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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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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湘怡总算摆脫了那位张科长。没有耽误一分钟,她直接就奔向了嘉文家里。想像中,那庆祝会一定愉坑邙热闹,现在应该正是最乐的时候,他们会在跳舞?唱歌?

  说笑话?胡如苇准要表演一手他四不像的苏三起解。嘉龄和纪远的歌喉,可欣的微笑…嘉文!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走进了杜家的花园,音乐声已清晰可闻!不是舞曲,不是蓓蒂佩姬也不是強尼贺顿,却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客厅里人影纷纷,但,没有笑也没有叫闹,有什么事不对了?推开了玻璃门,湘怡跨进客厅,厅內确实是一副庆祝会的样子,耶诞节用剩的彩纸和花球又都悬挂了起来,几盆冬青树从院子里移进室內,亭亭然的竖立在屋角。被邀请的客人们(大部份都是嘉文和可欣的同学,以及一些年轻的亲戚)正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不耐的握着茶杯,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低声的谈论著,不知在等待什么。看情形,这庆祝会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

  湘怡在人群中找寻可欣和嘉文,一个都不在。她再搜寻纪远、嘉龄和胡如苇,也都不见人影。只有阿珠笑容可掬的在人群中递送着饮料。她走过去,住了阿珠,问:“少爷呢?”

  “在里面,和唐‮姐小‬在一起。”阿珠指指客厅后面的走廊。

  “‮姐小‬呢?”湘怡再问。

  “不知道。”

  湘怡困惑的凝了凝神,就推开客厅通走廊的门,走到嘉文的房门口,在门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她敲了敲门,没有等回音就把门推开,才推开她就懊悔了。可是已来不及关上。门里,嘉文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可欣却坐在他脚前的地板上,把披垂着浓郁的黑发的头仆伏在他的膝上。嘉文的手覆着她的头,不知在向她低诉些什么。湘怡没料到门里是这样一个绵的镜头,想退开已经迟了,听到门声,可欣迅速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嘉文也抬起了头。看到可欣,湘怡更加吃了一惊。她没有化妆,也没有修饰,散満发丝的脸庞上泪痕‮藉狼‬。湘怡愕然的说:“怎么?你们吵架了?”

  “不是,”嘉文抢着说,因湘怡的来临而有些如释重负。

  “你来得正好,湘怡。可欣大概太累了,你劝劝她吧!她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听都听不懂。”

  “到底是怎么回事?”湘怡更弄不清楚了。“外面一屋子客人没有人招呼,你们两个躲在这儿淌眼泪。杜伯伯怎么也不在家?”

  “他去订酒席,忙晚上的宴会。”嘉文说。

  “晚上还有个宴会吗?”湘怡问。

  “是的。”嘉文神秘而愉快的微笑了,走到湘怡的⾝边,低低的说:“湘怡,你劝劝可欣,最近接二连三的事使她受不了,她有点紧张过度,说什么配不上我啦,怕我娶了她会后悔啦──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安慰安慰她,我先出去招呼一下客人。”说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可欣拉到湘怡⾝边,自己溜到室外去了。

  湘怡望着可欣,后者已经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看来平静得多了。

  “怎么了?可欣?”湘怡问。

  “没什么。”可欣说,走到书桌前面,拿起一面小镜子,整理着散的头发。她的脸⾊苍⽩凝肃,眼睛茫而凄苦,但她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客人是不是都来了?”她从镜子里望着湘怡问。

  “我看差不多到齐了。”

  “纪远呢?也来了?”她不动声⾊的问。

  “我没看到纪远,也没看到嘉龄和胡如苇。”

  “胡如苇找嘉龄去了,嘉龄找纪远去了。”可欣静静的说,拿出粉盒来掩饰刚刚的泪痕。

  “是么?”湘怡泛泛的问,狐疑的看看可欣。

  “我猜是这样。”可欣阖上粉盒,拂了拂头发,又整整⾐裳,她看来又容光焕发了。带着种勉強提起的精神,和几分做作的声调,她提⾼声音说:“走吧!我们去让那些男孩子们活泼起来!”

  走进客厅,可欣首先换掉了那张不合时宜的唱片,一支伦巴舞曲活跃的跳了出来,可欣拉着嘉文的手,翩然起舞,一部份的客人加⼊了,室內的气氛立即改观。伦巴过去之后,是支吉特巴,可欣笑着对嘉文说:“你的⾝体刚好,这支舞曲对你太烈了一些,还是看别人跳吧!”

  她走开去,端起了茶几上的糖果盘子,去请那些没有跳舞的客人们吃。嘉文倚着窗子,眼光不自觉的跟随着可欣轻盈的⾝子旋转,那细弱的肢摆动了裙幅,那张柔和的面孔透露着刚毅的神情。这是可欣,温柔里有着刚強,顺从中有着叛逆,这是可欣,一本最难读也最费解的书──但,却多昅引人哩!你永不会对这本书厌倦。──这是可欣!他的可欣!只要望着她,你就能感到喜悦与満⾜的情绪在体內流动。

  这是可欣,他的可欣!

  室內的气氛是越来越热闹了,一些人包围住了嘉文,询问这次打猎的详细经过。嘉文的兴致被大家所鼓动,开始热心的叙述了起来,夸张描写的地方当然不在少数,尤其关于他如何打中那只羌。可欣在大厅中绕来绕去,招呼那些客人,而一当大家都喧闹起来之后,她反而沉静了。找了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她静静的坐下来,出神的凝视着房门口。

  客厅门口人影一闪,嘉龄穿着一⾝火似的红⾐服跑了进来,她后面紧跟着的是气的胡如苇。嘉龄显然在发脾气,胡如苇却在一个劲儿的赔小心。走进室內,嘉龄把大⾐摔在沙发椅里,自己往椅子里重重的一坐,噘着嘴说:“你跟着我⼲嘛?你这个糊涂鬼!”

  “别把气出在我⾝上好不好?‮姐小‬?纪远那个人你知道,没一天肯安份的,谁晓得他──”胡如苇苦着脸说。

  “别跟我提纪远!”嘉龄没好气的嚷:“你懂得什么?纪远,纪远,纪远!我听得都烦死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胡如苇一叠连声的说:“跳舞,怎么样?”

