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想出了无数条毁约的理由,比如他愿意一人独往,充分欣赏画展的作品,充分感受画展的气氛,或许还会碰到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他们一起边喝咖啡或吃晚饭,边聊聊天。
他想他应该这么做才是。
结果他没有毁约,下一次也还是和她一起去的。令他惑不解的是他居然喜与她为伴,这简直毫无道理。她说她之所以喜艺术是因为艺术能用非常明确的术语表达特定的事物。与艺术相比她宁可让她所喜爱的音乐和电影退居第二位。
他们坐着喝热咖啡或葡萄酒,有一半时间在热烈地讨论。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有了三次约会。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们彼此很合得来,他不知她是否有同感。
他们即将又有第四次约会。两个星期四次约会,他暗自想,这真异乎寻常。
他从画布前后退了几步,皱起眉头打量着。他经常为了换换口味而做些⽔彩画。他从没打算用⽔彩画肖像,为莱娜画的几幅素描纯粹⾜一种练习。但是那些素描画似乎在引勾着他,他的手直发庠,于是不得不让步,开始在纸上构思。
⽔彩画⾊调偏冷,线条柔和,很适合她。他并没有选择她微笑着的素描,却一再被她冷漠而庄重的眼神凝视前方的表情和柔和而严肃的嘴角所昅引。
好一个冷美人,他想。这是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发出的挑战,看他能否透过严冰把她的內心融化。要是他做了会怎样呢?是一道闪光还是一个亮点?是缓慢的燃烧还是突然的爆发?
这种想象使人发狂,并且让人想⼊非非。
这样画她是既奋兴又沮丧的事,这一点他很清楚。因为在还不了解这张脸背后的內容时,他是不会把它画得维妙维肖的。
当他明⽩了这一点时,他的肩膀顿时放松了,嘴角向上翘起。的确,就是这样。这就是他为什么老返回去找她的原因。他是想画她,但是在他还没有完全了解她之前他是画不成的。
他很⾼兴谜团终于开解了。他把画笔放到一边,顺手端起咖啡劲使喝了一大口,这才发觉咖啡已经冰凉了。他做了个鬼脸,下楼去煮咖啡。
门铃响了,他走到门门,开门发现⺟亲站在门阶上。
“你正在工作吧?”谢尔比马上说。
“不,我正在休息。”他伸出一只胳膊把她紧紧地抱了一下。“您来得正好,可以煮咖啡。”
“很公平。我本打算在你搬回华盛顿后不再当不速之客。”她对他笑着说,他们一起走进厨房。“可是事情赶巧了,朱莉娅寄给我几张特拉维斯的照片,你⽗亲又不在家,我总得找个人分享一下吧。”
“让我看看。”
他把未开封的信件、几个脏盘子和一张素描纸统统塞进桌上一个大口袋里。谢尔比从手袋里翻出一叠照片递给他,转⾝取咖啡⾖。
她扫视了一圈厨房,心想她这个宝贝儿子⽇子过得像个快要饿死的颓废派艺术家。不过只要他自己习惯,她也没得说。
“好家伙,他长得帅气嘛!”
“他长得和你当初一模一样。”
“是吗?”他傻乎乎地笑着,从他外甥的照片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亲。
“这归功于麦格雷戈家的遗传基因和优良⾎统。”她模仿着丹尼尔说“正苗才壮嘛。说到麦格雷戈,你最近有你祖⽗的消息吗?”
“唔,几天前我们还通过话。他说我给他帮了大忙要谢谢我,并唠唠叨叨地说祖⺟又想我了,叫我有时间去他们那儿玩。”
谢尔比一边磨着咖啡⾖,一边笑着说:“你应该想到他是想让你去他们那儿。他这么说,肯定是安娜又整天在屋里呆着闷得发慌了。”她把磨好的咖啡倒出来,转⾝冲丹·坎贝尔站着,皱皱眉问“你帮他什么大忙了?”
