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户外雪霁天晴,金⾊的光和煦地照拂大地,要不是那一团团积在路旁的晶莹⽩雪,真让人会以为昨夜的暴风雪只是一场恶梦。
望着被⽩雪侵占大半领地的路面,以及两旁覆着雪⾐、雪帽的⼲枯树木,蔺长风有一阵茫然,一向坚定的步履竟莫名踯躅。
“要去哪儿?”寒蝉问他,语气和婉。
他忽地旋⾝,凌锐的眸子望向她,半晌,灰眸里英气尽敛,抹上一层淡淡惘然。
他不知道!
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该往哪儿去!回纽约吗?回去又如何?他已不晓得自己能在那座城市做些什么?继续经营长风集团吗?继续伪装自己成为那个人人称道的青年企业家?
不!他不是那样⼲⼲净净的有为青年,他不值得那些愚蠢的纽约人盲目的赞赏!
他只是个杀手,⾝上背负着数十条⾎债…一个琊佞、堕落、罪无可赦的杀手,从十八岁那年亲手夺去师⽗的命开始,他只是个一步一步走向地狱的罪人,他…只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不知该往哪儿去,不晓得天下还有哪一个地方能容下这样万般罪恶的自己?
“我不知道…”望着眼前蕴着温柔神情的美颜,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假装无动于衷“我不晓得自己该去哪里,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默然,明眸深深睇他,闪掠过无数道谜样雾彩,却只是默然不语。
他受不了那样的沉静“说话啊,寒蝉!”
“…你来做什么?长风。”她终于轻启瓣,淡淡问道。
“我…我来…”他深呼昅,忽地冲口而出“我来阻止你成为修女。”
“修女?”丽颜抹上怔然。
“你不适合成为修女,蝉儿,你不适合!如果你想过平凡人的生活,我会设法替你找到好的对象,一定有很多好男人可以照顾你。”他急促地说“你不必委屈自己嫁给『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寒蝉浅浅弯,他对上帝的称呼令她莞尔,然而,对他一串动又急切的话语她却是微微茫然的。
“谁告诉你…我要成为修女的?”
他一愣“难道不是吗?那昨晚那个仪式是…”
“那只是望弥撒。”她淡淡地说“昨晚是耶诞夜,所以教堂才举行弥撒。”
“耶诞夜?”
“嗯,今天是圣诞节。你该不会忘了吧?”
圣诞节?
蔺长风先是一怔,片刻后才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那些修女会冲着他说耶诞快乐…
“你怎度会以为我打算成为修女?”
她清柔的问话拉回他茫的神智,他眨眨眼“是墨石…”
对了!墨石!懊死的天剑!原来他是有意误导他的!
蔺长风剑眉一紧,嘴角歪斜出古怪的弧度,面对寒蝉淡淡惑的神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总不能承认自己被那颗石头给耍了吧?
“你不打算成为修女?”最后,他只能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我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纽约遇到一个修女,她带我来的。因为我…”她深呼昅,轻咬下“不知道该去哪儿,所以她邀请我一起回来这家修道院。”
“她要你来这边⼲嘛?”他继续问,语气微微不善。
“也没做什么,这些⽇子我只是在这边帮忙,做一些社区服务的工作…”她淡淡地说“我还没想到以后要做些什么。”
“你…打算就这样离开我?”他瞪她。
她回凝他,数秒“这不就是你本来的打算吗?你自己说过,一切结束后,我就可以不必跟着你了。”
“可我没说你可以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
“我不是你的手下了,长风。”她凝睇他,语气轻柔却坚定“我应该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
他一愣,茫然。
是的,他是曾经说过一切结束后她就不需再跟随着他,他是暗示过她不需再担任他的属下,可他…没想过让她就这么离开,他从没想过她不在自己⾝边的⽇子竟会如此空虚,竟会如此令他慌无主,不知所措!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从她在那场炸爆案为了掩护他而⾝受重伤,他便忽然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她了,他担忧她再也无法醒来,而在她昏醒来后又不晓得该怎么与她相处。
他只知道自己想陪着她,也望渴她伴着自己,可却不明⽩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求渴…
“你救了我!”思绪在脑海百转千回后,他忽地冒出这么一句。
“那又怎样?”寒蝉浑然不解。
“我本来想死的…已经没有活在这世上的必要,可你却救了我!”他瞪她,愤然的嗓音竟像是指控。
她更糊了“长风,你…”“我本来就该死的,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做。”他动地说,急切的语气不知是为了说服她,或是自己“可你却救了我,強迫我继续活下去…既然这样,你就有义务帮忙我,帮助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找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他一连串切的言语惊怔了她,明眸漫上惘⽔烟“我…帮你?”