  “没‮趣兴‬。”

  “那就陪你聊天。”

  “也没‮趣兴‬。”

  “那──”胡如苇的一字眉蹙起来了,失去了主意,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就陪你这样坐着。”

  嘉龄望着胡如苇,抿了抿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笑着摇了‮头摇‬,叹口气说:“糊涂鬼!你这人虽然傻兮兮的,脾气却实在好!来,我们跳舞吧!让纪远下地狱去!”

  胡如苇喜出望外,顿时咧着嘴笑了。他们站起⾝,卷进了人堆里,一步滑行跟着一个旋转,嘉龄的圆裙飞成了⽔平状态。可欣浑⾝紧张的望着他们进来,又整个松懈的瘫软在椅子里。他没有来!他们也没有找到他!他在何处?他会来吗?当然,这是嘉文伤愈的庆祝会,是他打伤了嘉文的,他应该来!他一定会来!他必须要来!但是,他在那儿?他在何处?他真的会来吗?自从那天晚上,他就逃避得无踪无影,他在躲避她?他在害怕?他──也会惘失措?他──也会犹豫畏惧?他──那个纪远?

  “可欣,想什么?”

  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嘲,嘉文已摆脫了那群包围者,不知何时起就站在她的面前了。他在她⾝边坐下来,握住她的双手,温柔的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可欣?为什么这样不⾼兴?有谁──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你别多心。”可欣勉強的说。

  “那么,就快乐起来!看到你难过,我也心中酸酸的。”嘉文受了委屈似的说。“不要这样忧愁──你在担心什么嘛?”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可欣说,凝视着嘉文,面对着那张温文秀气的脸庞,和那对一往情深的眼睛,噤不住长叹一声,幽幽的说:“嘉文,你真爱我?”

  “天知道!”嘉文嚷了起来:“你在怀疑我吗?可欣?”

  “不,不,我没有怀疑,就是太没有怀疑了。”可欣无可奈何的说。

  “你放心,”嘉文沉着脸,一本正经的,诅咒发誓的说:“我对你这份心,也只有上帝知道了,我这辈子──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呢,下辈子还有再下辈子呢,我都不会变的,永远不会变的!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几千几万年还是如此!信不信由你!”他越说越急,脸⾊都变了“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的,你还不信任我!”

  “我没有不信任你,真的,一点都没有不信任你。”可欣劝慰的解释着,又幽然的叹口气。

  “但是──嘉文,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还──还多得很呢!”

  “你这是什么话嘛!”嘉文更急了,抓着可欣的手一阵摇。“你怎么了吗?可欣?你是存心呕我,是不是?你何必说这些呢?什么意思嘛?我真越来越不了解你了!”他坐近了她,焦灼的眸子热切的盯着她的眼睛,急促的说:“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好不好?你以为今天就是单纯的为我开庆祝会吗?”

  “怎么──”可欣怀疑的转动着眼珠。

  “我跟你说吧,爸爸和你⺟亲联络好了,今天晚上在圆山饭店有个盛大的宴会,就算我们的订婚宴。爸爸瞒着我们,为了要给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戒指都打好了,你的是个一克拉的⽩金钻戒──这些都是嘉龄怈漏给我的消息,你可别露马脚,就装作不知道吧。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的,但是看你一直不开心,疑神疑鬼的,还是先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们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永远不会分开…你即将属于我,我也属于你…”可欣瞪大了眼睛,呆呆的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随着嘉文‮奋兴‬的述说,她的脸⾊就越变越苍⽩。好半天,她就那样坐着,嘉文的声音像飘浮在雾里,她抓不住任何的音浪,许久之后,她才喃喃的说了一句:“怪不得──妈妈着我去订⾐服。”

  “所以,”嘉文在说他自己的:“你还担心什么?我们订了婚,也可以不等大学毕业就结婚,我们可以住在这幢房子里,假若你不喜──”“我问你,”可欣神经质的抓住嘉文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颤栗:“纪远知不知道这消息?”

  “你是说我们今逃讴婚的消息?”嘉文说,丝毫没有发现可欣的异态。“他知道,嘉龄告诉了他。”

  可欣猛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用手扶着墙壁,她的⾝子摇摇坠。嘉文跳起⾝,一把扶住她,恐慌的喊:“你怎么了?可欣?”

  “我要一杯⽔,”可欣呻昑的说:“一切都太突然,我受不了。给我一杯⽔!”

  “我去拿!”嘉文叫着说,跑开去端了一杯⽔来,可欣握着杯子,连喝了几大口,神⾊稍微稳定了一些,靠在墙上,她闭着眼睛息。客厅里音乐喧嚣,嘉龄又在卖弄她的歌喉:“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可欣不敢张开眼睛,她知道嘉文正惶恐的注视着她,咬住嘴,她喑哑的说:“听我讲,嘉文,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

  “你是什么意思?”嘉文更加惶恐了。

  “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可欣重复的说,声音已无法控制的带着颤音:“我就是不要今天晚上订婚,一定不行!我不要!你非阻止不可!”她‮烈猛‬的‮头摇‬,泪珠已经夺眶出。

  “你──是不是觉得不够隆重──?”嘉文嗫嚅着问。

  “不是!不是!不是!”她一个劲儿的‮头摇‬,泪珠滑下了面颊。“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

  “好!一切依你!我设法去通知爸爸,好不好?你别哭,你哭得我的五脏都碎掉了!”嘉文拥着可欣,拍抚着她的肩头,急促的说。

  可欣坐回到沙发里,双手紧握着那个茶杯,⾝子仍然不试曝制的颤栗着,她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由己的抖索得像寒风中的枯叶。蒙中,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纪远来了!”

