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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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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是梅花盛开的季节。舂节还没有到,北边的气候,已经那样冷,那样萧索。可是,梅花却自顾自的绽放起来,⽩的如雪,红的如霞,一株一株,一簇一簇,山间⾕底,溪畔园中,到处点缀着。尤其是腊月里第一场雪后,梅花开得更盛了。⽩雪红梅,相映成趣。全城的仕女王孙,几乎都出动了,又到了一年一度踏雪赏梅的时节了。闲云寺在城西郊外,虽然只是个寺庙,却以梅花而出名。寺园中遍是梅花,红红⽩⽩,掩掩映映。每到梅花盛开的季节,香传十里,而游人如鲫。许多名媛闺秀,轻易不出闺门,却也以上香为由,每年总要到闲云寺来逛逛。更有那些年少多金的富家‮弟子‬,把这儿当作一个猎的所在,每⽇无事就到这儿来寻找“奇迹”因此,这也是闲云寺香火最盛的一段时期。闲云寺热闹起来了,主持净修大法师带着一些小沙弥,整天里里外外的接着“贵客。”净修法师是否能“净?”是否能“修?”这是个颇富哲理的问题。寄住在闲云寺里的何梦⽩也曾笑问过净修法师这问题,法师却含笑回答:“净在于灵,修在于心,至于区区躯壳,仍为凡胎而已!真能做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世间有几个呢?”

  何梦⽩很认真的思索过老和尚的这几句话,初初听来,似乎有些“自我掩饰”的成份;细细思索,却别有深味。何梦⽩不能不佩服那老法师了。寄住在闲云寺已将近一年,何梦⽩常常和净修法师谈古论今,深敬其人的博学和坦。他永远记得,当去年那个冬夜,自己因为寻亲未遇,⾝无分文,流落在这儿,饥寒迫的倒在闲云寺门前,被老和尚所收留的一幕。“小施主,你预备到哪儿去?”

  “我是个秀才,本来预备寻着亲戚,借点盘去京里应考的。”“你⽗⺟呢?”“都去世了,家道衰微,才来投亲的。”

  “你会些什么?”“琴、棋、诗、书、画。”

  老和尚笑了。“小施主,会此五样,不是人,是神呢!”

  何梦⽩悚然而心惊了。

  “现在,你预备怎么办呢?”老和尚继续问。“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净修法师点点头说:“你累了。你已经走了很多的路,你需要休息。而闲云寺是个最好的休息的地方。你住下来吧,明天,我将和你研究研究你会的那五样东西。”

  就这样,何梦⽩留在闲云寺里了。而从第二天起,当老和尚和他谈起诗书的时候,他才惶恐的发现,自己竟是那样的浅薄,那样的无知!他不敢再说自己“会”什么,他只有学习的份儿。十天之后,他诚心的对净修说:“我看,我也不去应考求功名了,⼲跪在这儿落了发,你收我做个徒弟吧!”“你吗?”老和尚笑昑昑的摇‮头摇‬。“你尘缘未了,进不了佛门,何况落发与不落发,都是形式而已。你太年轻,还有一大段前程呢!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知道,⼊我门者,有两种人,一种是无知无识的傻瓜,另一种是超凡脫俗的超人。你呢?你两种都不是。”“你是哪一种呢?”何梦⽩反问。

  老和尚沉思片刻。“我吗?”他慢呑呑的说:“各有一半。”

  何梦⽩不再追问了,他似有所悟,又似乎完全都不懂。但他知道,他弄不弄明⽩都没有关系,净修反正是个奇特的老人,而他,欣赏这个老人。而这老人,也同样欣赏着他。于是,他在这闲云寺住了一年了。

  一年中,净修并不⽩⽩供给他三餐,很快的,净修就发现他在字画方面确实不凡,由于老和尚认识不少人,所以,他让何梦⽩卖画为生,并勉励他积蓄一点钱,继续上京应考。但是,何梦⽩只是个流落的少年书生,谁肯真正出钱买一个无名小卒的字画呢?他每⽇所进,不过三文五文,聊够糊口而已。好在,他并不急。住在闲云寺中,他也有那份“闲云野鹤”般的自如。只是,当梅花盛开,游客成群,看到那些携老扶幼而来的人们,他开始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惆怅、落寞、感慨和乡愁。或者,这就是净修认为他不能⼊空门的道理,他的感情太丰富,他的心灵太脆弱,忧郁和感怀自伤的情绪那样轻易的就对他袭来了。这⽇,整天他都心神恍惚,念不下书,作不好文章,也画不好画。午后,净修告诉他,城里的望族江家要来上香,因有女眷,请他回避一下。于是,他走到了寺后,那儿有一条小溪,溪上有架拱形的小木桥,小溪两岸,都是梅花,清香馥馥而落花缤纷。他在桥下的一棵梅花树下坐了下来,握着一本书,却对着那半已结冰的流⽔,默默的发起怔来。

  天气很冷,这儿又相当冷僻,因为是寺后,游客都不过来,四周静悄悄的,他披了件破棉袄,在树下仍不胜寒瑟。一阵风来,筛下了无数的‮瓣花‬,洒在他的⾝上,洒在地上,也洒在那清澈的溪⽔中。看那‮瓣花‬逐波而去,听那溪流的泠泠朗朗和浮冰相撞时的叮玲声响,他不噤低低叹息了。想起自己前途茫茫,流落异乡,情绪就一分一分的沉重了起来。

  他正想得⼊神,忽然间,他听到一阵环珮的轻响,接着,有样东西从头顶上直直的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怀中,他一看,原来是枝⽩⾊的梅花。由于这一惊,他不自噤的“呀”了一声,同时,头顶上,也有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失惊的低呼了一声:“啊呀!有个人呢!”他抬起头来,对那声音的来源看过去,一眼看到在那小木桥上,正亭亭⽟立的站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梳着宮装髻,簪着珍珠簪子,穿着‮红粉‬⾊小袄儿和⽩锦缎的裙子,外面罩着件大⽑的⽩斗篷,乍一看去,倒有点像和番的王昭君呢!这时,她正那样吃惊的大睁着一对黑⽩分明的眼睛,怯怯的瞪视着他。在她手中,握着一束⽩梅花。那模样,那神态,那装束,和那盈盈然如秋⽔的眼睛,朗朗然如柳带的双眉,以及那份夺人的美丽,使何梦⽩整个的呆住了。

  那女子半天没在惊慌中恢复过来,她显然不知桥下有人,而无意间坠落了一枝⽩梅。这时她真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不知该怎样善后,只是呆呆的瞪着他。何梦⽩站了起来,握住了那枝梅花,他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女子。那女子看他近了过来,就更加惊慌了,她很快的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立即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判断和决定。从怀里,她掏出了一个小荷包儿,远远的对他扔过来,嘴里低喊着说:“不许过来!给你银子好了!”

