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汉献帝建安五年九月
幽州辽东郡平冈县
桑忠甫一下马,就看到他最牵挂的人影朝他飞奔而来,于是便也不顾自己一⾝的风尘仆仆,迫不及待的将她拥个満怀。
“⽗亲!”狂喜的呼唤中,犹蕴含着一丝惊惶,充分显示出她这半个月来的悬念。
“桐儿,”桑忠稍微拉开距离,仔细端详女儿如画的眉目,既怜且爱的说:
“都已经十七了,怎么这等门的习惯,至今未改?”
“因为我等的是爹爹啊!”看到⽗亲平安无事的归来,放下心来的她,忍不住便叫出了幼时撒娇用的童语。“爹爹平安回来了就好,桐一点儿也不累。”
“你不累,我倒是有点倦了,”桑忠笑道:“咱们进去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府內可有什么事?”
“喔,二哥的大娃儿会走路了,”桐尽量挑开心的事讲:“⺟亲还直念着,这样您一回来,就会乐得将外头烦忧的事全给忘掉。”
听到女儿这么说,桑忠脸上的笑意却迅速的退去。“是吗?这县府上下,真心盼着我回来的人,恐怕也只有你这个乖女儿而已。”桐还不及劝慰什么,回廊的另一头已传来一个冷硬的声音说:“既然你早就如此认定,我看我也没必要做什么表面功夫了,是不?”
见盛装而来的她转⾝想走,桐赶忙追上两步叫道:“⺟亲,其实⽗亲他最盼望、最想见的人就是您了,”再赶紧回头问桑忠:“对不对呀,⽗亲?”
结果适一番心思用尽,却只换来桑忠的沉默和谢氏的冷哼一声。
“⺟亲…”桐还想再追。
“桐,这⾝战袍又重又沉,为⽗委实穿得累了,你随我回房,帮我卸下它,好让我在转任前,暂缓一口气。”桑忠却马上叫住了她。
见着一⾝铁制铠甲的⽗亲,神情的确満布疲惫,桐也不忍再多说什么,便依从他所嘱,陪着他踱回房去。平冈县令夫妇非但分房,而且两人寝居几乎分据府內东西方一事,在府內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
等到进⼊房內,帮已换上家居袍服的⽗亲奉上一杯热茶后,桐才想到了他方才好像还说了一句…
“⽗亲,您要转任了?转任什么?”
“元菟郡的太守。”桑忠答得轻描淡写。
但桐却听得惊喜加。“郡太守!由县令到郡太守,⽗亲,这可是⾼升,是天大的好消息,我这就去告诉娘和三位兄长。”
“然后听你娘说:‘小小一个边关元菟郡太守,哪能跟我⽗兄世袭的河內郡太守相比,这也好开心?果然是没见过场面的鄙夫。’”他学得越不愠不火,桐听得越心疼不解,彷佛自懂事以来,⽗⺟不和就是个存在已久的事实了。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亲特别疼爱她的关系,才惹得⺟亲冷落她,还是因为⺟亲长久以来的重男轻女,才让⽗亲觉得自己应该给她这位独生女更多的关爱。
桐不否认自己曾为这个现象伤心过,也曾经百思莫解过,但在年満十六岁以后,她便暗下决心,视自己为大人,再也不肯显露出丝毫的委屈了。
就当自己是个例外吧,一般女孩有⺟亲疼爱,她有⽗亲视她如珠如宝,也是幸褔的啊。
包何况…。
包何况偶尔在夜午梦回之际,她的耳边总会无来由的传来一阵心声,对她悄悄的说:“桐桐乖,桐桐有爹爹疼,有娘亲爱,还有大梧、小梧哥哥保护,一生一世都不劳忧烦。”
桐桐是她吧,爹和娘便是⽗⺟亲,但大梧、小梧是谁?她三位兄长分别命名为桑刚、桑勇与桑健,在他们的字中,也无一个“梧”字;澴有那温柔的女声,和⺟亲谢氏在对她说话时,似乎永远冷然的声调,更如南辕北辙,桐实在无法把两个声音联想在一起。
那么对她讲那些话的人,究竟是谁?除了⺟亲之外,⽗亲虽然也曾有过一、两位妾侍,但都未曾生下一儿半女,更别说是年龄比她还大,⾜以称为兄长的“大梧、小梧”哥哥了。
那个温柔的声音属谁所有?大梧、小梧又是谁?或者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是她因望渴至极,才衍生出来的真梦境?
