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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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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如萍的房门口,颤栗的望着门里的景象,如萍的⾝子伸展的躺在前的地下,⾐服是整齐的,穿着一件绿纱⽩点的洋装,脚上还穿着⽩⾊的⾼跟鞋。她向来不长于打扮,但这次却装饰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掉在她的⾝边,‮弹子‬大概从她的右太⽳穿进去,头顶穿出来,她的头侧着,伤口流出的⾎并不太多,一绺头发被⾎浸透,贴在伤口上。我望着她的脸,这张脸…在昨天,还那样活生生的,那张紧闭的嘴和我说过话,那对眼睛曾含泪凝视过我和书桓。而今,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儿,任人参观,任人审视,脸⾊是惨⽩的,染着⾎污,眼睛半睁着…据说,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会瞑目的。那么,她是不甘心的了?想想看,她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多好的年龄,但她竟放弃了她的生命!她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对这原因…她并不是‮杀自‬,应该说是我杀了她!望着那张脸,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泪眼,那样无助,那样凄惶,那样充満了无尽的哀伤和绝望…我闭上眼睛,转过⾝子,跄踉的离开这房门口,我撞到何书桓的⾝上,他站在那儿像一尊石膏像,我从他⾝边经过,摇晃的走进客厅里,倒进沙发椅子中。我头脑昏沉,四肢乏力,如萍⾎污的脸使我五脏翻腾呕。一个人拿了杯开⽔给我,我抬起头,是昨天问过我话的警员,他对我安静的笑笑说:

  “许多人都不能见到死尸。”

  我颤抖着接过那杯⽔,一仰而尽。那警员仍然平静的望着我说:“真没想到,你家里竟接二连三的出事。”

  “我实在没想到,”我困难的说:“昨天她还好好的!”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证明是‮杀自‬,只是我们有几个疑点,你爸爸的手怎么会到她手里去?”警员问。

  “我…”我蹙紧眉头,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给她的,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来结束了她的生命!只要我预先料得到这种可能的百分之一,我也不会把给她的。我摇‮头摇‬,艰涩的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亲平⽇放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一点你姐姐‮杀自‬的原因?”

  “我…”我嗫嚅着,又摇了‮头摇‬:“我不知道!”然后我鼓着勇气问:“她没有留下遗书?”

  “只有这一张纸,在桌上发现的。”

  那警员打开记事本,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纸条确实是如萍的笔迹,潦草的写着:

  我厌倦了生命,所以我结束我自己,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陆如萍×月×⽇

  我把纸条还给警员,警员又问:

  “据下女说,今天早上,令姐还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就‮杀自‬了,你知道她到哪里去的吗?”

  “我不知道!”警员点点头走开了。于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样坐在一张沙发里,咬着他的烟斗,而烟斗中星火俱无。我站起来,跄踉的冲到他⾝边,和他并坐在一起,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我说:

  “爸爸!哦,爸爸!”爸爸不响,也不动,依然直的坐在那里。我感到⾝上一阵发冷,爸爸的神情更加惊吓了我。他目光呆滞,嘴角上,有一条⽩⾊的口涎流了下来,沾在他花⽩的胡子上。我摇摇他,又喊:“爸爸!”他依然不动,我拚命摇他,他才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低低的说:“死了…就这样死了…只有一!她放的技术和我一样好!”他摇着他的头,好像他的头是个拨浪鼓。同时,他把他的手伸开,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视着自己的手,喃喃的说:“陆家的打别人!不打自己!”他的烟斗落到地上去了,他没有去管它,继续说:“这手跟了我几十年,我用它杀过数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颤抖的伸到我的眼前来,使我恐惧,他庒低声音说:“我手上的⾎污太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丧失在这双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该死在这下,她带着我的⾎污去死!”

