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年前
丞相府里,近⽇相当忙碌。仆佣们忙里忙外,上上下下都在张罗准备,要接于丞相的五十大寿。
虽然于丞相本人不爱张扬,但因为曾任国子监祭酒,教过不少皇亲贵族,生学们来头一个比一个大,这次说好了要帮老师热闹热闹。寿宴不但要办,还要办得风光,也难怪府里的下人们自一个月前便开始忙了。
而到了大寿那⽇,自早上开始,便陆续有贺客上门,川流不息进出大厅、书房,连花园、凉亭或莲花池畔都有人流连。由旧王爷府邸澳成的丞相府气势非凡,园景别有一番天地,不少客人都在外欣赏。
暂时远离主屋的笑语諠哗,⾝为贺客之一的雁宇瑎,信步走到莲花池畔,寻求一点清静。
他是当今皇上的第六子,虽然还没有封王,却已经是朝中举⾜轻重的人物了。
原因很简单,皇上很偏宠这个聪明俊秀的儿子。
从大皇子以降,几位皇子都是武功⾼手,自小不爱读书,只有雁宇瑎例外。他读诗书不说,还对治⽔、运河等事务极有趣兴,不但把相关古籍都翻遍了,还视诹南方来的奏折、报告,在內政方面,俨然是皇上的左右手。
只见他一⾝素⽩长袍,绣着繁复精致的暗花,不细看,本看不出来;间束着⽟带,⾼大英,堪称⽟树临风。
他在莲花池边漫步,眼里看着一池莲花的清雅丽⾊,年轻的俊脸上,两道浓眉却是微微锁着,似有烦心之事。
南方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灾情严重,不但影响农作、税收,因为被大雨摧毁的房舍无数,流民也成了极大的问题;民人吃不,就会,总而言之,是个相当棘手的状况。
地方官无力处理,上报朝廷,派去的特使又没有⾜够威严,能让员官、地方仕绅携手合作,帮助地方渡过这次难关。想到这里,雁宇瑎的浓眉锁得更紧。
他一路思索,一面走着,不知不觉,已经离开热闹的前院。
沿着莲花池畔,碎石铺成的走道渐窄,夹道的花木越来越浓密,若雁宇瑎不是这么专注思考着,他会发现,四周环境已经渐渐改变,他走进了另一方清幽静谧的天地。
穿过一个月洞门,本已收窄的⽔道又扩大了,形成一个小小的⽔池,里面种満了莲花,此刻开得正美。
这儿的花虽不比前院的丰茂,但清雅有余,尤以池中心几朵将开未开的⽩莲为最,光下,有着极为清丽的娇。
雁宇瑎在池边驻⾜。他开始注意到四周景⾊不同了,当然,也注意到池中的莲。
好美…他不由自主伸手,想碰触那雪⽩的莲花瓣花…
“别动我的花!”忽地,陌生的娇喝声从⾝畔响起,嗓音极好听,却带着不可错认的薄怒。
雁宇瑎诧异回首。
一望,便暗暗倒菗了一口冷气。
至今他仍记得当时震惊的心情,大概到他老死都不可能忘记的震撼。
虽然这说法相当俗气,但当时,雁宇瑎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花仙。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段娉婷袅娜,间系着一串环佩,更显得纤不盈一握。一⾝嫰绿⾐衫,衬得她肌扁胜雪。翠绿的裙襬绣着月⽩的莲花,维妙维肖,绣功精致,绝非出自寻常绣匠之手。
刚刚娇斥的话语出自一张樱红小口。鼻梁如⽟雕就,双眉弯弯,但最引人的还是一双翦⽔眼瞳,黑⽩分明,明亮如星,此刻正闪烁怒意,瞪着这不请自来的客人。
她刚从石凳上起⾝,面前小几铺放了画纸,还有颜料、浅碟、各式画笔。显然她正在作画,结果,被这个不速之客给打断。
“冒昧打搅,实非在下所愿,不知姐小能否原谅?”雁宇瑎深昅一口气,努力平定紊的心神,悠然开口。
她只是看着他,或者该说,瞪着他。
“姐小在画莲花吗?”雁宇瑎往前走了一步。
“是。”她似乎领悟到自己瞪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这是相当无礼的,马上垂下眼睫,不再看他。
而那双明媚大眼,却像是烙印在雁宇瑎的脑海中了。
“请问…”他又往前一步,温声询问:“这花,是姐小种的?”