“桐儿?桐儿!”
案亲的呼唤声把她自冥想中招回到现实来,桐慌忙应道:“是,⽗亲,您是想浴沐吗?我马上让他们准备去,或是您想先吃点什么?”
眼睛看着女儿的浓眉大眼、粉颊红,耳朵听着她的殷殷关切,心中感受着她的善良体贴,这些⽇子以来迭为国事纷扰所苦的桑忠,不噤更加五味杂陈的说:
“不,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好好的看看你,桐儿,你实在是像极了…”
“像极了什么?”其实桐真正想问的是:像极了谁?⽗亲,我到底像极了谁?但过往诸多类似的经验已经教会了她最好不要这样问,只因为每次一问,桑忠定会面露为难神⾊,甚至长吁短叹。
“还能像什么,”及时打住,再被女儿一问,已经给了桑忠⾜够的转圜时间。“我的女儿,自然美若天仙,是东北边境区內的第一美女。”
“什么第一美女,还不都是大伙儿吹捧出来的,”桐跟随⽗亲跪于席上,边笑边说:“其实除了自家人外,看过我的人,本没几个。”
“是你自己总不肯出去,才会二八年华已过,犹待字闺中。”
“还出去?”桐儿佯装惊诧道:“爹爹难道忘了初平元年董贼毒死少帝,烧光洛城,迁都长安,立陈留王为帝,害得京城百姓流离失所时,连我也差点与您走失的事了?”
回想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桑忠不噤有余悸犹存之感。“都是为⽗的不好,不该听你⺟亲的话,在天下大的当口奔赴河內郡,害得你受惊吓。”
“⺟亲也是心系娘家的安危,况且四天以后,我不就被您寻回?⽗亲就不要再为当年的旧事责怪⺟亲了,好不好?”
“好。”桑忠一口应允,似乎不愿再在任何会涉及子的话题上打转。“说到董卓,就不免让人想到那些年的天灾人祸,所幸他在隔年便为自己的义子吕布所杀。”
“但是天下可没就此太平,我还记得当今圣上便是在我走失的那年被立为帝的,当时各路英雄尽皆归于今⽇的袁大将军,除了成立反董同盟外,还传檄天下,动员了相当多的兵力,向洛进军,本可有一番作为,是不?”
“是啊,”桑忠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袁绍等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真正的动机,还不都是为了想要脫离洛朝廷,不受拘束,做割据地盘的军阀。”
“当年真正敢打也想打的,只有两人,对不?”由于⽗亲的专宠与钟爱,桐非但不像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除了女红家务,其余一概不知以外,还因为常与⽗亲论谈国事而愈发显得不让须眉。
“对,”对于女儿的“博学”和“气度”桑忠一直都比谁还要来得更加赞成和骄傲。“而如今其中一位,眼看着就要在官渡收拾掉袁绍了。”
“昔⽇的长沙郡太守孙坚既已亡故,⽗亲指的当然就是当今的‘行车骑将军’、‘司空’兼‘录尚书事’的曹,”桐沉昑着:“但他真的有此能耐?”“咱们幽州这里,公孙瓒虽已为袁绍所败,但公孙乃是一个大族,打从公孙度在董卓当道时,被任命为辽东郡太守开始,东北诸郡便有如他割据一方的立独王国,只不过名义上仍不得不学中原群雄那样,遥尊当今圣上为帝罢了。”桑忠不忙着回答她的问题,反把话题转回自⾝所在。
“这么说,⽗亲的元菟郡太守便是由自封为所谓的‘辽东侯’的公孙度所升的啰。”桐语带诙谐的讥剌道。
“小丫头可别信口胡说,”桑忠佯装严谨的指正:“为⽗这个太守,乃为圣上所封。”
“应该说是曹以圣上的名义任命的吧,因为之前他忙着对付袁术、吕布、刘备,现在又集中心力在与袁绍争战,对咱们东北各郡,自然会想要采取顺⽔推舟的政策了。”
“你如此聪明,教为⽗的要上哪里帮你挑门当户对又配得上你的夫婿去?”
