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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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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蒙蒙的。

  山间薄雾层层,透着冷的意。

  嘈杂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像在驱赶着不受的鬼魅。

  纤细孱弱的女人护着怀中的小女娃,蹒跚地拖行着步伐,剪⽔双眸中写満恐惧。

  碎石及木块一如雨丝般,绵密不绝的落在女人⾝上,但雨的抚触是轻柔而善意的,而木石带来的却是⽪开⾁绽的痛楚。

  “滚出我们的村子!妖怪!”一名壮汉喝道。

  由于他的壮胆怒吼,使得村人纷纷跟进,一时之间,驱逐声更加响亮。

  “别想来害人!宾出去!妖妇!”

  “快滚…”

  每一声伤人的喝斥都挟带着实质的伤害,石块敲破了女人的额,赭红的⾎沿着惨⽩面颊流下,在破旧的⽩裳上染印残酷⾎花;石块击痛了女人的背脊,让她每拖行一步都带来难以忽视的剧痛。

  她是妖,不容于凡俗的妖。

  但她仍感觉得到痛楚,仍能流泪,仍心存眷恋…

  像在寻找什么,女人每经过一个村民面前皆停下光裸双⾜,承载満満愁绪的眼眸,仔细打量着每张脸孔。

  一走,一停;一停,一走。

  “你…你看什么!”近在咫尺的村妇震慑于女人的凝望,害怕占据了所有思绪,她无法多想,掌心的石块硬生生砸向女人的右眼。

  宾落⽔洼的石块上沾着満満⾎迹,晕染一池⾚红。

  女人拢了拢眉,刺疼的眼睑闭合,清泪混着⾎⽔溢流。好不容易稳住了摇摇坠的⾝躯,她继续向前拖行,依然一步一止。

  “别、别看她的眼!她是要呑噬咱们的魂魄,好养⾜她的妖力!”村民震慑于那对浅⻩⾊的非人眼瞳,急急出声。

  “是了!否则她为何净瞅着咱们?”

  “惨了,方才她看了我好几眼…”

  “快赶走她,别让她伤害了任何人。妖妇,滚出去…”

  未知的恐惧、错误的认知,让村民残酷的自卫更加尽力,也因更加尽力,而显得更为耝暴。

  瘦弱女人摇摇螓首,悬挂在小巧颚缘的⾎珠子因此举而甩落,连同眼眶里的薄泪。

  “不在这里…”她低低的、轻轻的朝怀中女娃说着,微抿的瓣带着苦楚失落。

  震天的叫嚣再也进不了她失了心的耳,女人带着浑⾝的伤,缓缓地往她来时的山林小径而行,不曾间断的⾎珠在⻩泥地烙下⾜印时,同时坠落。

  一⾎一泪,却也被无情细雨洗涤,不留痕迹。

  女人怀中的女娃仰起头,越过女人纤弱的肩,远远望着那群横眉怒目的村民。

  小小年纪的她,无法理解他们剧烈的排斥。这种非得置人于死地的凶狠目光是为了什么?难道只因为娘娘是他们口中的妖?

  只因为她们非人,就得如此待她们吗?

  比琥珀更浅的淡⻩童眸睁得大大的,好似想从村民脸上读出⾜以反驳她想法的善意,但…

  啪答一声,拳头般大小的石块,不偏不倚的击中她的眉心,震得她头疼裂。黏稠温热的鲜⾎流进她的眼,凝成一片⾎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辣火‬辣的痛,是她眉宇间唯一残留的感觉。

  这种痛,涸铺骨,也铭心。

  疼痛出她的泪,和着鲜⾎,在颊边婉蜒出两道⾎痕,好不愧狈。她咬破下的牙关缓缓溢进了⾎的腥味,在喉间扩散。

  泪⽔可以洗去眼眶的残红,却怎么也无法磨灭今时今⽇、此情此景。

  那一张张织着憎恶、惶惧的脸孔,那一双双盈満怨恨、嗔怒的眼神…因为她们是妖;只因为她们,不是人。

  蹒跚步伐渐行渐远,村民面容逐渐模糊,而烙在女娃眉心的痛楚,却将她永永远远?г谡庖豢獭?br>

  以恨意编织的网,牢牢困住了她。

  JJJ

  又是苍茫的雨夜!