  何梦⽩愕然的站住了。她以为他是什么?強盗?土匪?还是乞儿?他张着嘴,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就在他错愕发愣的时候,那女子已转过⾝子,像逃避瘟疫一般,急急的向寺里跑去。何梦⽩惊觉过来,一把抓起地上的荷包,他大踏步的追上前去,嘴里七八糟的嚷着:“姑娘,你等一等!姑娘,你等一等!”

  那女子跑得更急了,何梦⽩在后面紧追着,又忽然想起来,自己这样追在一个女子⾝后,实在有些不成体统,再看自己,⾐冠褴褛,潦倒落魄,那狼狈的形象,难怪别人要误会了。就不由自主的收了步子,仰天长叹的说:“咳!没想到我何梦⽩,一介书生,満怀抱负,竟落魄到被人看成乞儿的地步!”谁知,他这几句苍凉的话,竟使那女子倏然的收住了步子。她惊愕的回过头来,息未停,惊魂未定,却大睁着一对近乎天真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张开嘴,她嗫嚅的,瑟缩的,半惊半喜的,半羞半怯的,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你就是…何梦⽩?”

  “怎么?”何梦⽩更加吃惊了:“你知道我吗?”

  “那…那寺里新近换上的对联,都是你写的吗?”那女子好奇的,深深的望着他。

  “哦,原来你看到了那些对联!”何梦⽩恍然大悟。“是的,就是在下!”那女子眼底的惊奇之⾊更深了,再一次,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何梦⽩在她的眼光下畏缩了,他知道自己那副落拓相,是怎样也无法隐蔵的。从没有一个时候,他比这一瞬间,更希望自己能⾐冠楚楚,风度翩翩。他退缩了一下,把破棉袄的⾐襟拉了拉,却更显得手⾜无措,和捉襟见肘。那女子昅了口气,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轻声的说:“既然读了书,怎不进京去图个上进呢?”

  “小生也想进京,只是寻亲未遇,流落于此!”

  “哦!”那女子低吁了一声,眼底眉梢,顿时笼上一层同情与怜恤之⾊。正想再说什么,却从寺里匆匆的跑来了一个穿绿⾐的丫环,梳着双髻。一面跑,一面吁吁的嚷着说:“啊呀!‮姐小‬!你又到处逛了!让我找得好苦!老夫人在发脾气呢!赶紧去吧,轿子都准备好了,要回府了呢!全家就等你一个!”那女子来不及再顾他了,回头看了看那丫环,她仓促的对何梦⽩再抛下了一句:“荷包留着,好歹去买件⽪袄御御寒,天气冷得紧呢!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呀!”

  说完,她不再管何梦⽩,就转过⾝子,跟在那丫环背后,匆匆忙忙的向闲云寺的方向跑去了。何梦⽩本能的再追了两步,举着那荷包儿喊:“姑娘!姑娘!”可是,那女子和那丫环,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只有梅影参差,花木扶疏,小径上,杳无人迹,而⾐香犹存。梅花树后,晚霞已映红了天空。而闲云寺里,晚钟初响,钟声回在山⾕中、小溪畔,敲破了⻩昏,敲醒了那兀自拿着荷包发愣的人。何梦⽩终于回过神来。低下了头,他开始审视着手里那个小荷包,大红锦缎做的,上面绣着一枝⽩梅花,绣工精细而纤巧,荷包口上系着红丝绦子,打着个梅花结。梅花!这女子和梅花何其有缘!他拈了拈那荷包,并不重,只是些碎银子而已。他又伫立了片刻,才忽然想起,应该知道一下那女子到底是谁才对。握着荷包,他迅速的奔向寺里,却只见人来人往,求签的求签,上香的上香,大殿、旁殿、偏殿…都找不着那女子和丫头的⾝影。那女子已经走了!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女子,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女子,却留给了他一个荷包,一枝梅花,和一份莫知所以然的惆怅。

  这晚,何梦⽩失眠了,辗转反侧,他只是不能⼊睡,眼前浮动的,全是那女子的形影。那样亭亭⽟立在桥头上,那样手持⽩梅花,⾝披⽩斗篷,素雅,飘逸,如仙,如梦…他叹息了。那是谁家的女子呢?看那服装,看那丫环,必然是某个豪门中的千金‮姐小‬。想自己⾐食不全,贫不聊生,纵有満腹诗书,又有何用?如果自己也是个大家公子,或者还有缘得识这位佳人。如今…罢,罢,想什么呢?梦什么呢?一个穷小子,是没有资格梦,也没有资格想的。

  就这样,一点痴心,已然萦怀,何梦⽩通宵不寐?杳鞯氖焙颍谂拍歉鲂『砂蚩私幔锩嬗行┧橐樱鹞匏铩ε牛锤踩サ目醋拍呛砂谑牵鋈患洌谀呛砂某睦锷希⑾至舜绦遄诺娜鲎郑骸敖贰!苯罚空馐悄桥拥拿致穑拷罚抗值浪诤砂闲逡恢γ坊兀∷偷男盐蛄耍橇耍恍薹ㄊυ倒业呐煲瓷舷悖敲矗獗厝皇墙业男〗懔耍〗遥∷勒饧彝ィ墙怀纠舷戎魇歉雎涞诘木僮樱罟簧偈椋业酪蟾唬沧龉溉涡〉胤焦伲缃窀胬匣瓜纾肪釉诔侵校诹疲境扇骸0Γ∑墙业男〗悖蚊伟缀纹湮拊担∪绻歉鲂』思业呐樱褂锌赡芘矢剑缃瘛眨眨胧裁茨兀棵问裁茨兀?br>

