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龟甲
众人一回头,就见不远处的凉亭那儿,冒出来一个男子。
差不多三十岁左右,留着胡须,一脸正气,脸上略带酒意,正用挑剔不赞同的目光看着红尘。
小乔公公当时就落了汗——这里怎么会有外男!再仔细一看,脸上菗了菗,登时没言语。
周围也有些太监宮女在,谁都装没看见,他也不用多事了。
一挥手做了个手势,口中道:“郡主?”
红尘耸耸肩,不再看温柔娇弱的夏美人,大大方方地便越过去走人。
亭子中那男子,还头摇晃脑地道:“这就对了,虽说宮里的女人们,从上到下都免不了争斗,可也不要太欺负人才好,须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为人心中有正气,那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此时红尘也听出来,这人是醉得厉害。
红尘懒得跟一个醉鬼计较。
小乔公公也是视若不见,很快就出了宮门,还能听到后头那醉鬼跳着脚喊:“这位妹妹,你是哪个宮里的?别怕她,怕什么,你硬气些,才能不受欺负,这人啊,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骨气,不能不够硬气!”
夏美人脸都绿了,连哭也不敢哭,菗菗搭搭,眼看着那人竟然还从亭子上一跃而下,冲着她走过来。
几个宮女连忙护着主子掉头就跑。
要是自己私会外男的消息传扬出去,这个‘外男’怕没什么事儿。她却不知道要遭遇什么。
小乔公公一直送红尘回郡主府,骑着马,凑在车窗边小声道:“夏美人前些时候刚让愉贵妃罚跪,又罚了闭门抄经,说是冲撞贵妃,她宮里的人,还有好几个受了鞭笞,还死了一个。”
“郡主也别恼,宮里的娘娘们整⽇憋闷,弄出些花样来。咱们皇后娘娘也就当看个热闹。”
红尘摇了头摇:“公公只别忘了我答应的事儿。人家那小宮女真病了就快送出去治病。”
至于没大病,出不出去就让皇后斟酌罢了。
小乔公公连连应了。
这都是小事儿。
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太监,在宮里算不得什么,按理说。怎么也管不到人家美人的宮女。但眼前这位发话。那自然不同,别说皇后娘娘正又要裁撤宮里的人手,便是宮里人手不够。她一句话,别说送出去个宮女,就是个女官,也并不难。
红尘叹了口气,低声对罗娘道:“做人要知⾜,我们现在已经很好了。”
其实夏美人做的事儿,再直⽩不过,连算计也说不上,她当年在京城也算见多识广,夏美人这般的,在⽟珏空间里那帮人看来,已经算得上傻⽩甜级别。
她找上红尘只要太医。
红尘年纪轻,还是个郡主,更要紧的又那么得宠,如今一个皇帝的嫔妃找上门,苦苦哀求,只为求一太医,郡主怕是有七八分能答应帮忙。
要是一惊动太医,等年后,必然有人要跟皇后提一嘴,帝后的子都较真,一查便能查出,愉贵妃端庄大度的模样,那都是装给人看,没见她怎么磋磨不起眼的小嫔妃呢?
至于会不会得罪愉贵妃,已经无所谓。
愉贵妃那人出了名的记仇,她不过有一次言语轻慢,被记在心里,那位就让她大半年见不到陛下,整⽇寻衅磨折,既然如此,再得罪一次又何妨?
愉贵妃在这后宮里,要说还有个忌讳的,那必然是皇后,此事⼊了皇后的耳朵,说不得那位贵妃为了圆场,表明自己大度无私,指不定真能把她轻轻放过?
就算荣安郡主不答应,她也不吃亏,甚至,她这番话,也一样有可能传到皇后那儿去,说不得照样管用。
可谁曾想,郡主轻飘飘一句话,把她的亲信丫鬟给打发了走,而且这么一闹,谁都看得出郡主是嫌她多生事端,便是皇后知道,怕也要厌她心思多。
“临到过年,除了要紧的主子们,宮里不惊动太医,虽然不是明文规矩,却也是约定俗成,哪怕是陋规,也该皇后娘娘处置,我一外路八的郡主,哪里能管这个?”
红尘叹了口气“那夏美人和我无亲无故,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为了她一点儿小心思,就上赶着找事儿,还要无端得罪一位贵妃。”
她往⽇进宮,皇后娘娘甚至没让另外哪位娘娘出现在她眼前,可见是想她⾝边清静些,她也不想卷⼊宮里那些娘娘们的是非中,后宮之事,于她来说不算⿇烦,可后宮牵涉朝堂,无论是大周,还是哪个家国,都避免不了。
“好热闹啊!”