  懊死!眉心又痛得她龇牙咧嘴!即使在睡梦中,仍被不适的刺痛所惊醒,也将她由百年前的往事梦境中拉回现实。

  又作了梦…又作了那个梦,那个将视线染成一片⾎红的梦…

  每逢霪雨时分,她的眉心旧伤总免不了一阵‮腾折‬。

  刻骨铭心的痛楚已随着百年岁月而湮没,迫使她记下疼痛的,是那天的回忆。

  她曲起双膝,将螓首深埋其间,庒迫在眉心的力道让她勉強忽视柳眉之间那道丑陋伤痕所起的刺痛。

  眉心一疼,她的⾝躯也跟着失了所有力气,成天懒洋洋地窝在岩洞间,诅咒着镇⽇不止的雨、诅咒着仿佛要掏空她脑袋的痛、诅咒着数百年来不曾从她记忆中褪⾊的腥红画面。

  她烦躁地扯一头淡⾊长发,狂野地猛甩头,妄想着甩去所有痛楚,只差没蠢到一头撞上石壁昏死过去,以求得解脫。

  雨⽔落在林间阔叶上,沥沥作响,鼓噪着她⾎脉间的兽,然而,软软的四肢又恶狠狠地提醒她,她现在虚弱的好比一头无害的小兔儿。

  “这场雨还得下多久?再延个几天,我非得饿死在这山洞里…”她轻声咕哝,淡⻩的眼瞳勾勒着洞外恍若串串珠帘的剔透雨滴。

  她不想动,愣愣地看着雨、听着雨…

  她不想动,却机警的因洞外传来的声嫌邙竖起浑⾝防备。

  叶梢落雨声、泥泞⽔洼声,以及…人类行走的跫音!

  念头甫定,一条颀长⾝影已由雨雾远端奔近,带着一⾝狼狈的

  流淌在那人⾐裳间的⽔珠子随着猛然停顿而溅甩向她,冰冷的寒意,由颊边沾附的数颗雨滴中蔓延开来。

  “抱歉,我不知还有人。”

  浅浅的笑靥,在那张⽔的面容上绽放。

  “姑娘,不介意借块地方避雨吧?”

  淡⻩的眸,动也不动,盯着那男人。

  是人类…

  她最痛恨的人类。

  男人迳自在洞⽳最偏僻的一角坐定,扯散束冠的黑发,任它披散在背脊晾⼲,他的⾐裳犹自淌着⽔,略微轻抖,甩去两袖沉重的⽔,他所携带的布包也⾜以挤出好几斗的雨⽔。

  沉默之中,他亦发现一双似虎的⻩眸‮勾直‬勾看着他。

  “姑娘也是被这场雨困住了?”他打破沉闷,挑起话题。

  她没有开启粉⾊办的迹象,一迳冷冷的看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不相识…在下姓霍,单名一个虓字。”他简单自我介绍,并打趣地改了前人的诗句。

  隐蔽在洞⽳幽暗处的娇颜浅略抿了抿嘴,无语。

  霍虓不以为意,拾了洞內残存的枯枝散叶,三两下便生起了一小丛暖暖火光。他抬眼,眸⾊是深邃的黑,却又像清澈见底的泉,⼲净的不见杂质。

  那眼,与她所见过的人类回然不同。

  “洞內又又冷,一块过来取取暖。”他友善地朝她招手。

  寒冰花容未曾卸下戒备,火光照亮她芙蓉似的半边脸,淡⾊的发因焰火而添深了一抹橘⻩⾊彩,她维持着双臂圈膝的动作,少见的绝世容貌一贯冷然。

  洞⽳內因火焰跳跃而驱逐了寒意,也照亮了因蒙蒙细雨而带来的昏灰,使得他们瞧清彼此。

  这个男人,有着剑扬似的眉,明明该是严厉的弧形,镶在他眉际却不见任何突兀,或许有些诡异的矛盾,但仍称得上是好看的。挂着笑的办,薄薄的,但不似无情,与双眉同样拥有矛盾并存的气息。

  好矛盾的男人…

  而那双眼,更是矛盾中的矛盾,既深不可测,又和善…

  若她告诉这男人…她不是人,是妖,那双深邃黑眸仍会如此和善吗?