“是的,你必须帮我。”他热切地点头,忽地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她纤细的肩膀,
“你有义务!”
义务?他要她为了义务继续跟随他?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了?他…怎能如此忍残?
寒蝉咬牙,双拳握紧,心海逐渐翻腾汹涌波嘲。
她不是机器人,在一颗心全数攀附在他⾝上后,还能对他毫无奢求与望渴!
他本不知道,对她而言,与他多相处一⽇、多接近一刻,都是能绞痛人心的磨折。
愈接近他,就愈依恋他、愈望渴他,愈对自己永远无法得到他的心感到绝望。
他永远不会为她心动的,对他而言,她只是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偶尔聪明灵透得⾜以与他进行对话,夜晚还能为他解决理生需求。
她是个好手下、好朋友、好情人,却绝对不会是他倾注感情的对象!
他永远不会爱上她,他只对那个天真纯洁的戚眉动了真心,因为只有纯真的天使,才能解救他堕落的灵魂。
而她,一个与他同样失了魂的女人,又能帮他些什么?
一念及此,寒蝉忽地一阵凄然,惘的步履迈开,木然前进。她缓缓地、一步一踯躅地穿过教堂前长长的走道,转出雕花铁门。
蔺长风不发一语,在她⾝后默默跟随着。
而她毫无所觉,径自惘然地走着,片刻,在一个人家的屋檐下凝⾜。
小巧的屋檐下,静静立着一座精致的小木屋,看得出来是刚刚放上去的,因为屋⾝上连一丝残雪也没,完全的光亮灿烂。
她蹲下⾝,怔怔地望着小屋里头凝思。
蔺长风怔然望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好一会儿,才跟着她蹲下⾝子。
小木屋內,其实是仿真耶稣诞生的马槽,数个小巧可爱的瓷偶分别代表着耶稣、圣⺟以及伯利恒三名先知。
“耶稣诞生…”她喃喃念着,优雅的脸孔蕴着淡淡惘。
蔺长风瞪着她,不明⽩她为什么会对路上的耶稣诞生象征装饰产生趣兴,还露出那样的神情,她在想什么?
“蝉儿?”他试着唤她的芳名,带着些许犹豫,总觉得此刻的她离他好远,不是他轻易可以了解的。
“…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座修道院吗?”她突如其来地开口。
“为什么?”
“因为平静。”她轻轻地说,明眸仍紧盯着小木屋里的瓷偶“在教堂里祈祷时我的心会感到异常平静,而在帮忙修女们进行一些社区慈善活动时,我才觉得自己好象还有那么一点活下去的意义…”
她语音轻柔,却蕴着某种难言的凄然况味,他听得心弦一扯。
“蝉儿…”
“让我留在这儿好吗?”她忽地起⾝,谜样的美眸向他的灰眸“请你别为难我。”
“蝉儿!”他急了,不觉扬⾼嗓音,膛涨満某种焦虑的感觉,磨折得他几发狂。
“请你别为难我,长风。”她睇着他,轻轻地、柔柔地说道“我真的不想再跟着你了。”
清幽简洁的一句话如夏季落雷,劈得蔺长风晕头转向,他瞪着寒蝉,瞪着那张平静无痕、看不出丝毫表情的清丽容颜,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他只知道她说不想跟着他,她不想继续跟随他了!
他倏地咬牙,拚命克制凌的呼昅与狂野的心韵,不让动的情绪外露。而她仿佛没注意到他不寻常的反应,径自翩然旋了⾝。
莲履轻悠缓慢地前进,在雪地上踏出点点⾜迹。
蔺长风默然跟着地。
他不晓得自己还跟着她⼲嘛,她已经摆明不想再与他有所牵扯了,他该识相点早些离去!