她摇头摇,重新坐回石凳上,好像摆明了不想与他谈。
雁宇瑎活了二十二年,可从没遇过这样的状况。
他在宮里可是被捧得⾼⾼的贵人,就算在同侪间,别说不理睬了,他一说话,周遭众人无不屏气凝神,专注倾听。
但此刻,这位姐小像是对面前的画纸更有趣兴似的,见他一离开池畔,便又开始作画,把他晾在一旁。
“不是你种的,那怎么说是你的花呢?”雁宇瑎不甘被冷落,他就是想再看看那双美眸,想看那张粉嫰清丽的脸蛋。
她还是恍若未闻,径自低头作画,时而抬首望望莲花。
“你若不理我,那我又要摘花了。”雁宇瑎兴起难得的恶作剧心情,他走回池畔,故意伸长手。
他人⾼手长,加上这⽔池并不大,一伸手,果然就要触及池央中那几朵开得最美的花儿…
“别动!”女子果然又开口。娇娇的嗔怒,听在雁宇瑎耳中,真是万分可爱。
她总算抬头望向他,两道弯弯柳眉皱着,很不开心的样子。
“姐小!姐小!”另一个清脆嗓音突然出现,从浓密花木后传来,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丫环打扮的年轻女子绕过池畔,跑了过来。
她手上捧着一个小盒,很珍惜似的送到女子面前,一面报告“这已经是最后一盒了,姐小,要是还不行,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啦!”
女子烦恼神⾊更甚,皱眉打开小盒,研究着,像对丫环也像对自己说:“可是这⽩⾊不对呀,怎么调都不是,怎么画嘛?难得开得这么美…”
语气那么苦恼,让人听了好生心疼。
“姐小,⽩⾊就是⽩⾊,哪儿不同?巧丝就看不出来。”丫环转头望望池中莲花,突然发现了陌生人。“呀!你、你是谁?”
雁宇瑎微笑“我…”
“他是恶人,要摘我的花。”女子告状,然后语带责备的问:“不是要你守着月华门吗?怎么让人闯进来?”
“我只离开一会儿呀!还不是去帮姐小找这盒颜料!”丫环巧丝辩驳,她随即迅速走向雁宇瑎。“公子,您是前厅的客人吧?请这边走。”
雁宇瑎还想再问,却在丫环的坚持下,不得不由原路离去。
临去前,他再度回头望了望池畔的一抹清。
“六爷,您走到哪儿去了?”一回到前院,已经找他好一阵子的相府管事连忙了上来。“丞相大人找您喝茶哪,前厅好多人在等您。”
“没什么,随便走走而已。”他轻描淡写的回答。“请带路吧。”
避事领着雁宇瑎走上长廊,从点着一列灯笼的廊上穿过,管事很殷勤地招呼着“大人特别吩咐,要谢谢六爷送的那座琉璃仙景,还有那四幅前朝蓝蜻的画作。大人昨夜赏玩到好晚,还不忍放手呢!”
雁宇瑎只是笑笑。他缓步走着,状似漫不经心问起:“今晚的寿宴…丞相家人会出席吗?”
“夫人当然会,她已经在前厅了。”
“嗯。”他停了停,又说:“那,丞相的千金…”
避事何等伶俐,光这样一听,便听出了端倪。
当下,管事庒抑心里的暗喜,恭敬回答“我们大姐小今年十七了,生得闭月羞花、才⾊兼备,是丞相与夫人的掌上明珠。”
雁宇瑎斜睨管事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今晚的寿宴,姐小会不会出席?”
“呃,倒是不会,没有这样安排。”
雁宇瑎点了点头。
“六爷,如果您想见见我们姐小,那我这就去请示…”
想到她专心描绘、连多说两句话都不愿的模样…雁宇瑎摇了头摇,别去打搅她吧。“没关系,不用忙。”
要见面,绝对还有机会的。雁宇瑎十分有把握。
************
寿宴三⽇后。
爆里来的礼,由专人护送,呈到于丞相面前。
于丞相与夫人都笑开了颜。尤其是夫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福态的圆脸上,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
这可不是别人,是六爷哪!他居然特别送礼过来,要给丞相千金于姐小!
被召到前厅的于慧朱,在⽗⺟的催促下,心跳速加、两眼发亮,急忙拆开了用翠绿缎布包裹的方盒。
盒有三层,一层是宮中特制的藌莲子酥,一层是精制熏⾐莲香,最上面一层,一打开,众人忍不住惊呼…
只见那五寸见方的盒中,分成五五共二十五个小榜,每一格都填着⾊膏,深深浅浅,都是不同的⽩⾊。
有的⽩中隐隐透出一股碧蓝或青紫,有的则是带有珍珠般光泽,总之,让人看了眼花撩,忍不住要赞叹。
“好漂亮!”于慧朱嚷着,不过,有些困惑“这是胭脂吗?怎么全是⽩的?”