  还是添上惊恐?害怕?憎恶?排斥?

  哼,恐怕是全数皆有吧,因恐惧害怕而转为排斥,再由排斥转为憎恶,最后由憎恶变为残杀…残杀与他们不同类的物种!

  然后,那双眸,不会再笑得如此温柔。

  如果她告诉他,她是妖…

  “饿不饿?”

  疾速贴近的笑脸在她眼前放大,震吓了她小退一步,纤背直贴上冰沁的石壁,清浅的娇容带了薄怒。

  “总算在你脸上看到另样表情。”霍虓投以歉然的浅笑,青红的果子递到她眼前“饿了吧?我刚摘的,或许有些酸,但总比饿肚子好。”

  丙子外⽪沾満了亮澄澄的雨⽔珠子,衬得果子更令人垂涎。

  可惜,她并非吃素的妖。

  摇了摇螓首,淡⻩的眼,不曾离开他的笑靥。

  霍虓自个儿咬了口果子,双眉扭皱成死结,显示着他呑咽下的果⾁绝对不单单是“酸”字⾜以形容。

  “你选择不吃是对的…你早看出这些果子不甜了,是不?”他囫图呑下酸涩果⽪,露出苦笑。“对了,你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儿躲雨?是在山里了路?可有亲人知道你被困在这深山林间?”

  他继续寻找话题,似乎想让她开启菱回应他,右手又挑了颗果子,大咬一口。

  她凝觑着他牙关上果子后又紧紧拢聚的双眉,证明第二颗果子与头一颗是同样的青涩。

  第三颗,拧眉。

  第四颗,蹙眉。

  第五颗,锁眉。

  这男人,真不死心…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终于在第八颗果子⼊口后,霍虓露出了虽不満意但能接受的笑靥,陡然抓过她的右手,将咬了一口的果子塞到⽩嫰掌心。

  “这颗,是甜的。”

  她愣了,只能呆呆看着掌心的果子。而他眸间反照出来的她,憨愕的小脸好似他做了啥惊逃诏地之举。

  “快吃,别发呆。”霍虓催促着,自个儿却吃起之前被归类在青涩堆里的酸果子。

  掌心里的果子,残留着雨⽔洗涤的冰冷及方才他咬的余温,有些冷、有些暖,矛盾…

  她已经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他却毫不死心地与她攀谈,矛盾…

  与她印象中的人类矛盾…

  而他的矛盾,感染了她,让她也矛盾了起来。

  手掌悖逆了她的意识,轻捧着果子,缓缓送进间,贝齿陷⼊青红果⽪,⾆尖尝到了酸甜杂的汁,分不清是酸多些,还是甜多点。

  “很酸吗?”霍虓看着她浅蹙两道细眉,担忧地问。这颗果子已经是他摘来十数颗中最甜的了。

  良久,她开了口,声音带着数分低哑及怪异的腔调。

  “我不知道。”她蹙眉,是因为她不曾尝过这玩意儿,即使数百年来她曾在果树下见着了结实累累,却从不曾动念撷取。“我从不吃这东西。”

  霍虓眼底蔵了些笑意,反问:“那你都吃些什么山珍海味?”

  “吃人。”淡⻩的眸轻抬,锁住他的视线。

  只要那双幽黑眼眸透露出半丝惊恐,她就会将他呑噬⼊腹。

  霍虓抿嘴一笑“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在深山林间出现的绝世美人多数是精怪山魈所幻化,而你正巧是其中一只,就等待如我一般的家伙自投罗网?”

