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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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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计画,尉迟楠天明即起,到市集上摆摊子做小生意。

  皇甫少泱放心不下她,悄悄站在不远处的庭楼下,倚着墙、抱着臂,看青⾐女子在大街上扯开嗓门大声叫卖,看人们见那发簪雕工可爱,围着摊子抢着购买。

  尉迟姑娘脑袋里的生意经果然比他⾼明。他心中暗忖,佩服得五体投地。

  簪子三两下便售罄,尉迟楠收卷包布结束了小摊,漾着一脸笑意朝他走过来。

  久等了,今天的收⼊不错,可以请你一顿酒菜,顺道答谢你这些天来的陪伴。

  答谢?他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包袱。

  她瞟了他一眼后移开视线,语气是刻意营造的轻快,我跟你也是萍⽔相逢,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这样赖着你实在不像话,更何况你也有重要的事情必须亲自去处理,为着安顿我累得你在城里耽搁这么些天,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若再继续抓着你不放,岂不是自找人厌吗?

  皇甫少泱一愣,一时间不知是要感谢她的为人着想,还是气她的见外。没错,他们势必要分道扬镳,但…也不急吧?

  然而,她再一次令他惊讶。

  皇甫少泱,你真是个太温柔的人,尽管对我的过去有十二万分的疑虑,只因我很明显的不愿提及,你也就顺着我装作这事情不曾存在。她的分析有条有理,态度更是一本正经。但这状况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姑且不论你我是否有各自的目的,当我们再相处段时⽇后,我的秘密就会结成疙瘩,反倒毁了难得的友谊。

  他倾听着,一语不发,也无法从脸上读出思绪。

  尉迟楠叹口气,望向他的目光坦率,表情写満遗憾。我建议,就让我们趁着对彼此的印象都还完美无缺的时候分离吧,只要感情还在,⽇后要相累、要联系都不成问题。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皇甫少泱心中感叹,没想到尉迟楠看似耝枝大叶,对事理的判断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不,他早知她的心思细腻,只是未曾料到她的果断更胜须眉,先他一步斩断了注定不久长的牵系。

  皇甫少泱浅浅一笑。那么,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但你一人待着我不放心。心知两人就要分离,他简单一句,聊表心意。

  她笑笑,立场坚定,这么多年来我虽一个人过活,不也都和一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又有什么好放不下心?快走吧,迟了东丰楼就连张小凳子都不给咱们了。

  他莞尔,顺势接了话题,我要醋溜⻩鱼、蟹⻩馒头、七味素粥、四时果品,还要来盏荆南的⽟津茶。一口气挑了好些精致餐点,就当作是饯行。

  她一愣,为他玩笑似的语气噗哧一笑,行行行,统统依你,谁教我一时嘴快,不得不让你讨顿现成便宜。

  …。

  号称通州第一的东丰楼果然名副其实,端上桌的样样都是⾊香味美,只可惜吃东西的人心思不放在这里,恁是龙肝凤胆,嚼在嘴里也与糟糠⾖渣无异。

  啧,不该有的离愁别绪,自从认识了她,他就越来越不像自己。

  皇甫少泱心底自嘲,不愿再将思绪卡在令他心情沉郁的别离上,随口发问:尉迟姑娘离开通州后打算在那边落脚?

  我还没决定,但会先到扬州走一遭。

  扬州?他停住筷子,掩不住惊讶的语气,扬州离这可远着呢。

  是很远,可我听人说那里有不少⾼明的雕师,老早就想走趟扬州去跟他们切磋切磋。说到感‮趣兴‬的话题,尉迟楠整张脸似乎都亮了起来。还育画师,若能跟他们讨教一下布局的诀窍、技巧,对我的雕刻会有相当大的好处…

  这时,一阵重重的脚步睬得楼梯咚咚作响,引得众人回头相看;楼板上,先是冒出张⽩净脸孔,然后是一袭蓝⾊儒服,最后是紧捏在手上的纸卷。

  沛然兄,我们在这里。附近雅座上的一名青年扬声招呼着正伸长颈子四下寻着友人的他。这回你可迟得太过分,待会非好好罚你三杯不可。

  顼明兄要罚小弟,小弟怎敢不乖乖领受?蓝⾐青年坐了下来。不过呢,小弟这回迟到的理由可充分了,待会各位兄长听了自然明⽩。

  是吗?那就快快说来听听,让我们考虑是否要从宽量刑。那一名男子热心的帮他添了杯茶⽔。若不是什么精采事,我看这顿酒菜可都要算在你帐上了。

  一定精采、一定精采。方才我路过怀德门时看见皇榜告示…

  皇榜告示怎么样啊?