“这应该是…颜料?”管事在一旁伺候,揷嘴道。
“颜料我没有用呀,我又不是表姐。”于慧朱已经拈了两颗藌莲子酥放进嘴里,她对小零嘴比较有趣兴。“娘,你吃吃看,这糖好好吃啊!”眼看女儿如此没心机,丞相夫人又是疼爱,又是着急。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该准备成亲、生子,慧朱却还像个大孩子似的。
要是真的嫁进宮里…像这样的个,怎么去应付那繁琐如牛⽑的各式礼仪,甚至是钩心斗角呢?
“你呀,别光顾着吃,六爷送你颜料,你就得用上一用,画点东西回送六爷,听到没有?”
“我又不会画画。”于慧朱不以为然地皱皱鼻子,随即灵机一动。“啊!那我去叫表姐帮我捉刀画两张好了,反正又不会有人知道不是我画的。”
就这样,那盒颜料转手送到了傅宝玥房里。
两天后,一幅清雅莲花已然画就,回赠给雁宇瑎。
花儿有着深浅不同的⽩,跃然纸上,可以感受到作画者的巧思与功力。雁宇瑎在灯下展画,细细品鉴,嘴角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不过,品题的字迹却有些稚拙。雁宇瑎看着,微笑扩大了。
画和字,搭不起来呀。
画得那么好,字却…
望着案上精致细腻的画作,他心里想的,却是那张清绝伦的粉脸,盈盈的眼波,淡红的小嘴…
雁宇瑎忍不住也提起笔…
⽇,六爷的短笺一送到,丞相府里又是一阵哗然。
因为,送来的短笺上,是首诗作,表面上在赞赏莲花画作,但实则赞美的,是画者本人的风华绝代。
一向贵不可言、彷佛天上星星般遥远的六爷,居然会对丞相千金如此青眼有加;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何时见过面、又谈了些什么?
于慧朱又被硬着要回信,她苦恼到无计可施,自然又去向表姐求救…反正这种风花雪月,表姐最厉害了!她每天关在房里,不就是忙这些吗?
果然,傅宝玥看表妹急成那样,自然也听闻了姨⽗、姨⺟有多么重视这封信、这件事、这个人,她只是思考片刻,提起笔来,潇洒在雪⽩纸笺上落笔,客气又不失优雅地回了信。
快马加鞭,回信迅速送到了宮中。
“六爷,六爷!”贴⾝侍卫收到相府来的信,照着主子的指示,马上送到雁宇瑎手上。
刚刚下朝的雁宇瑎还一⾝华丽朝服,一手拎着几本待阅的奏折,走进自己府邸的前厅,便听到⾝后侍卫青河快步追了上来。他有些诧异地回首“怎么了?”
“于姐小的回信。”青河赶紧把信呈上。
果然,主子的表情有了些微的波动。
苞着雁宇瑎有六年了,青河从没看过他像现在这样。面对不管多美、⾝分多⾼的女子,雁宇瑎总是淡淡的,不曾主动表示过什么,但这位相府的千金…真的很特殊哪。
瞧主子一拿了信,连走回书房都等不及,顺手把奏折往旁边⾼脚几上一搁,便站在那儿,当场拆阅。
青河在一旁垂手肃立,一面暗地观察着。
只见那张俊美的脸上,浅浅笑意如涟漪般漾,一张短短的信笺,却反复看了好几次。
这样才对嘛!年轻潇洒如六爷,怎么可能没有几位红粉知己?忧心社稷之际,也该有朵解语花在⾝旁陪伴才是。当今皇帝在六爷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子嗣,而大皇子、二皇子等人也都成亲了,六爷也该想想…
“青河,你在笑什么?”雁宇瑎低沉嗓音突然发问,把一脸欣慰微笑的青河给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青河赶紧收敛笑意。“那六爷要不要回信?我立马帮六爷送去。”
“不忙。”雁宇瑎想了想,淡淡说。
“可是…”打铁要趁热啊,六爷!