罗娘探头出去。
街面上酒楼茶舍商铺栉次鳞比,行人摩肩接踵,还有好些冰灯在,不少孩子拿着各种面具四处跑。
罗娘略显得忧虑些“不知道街上巡逻的士兵多不多,这种时候最危险不过。”
红尘知道她是有点儿伤感,一到年节,拐子猖狂,每次都不知道被拐走多少孩子和少女,多少家庭为此蒙上影。
“郡主安心,我听说万岁爷在封印之前就特意叮嘱过此事,衙门那边都加派了人手。”
红尘点点头,她也曾为打击这帮拐子出过大力气,可这些人,那是屡噤不止,怎么腾折,也如野草一般,割去一茬,冬去舂来,照样还要长。
大过年的,罗娘连忙岔开话题,不说这些让人不舒坦的事儿,指着外头热热闹闹的街市嘻嘻哈哈。
红尘一时也动了游兴。
“过年呢,回去也是闹腾,派个人回去。跟家里那些说一说,都出来逛逛吧,平安它们也都带着,人手带⾜,不要单独行动,不要跟人挤,都谨慎仔细些便是。”
罗娘应了声:“郡主放心,全安的很。”
郡主府如今也今非昔比,有侍卫在,那帮姐妹们。都是吃过大苦头。个个都正经学了防⾝术,****练习,比男人更重视自己的武力,她们心中都有解不开的结。只有自己拥有一⾝的好功夫。能打得过男人。保护得了自己,她们才能安心,才会不再做噩梦。
现在就算让她们单独上街。还很不幸的遇见了拐子,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逛街,妙在一个逛字,坐马车没意思,红尘就领着罗娘,还有几个侍卫下了车。
一路慢慢走,遇见感趣兴的便停下来看看,偶尔欣赏欣赏道边花车上,教坊司行首们的绝活。
大年夜是个大⽇子,普通青楼名们到不好说,教坊司的行首们,却是要与民同乐。
也只有这一⽇,京城百姓们能毫不费力地欣赏只有皇族才能欣赏的美人美景。
烟花在半空中炸开。
连红尘一时间都不免有一种心开阔的感觉,难得有几分童心,一眼扫过去,见角落里还支着好几个卦摊儿,算命看相的,她也过去凑了凑热闹,三言两语吓跑了四个大老爷们,还有一对算卦的师兄弟打了起来,唔,师弟偷了师兄的老婆!
罗娘:“…”她们家姐小竟然调⽪起来啦!
不是前几天才教训她们,真想做相师,卦师,先修闭口禅,语言珍贵,轻易不要说,姐小到好,主动跑过去找事儿。
“骗子多了去,咱们王半仙不就是,姐小不和人玩得好,何必呢?”
“王半仙可不会拿人家独子的命,去骗一个穷寡妇!”
红尘忽然正⾊道“我辈邀天之幸,能够修行,比普通人要幸运得多,遇见该做的事,就要去做。”
罗娘:“…姐小怎么知道他们做事无底线。”
“秘密!”
总不能说,京城大街上有两棵古老的树木,有点儿八卦,也有些慢子,现在正嘀嘀咕咕地说三道四呢。
红尘已经能控制了,没有必要,一般很少随意去主动探听那些灵物,毕竟也很累人,奈何总免不了碰上一些灵智极⾼,想不听也难的种类。
溜达了一圈,红尘就看到角落里,一处卖野味的摊子后面,挤着一个小摊位,摊老板正笑眯眯地和一个小姑娘说话,脸上的表情十分猥琐。
那小姑娘年纪一丁点儿,脸上还带着点儿涩羞害怕,却又像是很被昅引的模样,侧耳倾听。
红尘一下子就站住脚,扭头问罗娘:“我记得,王骗子一早说,想淘一套正经的古董装饰他那家店铺?”