  蓝⾐青年故弄玄虚的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喝口⽔润润喉后,摊开手中纸卷,就是这个,各位大哥且先读了它吧。

  几颗脑袋忙凑过去一窥究竟。

  半晌后…

  奇了,这世上怎可能有这种东西?男子庒低声音说道:皇上该不会是晕头了吧?

  我倒觉得是他老糊涂,不然怎会相信这种怪力神的东西。另一名青年悄声批评,皇上重用方士,谕令天下搜罗奇花异草要炼长生不老葯就已经够荒唐了,现在居然…

  嘘…小声一点。蓝⾐青年伏低头颅,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桌上去了。小弟就是觉得这告示实在太可笑了,所以才来迟…要趁人不备将这告示揭下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真有趣,看他们讨论的这么热烈,不晓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尉迟楠不自觉的住了嘴,竖起耳朵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盼能多打采到一点消息。

  不过,这'绯龙杯'也够神奇…

  尉迟楠的脸⾊瞬间一变,教对面而坐的皇甫少泱不由自主揽起眉。

  …随光流转,隐隐飞腾,诸⾊斑斓,维妙维肖…乖乖,这告示到底是谁拟的稿,将这绯龙杯描述得玄之又玄。

  这杯子倘若真的如此神奇,我倒也想亲眼见识一下。

  若只是'见识一下'倒也太过可惜。告示上写得很清楚,能献上绯龙杯的人,除了赐金千两外,还可进京面圣…

  尉迟楠猛然站起,抛了些银钱在桌上,匆匆逃离东丰楼。

  皇甫少泱紧跟着她,暗自纳闷着绯龙杯究竟是何事物,竟让她这般心慌意

  …。

  通州城內人来人往,为各自的生活奔忙,一前一后的两人穿梭在群众中,彷佛海中游鱼,掀不起一丝涟漪。

  尉迟楠一路狂奔,直至城隍庙前古树下,终于筋疲力竭的停下脚步。

  终究还是逃不开吗?

  她不过气的频频呛咳着,虚软的躯体缓缓跪倒,涣散的眼神跌落在斑斑树影中,无数属于过去的脸孔,眼神、嘻笑、⾝影穿透心墙,在周遭徘徊游

  走…快走…阿楠,永远别回头啊…我做不到…我…我好想回家…我要回家…她痛苦的闭上眼,用尽力气吐出深埋中的‮望渴‬,连指甲深扎⼊掌心都没发觉。

  在她⾝后,皇甫少泱伸出双手想将她揽进怀里,却是一阵犹豫。双手搁在半空中进退不得,最后随叹息无力的垂下。

  许久许久后,尉迟楠终于稳住情绪,起⾝视那一脸担忧的⽩⾐男于,深昅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宣告。

  皇甫少泱,我知道你上京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打理,但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一块进京;如果你不方便,那我自个儿上路也是没关系。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因为绯龙杯吗?

  他想问,但对这青⾐女子的关怀心让他收起不该在这时表露的好奇。

  包何况,有些事情,视而不见比追究柢聪明。

  于是他什么也没考虑,马上颔首同意,嗯,我们结伴而行,也好一路上彼此有个照应。

  …。

  大梁城,距京城尚有一千三百里。

  仍然是投宿旅店,依然是幽微烛光,同样的一人雕刻一人观,不同的是心情。

  皇甫少泱视而不见的望着烛焰,眉头紧紧拧着。

  打上路那天起,他就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作出与她结伴同行这样违背稠的决定。他是去找骠骑大将军⿇烦的,带个毫无武艺的弱女子在⾝边,除了,增添累赘外不会有任何助益。

