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节
【三】
下了楼，才见王景诚已端坐厅中阅报，桌上饭菜已侍弄好，吴妈唤道：“惊黛姐小，你可醒了。”惊黛一听，便知王景诚已候她多时，不免笑了笑道：“是呢，这一觉睡得人昏昏沉沉，好像几辈子都没睡过似的。”
王景诚将报放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却见他⽩衬⾐打了领结，一件洋呢子的暗纹
，俊逸得如是鲜⾐怒马的官人，他望着惊黛缓下楼来，笑道：“这几⽇奔波的，可见是累着了。”
待坐定，桌上琉璃碗盛着的，一碗是胭脂鹅⾁，一碗翠竹凤肝，再一碗是香炒新蔬，⽔晶杯又是一酿陈年⼲红，面前一副沉木筷子，和青花瓷碗，漱口茶碗、试手
巾，皆是一应俱全，齐齐整整，若论奢华，定是算不上，但已经弥⾜精致。
中餐又伴了洋酒，王景诚举杯对惊黛笑道：“多年来独饮独食惯了，养成了这么个癖好。”惊黛亦是笑言：“中西结合，这倒是王先生的独到之处呢！”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一旁的吴妈拿眼悄看了他俩，越看越是般配，不噤自己掩嘴。
刚饮⾜食
，便忽地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巨响，两人不噤一惊，忙奔出园子看，以为出了什么
子炸爆呢，不过是绽放在夜空的七⾊烟花，吴妈也忙奔出来，道：“今儿是八月十五呢！”惊黛讶然：“竟是八月十五了？”那光
是逝⽔流沙，不知觉间，从苏州出来竟有一段时⽇了。
此时又是轰然巨响，一束烟花升空，转瞬炸开花火的瓣来，将园子里的两人衬得红红绿绿，王景诚道：“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惊黛不噤愣了愣，却又跟了他的步子去，吴妈将王景诚的西服递上，又开了半⾼的铁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转角便是街上，许多半大的孩子雀跃着打闹，广场上又是热闹声喧，细乐飘飘，烧火龙，钻地老鼠，放烟花，这般繁华盛世，只限于租界。租界以外，依同往⽇死寂瑟瑟。
王景诚一手扣着西服搭在肩上，一手放在兜內，缓着声，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对惊黛道：“爆竹惊舂，竞喧阗，夜起千门箫鼓，流苏帐，翠鼎缓腾香雾，停杯未举，柰刚要，送年新句，应自赏，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从他岁穷⽇暮，纵闲愁怎减，阮郞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梅妒，宮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
一句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端端地惹出愁思来，惊黛不噤侧了头看他，不辨他表情五官，却能感知他內心隐约之苦，越是繁华绚丽，越令人落寞无措，惊黛正自个胡思想时，那王景诚却笑了，回头对她道：“我是牛头对了马嘴，明明是八月十五，却说是爆竹惊舂，若说惊月，还说得过去。只是这烟花爆竹，不知如何觉醒唤了对这首曲词的记忆。”
惊黛笑了笑，道：“莫不是爆竹惊起你心里的舂天不成？倒是好词句。”
王景诚道：“这原来是一首曲子的…”他话未说完，平地一声惊雷轰然炸响，一朵大硕的烟花开在头顶，姹紫嫣红，广场上一个孩子拍着手笑跳起来，细看，竟是⻩卷发⽩⽪肤的孩子。
惊黛无端心里一记沉叹。
王景诚指着那即开即败的烟花笑道：“这支烟花叫一声雷，够气势的。”再看了远处，是一束束较细碎的烟花，单⾊，也不失光
，又道：“那些是満天星，落地时一闪一闪，碎金子碎银地往下掉。还有就是九龙云，今儿晚上竟没人放呢，窜到天上像蛇的，也还有什么飞天十响、火梨花、一丈菊的，我小时候玩得多了去了，鞭炮是专挑了十段锦来，又脆又响。”说完，又是回头看了看惊黛，她莹⽩的面容在烟花之下，如镀了一层变⾊胭脂，一时金光，一时红霞，王景诚竟一愣，忙转过头去，羞赧至极，那
膛里的心如若慌的鼓点，这又是什么道理？王景诚不噤自问。
惊黛抬头看那夜空里的昙花一现，又想起不济的际遇，再无节⽇的
欣，想来，这是给她的暗示了吧？再美丽的物事，总是不经时光的洗磨，转眼便逝，说不定，连同自家的
命也是如此，生不逢时遭世，那些孽情因果，她亦想看到底，辨个仔细，可是谁保谁由一而终不出局？这般念想下来，心如坠了深渊。愁烟如织，漫袭了眉目。
王景诚见惊黛只是不语，又见她面容沉寂，也约摸懂得了她神魂出窍的因由，也便闭了口，不再扰她的神思。两人各自沉溺于自己思绪里，只是无语看夜空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此时
面走来三人，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牵着五六岁的孩子，西服男子则挨着她的肩走，甚是亲密，再近了，都听得他与她之间的对话，说着是⽇语，那女子碎碎笑着，木屐敲在路面各各地响。一家子缓缓从⾝边走了过去，王景诚笑道：“再好的景致，一见着他们便没有了心情。走，咱们去瞧瞧老五去。”
惊黛一笑，便随他上了唤来的⻩包车。
车蓬打开，将两人隐匿于夜的暗处，八月已是桂花香的凉秋季候，风一紧便凉意沁⼊肌骨里来，惊黛提着的小香珠坤包闪出粒粒寒意。王景诚将那西服披在惊黛肩上，这才低头看自己原来竟穿着一⾝吴妈安置的洋装裙短，是织姐小留下的，粉黛的昵纱洋裙自然抵不住秋凉如⽔，王景诚的西服及时送上来，惊黛无端想起燕又良，方才舒展的眉头又微噙起，也不过是露⽔夫
之缘，⽔来了萍聚，风起了萍散，独独自己拿不起放不下，下了眉头，又上心头。惊黛暗自讽笑了自己，爱念嗔痴，七宗原罪里的其一，自己犯得不可自拨。遂决意不再挂想，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岂不更好？
五爷伤势稳定，又复生龙活虎起来，只是一得劲那伤口便疼得厉害，便乖乖躺在
上，教堂內的牧师照料他饮食起居，看情势很快便可伤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