桑忠自进县府后,首度放声大笑道。
“找不到就甭找了,反正我原本就不想嫁。”桐⾝子往前倾道:“爹爹,您刚刚说曹就要在官渡收拾掉袁绍了,是真的吗?可是我看陈琳所写的讨曹檄文中说大将军有‘长戟百万,胡骑千群’,曹所收编的青州⻩巾,顶多也不过才三十万人,真打得过大将军?”
“什么‘长戟百万,胡骑千群’,”桑忠嗤之以鼻。“文人啊,自古以来便最喜夸大,依我看‘精兵十万,马有万匹’应当还比较接近事实。”
“仅仅如此?”桐瞪大了眼睛问道。
“精兵十万还不够吗?你可别忘了前几年那个刘使君光是在小沛将队部扩充到一万,就已经遭了吕布之忌。”
桐知道对于那位深受天下许多人拥戴的刘备,⽗亲向来不怎么以为然,不过如今听他提及刘使君,倒让自己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亲,如果袁绍真的仅有精兵十万,那曹岂不就稳胜算了?”“刚刚说袁绍的兵力有夸耀之嫌,曹的又何尝不是?青州⻩巾虽号称三十万人,但其中老弱居多,早被曹一一加以遣散,只留下了年轻力壮的份子,总数虽可能在十万以上,却绝不会超过二十万,而这十万多名兵士,曹还不能够全调到官渡前线,因为在许县的西南,尚有袁绍的同盟者荆州牧刘表,刘表的军队也差不多是十万人左右,所以做我的猜测,曹此番用来抵抗袁绍的兵力,至多应仅是全部力量的一半。”
“也就是五至七万左右?”
“差不多。”
“就算以寡击众,我仍与⽗亲一样,都认为曹会羸。”桐随即笃定的预测。
桑忠眼见女儿憨态,不噤兴致大发的询问:“为什么?”
“在兵士人数方面,曹或许不及袁绍,但论将领,张辽、徐晃、乐进、于噤、曹仁均不逊于袁军的张合、⾼览、淳于琼和珪固等,即便暂且不说那些好了,光是已离开的关羽,不就已为曹斩下了颜良与文丑。”桐刚刚想到的人,便是最近以斩杀袁军大将,报答曹所给予的一切赐封,又坚守不顾个人生死,也要求与刘备再见一面之义气而闻名天下的汉寿亭侯…关羽。
“据说那个刘备在官渡见袁绍太不会用兵,迟早不免败于曹之手,旱假藉要去劝刘表出兵夹攻曹之名,征得袁绍的同意,带着冒险与他会合的关羽等人,一并投荆州去了。”
“关将军义薄云天,真乃千古一人。”
“不过少了关羽,曹倒还不必担忧。”
“因为他仍拥有我刚刚说的那些将领?”桐最爱听⽗亲所做的战力分析,因为自己毕竟无法上场战去,但能多领略一些战事风云,总胜于一无所知。
“不止。”
“嗯,我这趟与公孙度他们聚首协商,除了肯定不论官渡一役结果为何,东北诸郡仍可⾼枕无忧之外,还多知晓了不少事。”“比如说啊,英雄出少年,曹能有今天的局面,靠的当然不会仅是一批老兄弟而已,还有…”
桐正听得专注,冷不防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亲,⺟亲请您尽早浴沐包⾐,以便舒舒服服的享受家人为您准备的洗尘宴。”
桐和⽗亲换了一抹无奈的眼神,迅速起⾝长兄桑刚⼊內,知道刚讲得兴起的话题,暂时已无继续的可能,唯有在心下暗叹一口气。
案亲原本要讲给她听的少年英雄,究竟是谁呢?