  应该是同情吧。忆起当时她彷佛被什么给完全击溃的苍⽩面宇,他归结出个合适的理由,却被另一个自己毫不客气的戳破…

  什么同情,本就是美⾊当前,于是连自己姓啥名谁都忘了。

  他脸一热,反般抬起视线,见对面而坐的女子仍专注雕刻,未察觉他的异状,心情一松,再度沉浸思绪里。

  绯龙杯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让她一反原订计画,决意进京?为什么那时她的表情会那么复杂,写満了矛盾与‮望渴‬?此外,她又是什么出⾝,怎能如此轻易指出这断⽟的来历?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随着思绪溜进问暗袋触摸断⽟,应天门仍未昭雪的冤仇霎时排山倒海涌来,庒得他肩背一紧,顿时不过气。

  糟糕!尉迟楠瞪着雕坏了的木如意,一阵气恼。她换了块木料,凝起精神再刻,没三两下又毁了个好材料。

  可恶!她停住一直使不顺手的雕刀,用力甩了甩。

  离木头从来不曾这么棘手过,从小到大,也不曾这般一连数天什么小玩意都完成不了。再这样毫无生产力下去,她很快就要沦落到街头去行乞。

  尉迟楠咬着,紧蹙着眉,换了块竹片继续刻。雕刻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无论是怎么的诸事不顺也只有硬着头⽪继续试下去。

  再怎么说,眼下距离京城还有一千多里,她需要的盘可多着…啧,她是曾经顺着阿爹的要求,发誓永不回头,但…不管了,即便待会老天爷就一道雷劈死她,她也要回去。

  突然感觉到有目光扫过自己,尉迟楠从睫⽑下追着那视线,没追到,却将皇甫少泱的満脸愁绪收进眼底。

  她一蹙眉,不喜这样的他,不喜看见孤寂再度攀上他眉宇。

  他不喜她跟着吗?还是他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她推敲着个中原因,想问,却有太多顾忌让她无法任意而行。

  要想心,就得拿出对等的诚意,但有些事情她‮望渴‬忘记,这辈子再也休提。

  抿着嘴,她懊恼的埋头苦削竹片,直到回过神才发觉手中只剩虚空,而竹片早化作一堆碎屑,丝丝缕缕散落成片。

  …。

  华杨城郊,榆树林,距京城尚有七百里。

  深夜里,一名中年汉子弓着⾝形,手上提着灯笼,沿着崎岖的小径快步走过来,边走边探头探脑。

  不知皇甫兄弟到了没有?冷飕飕的风扑进口,汉子不右得一阵瑟缩,将发颤的双手蔵进鼠⽪短袄里。

  你终于来了,莫大哥。

  吓!汉子惊退一步,旋⾝瞪视着从树影中缓缓走出的一抹幽魂也似的形体,‮头摇‬叹道:皇甫兄弟,你这隐声蔵息的功夫还是跟以前一样⾼明。

  皇甫少泱弯起嘴角淡淡一笑,多年未见,大哥依然健朗,真是可喜可贺。

  好说,好说。哈哈一笑,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小方绢帛,这是你要我打听的骠骑大将军府邸与守卫配置图。

  大哥果然好本事,才这么几天的工夫就将东西弄到手了。皇甫少泱接过绢帛仔细收好。小弟原本以为还要等上一个月才会有消息。

  嘿嘿,你莫大哥虽已退隐江湖,但门路还在,有什么消息拿不到手?汉子停顿一会,忍不住劝道:不是大哥罗唆,但你实在应该把过去放下才是。咱俩之间的仇怨不也是一笔理也理不清的糊涂帐吗?既然我都可以将师门恩怨放下,跟你前嫌尽释当知心朋友,你又为何不能搁下应天门那些狗庇倒灶的事情,专心当个山林隐逸?

  皇甫少泱听着对方说笑般的提起陈年往事,连带忆起那好不容易才化解的仇隙,顿时感慨万千。

  汉子等了又等,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又是苦口婆心继续劝说:皇甫兄弟,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应天门主把你当奴才指使了十几年,再怎样天大地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既然应天门已经灭亡,你不正好乘机脫⾝,又何苦将追查原因这棘手的差事扛在⾝上?

  还清?还清恩情又如何?

  皇甫少泱听着对方恳切的规劝,自嘲似的反问。

  像他这样一个杀孽⾝的人,哪来资格去归隐山林,将过往一一抛在脑后?除了将应天门的事情弄个⽔落石出,偿还门主的养育之恩外,他还有什么理由存活在这个世间?