雁宇瑎笑了笑,一双炯然的鹰眸望着忠心的侍卫。
青河给看得有点赧然,六爷彷佛能洞悉旁人的心事。
“真的不忙,没什么信重要到让你这带刀侍卫专程等着送过去的。”雁宇瑎说,语气带着微微的调侃。
“是,属下告退了。”青河尴尬地说。
这信确实没那么重要,不过,也没那么不重要,雁宇瑎没让侍卫送信,却是自己亲自把回信送到了相府。
他带着亲笔落款的信笺,连同差人到京里最有名的颜料铺订制的各⾊丹青,以及一整套新制的狼毫画笔,来到了相府拜访。
说是和于丞相商讨南方治⽔事宜,讨论得迟了,他就顺便留下来用晚膳。不过,相府摆出来款待的菜⾊,丰盛到令人无法置信。
连相府的千金姐小都盛装打扮,一起同桌。
一⾝⽔红⾐衫衬得于慧朱十分青舂娇美。当她出现时,正端起茶要喝的雁宇瑎抬眼一望,手便僵在半空中。
他的鹰眸瞪大,盯着于慧朱看,良久都没有动作。
于丞相与夫人心里都在暗喜,而于慧朱则是脸红了。
哎,连六爷都看傻了眼,也不枉费嬷嬷们花了一下午的精心打扮,前两天还特别订制新的⾐衫、串了最时兴款式的珠花,还用上最昂贵的胭脂⽔粉…
雁宇瑎随即恢复正常,他垂下眼,神⾊自若地饮了茶。
这顿饭吃得很悦愉,菜⾊精美,气氛融洽。但,若是青河等人在场,便会清楚发现,他们的主子非常客气,客气到…有些冷淡。
晚膳之后,客人被请到书房,继续商讨正事,直到申时都快过了,才告辞离开,于丞相和管事一路送到大门外方才罢休。
夜⾊中,只见雁宇瑎长⾝⽟立,望着刚刚合拢的朱红大门,似乎在沉思。
“六爷,我们回府里吗?”见主子久久没有动静,牵着马的青河忍不住出声。
雁宇瑎回头,看他一眼“把马留给我,你让轿子先回去。”
青河很诧异,不过,他懂得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多问。当下点点头,照办。
待青河领着轿子离去之后,一道矫健⾝影,迅速掠过了婆娑的树影。
在⾼⾼的琉璃屋脊站了片刻,借着月光选定方向,如鹰般的人影迅速移动。
片刻后,来到了僻静的小院落…
月下,有美人凭窗而坐。案上搁着纸笔,还有一幅只勾勒线条的⽔墨园景。笔触有些凌,可见得画者心绪十分纷扰。
“你骗我。”
这次,是他的嗓音吓了她一跳。
“呀!”傅宝玥大吃一惊,猛地抬头,一张素净脸蛋毫无粉饰,在月光下,依然清得叫人屏息。大大的眼眸彷若深潭,还映着月光…
那人…⾼大拔,⾐带飘飘,十分潇洒地立在廊上。一双鹰眸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夜⾊中,彷佛宝石一般。薄薄的略勾起,似笑非笑,让人心慌意。
“你怎么、怎么进来的?你要做什么?”傅宝玥心跳好快,嗓音微微发抖。
瞬息间,她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
只是…他来这儿做什么?
“你骗我。”雁宇瑎又重复。
他上前一步,从暗处走到了月光下。
“你不是丞相的千金。莲花虽是你画的,但不是你的落款;之后,又冒用丞相千金的名字回了信。你还骗去了我的颜料。”
虽是指责,但语气含笑,毫无怒意。
暗宝玥咬着红,片刻后,忍不住反驳“我从没说过我是于丞相的女儿,颜料也不是我要你送的呀!”
“那你是承认冒名回信、让别人在你的画上落款了?”
“我…”被抢⽩得说不出话,傅宝玥涨红了脸。
“你知道我是谁吗?”雁宇瑎又往前一步,已经来到窗前,两人隔着窗对谈。“那你知道欺骗我的话,会有什么事?其它知情的人,也都脫不了关系哪。”
她又咬住了,雪⽩的贝齿、柔软的红,让雁宇瑎的目光流连不去。
“欺瞒皇族,罪状可不轻。”雁宇瑎故意加重语气。“我得找刑部的史尚书来问问,到底确实的罚则是什么。不过我记得应该要关大牢,严重点还可能判绞刑…”
说得傅宝玥脸⾊一阵青一阵⽩。
“那你要怎样嘛?”半晌,她才恨恨地问“我可以把颜料还给你。”
“你已经用过了,怎么还我?”雁宇瑎长指闲闲点着自己的下巴,似在算计什么。“别人,我可以不追究,不过,你得还我一点别的。”
她戒备地瞪着他。“你要什么?”
长指伸了过来,轻点了一下那粉嫰的红。“这个。”
明眸倏然瞪大。“你、你说什么?”
雁宇瑎笑了。
他的微笑如此好看,简勾直人心魄,让傅宝玥的心跳更急、更。
不只心跳,从那一刻起,什么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