  她再一次惊跳起来,抓住沙发扶手,她对门口望过去,那儿,没有纪远的影子,却有个工人模样的人,捧着一样希奇古怪的东西,拦门而立,嘉龄喊了起来:“纪远送的礼物!扮哥快来看!是你打到的那只羌!纪远把它制成标本了,和活的一样!”面对着那工人,嘉龄又一叠连声的问:“纪远到那儿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那工人摇‮头摇‬,送上礼物和一封信,说:“纪先生叫我按住址送来,我是专制标本的。”

  “哥哥来看!纪远还有一封信给你!”嘉龄又叫。

  嘉文赶了过去,打发了那个工人,接过信和礼物。所有的客人都涌过去研究那只维妙维肖的动物,从牙齿、⽪⽑、到脚爪,议论不停。嘉文拿着信退到可欣⾝边,拆开封套,取出信笺,说:“信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

  摊开信纸,他们一同看了下去:“嘉文可欣:首先恭喜你们,一次值得纪念的打猎之后,又有一个值得纪念的⽇子,我无言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想,你们会了解的。我把嘉文的猎获物制成标本送来,希望嘉文能喜它。人生难得有几次成功的狩猎,我嫉妒嘉文是个胜利的猎者。许多幸运者在猎场中永远胜利,有些人却注定失败。我经常打猎,却不知猎到了些什么?(太酸了,不像我纪远的口气了,一笑。)这次打猎给我的印象太深刻,穷我这一生,我不会再打猎了。──老实说,我但愿有个大力量能让我淡忘这一次的打猎!请原谅我不能来参加你们的订婚宴,每个假期我都必须用工作来换得下学期的生活费和学费。所以,当你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山的矿场中做测量工作了。这工作会苦一些,但我会喜这份工作──它能填満我的时间──‘忙碌’也是一种幸运!祝福你们!比你们所料想的更多、更深、更切!纪远”嘉文收起了信纸,沉默了几秒钟,才喃喃的说:“一个好朋友!他为打伤我的事自责太深了。”

  可欣默默不语。嘉文又说:“他不该做那份工作,我不懂他为什么?”

  “什么工作?”可欣问。

  “矿场的工作。他原接了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作,只要绘绘图就行了,待遇也⾼得多。矿场那个职位,等于是去做苦力,我不明⽩他是怎么回事?”

  可欣站起⾝来,把手里的杯子送到窗边的茶几上去,她的步履蹒跚,眼睛里泪雾蒙,站在窗子旁边,她神经质的把杯子在桌面上转动,杯里的体跟着旋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动着,摇晃着…有一些体溢出了杯子,更多的体跟着泼洒出来,迅速的浸了桌布,向四边扩散开来。

  “纪远!纪远!纪远!”她心中狂喊着,把额角抵着窗棂,闭上了眼睛。“纪远!纪远!纪远!”这两个字像一针一般刺痛她每神经。“纪远!纪远!纪远!”她看到在矿坑里发狂般工作着的纪远,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矿石的纪远,那是纪远,她知道,他会卖命工作的!而侨櫎─他可能不再回来!

  她的手一阵‮挛痉‬,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体四散奔流,她转⾝奔进了浴室,关上房门,仆在门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而沉痛的哭泣起来。

  新的学期来临了。嘉文顺利的通过了补考,成了大三下的‮生学‬。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念大三。他们这一群里,只有纪远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生学‬。其他全属于文学院。嘉文念了西洋文学,胡如苇学的是经济。而嘉龄,她最特殊,⾼中毕业后就放弃了书本,用她自己⾼兴的方式来打发时间。杜沂对儿女的‮趣兴‬、志愿,全采取了顶开明的放任主义,何况,他从没有对嘉龄有过太⾼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兴去过⽇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个代之后,再给嘉龄物⾊一个好丈夫。

  时间总是那样规则的,一分一秒的滑过去。每天⽇升⽇落,月转星移,缺乏变化的流动。但是,这一群年轻的孩子之间,却什么都不对头了!可欣自从那天晚上拒绝订婚之后,和嘉文间就变得尴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终没弄清楚,可欣到底为什么抵死不肯订婚,这一点,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样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苍⽩了,一⽇比一⽇沉默,也一⽇比一⽇憔悴。嘉文无法向她追问原因,也无法涉及婚姻这个题目和她谈话,只要他提起任何一个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里马上会浮上一层泪影,用她那震颤的、凄苦无告的声调恳求的说:“别问我!请你别谈这个!请你!”

  嘉文只好把要谈的话又咽回去,他不能忍试粕欣的眼泪。

  不过,当无人的时候,他会暴躁的拿茶杯和书本出气,把它们向墙上地上砸,烦恼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发狂的对空旷的房间喊:“这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他也跟着可欣憔悴,跟着可欣消瘦,跟着可欣苍⽩。许多时候,他们两人默默相对,彼此都哀苦失据,惶惶然像一对丧家之⽝。

  嘉龄,她越来越不安于家居生活了,终⽇不见人影,偶尔在家的⽇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属于內向的人,有了烦恼和脾气向自己发怈。嘉龄却不同,有了烦恼专向别人发怈。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对象,连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儿的埋怨和不満。整个杜宅,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笼罩在一种不景气的气氛中。连那时时来作友谊拜访的胡如苇,也连带遭了殃,不是听到嘉文的唉声叹气,就是碰到嘉龄的横眉怒目。这位好脾气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着他的一字眉,分担着杜家每一份子的烦恼──还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

  纪远回来了。这是一群人中变化最大的一个,黑了,瘦了,变得不爱理人了。毕业班的功课原来就重一些,他又在埋头作毕业论文,但这些,都不⾜以作他不理人的缘由。事实上,他空闲下来的时间还多得很,他把这些时间⼲脆俐落的投进了舞厅和声se场所。他的女朋友本来就多,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余,经常,他带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里来,惹得房东老太太怒目以视。而他却带着満⾝酒气,扶着老太太的肩膀,嬉笑的说:“阿婆,我原是个道道地地的坏蛋,你别希望我成为循规蹈矩的书生。”

  这些话阿婆不见得听得懂,但她会摇着她那思想简单的脑袋,伤心着这无家的孩子的堕落。可是,她也原谅这些,只因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也都有过酗酒和玩女人的阶段。她认为这是男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过程,而用经验丰富的眼光,望着这男孩在善恶之间的挣扎。

  纪远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和嘉文正式见过面,他回避着嘉文,如果在学?锱龅搅耍沧芨桓卑聿焕淼模跹艄制拿婵住挡坏饺浒牖熬驼腋鼋杩诹镒吡恕<挝募复蜗牒退钐福柑缚尚溃柑杆姆衬眨眉驮栋锼媚弥饕猓纯辔藁帷R淮危崭湛谒盗司洌骸澳阒揽尚馈?br>

  纪远马上打断他,匆促的说:“我有个约会,必须走了!”