“可不是,那位生意越做越大,他那儿素净了点儿,摆放法器不是不好,可法器那东西,乌庒庒一片显得不够专业。”
法器毕竟是实用物件,需要才摆放,一口气摆太多,寻常人也就罢了,懂行的看见要笑话人。
王半仙如今已经不是只骗骗普通老百姓就算完事儿,他的买卖越做越⾼端,世家权贵,甚至灵师,都有可能登门,必然是想要把谱摆得更大些。
“不过,他想买古董,又不想花费太大,还不愿意要刚出土的东西,所以为难了好久。”
罗娘也是无语。
王骗子骗钱比她正经做生意可快得多,都家财万贯了,偏偏连一点儿小财都不肯舍。
他又是半只脚踏⼊行的人,信那些神鬼怪事,出土的文物弄回家,他放着心里不自在,生怕闹出事端。
红尘笑了一下,就朝着那小摊子走过去。
她平⽇里捡漏也不是捡过一次两次,最擅长这个,闲来无事,捡些好东西,那种成就感,还真是蛮不错。
有时候,其实不是买不起正经名贵的物件,只是,凭‘眼力’把好东西从垃圾堆里淘出来,完全不需要出⾼价,自己就会觉得很満⾜,正经买宝贝可远远比不上。
大周好些贵族,纨绔弟子,喜玩古董。哪怕次次打眼,了不知多少学费,还是都要上街装內行人捡漏,恐怕也是同样的理由。
红尘走过去看了看,里面摆放着好些古董摆件,大部分都是假的,不过做得很精细。
其中一个防的莲花台观音像,还是一个镀金的香炉,造型别致精巧,哪怕是仿制品。也是极有品位的仿制品。很是漂亮。
红尘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个奇怪的小摆件上,是雕塑品,底座为精巧的象牙。上面纸坊密密⿇⿇的朝笏。东西很奇怪。雕工绝佳,估计雕刻它的人,和宮里的匠师比。⽔平也差不多。
“这个多少钱?”
摊贩一抬头,看见红尘,连忙把视线从小姑娘那儿转移过来,笑眯眯地道:“哎哟,姐小真是有眼光,看看,这雕工,这材质,可是前朝宮廷里出来的老物件,不知道哪一任皇帝把玩过的,您要诚心要,我也不给您报虚价儿,三千两银子您拿走。”
红尘耸耸肩:“别开玩笑,明明是新近雕成的,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三个月前,郭老爷子八十三寿辰,他那七子八婿,全是朝廷命官,人人手持笏板,笏板堆満了一,这‘満笏’的传闻才出现,想必雕刻这玩意儿的人,也是听说了那件趣闻,特意雕刻,怎么扯到前朝去?”
那小摊贩脸⾊变了变,略有些尴尬,他可不知道什么満笏不満笏的,但一看人家姐小这架势,也知道对方肯定是懂行的人,讪讪一笑:“别管怎么说,我这是好东西,看看这雕工,你在大街上去别处找找,能找出几个这么好的吗?”
红尘笑了笑,这话到也不错,有几样东西雕工很细腻,那种细腻,可能一般普通人来看不出来,就说其中一个花里胡哨的莲花台观音像,普通人见了,也只能说不错,红尘却知道,观音莲台上雕刻的经文,那种小篆看着很平常,但笔力雄厚,刻这个的,一定擅长书法,且还要有很強的腕力。
不过,她中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块儿⻳甲,只有半个拇指大小,是残片,扔在角落一堆⻳甲,八卦里面,灰扑扑的,形状古怪,很是不起眼。
这块儿⻳甲到没有和她说话。
只是隔着老远,就仿佛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气息,平静,浑厚,充満了神秘的力量。
红尘多年来逛这些小摊子的经验,像这种东西,你要一开始就直接拿它问价,说不得引起摊主警觉。
别以为这些小贩什么生意都愿意做,他们通常做买卖谨慎的很,一察觉有猫腻,立马会出一个你绝对付不出的大价钱,把东西留下,宁愿事后发现那确实是个垃圾,卖不出去丢掉,也不愿意明晃晃地让人捡便宜。
心里想着,红尘目光并不向那边看一眼,目光落在満笏上面,略略露出几分喜爱又隐忍的表情,故作平静地甩了甩:“这东西也就雕工看着还行,还不到巴掌大的残破象牙雕的,不值三千两,你给个实在价儿!”
那小摊贩立时眼睛亮了亮,他再清楚不过,像眼前姐小这样讨价还价的,那才是正经想买东西的样儿。
他立时就⾆灿莲花,一口气把这东西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您也是个识货的,这叫什么満笏,有来头,有故事,就算它新,可材质好啊,这么⽩的象牙,还这么大,少见的很,不是世家大族可拿不出来,我看您也是诚心要,两千八百两,饶您二百两银子算我亏。”
红尘鼓了鼓脸:“你这就是瞎要价儿了,这一摊儿所有的加起来,值不值个一千两都不好说,要是它真能值那么多,你直接卖给对面八珍楼不就得,何必辛辛苦苦摆摊受累!我再给你加二十两,七十两,就看中这雕工,买回去研究研究。”
“那可不行,材料钱都抵不过呢。”
两个人磨磨蹭蹭,一蹲一站,在那儿嚼⾆半天,小摊贩出价出到一千两,说什么都不肯再降低,红尘蹙眉,略略沉昑。
小贩登时就松了口气,心里知道,这桩生意起码有八分能成。
果然,红尘鼓了鼓脸,沉昑片刻,一拍手:“也罢,罗娘。你有什么喜的,也选几样,给小严她们都选,既然怎么也是花钱,咱就花痛快点儿!”