  天亮了,晨钟敲亮了窗纸,何梦⽩无情无绪的起了,満脑子充盈着的,仍然是那个苗条的影子,那窄窄的⾝,那怯怯的神态,和那冰雪般纯洁清新的面貌。把那绣荷包儿紧揣在贴⾝的⾐袋里,他没有去买⽪袄,他舍不得动用里面的银子,并非吝啬,而是因为这银子曾经⽟人之手。早餐后,他坐在自己借住的那间简陋的斗室里,对着桌上铺着的画纸发愣,他该画画了,这是谋生的工具。画画!他脑中唯一的画面,只是那手持梅花,站在桥头的女子呵!

  于是,忽然间,他的‮趣兴‬来了,提起笔来,调好颜⾊,他细细揣摩追想着那女子的面貌,画了一幅“寒梅雪图”把那桥,那女子,那手持梅花的神态,全体画在画纸上。连背景,带服装,都画得丝毫不慡。这张画⾜⾜画了一整天,画完后,自己细看,那女子栩栩若生,宛在目前。他叹了口气,略一思索,又在那画的右上角,题下了几句词:“破瓜年纪柳⾝,懒精神,带羞嗔,手把江梅,冰雪斗清新,

  不向鸦儿飞处着,留乞与,眼中人!”

  题完,他在左下角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把这幅图悬挂在墙上,默默的看着。在他的题词里,他很巧妙的把“江冰梅”的名字嵌了进去。在他,这只是一种聊以‮慰自‬的方式而已。但,当净修法师看到这幅图之后,却曾惊异的注视良久,然后掉过头来,含笑而沉昑的看着何梦⽩,点点头,调侃的说:“小施主,所谓伊人,在⽔一方呵!”

  何梦⽩蓦然间脸红了。净修法师却自顾自的,笑呵呵的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留下一句话来:“世间没有做不到的事,只要自己先站起来!”

  何梦⽩悚然而惊。从这一⽇起,他每天面对着墙上的美人,开始用功苦读起来。

  二

  一转眼,过了年,灯节到了。

  闲云寺里,善男信女们捐赠了无数的彩灯,一时张灯结彩,游客如云,好不热闹。

  人多的场合,总使何梦⽩有种被遗忘的感觉。晚上,他也曾在寺中各处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彩灯。下意识中,他未尝不希望再碰到那个江冰梅!或者,她也会来凑热闹呢!但是,他知道今晚城中还有“灯市”比这儿更热闹得多,年轻女子,多半去灯市而不会到寺庙里来,到闲云寺的,都是些老人,来上一炷香,求神保祜他们的下辈子,如此而已。转了一圈,他就无情无绪的回屋里,燃起一支蜡烛,开始在烛光下写一篇应考必须准备的八股文章。净修法师进来看了看他,劝告的说:“不要太用功了,大节下作什么文章,不如去城里逛逛,有舞龙舞狮还有唱戏的呢!”

  “不,师⽗,我还是在这儿静一静的好!”净修法师点点头,走了。

  何梦⽩继续写着他的文章,一篇写完,他累了。把头仆伏在桌上,他想休息一下,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睡了很久,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时有个不知名的人,由于庙中人太多,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避避,却误打误撞的走进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门原本就虚掩着,那人推开了门,看到里面有人仆在桌上‮觉睡‬,本想立即退出去,但是,墙上的那幅“寒梅雪图”昅引了他的注意。他悄悄的走了进来,仔细的看了看墙上那幅画,露出了一脸惊异的神情。然后,他转过⾝子,走到桌边,默默的、研究的打量着那个睡的年轻人:端正的五官、清秀的面貌,虽然憔悴,却掩饰不住原有的那股英慡。但是,服装破敝,一件薄薄的棉⾐,已绽露出里面的棉胎,显然无法御寒,他虽睡着,却蜷缩着⾝子,似乎在梦中,仍不胜寒瑟。那人摇了‮头摇‬,接着,就发现何梦⽩桌上摊开的文章。他不由自主的拿起那本册子,一页一页看过去,越看就越惊奇,越看就越眩惑。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在桌边坐了下来,提起桌上的一支笔,在那文章上圈圈点点起来。看完了最后的一页,他站起⾝子,再度凝视着那个年轻人,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那个年轻人。何梦⽩的⾝子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正在做梦,梦到自己在寒风凛冽的雪地里奔跑,在他前面,那个名叫江冰梅的女子正忽隐忽现的显露着,他不停的追逐,好疲倦,好寒冷…他的⾝子缩得更紧了,把头深深的埋进了臂弯里。

  那不知名的人对他注视良久,又沉思片刻,然后,他走了过去,悄悄的脫下了自己⾝上的一件狐⽪大氅,轻轻的盖在何梦⽩的⾝上。何梦⽩只动了动,并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那人不再惊动他,走到墙边,他摘下了墙上那张“寒梅雪图”卷成一卷,就拿着它退出了那房间,并细心的为他关上了房门。片刻之后,那人坐在净修法师的书斋里了。从怀中取出一个二十两重的银锭子,他放在净修法师的桌上,从容的,安静的,而诚恳的说:“我刚刚撞进了那个何梦⽩的房间,他睡着了,我没有惊动他,这个银子,请您转给他。他是靠卖字画为生的,是吗?也就是你对我提过的那个落魄的书生,是吗?”

  “是的,施主。”“那么,对他说,这银子是买他这幅画的。”他举了举手里的画卷。“这张寒梅雪图。”

  净修法师惊愕的张大了嘴。

  “但是…但是…”净修法师嗫嚅的说:“据我所知,他这幅画是不卖的呢!”“不卖的吗?”那人拈须微笑。“那就算他押给我的吧!”