“校尉!”乍见自己牵挂多⽇的主子掀开帐门进来,李章又惊又喜的笑道:
“校尉,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接到信后,就一声不吭的离去?难道你不晓得如今战云密布?战事一触即发?还有…”
“李章,”夏侯猛伸出手来止住仆役一连串的发问。“这十二⽇以来,我马不停蹄的赶路,几乎有十天的时间都在马上度过,实在又累又渴又饿,你可不可以让我先坐下来口气,吃点东西,再回答你的问题呢?”
经他一提,李章才发现主子満面于思,虽然杂的胡碴无损于他的俊逸潇洒,却也掩不住他彷佛具体成形的倦态,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今年十八,夏侯校尉不过才大他七岁,也就是正值盛年的二十五,跟在他⾝边已有五年的自己,眼见他从议郞、骑都尉一路升至今⽇的陷阵校尉,却从不曾看他像此刻这么憔悴过,在这十二天內,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坐下,”不过现在也不忙着挖掘答案了,还是先服侍好主子要紧。
“小的这就帮你打热⽔去。”
“稍待。”跌坐于坐榻上的夏侯猛复又出声唤道:“告诉我在我离开的这些天里,有谁找过我?”
李章面对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是无话。“看起来是谁都找过我了,”夏侯猛苦笑道:“好吧,那就先告诉我谁找我找得最急,又为了什么事找我好了。”
“罔顾军令,私自出营,夏侯校尉认为我等应该为何事找你找得十万火急呢?”回答他的却并非站在一旁的李章,而是用力掀开帐门,大步走进的一位独眼男子,⾝旁还跟着另一位面⾊几乎一样冷肃的男人。
看清来人是谁以后,夏侯猛随即示意早已脸⾊发⽩的李章暂且退出帐外,然后迅速起⾝道:“伯⽗,叔⽗。”
“住口,我乃此役督军校尉,职在督战,你伯⽗则为‘后拒’,负责指挥调度所有的预备人马;你放着好好的头衔不叫,喊什么叔⽗、伯⽗,莫非是想要我俩循私,对于你这次的阵前脫逃,来个放⽔不管?”
既是本家的堂叔伯,这次又在场战上相处多时,对于此刻喝斥他的堂叔夏侯渊和独眼的堂伯夏侯惇的脾,夏侯猛自然有深刻的认识,但因为此番离营的情况特殊,竟让平素个开朗的他难得硬气,⼲脆正面相应。
“不,督军、后拒,属下从来不曾亦不敢如此奢想。”
夏侯惇用他仅存的一眼深深望着侄儿,心绪翻腾得厉害。
“渊弟,”他蓦然出声道:“你知道外头见我们夏侯家与曹家情同一族,都怎么说吧?”
虽然不晓得堂兄为什么会突然口出此言,但夏侯渊仍恭谨的接答:“说将军的⽗亲曹嵩原姓夏侯,本就是我们的叔⽗,啐,一派胡言,还不都是那些存心污蔑将军⾝世的人所捏造出来的谎话。”
“是啊,倘若他这一支姓曹的,与我们夏侯氏本为一家的话,将军岂会违反了同姓不婚的传统,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家懋儿。”夏侯惇沉昑了半晌,再娓娓道来:“但话说回来,我们兄弟俩与将军同乡,自小便玩在一起,长大后又跟着他南征北讨,对将军始终忠心,却是不争的事实,也难怪外人会胡加以臆测。”
提起往事,夏侯渊嗓门就跟着大起来。“想当初大哥你在打吕布时,被流失中了一个眼睛后,犹奋勇杀敌的刚猛,真是震惊四方。”“上阵杀敌,本应如此。”夏侯惇反倒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转变话题道:
“倒是你在将军年轻不慎犯法,本应坐牢时,情愿吃亏,⾝而出担下所有罪名,被判刑坐牢,始终面不改⾊的行为,才教人敬佩。”
“这话是说到哪里去了,”此时的夏侯渊已完全没了方才训斥夏侯猛时的肃杀之气,取而代之的,反倒是面对自家兄长提起往事时的腼腆。“况且后来将军也没有忘记我,不但到处去找有力亲友帮忙,还花了不少钱,早早就把我给救了出来。”
“所以,”夏侯惇突然转向夏侯猛,一脸严肃的问道:“正当我与你叔⽗两人,因为有你这位侄儿的如⼊,打算在将军帐下,藉官渡一役扬我夏侯一门三杰之名,以报将军识人之恩时,你竟来个临阵脫逃,该当何罪?又有什么理由可为自己开脫?”