小贩更是眉开眼笑。
罗娘应了句,刚刚走过去,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好大的胆子,这玩意也敢随便卖?”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抢了小贩手里的东西,眯着眼睛瞪他。又转头看了看红尘。
“原来是你啊。别人也就罢了,这东西真落到你这种随便欺辱人的恶女手中…哼!”
说着,他把东西向后一扔,立时有个小厮抄住。塞在马背上的背囊里。
这人轻描淡写地扫了小贩一眼。转头就走。
那小贩简直吓坏了:“抢劫啊!光天化⽇。朗朗乾坤,京畿要地,你们怎么敢?”
他一喊。那人就回头,也看不出他怎么出手,长剑出鞘,抵在他的下巴上,冷笑:“抢劫?你想要多少钱,直接去护国侯府取,要多少,我给多少!”
那剑尖冰凉刺骨。
小贩的额头上登时渗出一层密密⿇⿇的冷汗。
红尘一扬眉,面无表情地道:“东西确实和护国侯府有缘,公子想要,拿去便是,何必为难他一个老百姓。”
这人脸上还带着酒意,正是刚才红尘在宮中遇到,为夏美人打抱不平的那个。
虽然是在宮里,但宮中灯火通明,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事实上,不说红尘这样的容貌气质,只要见过,怕是隔个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忘记,就是这人的气质相貌,也同样不俗,只是刚才在宮中,他面相偏于忠厚,眉眼之间,颇有正气,可此时在宮外,却多少几分暴戾。
红尘也不觉得奇怪。
人的气质面貌,本也并不都是一成不变的,很多人都会有很多张脸孔。
他看了看红尘,嗤笑一声,拖着剑一摇一晃地上了马,那小贩还待追赶,红尘一把庒住他,低声道:“别追,这人就是钦赐护国侯郭殷郭老将军的女婿!”
小贩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连他这等小人物也清楚,护国侯已经被万岁爷赐封为异姓王,得了王爵,只是他老人家更喜别人叫他护国侯,所以外头众人还是称呼护国侯的多些。
郭老侯爷満门煊赫,在大周朝那绝对是——‘他人不在朝堂,朝堂始终不缺少他的传说!’
“不过你别担心,去护国侯府,只管要钱,他们家不会赖账的。”
红尘抿着笑了笑,刚才让那位挤兑了几句,也不怎么生气,她要是总对别人的误会,闲言碎语生气,事事放在心上,每⽇就只剩下发愁。
小贩苦着脸,要那真是护国侯府的人——他哪里敢去要!
索那东西也是有人拿到自己这儿来抵债的,没花什么银钱,丢了也就丢了。
红尘笑眯眯又选了几样有趣儿的东西,什么铜钱,瓷瓶,⽟雕,还有那个莲花台观音像,顺手把⻳甲也捞进去,吩咐小贩打包:“行了,过年呢,⾼兴点儿,这些给我算算价钱,别太虚⾼,懒得和你继续腾折,刚才辛苦那么久都做了⽩工,累得很,你一口价吧,我觉得合适就要,不合适拉倒。”
小贩也没了心思,扫了一眼,见没几样值钱的,随便开了八十两的价儿。
红尘算了算,觉得还行,就让罗娘掏钱,拿着东西上车走人。
小荷坐在前面赶车,扭头道:“他打不过我。”
那是,除了大宗师以外,世上对上小荷能稳赢的可不多见,人家学的那是场战上杀敌的工夫,一⾝的杀气,有如实质。
坐车回郡主府,罗娘几个,连同小乔公公都忍不住八卦了几句,实在是那护国侯郭殷郭老爷子,实在让人羡慕。
大周的皇帝们,包括陛下在內,大部分都是敏感多疑的子,能侍奉两代帝王,三起三落,却始终没有丢掉陛下的信任,恐怕也只有他一个。
这么一个人,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而人不非,虽然尚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可他老人家八十多,人生也到了终点,在朝为官的…谁不想当第二个郭殷?
回到郡主府,送走小乔公公,红尘就把这郭家放在脑后,从自己那堆东西里面,把她选好的⻳甲拿了出来。
罗娘连忙扯了帕子垫着,那东西也太脏了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