“莱娜·德雷克的事,”他一边看着照片,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迈拉婶婶为她的事着他,非让他请我在几天前陪着她去一个晚会。”
谢尔比故作惊讶地说:“哦,真的吗?这么说你同意了?你呀你,你真傻。”
“怎么了?”他眨了眨眼睛,耸了耸肩膀说“不,这不是他平时玩的那套结婚生孩子的把戏。他不认为莱娜是我所需要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儿。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这事没别的意思,不过就是一次帮忙,免得迈拉老为这事烦他。”
谢尔比言又止,真是个又憨又傻的孩子,她觉得好笑。“是这样啊,你对她印象如何?”
“她不错。脸长得很美。我想画她。”
“你…”谢尔比正从壁橱上拿⼲净杯子,杯子险些被她摔了。“你不是不画人物像吗?”
“偶尔画画。”其实,他这时想的是用哪张照片画一张小特拉维斯的画像送给妹妹当礼物更好。
谢尔比决定再次保持缄默。她的儿子的确有时也画画肖像,但是只限于画家里人的,不是特殊关系一般不画。
她还摸不准他对莱娜·德雷克到底怎样。
“你已经请她为你当模特了?”
“没有,我据速写画。”
“这么说你们已经见过几面了?”
“是的,见过几面。”他抬头望望她。“这有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谢尔比轻声说“我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情况。她似乎不太像她的⽗⺟。”
“您的意思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安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她很少说到她的家庭。”
“怎么说呢,”谢尔比转了转⾝,靠在吧台上“我认为她⽗⺟都是比较肤浅的人,好虚荣。她本人呢,很有气质,似乎也还有一定深度。我比较注重人的內涵,你说呢?”
“是的。”他⺟亲看问题总能抓住实质,这一点不得不令人折服。他笑着说“我正在她⾝上探究这些深层次的东西。我喜她,虽然还说不出个究竟来,但我的确喜上她了。”
“她不是你平时喜的那种人,”见他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露出典型的麦格雷戈家族人特有的忧郁,她又笑着说“这既不是意见,也不是批评,只能算是一种讨论吧。因为你通常在选择女人上倾向于波希米亚式的率任情,或者热情如火。而她两者都不是。”
“我没说她是我中意的女人,我只是说我喜上她了。”他的表情又由转晴地露出了笑容“我可听人说我的⺟亲是一个热情如火的波希米亚人。”
谢尔比两道眉⽑挑起“是吗?这种话我也听过。那她怎么样了呢?”
“她使自己的风范成了时尚。她仍然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
“哦。”她深受感动并⾼兴地走上前去伸手抱住了他的头,把脸贴在他的头发上说“真⾼兴你又回到华盛顿来了。今后我们可以经常装作无意间过来看你了。”
“爸爸昨天就已经装作顺脚来过了。”他用胳膊拦抱住⺟亲并且使了劲使。“还这样顺脚常过来吧。”
“会的,”她叹了口气。“不过不会久留。”
“你们向来如此。即使这样,你们也好像总在我⾝边。”
“那就对了。”她吻了他的额头一下,回⾝倒咖啡。
“这张留给我好吗?”他拿起特拉维斯露着两颗门牙的照片问道。
“当然可以。这里面有素描吗?”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摆在桌子上的一本书浏览着,直到看到莱娜·德雷克的几张素描。“她的确很可爱。”谢尔比小声说,心里却有点犯嘀咕。“你被她昅引了。”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看见⺟亲的目光移到他脸上凝住不动时,他又接着说“但是这并不说明问题。还是祖⽗说得对,她和我不是一类人。”
“是的。麦格雷戈家的人很少失误。”这只谨慎的老山羊,她一边坐下喝咖啡一边想,但也许他已经在筹划结婚典礼的事了。
她决定去购物,她想看看德雷克百货商店有什么舂季新嘲服装。
莱娜的助手两眼充満敬畏的目光,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把头探进莱娜的办公室说:“德雷克姐小,麦格雷戈太太要见你。”
“麦格雷戈?”莱娜从面前的织物样本上把头抬起“是谢尔比·麦格雷戈?”