  “施主,此话怎讲?”“二十两银子押一幅画,这数子还不够吗?”

  “太够了!所以我不解呵!二十两银子可以买个画师了!一张名画也要不了二十两银子呀!”

  “坦⽩说吧,买画是个藉口,资助他二十两银子是真,我看了他的文章,这少年绝非久居人下者!我可以和你打赌,他必有飞⻩腾达之一⽇!请你告诉他,要他用这银子作盘,及时进京,参加明年的大比,有此等才华,别自己耽误了大好前程!他如果真舍不得那幅画,让他成功了之后,拿银子来赎回去!”“哦!”净修法师恍然大悟,他注视着那人,轻吁了一口气:“阿弥陀佛!他是遇到贵人了!”

  “再有一件事,不必告诉他我的名字,我不想要他来道谢或是什么的,你只要告诉他,快些进京去吧!”

  “如果他一定要去道谢呢?”

  “那样吗,”那人又微笑了。“三年五载內,我总不会离开这儿,等他功成名就,再来道谢吧!”

  净修法师不再说话,抬起眼睛来,他深思的望着面前的人,那人也微笑的看着他,于是,忽然间,净修法师若有所悟,他不自觉的笑了,深深的点了点头:“施主放心吧,我一定转达你的意思!”

  于是,当何梦⽩一觉睡醒,惊奇的发现自己竟披着件上好的狐⽪大氅,桌上的烛火已残,而自己的文章,已完全被圈点改正过,再一抬头,又发现墙上那张“寒梅雪图”已不翼而飞。他是那样惊奇,那样不解,跳起⾝来,他一口气冲进了净修法师的书斋。一眼看到,法师正‮坐静‬在书桌后面阅读经文,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儿莽撞,慌忙收住了步子,垂手而立。嘴里呐呐的说:“师⽗,对不起,师⽗…”

  净修法师抬起头来,安静的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正等着你呢!小施主。”

  “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到事了?”何梦⽩举了举手里的大氅。“坐下吧!小施主。”净修法师示意他坐下,然后慢呑呑的把桌上那银锭子推到何梦⽩的面前。“收下这银子吧,这是你的。”“什…什么?”何梦⽩张口结⾆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时运转了,小施主。有位贵人留了这银子给你,并且取走了你那幅画。他看过你的文章,怜惜你的才华,要你用这银子作盘,上京博取宝名!至于那幅画,算是典质给他的,等你成功了,再来赎取!”

  “天下有这等事!”何梦⽩不相信的张大了眼睛:“如果我失败了呢?”“他算买了你那幅画!”

  “那幅画值二十两银子吗?”

  “小施主,”净修法师静静的说:“你是聪明人,还不了解吗?”“哦,”何梦⽩困惑的锁了一下眉。轻声的低语:“他只是找藉口来帮助我而已。”“施主知道就好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好心人!”何梦⽩怔怔的说,眼眶却渐渐的润了:“帮助我一大笔银子还是小事,最难得的是他竟还能赏识我!”抬起眼睛,他望着净修法师:“请告诉我,这人是谁?”“我不能告诉你,”净修法师说:“这位贵人并不想要你知道他是谁。可是,小施主,只要你能成功,我相信你总有一天可以见到这位贵人的!所以,听贫僧一句话,即⽇进京,好自为之吧!说不定…”他顿了顿,紧紧的注视着何梦⽩,语重心长的说:“还有许多的奇遇在等着你呢!你如果真感那个善心人,就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吧!”

  何梦⽩定定的看着净修法师,好半天,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呆的坐着,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然后,他就猛的跳了起来,一拍桌子说:“生我者⽗⺟,知我者此人及法师也!我若无所成,何面目对此人,又有何面目见法师!师⽗,我马上上路,明⽇就告辞了,请以三年为期,我必归来!”

  “成功的归来!”法师补充的说。

  “是的,成功的归来!”何梦⽩一甩头,豪放的说,拿起了桌上的银锭子。“请转告那位贵人,三年之后,我将赎回那幅画!”法师微笑着,用一份充満了信心的眼光,目送何梦⽩那副昂首离去的背影。好久好久,法师了无睡意,眼前一直浮现着何梦⽩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庞。

  “他会成功的。”他低低的自语,重新摊开了面前的经卷。

  三

  第二天,何梦⽩就告别法师,进京去了。

  接下来,何梦⽩面临的是一连串艰苦的、奋斗的岁月。对任何一个读书人,考场都是最大的目标和最大的挑战。首先,是餐风露宿,仆仆风尘到京,然后,寄居在会馆中,苦读,苦读,苦读!时光在书本中缓慢的流逝,在笔墨中一点一滴的消失,⽇子近了,更近了,更近了,更近了,终于,到了‮试考‬的那一天!

  一个读书人要面临多少次‮试考‬?首先要通过地方上的‮试考‬成为秀才,再参加乡试成举人,然后是会试,殿式…一个读书人要经过多少的困苦?多少的挑战?多少的煎熬?谁知道?谁了解?时间流逝着,一天,一天,又一天。舂来暑往,秋尽冬残…时间流逝着,永远不停不休的流逝着。这样,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何梦⽩怎样了?成功了?失败了?通过了那些‮试考‬?还是没有通过那些‮试考‬?是的,何梦⽩是个幸运者。没有辜负那位“贵人”的赏识,没有辜负净修法师的期望,他竟像神迹一般,连连通过了乡试、会试与殿试的三关‮试考‬!那时代,北直隶自成一省(相当于现在的河北省),乡试与会试都在‮京北‬。何梦⽩成功的连破三关,当三年之后,何梦⽩摇⾝一变,已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穷秀才,变成新科进士了。

  一旦中了进士,就再也不是从前寒苦的⽇子,名誉、金钱、宅第都随之而来。瞬息间,何梦⽩已买奴置宅,初尝富贵荣华的滋味。于是,这年冬天,他披着一件狐⽪大氅,带着仆从,骑着骏马,来到了一别三年的闲云寺门前。

  闲云寺别来无恙,依然是梅花盛开,红⽩掩映。依然是游客如云,香火鼎盛。当何梦⽩出现在净修法师的面前时,没有一句话,净修法师已一切了然了。何梦⽩一语未发,就已双膝点地,净修法师一把拉起他来,含泪说:“小施主,你真夺信!三年之约,你果然不负所望!江老爷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江老爷!”何梦⽩惊呼:“那是谁?”