  他仓卒的痹篇,走得那样急,好像有火烧了他。剩下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嗒然若失的垂下头,无精打采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语的说:“未婚对你不好,朋友也都离开你了,杜嘉文,你是什么地方出了⽑病?”

  在这些人里面,只有郑湘怡显得最平静,最安详。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语下生活,依然过着穷苦而难挨的⽇子。对于周遭所有的人的变化,她都睁着对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静的注视着。然后在自己的小⽇记本里,写下她的看法和感想:“生命的本⾝就是挣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别的动物多造了一份灵、智慧、和感情。而这三件东西,就是使人类永远在挣扎和矛盾中翻滚和浮沉,无法解脫,无法快乐的主要因素。”

  天气渐渐的热了,亚热带的舂天特别短促,杜鹃花只绚烂了短短的两个月,就已意态阑珊。四月,舂的痕迹淡了,低气庒使气温骤然提升,郁积的云层带来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并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风在喧嚣着。可欣倚着窗子,在淡绿⾊台灯的光线下,凝视着窗外黑⾊的雨。窗棂震动,窗外一片昏蒙,雨声如万马奔腾,敲打着,追赶着,急骤的声调使人心慌意。可欣的额角靠着玻璃,用牙齿轻轻的咬着嘴。雨洗不掉许多记忆,也带不走杂的思嘲。

  大门在响,给她们煮饭的阿巴桑下班了。她听到她冒雨出去,一会儿,门又响了,阿巴桑又折了回来,她忘记什么了?侧着头,她无意识的听到阿巴桑和⺟亲间对⽩的片段:“那个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带紧张的声调。

  “什么样子的人?”沈雅真不安的询问。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脸,什么都看不见。”

  “很⾼?”

  “很⾼很大,太太要小心点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开女儿的房门,带着一脸担忧的神⾊走进来。

  “可欣!”

  “嗯?”可欣茫的抬起眼睛。

  “夜里把窗子关紧了‮觉睡‬,大门也要锁好闩牢,阿巴桑说最近每天夜里她走的时候,都看到一个服装不整的男人在我们门口去,我们家没有男人,一切还是小心一点好。我看,趁早去养一只狼狗,要不然真有点提心吊胆的。张太太家里,连⽩天买菜时都丢了东西。”

  “哦。”可欣应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可欣?”沈雅真蹙起眉头,疑惑的望着女儿。

  “我?稳櫎─没有想什么。”可欣回过神来,勉強的望着⺟亲:“你说什么?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每晚在我们门口逛,你说多可怕?”

  “一个──男人──”可欣缓缓的转动着眼珠,神思恍惚。

  突然间,她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的问:“你说什么?一个男人?怎么样的男人?”

  “谁知道!”雅真惊疑的望着可欣:“你紧张些什么?”

  可欣抛开了雅真,猛的转过⾝子,向大门口跑去。雅真追在后面,急急的喊:“你到那里去?可欣?你发神经病了?”

  “我去看看!”可欣喊着,已经跑到玄关,穿上鞋子,冲到院子里去了。

  “下那么大的雨!可欣!你还不回来!”雅真直着喉咙喊。

  “要去也打把伞呀!”

  可欣本没有去听她的话,她的⾝子迅速的穿过雨线密集的院子,消失在大门外面了。雅真站在玄关的地板上,扶着纸门,呆呆的瞪视着外面大滴大滴的雨点,和檐前一泻如注的雨⽔。过了许久,可欣才慢慢的走了回来,她的⾐服被雨淋得透,头发紧贴在额上,向下淌着⽔。但她一点也没有在意那继续向她包围的雨点,却像个梦游病患者那样轻缓的迈着步子,机械化的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她斜靠在墙上茫然的望着沈雅真,凄楚的摇了‮头摇‬,做梦般的低声说:“他走了!我没有找到他!”

  雅真凝视着可欣,半晌之后,她轻轻的拉住可欣的手,把她带回房间里,用一条⼲⽑巾包住她滴着⽔的头发,又找出一⾝⼲⾐服给她,冷静的说:“把你的⾐服换下来,然后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哦,妈妈。”可欣无助的摇着头。“不,妈妈。”

  “你先换掉⾐服。”雅真温和的带点命令的语气说。

  可欣顺从的换掉了⾐服。

  “现在,告诉我吧,可欣。”雅真握住可欣的手。“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和嘉文之间是怎么回事?说吧!可欣,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假如你有秘密,除了告诉我,你还能告诉谁呢?”

  可欣凄苦的‮头摇‬,软弱的说:“不,妈妈,你会对我失望。”

  “那么──”雅真的心冷了一半,不信任似的说:“我所怀疑的是真的了?你──不再爱嘉文了?”

  “哦,妈妈,你别说!”可欣跳了起来:“什么都别问我,妈妈!嘉文──嘉文──”“他爱上了别人?”

  “没有!不是他!他很好!”可欣语无伦次的说:“我没有不爱他,我一直爱他,从小爱他,从几岁的时候就爱他,爱了他十几年了…”

  “那不就很好了吗?”雅真放下了心。“那么你还烦恼些什么呢?只要你爱他,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可是…可是…”可欣喃喃的说。

  “可是什么?”

  “可是,就糟在还有一个‘可是’呀!”可欣喊了一声,冲到书桌旁边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雅真大声的问,有些沉不住气了,可欣扑朔离的谈话和不清不楚的态度使她生气,而隐蔵在可欣态度之后的“‮实真‬”又使她担惊害怕。“妈妈,我必定要嫁给嘉文吗?”可欣倚着桌子,垂下眼睛,低低的问。

  “你是什么意思?”雅真的心头掠过一阵恐慌。“你变了心!是吗?那个男人是谁?”

  可欣默然不语。

  “说吧!那是谁?”雅真提⾼声音问。

  可欣回过⾝子,面对着雅真,慢慢的抬起头来。雅真本能的愣了一下,可欣的脸⾊那么苍⽩,而眼睛那样清亮──那种神情,是她从没有在可欣脸上看到的。那样严肃、纯洁、而焕发着光辉。她轻轻的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送到雅真的面前。雅真看过去,那是一枝⼲枯的、变⾊的、却风姿楚楚的红叶!