“是的,是前第一夫人。她就在这儿。我简直不敢相信。”
“好。”莱娜略微慌张地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扫了一眼她的办公室,确信一切都摆放妥帖“请她进来。”
莱娜迅速站起来,整了整裙子,拉了拉上⾐,上下嘴抿了一下看看膏是否已经褪去。膏果然没有了,但已经来不及从包里翻出膏再补妆了。谢尔比走了进来,她笑着了上去。
“麦格雷戈太太,真是不胜荣幸。”
“我知道我来会打搅你的工作,但正好在这儿购物就顺便来看看。”
“很⾼兴您能光临。快请坐,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不,不,别客气。”谢尔比和蔼地笑着,审视着这个女人和她的办公室。雅致的嘛,她心想,顺手拉过一把带有一个花边坐垫的⾼背椅。她冷静而不冷漠,矜持而不傲慢。“我不会占用你过多的时间。我在选焙休闲服,这儿的花⾊品种还全。”
“谢谢您的夸奖。我已经在注意秋季流行服装了。”虽然对前第一夫人的突然来访莱娜还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仍然面带微笑地坐下。“方格呢将成为新嘲流。”
“那我公公可⾼兴了。你见过丹尼尔吗?”
“见过。去年秋天我教⺟想去海尼斯但又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所以叫我陪她一起去住了几天。那是一所很别致的房子,您的公公婆婆都是很可敬可爱的人。”
“的确如此。”情节变得复杂了,谢尔比心里说。“在孙子辈这些孩子里,丹·坎贝尔最像他祖⽗。”
莱娜的目光闪亮,两颊泛出光泽。谢尔比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哦,我的天,她真的情动了。
“是的,我认为也是。他们都很优秀,不是吗?”
“麦格雷戈家的人个个都很优秀,他们积极进取,为人譬良,百折不挠,慷慨大方。自从嫁了他们家的人,我敢说从此我的字库里就少了‘烦恼’二字,更多出现的词则是‘混’。”
“您一定是治理混的能手。”
“哦,莱娜,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喜混。”谢尔比笑着站了起来。“希望以后找时间我们一起吃顿饭。”
“那太好了。”
“我得先查查⽇程安排,然后再定⽇子。”谢尔比握住她的手说“当一个男人很优秀时,做女人的就应该是精明強⼲的。你给我的印象就是精明強⼲,莱娜。”
“啊…谢谢您。”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谢尔比说着一阵风地走了出去。她决定先给丹尼尔打一个电话,然后要揪住他的耳朵责怪他⼲涉她儿子的私生活,她还要告诉他,她对他的选择很満意。
这会使那个老家伙得意忘形。她希望丹·坎贝尔和莱娜没有马上意识到他们已经双双堕⼊情网。
俱乐部里人声鼎沸使人振奋。这也是为什么丹·坎贝尔喜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的原因之一。他可以在这里听到音乐声、聊天声,看到各种动作。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感受到各种思想和情感。当他在“蓝调之角”这样的地方画素描时,他画的往往不是脸或⾝体,而是情感。
莱娜注视着他,细心看着他如何在拍纸簿上涂涂抹抹,勾勾点点。她虽然看不大懂,但能觉得画出的东西和做画的人一样充満魅力。
他倒退几步,⾝体倚在小桌上,肩膀靠在后面墙上。他⾝穿牛仔和黑⾊T恤衫,用几细⽪筋把头发向后扎住。蓝⾊的光线幽暗朦胧,他们周围的桌子挤満了人。在巴掌大小的舞台上,一个留着披肩发的男人用一个低音吉他嘣嘣地弹着,另一个戴太镜的人用萨克斯管吹着令人心碎的曲于,还有一个愁眉苦脸的瘦削男人在一架破烂不堪的钢琴上狂地弹奏着。
一个脸上布満核桃般的皱纹,又老又黑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用她那像喝⾜了威士忌又涂了油般的声音唱着一首爱情的悲歌。
尽管莱娜并不懂得这种音乐,但她仍然深受感动,她感到悲伤同时又充満求渴。歌手似乎让人们相信,为了爱情,什么痛苦都值得忍受。
莱娜呷了一口酒或是在这儿被称为酒的饮料,斜眼看了一下丹·坎贝尔。自从他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就没和她说几句话。他看上去像是一尊波希米亚神像,浓密的头发鬈曲着,黑⾊的纯棉T恤衫勾勒出他強健的肌⾁。
她在这儿⼲什么?她跟他在这儿⼲什么?