罢才两位长辈说的那些事,在他们夏侯家一向引为“美谈”夏侯猛当然清楚两位当事人心中的骄傲,也清楚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那样做,全是因为当今的“行车骑将军”、“司空”兼“录尚书事”也就是曹的确识才、借才、爱才又懂得用才的关系。
他对伯⽗夏侯惇尤其特别亲近,经常和他共乘一辆马车,也让他自由进出于自己的卧室,任何其它的军官,都不曾受到如此的信任。
为什么?有许多人都说,那是因为伯⽗曾为曹赔上一颗眼珠子的关系。
但夏侯猛却深深明⽩原因绝非仅止于此,而是因为伯⽗为人忠勇可靠,文才武艺兼备⾼明,对曹又一直忠心耿耿的缘故,才会羸得他特异的重视。
如果清楚这段背景,再回想一遍刚才伯⽗所说的话,就可以知道他对自己的寄望有多么⾼;他们夏侯家投⾝曹营的人不少,其中更不乏夏侯惇与夏侯渊自家的儿子与女婿,结果夏侯惇竟只说“一门三杰”而三杰之一,还是他这年仅二十余的堂侄儿,怎不教他闻之悸动?
但也正因为寄望之殷,所以如今见他触犯军令,失望才会这么深吧。
可是他仍开口问道:“又有什么理由可为自己开脫?”分明暗示他愿意听听自己提出的理由。
但夏侯猛上夏侯惇独眼的凝视,感受着他责备后头的宽容,出口的答案,却还是令他痛心疾首。
“请伯⽗及叔⽗恕饼,侄儿…侄儿没有理由。”
“你说什么?前后一共十二天,十二⽇来,不见你夏侯小将的人影,也接不到你的只字词组,好不容易盼到你人回来了,却只有这句话好讲?”夏侯渊对于夏侯猛的“失踪”忧心的程度绝不下于夏侯惇,但他的脾气却显然比堂兄来得烈,一生气便口不择言的骂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别以为你以二十五岁的‘稚龄’,就已为我方阵营立下不少战功的纪录,可以帮上你什么忙,至于‘夏侯’这个姓氏,更不能让你拿去当护⾝符,今夜我就算冒着来⽇会被你⽗亲痛恨诅咒一生的风险,也要端正刑法。”
“渊弟!”已经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也清楚⾝为“督军校尉”的他,的确有权做什么的夏侯惇,忙不迭想要劝阻。
“大哥,这件事你不要阻我,今夜若对自家人纵容,教小弟我他⽇又该如何服众?”
“可是…”
夏侯渊已经不想再听,加上知道若再拖下去,自己便也会恨着心软,遂马上狠下心来扬声⾼呼:“来人!将这临阵脫逃的懦夫给我拖出帐外,就地正法,以昭炯…”
“慢着。”
随着这个低沉声音走进帐內来的,是个⾝形不⾼,浑⾝却散发出一股教人折服之威严,年约五旬的男人。
“将军。”夏侯一家三人立即躬⾝道。
“罢了,”曹依然沉声道:“他既已回来,所有的事情便都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起了。”此话一出,由不得夏侯惇他们三人不一起瞠目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不知道曹虽以雄才大略闻名,他的猜忌多疑却也是令许多人思之胆寒的,难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夏侯猛在失踪的这十二⽇內,可能已赴敌营,提供无数珍贵报情予袁绍了?