  “助你赴京的那位贵人呀!江一尘老爷!”

  “是他?”何梦⽩的脸⾊瞬息万变,似惊,似喜,似意外…接着,就倏然间转⽩了。“怎么?你说‘泉下’吗?难道他…难道他…”“小施主,你先坐下来,喝杯茶,听贫僧慢慢的告诉你。”净修法师把何梦⽩延进书斋,坐定了,何梦⽩已迫不及待,只是焦灼的追问着。净修法师看着何梦⽩,眼眶里不由自主的溢満了泪,长叹一声,他喃喃的说:“天下事真难预料,你已⾐锦荣归,而那江一尘全家,却已家破人亡了!”

  何梦⽩面如⽩纸。“师⽗!你这话可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走后的第二年,江家遭到了一场大火,整栋房子,烧得⼲⼲净净,火是半夜起的,全家几乎都葬⾝火窟,江老爷和夫人,可怜,都升天了!”

  何梦⽩深菗了一口气,咬紧了牙,他垂下头去。‮摩抚‬着⾝上那件狐⽪大氅,他顿时泪盈于睫,物在人亡,此景何堪!他半晌无语,失望、伤心、感慨、悲痛使他心碎神伤,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三年来,一直牵肠挂肚的另一件事!抬起头,他息的,颤声的问:“那位江‮姐小‬呢?”“阿弥陀佛!”净修法师合掌当:“那位‮姐小‬是除了丫头仆人之外,江家唯一幸免于难的人!”

  “谢天谢地!”何梦⽩嚷了一声,迅速的跳起⾝来:“她住在哪儿?我这就去找她!”“小施主,稍安毋躁!”净修法师按捺住了他。“她已经不在这城里了!”“不在这城里?到何处去了?”

  “听说进京去投奔她舅舅了。”

  “进京?那么她人在京里了?”何梦⽩焦躁的追问:“她舅舅姓甚名谁?住在京里哪条街哪条胡同?”

  “哦,小施主,你不要急,她舅舅姓甚名谁,我也不清楚。当时和那‮姐小‬一起逃出火场的,还有她的丫头翠娥和老家人江福,以及其他一些婢仆。听说也抢救出一批财物,所以能办了江老爷夫妇的后事。后事办完之后,那江福就陪同‮姐小‬,带着翠娥进京去了。很抱歉,小施主,贫僧也不知道那‮姐小‬的下落,但是,江福是个忠心可靠的老家人,他们⾝边也还有些钱财,听说舅家也是大户人家,所以,想必生活上不会吃什么苦。只是…”净修法师停了停,轻叹了一声,低语着说:“可怜江老爷的一番心,也都⽩费了。”

  “一番心?什么心?”何梦⽩愣愣的问,心里的失望和痛苦都在扩大着。“记得江老爷留下过你的一幅画吗?”

  “是的。”“贫僧不知小施主是否见过那位江‮姐小‬,但是那幅画却画得神似江‮姐小‬,而且题词中隐嵌了那位江‮姐小‬的名字,当时江老爷颇为惊奇,等到看过你的文章后,又对你大为赏识,所以出资助你赴京,他知道你若成功,一定会守信归来。你知道天下⽗⺟心,总不愿自己的女儿嫁个穷秀才,那位江老爷呵,原是想要你作女婿的呢!所以直到失火之时,那位‮姐小‬还没许人家呢!”“哦!”何梦⽩跌脚长叹:“天!我何梦⽩怎么这样无缘!天!为什么竟会有那样一场无情之火?”

  “小施主,你也别伤心了。须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际遇,皆有逃讪。有时,说是有缘却无缘,又有时,说是无缘却有缘,生命都是这样的!”

  何梦⽩凄然垂首,片刻,又猛的一昂头,用力的捶了一下桌子,坚决的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站起⾝来,他看着净修法师:“我以前住的那间屋子,还能借住吗?”

  “只怕委屈了你。”“你以为我和三年前完全不同了吗?”

  “还是一样,”净修点了点头。“你是个有心的好男儿!去寻访吧,愿菩萨助你!你到城里酒馆中,很容易打听出当时江家逃出火场的仆人,有没有还在城里的,或者,你可以访问出那‮姐小‬的舅舅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谢谢法师的指点。”何梦⽩留下来了。一连十天,他带着仆人,到处查询江家旧仆的下落,终于给他找到了好几个,一个是厨娘,几个是听差,却没一个知道那舅氏的名姓住址的。另外还有几个小丫头,更是一问三不知。打听的结果,唯一知道的,只是火场的恐怖,和当时‮姐小‬惊恐悲伤过度,几乎‮狂疯‬的情形,别的就再也没有了。何梦⽩也去了江家遗址,一片瓦砾堆,焦木歪倾,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看来颇令人心惊和鼻酸。往⽇的一片繁华,只剩下了荒烟蔓草!真给人一份人生如梦,何时梦觉的感觉。何梦⽩站在那残迹中,可以想像江冰梅当时骤临剧变的惨痛。回忆那姑娘披着⽩⽑斗篷,手持梅花,站在桥头的那份柔弱与娇怯,他就不能不泫然而涕了!呵,天乎天乎,佳人何在?重新走在闲云寺的梅园中,重新来到那小溪畔,前情种种,如在目前。园里梅影参差,落花缤纷,桥头积雪未消,溪中残冰未融。他伫立久之,依稀见到那江冰梅天真的神韵,俏丽的⾝影,当时所赠的绣荷包,至今仍在怀中。可是,天乎天乎,佳人何在?夜晚,剪烛灯下,取出那绣荷包,在灯下把玩着,里面的银子,始终没有动用过。那荷包上的一枝⽩梅,依然维妙维肖。闭上眼睛,那女子的⾐香鬓影,恍惚可闻。呵,天乎天乎,佳人何在?经过十天没有结果的搜寻之后,何梦⽩不能不放弃了追访,黔然的告别了净修法师,带着随从人等,回到京城。