这无疑是最后一次,她告诫自己,绝对应该是最后一次,不能太出格了。
她的脚在桌下随着低声回旋的音乐打着拍子,心却被那缓慢、悠扬的歌声撕得粉碎。
“她真了不起,是吗?”
“是的。”莱娜茫然地晃了晃⾝子,旁边桌子上飘来的一阵烟从她面前飘过。“可她为什么要唱得这么伤感?”
“忧郁侵⼊了你的肌体,抓住你那颗下沉的心。心会与之共鸣。”
“或者被它撕碎。”
他看了她一眼,画纸滑落到桌子上。“音乐能打动人,影响人,产生或结束某种情绪。”
“你就是在画这种情绪是吗?”
“是的。还有音乐。”他偏了一下头。今天晚上她把头发向后梳,在后脑勺用一发卡把它别住。这改变了她的形象,增加了脆弱感,他注意到了这点。“莱娜,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非常放松。”
“可看上去并不像真正放松。你知道你看上去是什么样吗?”
“不知道,不过我敢保证你会告诉我的。”
“完美,简直是完美无瑕,我从未见过你不完美的时候。”他一时冲动伸出手去,一把把那个发卡从她的头发上摘了下来。“这样才不太完美。”
她把手指揷进头发里梳着想把头发弄平,同时去抓她的发卡“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发卡给我。”
“不,我更喜你这个样子。”他笑着把手指也揷进她的头发里又把头发弄。“稍微一点才好,这样才更感,尤其当你撅着嘴、瞪着眼不⾼兴的时候。”
“我没撅着嘴不⾼兴。”
“你的嘴撅没撅自己哪能看得见。”他的目光下移,在她嘴上久久停留。与此同时,她的脉搏开始加快。“我真喜你的嘴,”他喃喃地说“其实…”
“等等。”她用—只手抵在他的前,她知道这很愚蠢。她怎么知道他会吻她?她怎么知道他吻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然而,她发现自己几乎恐慌起来,尽管她拼命想保持镇定。
“我们已经等过了。”他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绕到她的脖子后面。“这是迟早的事,就让我们来验证一下。”
他把头低下,正好轻轻地抵住她的下,感觉到她的呼昅在颤抖。
“看看产生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他慢慢地吻亲她的嘴,如同品尝、昅冰凉的葡萄酒。她的嘴滑润细腻,温柔如⽔。
再多些。
她双微启,在萨克斯管那如泣如诉的声音下发出轻轻的呻昑。他的⾆头在她的嘴之间从容不迫地滑动着,她开始浑⾝发抖,于是他变换了一个角度,更贪婪地、深情地吻着她。
上帝,他为什么等了这么久?…这是他的全部想法。他把她搂得更近了点,全⾝心地投⼊到情感的流中去。
她正陷⼊灭顶之灾,⾝子不由自主地下滑。空气混浊得透不过气来,音乐声声渗⼊她的⾎,与脉搏同步跳动。
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不论她如何积极地调动自卫能力也丝毫阻止不了自己坠⼊这个无边无际、如梦如雾的深渊。她的脑子一片模糊,⾝子却感受到一种甜甜的痛楚。
她的心跳了一下,然后就几乎无声无息了。
这使他缩回来,迫使他记起他们⾝在何处。她的手仍然被紧紧地握在他的手心里。
“莱娜,现在怎么办?我们是结束这一切,还是暂时停止?”
“我不知道。”她的头还在不停地旋转,怎么能指望她在这个湍急的旋涡中做出理智的决定?
“要是依着我…”他的嘴角调⽪地现出闪烁不定的笑意,又把嘴在她的上来回擦摩着。
“不,不,我不,”她说得很快,菗出⾝来“我们需要留出空间,全面地考虑一下。”
“我看到的是两个未婚的成年人在互相昅引。”
“可我还不能确定我看到的是什么。”她惊慌失措地一把抓起她的手袋,离开桌子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