可他却不能,心绪仓皇不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只得籍着默然跟随她,稍微稳定心海不安的波嘲。
两人一路前行,顺着街道上了缓坡,逐渐往教堂附近一座微微⾼起的山丘走去。雪积得很厚,并不好走,两人只得尽量痹篇积雪的地方,沿着道路央中细细的、约莫只有几公分宽的小径缓慢地前进。
虽然如此难走,虽然行进的速度如此缓慢,寒蝉仍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而蔺长风也一步一步在后跟随着。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两人在安静的气氛中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甚至起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走到世界的尽头…
直到一阵打骂声唤回了两人惘不定的神思。
是一大一小两个人,看来像是一对⽗子,⾼大凶恶的⽗亲正一路拖着矮小瘦弱的小男孩,一路走,一路骂。
“他妈的赔钱货!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什么也不会、光会浪费老子钱的儿子?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骂到这儿,男人忽地停住步伐,用力甩了儿子一耳光,打得小男孩跌跌撞撞,膝盖一弯,跌落在地。
见小男孩跌倒在地,却连一声痛也不敢哼的委屈模样,男人丝毫无同情之心,双眸更变本加厉地直瞪着他“说!你有没有说谎?”他语气凌厉“是不是偷偷把钱给我蔵起来了?我才不信你卖了半天圣诞饰品,才赚这么一点点钱…说!你是不是偷蔵钱?”
“我没有…没有。”小男孩扬起小小的头颅,清澈的蓝眸闪着波光“真的没有,
爸爸…”
“真的吗?”
“真的、真的。”
男人狠狠瞪他一眼“起来!”他忽地命令。
小男孩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两只小手撑着地,拚命想站起来,无奈方才那一跤似乎扭伤了脚踝,教他右腿一拐,再度跌坐在地。
“该死的!”男人失去了耐,抬腿踢了男孩一脚“我叫你站起来!少在那边给我装死,给我起来!”他踢一下,又踢一下,彷佛把经年累月积下来的怨气全发怈在自己儿子⾝上。
“别打我,别打…”小男孩躲着,却又不敢躲闪得太厉害,只得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在⽗亲的拳脚之间求生存。
蔺长风看着,心海忽地翻腾漫天狂嘲“住手!”他锐声喊道,不顾自己受伤的左腿,迅速闪至两人之间,利用自己⾼大的⾝躯隔开⽗亲的暴力。
“闪开!”男人红了眼,对竟敢揷手管他家务事的蔺长风感到強烈愤怒“我教训自己的孩子关你庇事!”
“我叫你住手!”
“不!”
“该死!”他再也克制不住狂怒,上前一步,训练有素的拳头便结结实实赏了那不知好歹的男人下颔一拳。而当男人因抵挡不住这強烈的冲击,嘴角渗出⾎丝,他体內狂暴的因子忽然苏醒了,更加拉起他的⾐领,一拳接一拳不停痛揍,在将后者摔得东倒西歪之际,还用自己没受伤的右腿凌厉地补上几脚。
男人忽地害怕了“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他哀哀求饶,可蔺长风却听若罔闻,狂暴的拳头仍是一点一点重击他全⾝上下,凌锐的双眸绽出野兽般的⾎红光芒。
男人开始尖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惨痛,一声比一声耝哑难听。
在一旁看着的寒蝉与小男孩都呆了,眼前奇特的情景突如其来,教他们一时也不知所措。
直到发现自己的⽗亲开始吐⾎,小男孩昏的脑子才忽地一醒。
“别打了,别打了!”他尖声喊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终于整个人覆在他被打得満⾝是伤的⽗亲⾝上,用自己小小的⾝子护住他“别打我爸爸,别打爸爸!”
见小男孩主动为⽗亲讨饶,蔺长风停下动作,但眼底却是不敢置信“你要我别打他?你可知他刚才是怎么对你的?他差点打死你啊!”“不会的,爸爸不会的…”
“他会!”
“他不会!”小男孩忽地抬起头来,蓝⾊瞳眸燃着对蔺长风的浓浓憎恨“他虽然打我,终究是我爸爸,怎么可能会打死我?”
“他会…”
“你骗人!他不会!他是我爸爸,怎么舍得打死我?”
“小表…”
“走开!走开!”小男孩忽地发飙了,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这坏蛋!离我们远一点!走开…”
他拚命喊着,含着憎恨的眸光凌厉地向蔺长风,而后者像被他充満厌恶的言语惊呆了,动也不动,面⾊苍⽩。
寒蝉看着,心脏重重一揪“走吧。”她走向蔺长风,挽起他的手臂,温柔地将満脸惘的他带离小男孩的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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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了吗?”
站在山丘顶,蔺长风俯视着下头屋宇精美、错落有致的⾼级住宅区,一面喃喃地、不确定地问着⾝畔默然伴着他的寒蝉。
“我只是想帮他,不让他⽗亲那样毫无理由地打他,我错了吗?”
微蕴着惘与伤痛的嗓音沙哑扬起,拂过寒蝉耳畔,她心弦一扯“长风…”
“告诉我,蝉儿,”他忽地回过头,切地问:“我错了吗?”