  雨停了,天边有一弯月亮。

  纪远踩过了大大小小的⽔潭,迈着不稳的步子,向家里走去。他的⾐服还是的,一顶咖啡⾊的遮风帽庒在眉⽑上,双手揷在口袋里,一段落拓而潦倒的样子。街面的⽔光中,反映出他瘦长的影子,孤独的掠过每一条大街,和每一条小巷。

  终于,他走到了“家”门口,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出开大门的钥匙。他醉眼朦胧的把钥匙向锁孔里揷去,锁孔在眼睛前面摇晃,揷了半天也揷不进去,他发出一阵模糊的低声的诅咒。

  “呀”的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阿婆瞪着一对不以为然的眼睛,狠狠的盯着纪远。

  “就知道是你!又喝醉了酒,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她愤愤的说,掉头向里面走。又回头加上一大串:“有位‮姐小‬来找你,坐在你房间里不肯走,你去看吧!再这样,你休想租我的房子,我下个月就把房子租给别人去!”

  “好了,好了,阿婆。”纪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了个酒呃。“一位‮姐小‬?去告诉她我不在家!”

  “她不肯走,一定要等!”

  “去赶她走!”纪远简单的说。

  “你去赶,我没办法!”

  纪远跌跌冲冲的走进了房间,房內,桌上的台灯亮着,灯前的藤椅里,正坐着一个少女,手臂放在藤椅的边缘上,头靠在手臂上,已经由于过分疲倦而睡着了。纪远摔了摔头,酒意醒了一大半,睁大眼睛,他凝视着那张年轻而姣好的脸庞,在灯光下柔和如梦。轻轻的关上房门,他走过去,一件绿⾊的雨⾐躺在榻榻米上,她的头发依然润,显然,她是冒雨而来的。纪远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的摇了摇她,低声的喊:“嘉龄!醒一醒,嘉龄!”

  嘉龄呻昑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突然醒过来了。张大眼睛,她受惊的坐正了⾝子,望着面前的纪远,一时似乎有些恍惚,接着就精神一振,说:“哦,是你!你总算回来了!”

  “你知道几点了?嘉龄?”纪远温和的说:“你该回家了!”

  “你回来就赶我走!”嘉龄点点头,注视着纪远。“我不知道时间,你知道时间吗?”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

  “你喝了酒!”嘉龄冷冷的说,把书桌上一个堆満烟蒂的烟灰缸推到纪远面前。“你也学会了菗烟!这就更‘纪远化’一些了!纪远,不平凡的纪远,现在更不平凡了!人人都知道你,人人都谈论你,酒家里的纪远,舞厅里的纪远,女人心目里的纪远!”你来做什么?嘉龄?”纪远打断了她。“你等在我这里就为了教训我,是不是?”

  “我只要看看所谓的大众情人是什么样子!”嘉龄说,肩膀,清醒的眸子里燃着火。“我只要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哪一号的人物!”

  纪远把帽子脫下来,丢在书桌上,斜睨着嘉龄,两人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纪远冷冰冰的说:“好了,你看够了吧!现在,你该可以回去了?”

  “是的,我可以回去了!”嘉龄说,慢慢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不必再赶我,我现在就回去!”她弯下,拾起地上的雨⾐,缓缓的向门口走。才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了,雨⾐从她的手上滑到地下,她回过头来,突然爆发的喊了一声:“纪远!你──”她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嘴颤抖,喉咙堵塞,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她扑奔他,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的贴住了他。纪远本能的环抱住她的,但却痹篇了她的嘴

  嘉龄的头挪后了一些,燃烧着的大眼睛很快的暗淡了,泪⽔滑下了她的两颊。“你到底要什么?纪远?”她暗哑的问:“我还比不上那些舞女和酒女吗?你到底要什么?纪远?假如你要的是那些,我也──”她咬了咬牙:“──可以给你!”纪远一阵颤栗。他凝视着那对被泪⽔浸透的黑眼珠,慢慢的用手捧住了那张年轻的脸,再轻轻的把自己的嘴印在对方的上。只是那样‮存温‬的,亲切的一触,就立即抬起了头来,恳切而凄凉的望着她。

  “嘉龄,”他低声的说:“我不配被你爱,你知道么?”

  “别说这个!”嘉龄摇了‮头摇‬。“如果你不要我,你就说不要我,别讲那些!”

  “嘉龄!”纪远叹口气,推开了她。走到桌边去燃上一支烟。“嘉龄,”他背对着嘉龄说:“不要来爱我,不要对我信,你年轻而美丽,有更值得你爱的人。”

  “你知道我不要听这些,”嘉龄固执的说,逐渐冷静了下来。“告诉我真话吧,纪远。你不爱我,是不是?”

  纪远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奇怪的闪着光。

  “你要听真话?”他用不稳的声调问,嘴边挂着一丝难解的苦笑。“我又怎能把真话告诉你?我不爱你?嘉龄,我爱你,但不是男女之间那种爱情,你懂吗?我可以玩弄一些女人,因为那种女人出卖的就是青舂。但是你──嘉龄,你是一个纯洁而善良的好女孩,我像喜一个妹妹一样的喜你,所以,我不能欺骗你,也不能玩弄你。你懂了吗?现在,你好好的回去吧,行不行?”

  “我还是不懂,”嘉龄困惑而茫“那些女人有你喜爱的地方?”

  “你一定要揭穿我?嘉龄?我喜爱──天知道我喜爱什么!但是我不能不逃避,不能不找个方式来⿇醉自己,否则我要发疯要发狂,你懂吗?”

  “我不懂。”嘉龄可怜兮兮的说。“你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要⿇醉?”

  纪远走近了嘉龄,用两只手握住她的胳膊,恳切的注视着她。他眼睛里那种奇异的光已经没有了,代替的,是种沉痛而无可奈何的神情。

  “嘉龄,何必一定我说出来?你是很聪明的,不是吗?我在感情上遭遇过挫折,我久已发誓不愿再卷⼊感情的漩涡,可是──”他叹了口气:“别再让我说了!好吗?你回去吧!”

  他用手支住头,不支的倒进椅子里,酒精、烟、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气同时向他进,他觉得眼光模糊而头痛裂。

  “我懂了,”嘉龄喃喃的说:“你在爱一个人,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是吗?”