正因为深知主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个,在面对一反平⽇温文常态,表现出异样倔強的夏侯猛时,他两位伯、叔⽗才会手⾜无措,又气又急,简直不知该如何才是了。
万万想不到如今将场面缓和下来的,竟会是他们最忌惮的曹!
“将军,不罚逃将,往后将何以领军服…”
“将军,至少也该让他把行踪代清楚,不然将来…”夏侯惇与堂弟几乎同时开口道。
但都被曹一起打断。“后拒,刚刚我们营里多了一个月的存粮,你不去看看要如何安置吗?还有督军,你帐下这名陷阵校尉已经将功折罪,我看就判他个功过相抵,不必罚了。”
“粮草?”几乎每⽇都在计算存粮够不够的夏侯惇,一听到曹这么说,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许县的补给到了吗?”
“不,是袁绍送的粮。”曹忍不住得意的笑道。
这下夏侯惇兄第可全都听懂了,夏侯渊更抢着问:“是谁立的大功?”
“还有谁,”曹用着调侃的语气对夏侯渊说:“不就是这个刚刚被你称为‘小小校尉’的侄儿吗?怎么你们两个做长辈的一看到他,便光会相指责,反而看不到他被烟熏黑的铠甲与被刀挑破的战袍。”
夏侯惇经曹提点,随即惊呼一声:“小猛,还有你的头发,怎么散了一边?”
夏侯渊却是涨红了脸,急着向曹解释:“属下刚才一时情急,说了一堆浑话,却绝对没有轻看将军给予小猛的封赐之意,我…”“罢了,”曹呵呵笑道:“我和你们兄弟是何情,更别提曹、夏侯两家所结的秦晋之好了,算起来,大伙儿不就是一家人吗?我岂会与你计较这些,只望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今夜就恕饼夏侯小侄,还有从明⽇开始,帮着我对那些质疑的人说,他这次外出‘劫粮’,全出自我直接的秘密授意。”
虽然不晓得曹为何会对夏侯猛如此另眼看待,但能幸免于军法,总属万幸,夏侯渊赶紧在承接堂兄示意的眼神后,躬⾝谢道:“属下谨遵所嘱,并代夏侯一门谢过将军。”
曹朝一起躬⾝约三人摆一摆手,再让夏侯猛回答了他伯⽗方才的问题,说:
“伯⽗请勿挂念,这只是被袁军一位手艺较好的弓弩手断束发而已,不碍事。”
后,才转⾝问夏侯猛说:“校尉,你累不累?”
“不累。”夏侯猛马上朗声应道。
“好!”曹要的正是这等气魄。“既然不累,就陪我到营前走走。”
夏侯惇与夏侯渊知道这是曹想与侄儿独处的意思,马上借故告退,而夏侯猛则跟随着曹走出自己的帐门,往营前踱去。
“刚刚,”来到木栅前,确定两人的对谈不会被任何人听去之后,曹才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有接到你小厮的通报,迅速赶来的话,你仍然不打算告诉你两位叔伯,说你是回泉县去了?”
夏侯猛一听,不噤浑⾝一震,按着就想跪下。“猛仍甘于领罪,绝无以屈屈粮草抵过之意。”
曹不待他真正跪下,已经扣住他的双肘,要他直起⾝来。
“将军?”
“与袁军对抗,我不怕兵少、无惧将寡,就担心粮草不⾜,你这次劫粮,虽是无心揷柳、凑巧碰上的杰作,但单匹马,仍勇于冲锋陷阵,数我帐內,能有这份胆识者,恐怕还真只有你一人而已,你说这样的少年英雄,舍得责罚吗?
包何况我还知道你是为何仓卒离营,赶回扬州庐江郡的老家去的。”是,他这十二天的确是赶回位于扬州庐江郡泉县的老家去了,但他在接获家书之后,却是连一时半刻都不曾耽搁,便飞奔上马,朝南赶路的,为什么曹会…?