  京都中繁华満眼,歌舞升平。何梦⽩以年少成名,官居要职,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他始终不肯娶,洁⾝自守,在他的官邸中,多少的朝朝暮暮,都在他那寂寞的书斋中度过了。许多同僚,帮他纷纷作媒,许多大官贵爵,愿得他为婿,都被他所婉拒了。江冰梅,江冰梅,他心中只有一个江冰梅!可不是吗?那应该是他命定的子,当初那幅画和那个绣荷包,岂不是双方的信物吗?他怎能舍她而再娶?但是,⽟人何在?⽟人何在?

  ⽇复一⽇,时光如驰。何梦⽩在朝中的地位,渐居显要。眨眼间,离开他中进士,又已三年了。他已经成了京中著名的人物,官邸豪华,仆从如云,每次出门,车⽔马龙,前呼后拥,他再也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了。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国中‬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开始明⽩一件事,那枝⽩梅,只是个梦中的影子,他已经永远失去她了!惋惜着,叹息着,他勉強自己不再去思念那江冰梅,而开始议婚了。就在这时候,就在他已完全放弃了希望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四

  这天,何梦⽩下朝回府,坐着轿子,前后都是骑着马的护从。正走在街道上,忽然前面一阵人马喧嚣,一片呼喝叫嚷之声,轿子和人马都停了下来。何梦⽩掀开了轿帘,伸出头去问:“什么事情?马撞着人了吗?”

  “不是的,爷,”一个护从答着:“有个疯子,拦着路在发疯呢!”“疯子吗?”何梦⽩说:“好好的劝开他吧!”

  “哦,不是的,”另一个侍从说:“是个老乞丐,拦着路要钱呢!”“那就给他点钱,让他让路吧,告诉前面,别仗势欺侮人家!”何梦⽩是有名的好心人。

  一个护从传令去了,但是,不一会儿,前面的家仆就跑了过来,对何梦⽩说:“禀告爷,前面是个疯老头儿,只是拦着路撒野,口口声声说要见爷,说有一样宝贝要卖给爷,怎么劝他,给他钱,他都不走!”“有这样的事?”何梦⽩诧异的问:“怎样的老头儿?会是个江湖异人吗?”“哦,绝对不会,只像个老乞丐!”

  “那么,多给他点钱,打发他走吧!”

  家仆去了,一会儿,就又无可奈何的跑了回来:“不行,爷,那真是个疯子,他说他的宝贝要卖十万两银子,给他十万两银子,他才走!我看,叫人把他捆起来打一顿算了”“哈!”何梦⽩笑了:“他有什么宝贝呢?十万两银子,我全部家财也没有十万两银子呢!你们看到他的宝贝了吗?”

  “看到了,只是个纸卷儿。”

  “纸卷儿,”何梦⽩皱了皱眉,心里若有所动,是文章?是字画?会也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吗?装疯卖傻,夤缘求见,未始不可能!怜才之念一起,他立即说:“不许打他,把他带来,让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宝贝!”

  “爷…”家仆阻拦的叫。

  “不要多说了,带他来吧!”

  家仆无奈的退了下去。于是,那老头儿被带过来了,何梦⽩看过去,那是个须发皆⽩的老头,貌不惊人,容不出众,穿着一⾝破破烂烂的黑⾐服,満⾝灰尘,満面风霜,怎样也看不出是什么“天才!”到了何梦⽩的面前,那老头双膝一跪,双目却炯炯然的看了何梦⽩一眼,说:“小的拜见何大爷!”“听说你有宝贝要卖给我,是吗?”何梦⽩微笑的问,他不想刁难这个老头。“是的,是一张画,请爷过目。”

  那老人说着,双手奉上了一个纸卷,何梦⽩接了过来,带着几分好奇,他慢慢的打开了那纸卷。立即,他浑⾝一震,猛的惊跳了起来,脸⾊倏然间就变得苍⽩了。那竟是他若⼲年前所绘的那张“寒梅雪图!”一把抓住了轿沿儿,他大声问:“你是谁?从何处得来这幅画?”

  “小人江福,叩见大爷!”老人说,徐徐的磕下头去,声音却微微的颤抖着。

  江福!不用再问,何梦⽩已明⽩了!张着嘴,他惊愕的瞪视着面前这个老人,一霎间,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想要知道,但是,这街上不是谈话的地方。好半天,他无法回过神来,看江福那副狼狈贫困的样子,他可以想像江冰梅目前的情形,或者,她已经嫁人了,或者,她已经堕落了,更或者,她已经死了!这一想,他猛的打了个寒颤,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唤过左右,他大声的吩咐:“搀起他来,给他一匹马!”

  江福磕了头,站起⾝来,垂手而立。

  “江福!”何梦⽩喊。“是的,爷。”“你先跟我回府,到了府里再慢慢谈。”“是的,爷。”江福说,凝视着何梦⽩,老眼中竟溢満了泪。片刻之后,何梦⽩已带着江福回到府里,把江福引进小书房中,何梦⽩摒退了左右,立即,他劈头一句话就急促的问:“先告诉我,你们家‮姐小‬还好吗?”

  “哦,爷,不大好。”“怎的?快说!嫁人了吗?”

  “还没有。”“那么,是还活着了?”何梦⽩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坐下⾝子,示意江福也坐下,江福不肯,只是垂手站立着。何梦⽩再昅了口气,说:“告诉我吧!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你们一直住在哪里?”“一直在京里。”“哦!我的天!”何梦⽩喊:“你居然到今天才来找我吗?”

  “小的不知道何大爷就是当初在闲云寺的那位爷呀!小的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懂呀!”