  的确,他没错杀过任何人,但那些因他而改变了命运的人呢?比如说…封应豪。

  皇甫少泱嘴一抿,摒除那令他既悔又恨的回忆,淡淡回答道:这事我自有分寸,大哥就别心了。

  看他満脸的倔強,汉子心知多说无益,只能再叹口气,将心思兜回正题。另一件你托我打听的事情,因为已经隔了好多年,能查到的消息并不多,他皱皱眉,看来是对这结果相当不満意。

  哦,说来听听吧。

  汉子顿了顿,稍将印象做个整理,然后娓娓道来:尉迟一族籍属匠户,而且还是专为皇亲贵戚服务的那种。据说他们由于手艺非凡,⽇子过得风光的。可惜几年前不知怎么的得罪了皇帝老儿,被判了満门抄斩,之后就再也没人听说过尉迟一门的消息,推想应该是绝后了吧。

  皇甫少泱闻言一愣。

  你那老爱学人家玩字画、古玩的莫大嫂一听我提到尉迟家,马上就眼睛放光,罗哩罗唆了一堆尉迟家造出来的东西,什么飞天立像罗、九龙登天石雕罗、显通寺的九层宝塔罗,闹得我不胜其烦,恨不得飞逃谳地找个地方躲起来…

  皇甫少泱回复镇定,闻言咧嘴轻声一笑,这么多年来,大哥十嫂依然鹣鲽情深,令小弟好生羡慕。

  是啊,她唠叨归唠叨,但还真是个好子。汉子呵呵笑道,好了,别光羡慕我,快快讨个媳妇‮定安‬下来,生几只小小兔崽子吧。

  皇甫少泱莞尔一笑,我还在想大哥什么时候才会说到这句话呢,想来大嫂果然贤慧,将大哥的心拴得牢牢的,连带要鼓吹小弟一同踏进去。

  好家伙,调侃起我来了,你也不想想,成家立业乃人生必经之事,有谁逃得了。汉子挥挥拳头,作势要敲他个响头,但没出手。皇甫老弟,俗话说'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听我的劝,江湖不是什么饴养天年的好地方,你还是早早急流勇退才是…

  又再拉杂了几句话,汉子见弦月已沉到山的另一头,自觉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于是一抱拳,有空来玩啊,你大嫂叨念你叨念得紧,小孩也嚷嚷着想见你。

  皇甫少泱回礼,另⽇定到府上拜访,住到大哥嫌小弟累赘为止。

  那就这样说定了。汉子点点头,最后一次叮咛,千万要小心,骠骑大将军不是好应付的对象,大哥可不想帮你收尸啊。

  小弟明⽩。他郑重承诺。

  星夜寂寥,人已远去,榆树林再度恢复沉静。

  皇甫少泱仰望夜空,整理脑中思绪。

  良久,他喃喃自语,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提起的过去?所以,我可以相信你?

  …。

  永昌县境,距京城还有两百里。

  尉迟姑娘。

  什么事?神不守舍的尉迟楠一阵惊跳,猛转过头看向他。

  没什么,只是看你似乎有些紧张…

  紧张?像我这么耝枝大叶的人,怎可能知道什么叫'紧张'?她硬是在脸上挤出笑容,抓起袖子当扇子猛扬,只是天气太热,⾝体不大舒服而已。

  皇甫少泱瞟了眼一片新绿的山光⽔⾊,狐疑的回视她。

  天气太热?在这种四月天?要找藉口也要挑个有说服力的来说啊。

  但他不打算点破,于是顺着她的话语,指向不远处的路树提议道:既然姑娘⾝体不适,那我们就到那边树下乘凉,休息一会再走吧。

  不用、不用,今天天气不错,正适合赶路。尉迟楠慌张的回绝了他,怕他反对似的率先往前走。

  这下又是天气不错了?

  皇甫少泱挑起眉,猜想她到底在担心、紧张着什么。

  除了灭门一事外,她还隐蔵着什么样的秘密?她到京城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会对他的任务造成什么影响呢?他是否该早早跟她分手,个人走个人的路?

  问题如雪崩般轰然垮下,没一个有解答。

  望着走在前头的青⾐女子片刻后,皇甫少泱傲然一笑,昂首扫开所有疑虑不再犹豫,加快脚步赶上她的⾝影。

  也罢,有道是不⼊虎⽳,焉得虎子,他倒要看看虎⽳里究竟埋蔵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然后,京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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