幼院另一名女孩的哥哥,来到江家,成为江浩南的妹妹。
但,那并不是因为我渴望亲情…
一个从小没有家的孩子,根本无从渴望亲人。至少对于我,亲人没有绝对存在的必要。
我想要的只有他,我的哥哥,江浩南。
成为他的妹妹,只是接近他的诡计。
回答我,晓竹。他的声音接近痛苦。
李维伦的拥抱太紧,我说不出话,只能在他怀里沉默。
过了好久,我听到他发出叹息。你这么会折磨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他放开我。
我站在原地不动。我不想给你希望,李维伦。我把话讲明白。
别说…
他伸手堵住我的口,表情痛苦。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我宁愿保持原来的样子。
我退开两步,知道这个步再也散不成了。
我想回去了。抬头仰望天空,我喃喃地说。
我送你…我摇摇头。老黑会送我。
我笑着跟他挥手,然后转身跑开他的视线。天空开始下起雨,我的脸上有雨…还有泪。
这些不受控制的泪水,不是因为李维伦,而是我明白,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心口的天空,永远没有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