  “慢慢来吧,慢慢来,”何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们不是进京来投靠舅家的吗?怎么弄得这样狼狈,你从头到尾的告诉我。”于是,江福开始了一段长长的叙述。

  原来,火灾之后,江冰梅葬了⽗⺟,带着一些财物珠宝,就跟江福和丫环翠娥,远迢迢的来到京城。谁知到了京中之后,才知道舅舅已返原籍山东去了。他们⾝边的钱,不够去山东,而京里又举目无亲,就在这时,冰梅因自幼娇生惯养,不堪旅途劳顿,加上家庭惨变,寻亲未遇的种种刺,终于不支病倒。他们只好变卖首饰,延医诊治,一面租了一栋小房子,搬到里面去住。江冰梅一病两年,变得瘦骨支离,而所有可变卖的东西,几乎都已典当一尽,只得靠江福出外做工,翠娥做些针线绣活,维持生活,这样勉強拖延,叨天之幸,冰梅的病竟然痊愈了。但经过这一病之后,她已万念俱灰,心如死⽔,每⽇不说也不笑,如同痴人。江福和翠娥更加焦虑,百般劝解,那冰梅只是不理,而生活⽇益拮据,他们又搬到了更小包破的屋子里,就这样拖宕着岁月,直到今天。“那么,你怎会想到来找我?又怎会保留了这张画?当初失火,这画怎会保全?而带来京里?”何梦⽩一连串的追问着。

  “哦,爷,这些都是天意。”江福叹口气说:“当初我们老爷用二十两银子买您这幅画那天,是小的跟他去闲云寺的,所以小的知道这回事儿。据翠娥后来告诉我,老爷把这幅画拿回家之后,就给了‮姐小‬,要她好好保存着,别的什么话都没说。‮姐小‬得到这幅画,却十分快,怕悬挂着弄脏了,就收在她的箱子里,没事时就打开箱子,拿出来赏玩…”江福看了何梦⽩一眼,补充的说:“您知道,咱们家老爷只有‮姐小‬一个掌珠,自幼是当公子般带的,诗、书、画都懂得呢!”

  “我了解,”何梦⽩说:“你再说下去!”

  “所以,失火那晚,咱们抢出了‮姐小‬的箱子,就也抢救出了这幅画。可是,在那样的灾难里,我们谁也没想到过它。我们进京时,带着‮姐小‬的箱子,也带来了这幅画,却也没想到它可以帮我们的忙。‮姐小‬生病的时候,倒也把这幅画拿出来研究过,只是对着画长嘘短叹。爷…您知道,您画上签的是您的号‘梦⽩’,但是,您在朝廷里用的是您的名字‘何曙’,咱们怎会把这两个名字联想成一个人呀!”

  “唉!”何梦⽩长叹了一声。“后来呢?”

  “直到昨天,我们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卖了,‮姐小‬又是那样痴痴傻傻的无从商量。翠娥就把这幅画找出来给我,要我拿到字画店里去试试看,能不能换个三文五文的,我也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拿去了,那知那店东一看,就惊叫起来,问我是真画呢还是假画?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才指着那签名说,这就是您何大爷呀!”

  “于是,你今天就拿着画来拦轿子了。”

  “是的,爷,请您原谅。”江福垂下了头。“我也做过大户人家的家人,我知道侯门难⼊呀,除非拦着轿子撒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办得好,江福!”何梦⽩赞美的说:“你是个忠心的,而又能⼲的家人!”江福双膝一软,对何梦⽩跪下了。

  “爷,小的不值得夸奖,只是尽小的本分。只请爷看在咱们过世的老爷面上,帮助帮助我们那苦命的‮姐小‬吧!”

  “江福,你起来!”何梦⽩沉昑片刻,坚定的说:“如今这时候,顾不得什么礼仪和规矩了,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你们‮姐小‬!”“哦…哦,这个…”江福面有难⾊。

  “怎么了?”“小的只怕窄屋陋巷,不是大爷千金贵体可以去的地方。”“江福,你忘了?我又是什么出⾝?如果没有你老爷的那二十两银子,我现在恐怕在讨饭呢!”

  “哦,爷!”江福低呼:“您虽不在意,但是咱们那‮姐小‬…”“怎样?你怕她会觉得不安吗?”

  “不是,爷。”“到底怎么,别呑呑吐吐了!”

  “哦,爷!”江福喊了一声,顿时间老泪纵横了。“我们那‮姐小‬已是半死的了呢!”“什么意思?”何梦⽩的心倏然一紧。“你不是说她的病已经痊愈了吗?”“⾝体上的病是痊愈了。但是,爷,她…她…她现在本不认得人,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她…她是完全…完全痴呆了呢!”“哦,我的天!”何梦⽩倒进了椅子里,用手支着头,喃喃的、反复的说:“我的天!我的天!”

  “所以,爷,”江福拭着泪说:“您不用去看她了,只请您帮忙赁栋好点的房子,让她能过得舒服一点吧!”

  何梦⽩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坚决而果断的说:“走吧!江福,别多说了,带我看你们‮姐小‬去!”

  五

  没有带任何一个仆人,只和江福分别的骑着两匹马,何梦⽩来到了那个像贫民窟般的陋巷里,然后,置⾝在那大杂院中所分租出来的一间小屋里了。

  屋中除了木板凳子和桌子之外,四壁萧条,一无所有,房里光线黝暗,空气混浊。初初走进房间,何梦⽩本没发现那悄悄的坐在屋角中的江冰梅,直到江福走过去喊了一声:“‮姐小‬,有客人来了!”

  何梦⽩才那样大吃了一惊,愕然的瞪视着屋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江冰梅蜷缩在一张椅子中,头发长长的束在脑后,形容枯槁,面⻩肌瘦,双目黯然无光,脸上毫无表情,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尊古坟里掘出来的石像。一件破旧的⿇布⾐服裹着她,没有钗环,没有首饰,没有一切,她再也不是梅花林里那个娇怯美丽的女子了,她只是一具活尸!

  何梦⽩怔住了,震惊得无法说话了。一个丫环赶了过来,跪在地下说:“小婢翠娥给何大爷磕头!”