她头摇,话语梗在喉头,良久,好不容易吐逸“我一直没问你,长风,你⾝上那些伤疤难道是…困为你⽗亲?”明眸凝睇他,期盼他诚实回答。
他不语,灰眸闪过复杂难解的辉芒,半晌,才轻微地颔首。
她喉头一紧“是你⽗亲打的?”
“没错。”他淡漠地说,面无表情。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静静地说“就跟刚才那个家伙一样,他只是因为生活不顺遂,经常借酒装疯而已。”
“他…喝醉了便打你?”
“有时没喝醉也打。”
“哦。”她倒菗一口气,不敢置信,嵌在娇容上的秋⽔瞳眸漾着朦胧波涟。
“我们已经习惯了…我跟弟弟,”他闭眸,平淡的表情是坚毅,也是无奈“我们早就习惯了。”
“你…愿意告诉我吗?”她轻咬着下,多年来绕心头的疑问终于再也无法轻易庒下“你跟楚行飞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对不对?为什么后来会…反目成仇?”
“我跟行飞…”他轻轻地说,灰眸凝定她“你真的想听?”
“我想。”她颔首,跟着补上一句“你愿意告诉我吗?”
他凝望她,许久,深邃难测的灰眸像在思量着什么,半晌,才终于下了决定。
“你想听我就告诉你。”他平板地说,语气淡漠“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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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ey跟Gabriel是私生子!”
“私生子,没人要的小孩,所以才天天被酒鬼爸爸打!”
“不要跟他们在一起玩,他们的妈妈是坏女人,所以他们也是坏小孩。”
“不要跟他们玩,我们不跟坏小孩玩…”
童稚的嗓音你一言、我一语,明明个个都有一张洁净可爱的天使脸孔,出口的却是魔鬼也不忍卒听的尖酸嘲讽。
小孩子为什么如此刻薄呢?为什么这些孩子明明都跟自己差不多大,有些甚至还比他年纪小,怎度就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呢?
Charley不解,小小的心灵从初始听到时的震撼惊愕到之后的漠然以对,早划过了几百道伤痕,而每一道在还未结痂时,便又忍残地再度被划一刀。
他习惯了。因为自己贫困的家境,因为自己的酒鬼⽗亲,因为⽗亲喝醉酒后总会毫无理由地对孩子逞暴行凶,让他一直是学校同学嘲弄的对象。
他习惯了,可刚刚才上小学一年级的Gabriel并不习惯,怯怯地靠在他⾝边,躲避着同学们刺人伤人的恶意眼神。
“哥哥,”他悄悄地问,稚嫰的嗓音蕴着淡淡恐慌“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嘲笑我们?”
“别害怕,Gabriel,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牵紧弟弟的手,藉由掌心传达温暖的鼓励“哥哥会陪在你⾝边,他们没办法伤害你的。”
“哥哥,”年幼的弟弟依然恐慌,仰起小小的脸,清透见底的蓝眸直直望向他“爸爸打我们难道是我们的错吗?因为我们是私生子?”
Charley心一紧“怎度会?Gabriel,爸爸打我们是因为他自已心情不好,跟我们无关,他本不该拿我们出气…”
“那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为什么他们要说我们是私生子?还说我们是坏小孩?”Gabriel一连串地问,睇向他的蓝眸可怜兮兮,漫起蒙⽔雾。
“因为他们不懂,因为他们不明⽩我们家的真正情形才会这样嘲笑我们。”他慰抚着弟弟,更加握紧他的手“别理他们就好了。”
“别理他们,别理他们…”Gabriel喃喃念着,一路低着头,任由他牵着手一同上学放学,天天如此。
可⽇子久了,同学们便不以这样单纯的嘲笑为満⾜,开始更可恶的恶作剧,比方故意偷两兄弟的东西、在课堂上恶意向教师告他们的状、陷害他们等等,几个特别人⾼马大的⾼年级生还时常故意堵在两兄弟回家的必经路上,朝他们狠命地丢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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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过分了!”寒蝉听着故事,忍不住心绪动“这些孩子是怎么搞的?怎么小小年纪就懂得欺负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她喊着,嗓音是焦虑,也是不平。
反倒是叙述故事的当事人语调平淡“弱⾁強食,本来就是自然界不变的法则。”
他冷冷地说“那些孩子只是比我们提早认清这一点而已。”
寒蝉一怔,为他冷酷的语气愕然,明眸凝定他毫无表情的脸庞,流转着惘的光影。
“长风,你…”他回望她,嘴角嘲讽地一勾“多亏爱尔兰那些家伙给我的历练,到了国美后我才能在龙门里存活下来。”
她怔怔地望他“你怎么会离开爱尔兰?”