  纪远沉默不语,继续用手支着疼痛裂的头。

  “我懂了──”嘉龄重复的说,脸⾊苍⽩得像块大理石,眼睛却幽幽的闪着光。“我早就应该懂了。”她走向纪远,把她冰凉的手庒在他的手背上。“纪远,告诉我,那是谁?是她吗?是──”“别问我!”纪远耝暴的喊。

  “我知道了,是她!是唐──可──”“别提那个名字!”纪远像触电般跳了起来,鲁莽的大喊,眼睛里布満了红丝。“你怎么还不走?你怎么还不回去?你到底要绕我到什么时候?”

  “我就走了!”嘉龄点着头,⾝子向门边退去。“我不再绕你了,我回去了。”

  “慢着!嘉龄!”纪远喊。

  嘉龄停住步子,疑惑的抬起头来。

  “嘉龄,”纪远恳求似的看着她:“不要怪我。”

  “噢!纪远!”嘉龄叫了一声,奔过来,扑进了纪远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膝上,失声的哭了出来。纪远紧揽着她,默然不语。在这一刻,她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和眼泪,为自己?

  还是为哥哥和唐可欣?而纪远,在他混淆的神智里,已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从没有一个时期,沈雅真像最近这样困扰。可欣的表⽩,带给她的是完全的意外,和彻骨彻心的失望。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是她年轻的那个时代,她深深的明⽩这一点。儿女的婚姻,早已在儿女自己手里,⽗⺟除了贡献意见之外,没有力量⼲涉,更无法硬作主张。可是,这段爱情带给可欣的又是什么呢?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苍⽩、和越来越无助的眼神。

  “可欣,放弃那个纪远吧!听我一句话,纪远绝不会比嘉文更好!”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将破裂的婚姻。

  “妈妈,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欣带着个哀愁的微笑说:“你不必担心纪远,他不会娶我的,也不会来追求我。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像逃避一条毒蛇似的躲开我。所以,妈妈,我也不会嫁给纪远的!”

  “那么,你为什么又拒绝嘉文呢?”

  “我可以嫁给嘉文,”可欣闷闷的说:“只是,妈妈,你不觉得这样的婚姻是一桩欺骗吗?”

  “只要你永不说穿心里的秘密,谁又知道这是欺骗呢?许许多多的夫妇,都这样过了一生。”

  “你也要我去做这许许多多夫妇中的一对?永远过着同异梦的生活,像你和爸爸一样?”

  “可欣!”雅真惊矣邙责备的喊。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有意的。”可欣说,歉然的红了脸,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雅真默然了,是的,她不能让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资,她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什么。上一代已经在同异梦的婚姻里埋葬了全部的感情生活,她怎能再让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可是,这场变故怎么会发生的?可欣原是那么死心塌地的爱着嘉文,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內,转变得这样突然和⼲脆?抓着可欣的手,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说:“你怎么知道你对纪远的感情不是一时的惑?你和嘉文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你认识纪远不过只有几个月!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你会从这种沉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在恋爱…”

  “很不幸,妈妈,”可欣嘴边又浮起那个哀愁的微笑,带着深深的一抹无奈。“我是从沉中醒过来了,纪远使我从那个沉中醒来,十几年,我一直在沉里。现在,我才知道我对嘉文只有属于⺟的那种怜恤之情,而没有爱情。妈妈,并不是我现在自以为在恋爱,而是以前自以为在恋爱。”

  “纪远到底什么地方比嘉文強?”雅真不服的问,她是那样喜爱嘉文,在她的心目里,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

  “纪远是个男人。”可欣轻轻的说。

  “这话怎么讲?嘉文是个女人?”

  “不是,”可欣叹了口气。“嘉文是个孩子,他需要的不是子或爱人,他需要的是⺟亲。但是一个女人不能永远做别人的⺟亲,她要被人保护,要‮全安‬感,要接受宠爱。这些,都是女的本能,对吗?”

  雅真新奇的看着可欣,忽然间,她觉得说一切的话都是多余了。可欣已经长成,她不止有了成的⾝体,也有了成的思想。雅真不能不承认可欣的分析是对的,嘉文属于那种尚未成的典型,他与可欣间的距离,就在于他还没有成,而可欣已经成了。

  “有一天他也会成。”雅真喃喃的说。

  “你说嘉文?不,妈妈,他是那种永不会成的人,他永远会要别人保护他,帮助他,而不能‮立独‬自主。”

  “你太武断!”

  “十几年,妈妈,不是很短的时间,够让我认清一个人。虽然我依然喜他,但,那不是爱情!”

  “那么,”雅真放弃了努力。“你决定不嫁给嘉文了?”

  “是的,妈妈。”

  “你叫我如何向杜家开口?”

  “给他们‮实真‬,总比终⾝欺骗好,是不是?”

  “或者,他们宁愿要终⾝欺骗。”雅真长叹了一声,绝望的站起⾝来,凄凉的说:“我无法強迫你做什么,可欣,你已经到了能自主的年龄。我做女儿的时候,是⽗⺟做主的时代,我做⺟亲的时候,又是女儿做主的时代。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听凭⽗⺟,现在,我又只能听凭你。好吧,你有权选择你的对象,我不⼲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决你的问题,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说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伤害别人比被人伤害更痛苦,无论如何,嘉文是个善良忠厚的孩子,何况,他对你一往情深,又噤不起打击。”

  “这就是我的苦恼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诉他呢?我又怎样告诉他呢?”“那个纪远呢?”雅真嘲讽的问:“他是你心目里的英雄,是吗?他有勇气和你恋爱,怎么不⾝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的说:“友谊战胜了爱情。”

  “友谊?”雅真摇‮头摇‬:“可欣,那不过是个罗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个罗亭,”可欣无奈的微笑。“不过,做了罗亭是一种悲哀,但,处在罗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罗亭,说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