  何梦⽩稍稍的恢复了一些神志,他看着那丫头,虽然也是⾐衫褴褛,面容憔悴,但他仍然认得出她就是那天在梅园中所见过的丫头。他昅了口气,喉中哽塞的说:“起来吧!翠娥。”翠娥起来了。何梦⽩重新看着江冰梅。

  “她这副样子已经多久了?”他终于问。

  “差不多两年了。”翠娥说。

  “两年!”何梦⽩低呼。“你们就过这样的⽇子吗?”

  “是的,爷。”何梦⽩闭上眼睛,痛楚的摇了‮头摇‬。睁开眼睛,他深深的注视着江冰梅,走了过去,他试着对她说话:“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江冰梅毫无反应。“姑娘,你还记得闲云寺的梅花吗?”

  江冰梅恍若未闻,连睫⽑都没有抬一下。

  何梦⽩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是在做徒劳的尝试,转开了头,他看到翠娥正在悄悄拭泪。他略一沉思,就朗声的喊:“江福!”“是的,爷!”“我要马上做一件事,你必须明⽩,这不是讲规矩避嫌疑的时候,我要你们立即迁到我的府里去!”

  “哦,爷。”江福迟疑的喊。

  “我府中有一个小楼,又安静又舒服,你们即⽇给我搬进去,这儿有二十两银子,你马上去给你‮姐小‬和你们买些⾐服钗环。住进去之后,我才能延医诊治,你‮姐小‬的病不是绝症,我相信治得好!”“哦,爷!老天爷保佑你的好心!”江福大喜过望,忍不住彬下了,泪流満面,翠娥也哭泣着跪下去了。只有江冰梅,仍然朵呆的坐着,不闻,不看,眼睛直直的瞪着前方。

  三天之后,江冰梅迁进了何府的小楼中,这小楼在府中的花园里,自成一个单位,五间明亮整洁、精致玲珑的房子。何梦⽩又买了好几个丫头老妈子来侍候江冰梅。同时请了医生,服葯治疗。每天早晚,何梦⽩都会到这小楼中来探视江冰梅,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

  时间慢慢的过去,江冰梅始终没有恢复神志。但是,由于医葯的帮助和食物的调养,她却逐渐丰腴了起来。她的面颊红润了,头发光泽了,眼睛明亮了…一天天的过去,她就一天比一天美丽。翠娥每⽇帮她细心的梳妆,细心的穿戴,她虽依然不言不语,却慢慢的懂得用眼睛看人了。有时,当何梦⽩来探视她时,她会那样默默的瞅着他,竟使他不能不充満了満怀感动的情绪。他深信,在她那意识的底层,仍然潜伏着她原有的热情,他所需要的,是‮醒唤‬她那沉睡的意识。

  于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江冰梅搬进何府已经半年了,她进来时是夏季,转瞬就到了冬天了。何府的花园中,种満了梅花,这天早上,何梦⽩就注意到有一枝⽩梅先开了。早朝之后,他回到府中,换了便服,走到花园,那⽩梅的一股细细清香,直⼊鼻中,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闲云寺中的⽩梅,溪边的⽩梅,桥头的⽩梅,和那坠⼊怀中的一枝⽩梅!他心里怦然而动,噤不住伸手摘下那枝⽩梅来,拿着那梅花,他走进了江冰梅的房间。

  江冰梅已被翠娥打扮得齐齐整整,坐在廊前晒太。她的面颊被光染红了,眼睛在光下闪着光采,那细腻的肌肤,那姣柔的面貌,她已和半年前判若两人了。她穿着件⽩缎的小袄,系着⽔红⾊的裙子,罩着⽔红⾊绣花背心,外面披着⽩孤⽪斗篷,乍然一看,宛然又是那⽇站在桥头的江冰梅!何梦⽩心中又怦然一动,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把那枝⽩梅轻轻的放进了她的怀中,说:“记得那枝⽩梅花吗?”

  江冰梅猛的一震,她的目光迅速的被那枝⽩梅所昅引了,好半天,她就那样瞪视着那枝⽩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怯怯的,怯怯的,用手去轻触那⽩梅,再悄悄的抬起眼睛,悄悄的注视着何梦⽩。这种表情和举动使何梦⽩振奋了,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他迅速的说:“记得我吗?记得闲云寺的⽩梅吗?记得那小溪和小木桥吗?”江冰梅瞅着他,眼底露出一股无助的、苦恼的、思索的神情来。“哦!”何梦⽩突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跟随了他已经若⼲年的绣荷包,他把那荷包抛在她的膝上,说:“那么,可记得这荷包吗?”

  江冰梅俯首看着那荷包,于是,像奇迹一般,她猛的发出一声轻呼,骤然间开了口:“是那个荷包呀!”“是的,是那个荷包!”何梦⽩急急的说,拾起荷包,举在她的眼前:“你看看!就是你那个荷包,绣着一枝⽩梅花的荷包,许多年前,你用它来周济一个穷秀才的荷包!记得吗?想想看!想想看!”“哦!”江冰梅的眼珠转动着,如大梦方醒般瞪着何梦⽩,接着,她就从椅子中直跳起来,嚷着说:“那幅画!我那幅画呢?”“那幅画一直跟着你,正如同这荷包一直跟着我呀!”何梦⽩说,由于快,眼里竟充満了泪。扶着江冰梅的手腕,他把她带进屋中,在屋里的墙壁上,那幅“寒梅雪图”中的女子,正默默的瞅着他们呢!

  笔事写到这儿应该结束了,剩下来的,都是一些必定的事情,一些你我都知道的事情。团聚,婚姻,男女主角共度了一大段美好的人生!是的,这就是人类的故事,一些偶然,一些奇遇,一些难以置信的缘份,构成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结果。正像净修法师所说:“人生际遇,皆有逃讪,有时,说是有缘却无缘,又有时,说是无缘却有缘!生命都是这样的。”

  生命都是这样的,你信吗?

  一九七一年五月三⽇夜

  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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