“那封信!将军看到我义妹捎来的家书了。”
“你果然聪明,”曹自怀中掏出那封信,来还给夏侯猛。“放心,捡起这封被你临行匆匆扔下之信,并在我为你私自离营震怒之际,甘冒被杀之险把它给我的人,是你那目不识丁的小厮李章,而除了我之外,也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这封信。”
“谢将军。”
曹摇了头摇说:“你真要谢,就谢你那三番两次、不怕死找我的小厮,或者谢你的⺟亲好了。”
“我⺟亲?”夏侯猛的脸上布満不解,眼底则浮现伤恸。
“是的,信虽是你义妹为的,但那充做信纸的⽩帕,却是你⺟亲的,不是吗?”见夏侯猛颔首称是后,曹便再往下说,而语气中已多了一丝怅然。“不过你一定不晓得那⽩帕原是我馈赠出去的礼物吧。”
“将军是说…将军认识我娘…?”为什么这些⽇子来,他会接二连三的听到或看到一些过去从来不知道、甚至不曾想过的事呢?夏侯猛发现本来又累又疲又困十月天而觉得有些冷的自己,额头上竟开始冒出汗来。
“我记得那是在我二十出头,才开始当官之时的事,因为不満当时朝廷中奷人横行,屡次上书为一些正义之士作辩论,终于引起某派奷佞的不満,频频找我⿇烦,我便⼲脆南下散心。一⽇午后,偶然在乡间望见一位姑娘想摘溪畔的花朵,我扬声示警,说那片姜花太靠溪侧,恐有落⽔之险,还不如由我下去采摘,后来便是用那方⽩帕包里住枝梗,全部送给了她。”
算一算他们相遇的时间,夏侯猛顿觉一阵心痛,如果…。“将军何以认得那方⽩帕?又怎么确定您当时遇到的溪畔之女,就是我娘?”
“⽩帕是我的,我自然认得出来,”曹并不想把⽩帕內面绣有他小名的秘密,说给故友之子听,只想将它当成他与昔⽇溪畔之女永恒的回忆。“至于如何确定…你的⺟亲原本可是姓步,闺名单一个‘幽’字?”
见夏侯猛脸⾊一阵雪⽩,曹已经知道自己全猜对了。“唉,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佳人,你知道我喜美好之物,当下便向她表⽩了心意,但她却只是面带微笑,跟我说了一句:‘太迟了。’你的⽗亲想必就是当时令她思之快的来源吧,他是个幸运的男人。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后来嫁人的,竟是另一门夏侯家,更没有想到在二十几年后,我会与她的儿子并肩作战。”
“将军…”夏侯猛现在当然知道⺟亲口说:“太迟了。”之时,心中想着的是谁,但在自己椎心刺骨的此刻,又何必粉碎曹那个怀抱多年的美好回忆呢?
“孩子,告诉我,帕上所写的事…?”
其实⽩帕上仅写着⺟亲病危,要他速回的短短数语,但夏侯猛知道凭他的精明,十之八九应该已经猜到了结果;本来事隔多年,对于曹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么念念不忘昔⽇溪畔之女,夏侯猛委实有着深深的怀疑,毕竟他刚才所谓的“喜美好之物”换做一般人来讲,本就是单纯的一句“好渔⾊”眼前的情深义重,除了“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心理因素之外,恐怕还是因为在他內心深处,终究蔵有多情的种子,如今经一方⽩帕的催发,才会整个萌芽滋长开来吧,因此对于残存的十分之一,便不免仍抱以渺茫的希望。
想到⺟亲临终前的凄凉与嘱咐,夏侯猛顿感悲愤加,打从⺟亲过世后,便一直隐忍至今的泪⽔,竟就在他最想不到的人面前淌下。
“她…已仙逝?”曹难得动道:“你年方二十五,那她最多应该也才四十余,如此年轻,便天不假年,真是可惜,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夏侯猛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却猛然抬头,正视曹应道:“我⺟亲无病无痛,乃是心碎而死。”
这话答得毫无理,可是夏侯猛那双年轻眼中所迸出来的狠厉精光,却令久历沙场、⾝经百战的曹也不噤为之一凛。
在别后的近三十年当中,步幽那美女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而她走过的一生,又在她这堪称俊美的儿子心上,投下了什么样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