  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着女儿,她不再说话了,什么都用不着说了。可欣应该会处理她自己,她已不是个摇摇学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见识,有判断的能力。“⺟亲”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长成了,就是‮立独‬的个体,你不能对他们苛求什么。她离开女儿的⾝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边漾起一个恳求的低音:“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红叶?去北海划小船?”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从没有应允过,旧的礼教把她束缚得太严了。假若当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运的这种精神,一切又是怎样的后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选择她的对象,而她拒绝了嘉文。多年的梦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两家再也不可能结合成一个家庭,她的可欣,不投⼊杜沂儿子的怀抱,却投向另一个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无力于挽回这桩婚事!她沉坐在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孤独的品茗着那份深切的‮意失‬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继续在苍⽩下去,继续在憔悴下去,继续在矛盾的洄流里载沉载浮。那个罗亭始终没有再来找她…

  时间滑过去了,一切岑寂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嘉文对着镜子,把胡子剃⼲净了,洗好脸,再换上一件洁⽩的衬衫,他喜把自己弄得清清慡慡的去见可欣。窗外的夜⾊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种夜晚,星星在⾼而深远的天际闪烁,偶尔飘过的微风卷尽了一天的署气。可欣现在在做什么?但愿今晚能说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萤桥的茶座,台北不乏情人们谈天的地方。但愿可欣今夜有份好心情,他们可以把数月来积庒的不快和忧郁气息一扫而空。但愿…但愿…但愿!

  走出房间,他一眼看到嘉龄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中,握着一杯冰⽔,膝上摊着本小说,唱机上旋转着一张唱片,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天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史特拉文斯基!她的头斜倚着沙发靠背,双脚蜷在坐垫上,看来像一只无处安排自己的小倦猫。

  “怎样了?嘉龄?”他本能的站住步子,觉得嘉龄的神情中有份不寻常的萧索。

  “怎样了!扮哥?”嘉龄扬起睫⽑来反问了一句,眼睛里蕴蓄着奇异的悲哀。“我么?没有怎样呀!”嘉文诧异的说。

  “可欣──好吗?”嘉龄摇着茶杯,冰块碰着杯子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对你怎样?你们什么时候订婚?”

  嘉文注视了嘉龄好一会儿。

  “你听说了些什么?嘉龄?”他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嘉龄重重的说,烦恼的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从杯里跳了出来,冰块叮然一声,伴着唱片中突然响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凝视着嘉文。“哥哥,你很爱很爱可欣吗?”

  “这还要问?当然啦。”

  “假若──我是说假若,可欣爱上了别人呢?”

  嘉文狐疑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嘉龄说,走过去扭开电扇的开关,突然而来的风使书页飞卷着。“爱人而不被爱是一件痛苦的事,对吗?哥哥?”

  嘉文怜悯而同情的看着他的妹妹,走过去,他亲切的把手放在嘉龄的肩膀上,低声的问:“你爱上了纪远,是不?那是个爱情拴不住的男人,你早就应该醒悟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爱情拴不住的男人?”嘉龄用同样怜悯而同情的眼光看着哥哥,声调里充満了庒抑不住的动和惨切:“可怜的哥哥!你又何尝比我聪明?或者,我们杜家的人注定了有同一的命运!”

  “你在说些什么?”嘉文不解的说:“什么东西使你变得这样语无伦次?”

  “我语无伦次?”嘉龄冲口而出的喊:“你别再糊涂下去了!我打包票可欣不会嫁给你了!”

  “你说什么?”嘉文蹙起了眉。

  “她不会嫁给你了!你懂吗?”嘉龄喊了起来:“你像个大糊涂蛋,比我还糊涂!糊涂透顶!她爱上别人了!别人也爱上了她!只有你那么傻!打什么鬼猎!别人把你的未婚都猎走了…”

  嘉文抓住了嘉龄的手臂,把她没头没脑的一阵摇,摇得她气都不过来。他红着眼睛,愤怒的嚷:“你昏了头!你这个信口开河的臭丫头!你再胡扯八道!你再撒谎!我撕烂你的嘴…”

  “哈!我撒谎!我是撒谎!你的可欣不会变心!好哥哥!你怎么不去问问唐可欣?去问她去!去吧!赶紧去!我告诉你,纪远亲口对我说…”她猛的住了口,用手蒙住了嘴,瞪大眼睛,望着脸⾊变得惨⽩的杜嘉文。她⾝子向后退,倒进了沙发里,喃喃的说:“我向纪远发过誓不说出来…我是昏了头…这个天气太热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发过誓不说出来…”

  杜嘉文面如死⾊,直直的瞪视着嘉龄。他呆了⾜⾜有三十秒钟,就猛然车转了⾝子,对着大门外面直冲了出去,嘉龄跳了起来,追在后面喊:“哥哥,你到那里去?纪远说过他不破坏你们!扮哥!你听我说,哥哥!…”

  嘉文没有理会嘉龄,他所听到的话,早已像电殛般震动了他。所有的⾎都向他脑子里涌去,他神志昏,情绪,在近乎‮狂疯‬的感觉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意识,也不能思想,只模糊的知道嘉龄告诉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而他必须找到可欣来推翻它。他奔跑着,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来到可欣家里的,但他终于面对着可欣了,一头一脸的汗和尘土,气得像只刚刚从赛马会场上退下来的马匹。

  “可欣,你告诉我,嘉龄那些话都是假的!”他抓着可欣的手,惶然而紧张的喊。

  “怎么了?嘉龄的什么话?”可欣被他吓了一大跳,看到他一脸的恐慌和无助,立即又涌起了那份⺟保卫孩子的、本能的感情。“你别急,慢慢的说,什么事情急成这样?嘉龄对你说什么了?”

  “可欣,你不嫁我了?”嘉文急急的问,迫切的望着可欣,像个急需安慰的孩子。

  “什么?”可欣大吃一惊,脸⾊倏然的变了。“谁说的?你听到些什么话?”“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说,你说!”嘉文嚷着,摇着可欣的手。“所有都是骗人的!可欣,你马上和我结婚,我们也不要订婚了!马上就结婚,也不要等毕业!好不好?你说!你说话呀!”

  可欣木然的站在那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嘉文,一语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可欣?”嘉文更加恐慌了,汗珠从他的眉⽑上滚下来。“你只要告诉我一句,那些关于你和纪远的话都是谎话!你告诉我!那些全是嘉龄编出来骗我的!你告诉我!我只听你的!可欣,你说话呀!”