  “你不信?”她有些着恼,因他开玩笑的口吻。

  “不是不信,只是有些怀疑。”

  她站起⾝子,不发一语的步出洞⽳,在蒙蒙雨间失了踪影。

  “姑娘…”

  他才唤了数声,那道⾝影又迅速回到洞⽳,打浅淡秀发的雨⽔仅仅沾染薄薄一层银亮,⾜见她⾝手的矫捷。

  她的嘴上衔着一只犹在挣扎的⽩兔,无奈脆弱的喉间紧扣在两排⽩⽟贝齿里,她再‮劲使‬,⽩兔微的软⽑溢出鲜红腥⾎,逐步染开。

  兔腿一抖一抖地挥动,直至终止。

  她着温热的⾎,喉间咽下的生腥⾎味像是仍具生命,在她喉头哭喊嘶吼着命的殡灭,那⾎又咸又腥,混杂着⽩兔的⽑騒臭味,她昅着、着,淡⻩的眸不曾离开霍虓,而他,只是定定望着她。

  粉薄的,因⾎的洗礼而变得兽;⽟雕的颜,因⾎的点缀而显得狂野。

  “若我不相信,你是否打算直接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来证明?”他问。

  “必要时,我会。”

  “证明给我看,对你又有何益处?”霍虓咬着酸果子,继续说道:“你在等我露出恐惧眼神之后,再慢慢品尝我的害怕颤抖?”他很识相、很配合,也很受教地点头。

  她抛下兔尸,畔一片⾎红,⽩皙柔荑抹去残红稠

  “你为什么不怕?”

  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惊声尖叫的逃跑,或随手取饼任何伤人的武器攻击她?

  “怕什么?怕你吃我?”

  “我真的会!”她出言恫喝,换来霍虓的笑。

  “但你刚吃呀。”他拎起无辜兔尸,笑了笑,动手将兔尸发挥最大功效…除⽑、上架、炭烤。“你知道,精怪野兽与人类的另一项不同,在于它们只要填了肚子,便懒得多杀一条生命,猎捕只为充饥、只为延续生命,无关喜怒哀乐。人就不同,他们会为了一件柔软⽪⽑而猎杀动物,会为了享受追逐的乐趣而猎杀动物,会为了防范自⾝安危而猎杀动物。”含笑的黑眸不带任何恐惧“你现在是头吃的精怪,我不怕。”

  她看着霍虓的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不过,人类仍有善恶之分,并非所有人都如我所说的那般,不能以偏盖全。”

  “你是想说,你属于人类中善的一方吗?”她的口气有些轻蔑。

  “不算是吧,至少,从没人如此夸奖过我。”霍虓漆黑如墨的瞳中闪过一道莫名情绪,随即长睫轻合,掩去眸里的波涛汹涌。再睁开眼时,他已恢复原先的和善无害“对了,你是属于哪一类精怪?”

  “我…”她低眸,披垂的淡⾊发丝半掩着精致花颜,只有那对琥珀⻩瞳的光彩无法掩蔽“虎精。”

  “你是虎精。”霍虓用低沉嗓音重复着她的回答,浅昑的音量好似在自言自语,没有任何诧异起伏。

  仿佛,他早就料测到答案了。

  “一只痛恨人类的虎精。”她立即补上。

  霍唬对她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感到好笑“你这只虎精,年岁尚浅。”他用的是肯定语气。

  “我已有数百年修行。”

  “一百年也是‘百年’,九百年也是‘百年’,你是哪个?”

  她顿了顿“不记得了…”

  一百年是如此过,两百年也没有改变,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又有何差别?

  她的岁月,仿佛随着娘亲合上哀怨⽔眸的那个雨夜而静止,未曾迈前。

  娘亲心愿未了,寻了百年仍带着遗憾合眼…

  霍唬缓缓转动木上的兔⾁,混杂着木枝的呛鼻烟熏及⾁香弥漫山洞。

  “你是只孤独的虎精,一只…”霍虓眉宇之间轻扫着透彻“很孤独的,虎精。”

  此时,洞外划过闪电,接着响起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而他的话,比雷声更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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