他冷冷一撇嘴角“因为我不甘心一个人被拋弃在那里。”
“什么?”
“在我十一岁那年,有一晚我们家那老头出了车祸死掉,过不久,那个女人就带着Gabriel偷渡到国美去了,丢下我一个人在爱尔兰。我到后来才晓得,原来那场车祸是那个女人动的手脚,而她带Gabriel走,是为了到国美投靠他的亲生⽗亲…”
老头!女人!
他居然用这样的方式称呼自己的⽗⺟亲,可见他有多么憎恨他们…
可教他如何不恨?什么样的⽗亲会一喝了酒就鞭打自己的小孩出气,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至今伤疤犹存?又有什么样的⺟亲会在闯了祸后拋弃自己的亲生儿子,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罪人的怀疑与侮辱?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敝不得他会如此愤世嫉俗了…
寒蝉凝望着蔺长风,虽然后者面上一直是保持平静无痕的,可她却可以从他言语间的叙述感受到当年一个小男孩的心痛与心碎。
他只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小男孩啊,怎么承受得住至亲这样的背叛?怎么受得住啊!
“…谁都无所谓,我只在乎Gabriel,我一向最疼这个弟弟,他也最黏我…可我没想到连他也背叛我,连他也这么狠心拋下我一个…”蔺长风哑声道,一直淡漠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牵动,灰眸漫上薄薄烟雾“我好恨他,恨他背叛我们之间的感情,恨他欺骗我…我真的恨他!可没想到好不容易偷渡到国美,竟然还错差让楚南军看中了,要我接下保护他的任务!”他忽地动起来,眸中绽出骇人的精光“我对自己发誓,不再相信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傻傻地被他玩弄在手心,我要报复!要亲手毁了他,要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话说到此,他忽地像是崩溃了,腿双一软,跪倒在地。
她大惊失⾊,连忙跟着弯下⾝“怎么了?长风,你怎么了?”
他摇头摇,双手掩住头脸,低哑的嗓音自指间悔恨地逸出“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行飞。他其实并没有背叛我,他一直还爱着我这个哥哥,甚至为了弥补我,故意跳⼊我设下的圈套…要不是那天晚上眉告诉我一切,我差点就害死行飞,又铸下一次大错…”他停住话语,不再继续说下去,可她却已能猜到几分。
因为被浓厚的愧疚庒得透不过气,所以他那晚才选择自己进⼊那栋即将引爆的大楼吧?因为他想以自己的生命赎罪…
天!一念及此,寒蝉忽地打了个寒颤,若不是她及时从另一个任务中赶回,他真的会葬生在那场炸爆里!
天!她惊恐莫名,伸手抚住自己的喉头,心韵发了狂地律动。她看着肩膀微微起伏着的蔺长风,心脏被莫名的伤感绞紧,揪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别这样,长风。”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自⾝后环往他,下颔搁在他颤抖的肩上,
“别这样。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自己的弟弟…”
“没关系,他会了解的,他一定会谅解你的。”
“我应该死的,像我这样的罪人不应该还活在世上…”
“不!长风,你千万别这么想…”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竟无我容⾝之处…”
“我们回纽约吧,长风,回纽约去!”她忽地说道,突如其来的话语震惊了心思一直处在半蒙状态的蔺长风。
他缓缓转过头,灰眸蕴着犹豫与不确定。
天!她心一紧,有股想哭的冲动。
他…从不犹豫的。曾几何时那双如鹰隼般霸气的灰眸也懂得不安与不确定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她浅浅地、朦胧地微笑“我们回纽约去,回去赎罪。”
“你是说…你愿意跟我回纽约?愿意继续跟在我⾝边?”
“是的。”
“真的吗?”他忽地完全转过⾝子,双臂紧紧地抓住她纤细的肩,眸子则绽出璀亮无比的灿芒“蝉儿,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她倒菗一口气,眼眸终于一阵刺痛。
即便內心还有一点点犹豫与不情愿,也随着这句热烈而迫切的恳求完全地烟消云散。
她决定了,继续跟随在他⾝边。
因为她无法拋下这样的他。
“MerryChristmas!”她深深地睇他,畔绽开一朵美好的笑花。
蔺长风一震“Merry…Christmas…”
冬季的圣诞节早上,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温柔地包裹两人。而两人同时仰起头,落下眼睫…
享受这短暂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