  可欣依然呆呆的站着。

  “可欣!”嘉文大嚷,‮烈猛‬的摇着可欣。“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欣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把她冰冷的手庒在嘉文的手背上。终于,用她不稳的声调说:“嘉文,你听我…我…我…我实在不想伤害你,嘉文,我…我…我抱歉…”

  “你是什么意思?”嘉文恐怖的喊:“不,不,可欣,你也哄我,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开我的玩笑,不,不,可欣,不,可欣…”

  “嘉文,”可欣背脊,突然决心面对现实了,直视着嘉文的脸,她低低的说:“那是真的,嘉文。我抱歉…但,那是真的。”

  “不!”嘉文绝叫了一声,转过头去,想找一样支持自己的东西。“我不相信这个,你们都骗我,你们全体骗我!你们都是骗子!都是撒谎家!”他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站在可欣房门口,正用一对悲哀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沈雅真。像个溺⽔的人发现了浮木一般,他立即扑奔了过去。“伯⺟,”他祈求的说:“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您告诉我!她们都在开我的玩笑,对不对?您告诉我!”

  “嘉文,”沈雅真张开了她的手臂:“我的孩子!我如何能帮助你?”她摇‮头摇‬,眼睛里蓄満了泪。

  嘉文愣住了,他浑⾝颤栗的站在那儿,望望沈雅真,又望望唐可欣。然后,他的⾝子向房门口退去,一面退,一面喃喃的说:“我懂了,我明⽩了,我知道了…”

  “嘉文,”可欣喊了一声:“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不!我懂了,我想通了!”嘉文说着,突然冲出大门,奔向大街。

  “可欣!”沈雅真喊:“去追他!我不放心!”

  可欣没有等⺟亲再吩咐,已经跟着嘉文的脚步,冲出大门去了。

  嘉文像一只淹在⽔中的困兽,拚命和自己挣扎。突来的变故使他丧失一切理智,他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短短的半小时內,他的世界已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他眼前浮动着无数变幻的光影,每个光影里都是可欣和纪远的脸。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

  这两个名字在他耳边雷鸣似的轰响着,可欣和纪远!敝不得可欣不肯订婚!敝不得纪远要躲避他!敝不得…原来他脚下的土地早已动摇,但他竟昏蒙的不肯相信世界末⽇的来临!现在,他该如何处置自己?

  他走着,摇晃着,像个醉汉般东倒西歪。于是,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停在纪远的门前了。当他发狂般的按门铃的时候,他还不能确知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当纪远穿着汗衫出现在院子的台阶上时,他全⾝的⾎都沸腾翻滚了起来。

  “是你?嘉文?有什么事?”纪远站在台阶上面,淡淡的问,夜⾊里看不清嘉文的神情,院子里有一棵玫瑰花,放着浓郁的香气。

  “你过来,纪远。”嘉文喉咙紧,喑哑的说,双手在暗中握紧了拳,浑⾝肌⾁因紧张而‮挛痉‬着。

  “怎么?”纪远蹙了一下眉,嗅出空气里那种不寻常的火葯味。但他并没有介意,走下台阶,他站在嘉文的面前。“你从家里来的?为什么这样──”他的话没有说完,嘉文突然扑向了他,在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他的下巴上已挨了嘉文一拳。没想到平⽇文质彬彬的嘉文,这一拳却相当有份量,他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打得⾝子一歪,头撞在门边的一棵尤加利树上。他有两秒钟的昏晕,摔了摔头,刚刚站直⾝子,嘉文的第二拳又到了。他本能的闪向一边,大声的喊:“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好好的讲话?”

  “我对你没有话讲!”嘉文沙哑的说,继续猛扑纪远:“我恨不得挖掉你的心肝五脏,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杜嘉文瞎了眼睛,才会把你当朋友,当知己!”

  纪远又闪避了嘉文的一拳,退到台阶旁边,他心中已经有些明⽩是怎么一回事了,不愿向嘉文还手,他只是一味的闪避。就在闪避之中,他猛一抬头间,忽然看到随后赶来,气吁吁的唐可欣,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面,紧张的注视着他们。他怔了怔神,接着听到可欣一声尖叫:“小心!纪远!”

  他转过⾝子,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对他当头飞来,他回避不及,这东西击中了他的头颅,立即破碎了。接着,第二件又飞了过来,纪远看清是阿婆摆在花架上的花盆,他闪过了第二个,第三个又来了。嘉文把一排花盆全砸光了,才连头带脑对着纪远直冲过来,他撞中纪远的口,纪远因为不肯回手,在形势上就吃了大亏。嘉文又势如拚命,大有不死不休之态。这一撞使纪远站立不稳跌倒台阶上。纪远在看到可欣后,心里已如洞烛,什么都明⽩了。对于嘉文的扑打,完全采取不抵抗的态度,倒在台阶上之后,他也没有设法站起来。嘉文扑过去,跨在纪远⾝上,开始没头没脑的对纪远打一通,一直打到他自己筋疲力竭,他才摇摇坠的站起⾝来,俯视着纪远。阿婆和小辫子早已闻声而至,小辫子吓哭了,阿婆跳着脚在叫:“我要叫‮察警‬去!我要叫‮察警‬去!”

  纪远躺在地上,眼前发黑,浑⾝痛楚。⾎从他的眉⽑上,鼻子里,嘴里涌出来,浸了他的汗衫,流到台阶上。眉⽑上面是被花盆打伤的,⾎流得很凶,使他的眼睛都无法睁开来。但,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他听到嘉文带泪的声音,惘而无力的说:“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为什么不和我对打?纪远?”

  他拭去了眼睛上的⾎,吃力的睁开眼睑,嘉文苍⽩的脸看来孤独而无助。

  “是我欠你的,嘉文,”他低声的说,嘴边浮起一丝苦笑。

  “我一直欠你一顿打。现在我们扯平了。”

  “扯不平的,纪远,”嘉文喃喃的说:“如果你要抢走可欣,还不如当初那一打中我的心脏。”他转过⾝子,摇摇摆摆的向门外走去,他的声音苍凉而凄楚,这比他的拳头更让纪远觉得难以忍受。

  “不要放他走!不要放他走!我要叫‮察警‬去!”阿婆仍然在直着喉咙喊。

  “让他走,阿婆,”纪远说:“所有的损失都由我来赔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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