  我颤抖,恐怖感震慑了我,爸爸是顶強的,他不是个宿命论者,他从不相信天、上帝和命运,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样。但,他竟被命运折服了吗?他也认为他自己是个罪人了吗?门口有一阵动,来了一个⾼大的人,提着口医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这是法医。我坐在客厅中等待着,爸爸又闭着嘴不说话了。一会儿,法医走了。先前那个‮官警‬走过来,对我说:“一切没问题了,你们可以为她安排下葬了。”

  警员们和法医都走了之后,室內突然变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阿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周寂静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着,谁也无法开口。好半天,何书桓从走廊里不稳的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茶几旁边,在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我知道他是不菗烟的,这只是他想镇定自己而已,他坐进沙发里,燃着了烟,猛菗了一口,他并没有呛咳,只是脸⾊苍⽩得很。就这样,我们三人坐在客厅中,各人想着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气都凝住了。而后面屋里,一具尸体正横陈着。何书桓的那支烟菗完了,烟蒂烧了他的手,他抛下烟蒂,突然站起⾝来说:“我去打电话给殡仪馆!”

  爸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也一语不发。于是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没一会儿,他打完电话回来了,又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烟。我望着那一缕青烟,在室內袅袅升腾,再缓缓扩散,心中空虚得如一无所有。咬紧了嘴,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场,可是我的喉咙口堵塞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殡仪馆的人来了,一切仰仗何书桓照应,我和爸爸都瘫痪在沙发中,一动也不动。没多久,他们把如萍用担架抬了出来,尸体上蒙了一块⽩布。我颤栗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跟着担架冲到大门口。何书桓扶着门站在那儿,望着担架被抬上车子,他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

  “一个善良而无辜的女孩。”他摇‮头摇‬,喉咙哽塞的吐出四个字:“死得冤枉!”我靠着门,心中惶无所据,一种不情愿相信这是事实的情绪抓住了我,或者我会在下一分钟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上,这一切不过是个荒诞无稽的恶梦。这一定不会是事实,一定不会!何书桓看了我一眼,说:

  “殡仪馆的事给我吧,你去照顾你⽗亲。”他望着那辆殡仪馆的黑车子,脸上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眼睛里涌上一股泪⽔,幽幽的说:“我昨天才对她说过,希望我能为她做一点事情…没想到,今天竟由我来护送她到殡仪馆,我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在人生所该做的最后一件。”

  何书桓上了殡仪馆的车子,跟着车子走了。我望着那车子所卷起的尘土,好半天,都不知⾝之所在,模模糊糊的,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礼时用的祷辞:

  “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

  是的“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这就是生命,来自虚无,又返回虚无。二十四年,她给这世界留下了些什么?现在,就这样一语不发的去了,像尘、像土、像灰!她再也不会悲哀了,再也不会为获得和失去而伤心难过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厉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对我和书桓做了最后的无声的‮议抗‬。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从不敢对我正面说什么…而今,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车子完全看不见了,我回过⾝子来,这才看到阿兰正提着个小包袱,站在我⾝后,看到我回头。她扭着⾝子,露出一口金牙,咧着嘴皱着眉说:

  “‮姐小‬,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还在如萍⾝上,瞪着她,我本不明⽩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子说:

  “我不做啦!‮姐小‬,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有给我!”

  我听明⽩了,她想辞工不⼲,但是,这里只剩下爸爸一个老人,她是离不开下人服侍的,于是,我振作了一下说:

  “阿兰,你现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兰恐惧的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姐小‬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阿兰,你一定要做,现在只有老爷一个人了,工作很简单,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钱!”

  好不容易,我总算又把阿兰安抚住了。看着她提着小包袱走回下房里,我松了一口气。沿着院子里的⽔泥路,我拖着滞重的脚步,走向客厅。当我推开客厅的玻璃门,面而来的,是一种又空又冷的沉寂,大厅里寂寂无声,爸爸依然像个塑像一样坐在那儿。我停住,巡视着这幢房子,这里面曾经挤満了人,曾经充満了笑语喧哗,我似乎还能听到梦萍在这儿听热门音乐,尔杰在按着车铃,如萍弯着抚弄小蓓蓓,还有雪姨在那儿笑…短短的半年之间,这里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老爸爸,我呆立着,脑中昏昏蒙蒙,眼前茫茫,四周的⽩墙都在我眼前旋转,似乎有几百个庞大的声音在我⾝边震,我甩甩头,想清楚耳边的声音,于是,那冲击回的各种杂声汇合成为一个,一个森冷而沉的响声:“是你!陆依萍!是你造成的!”

  顿时间,我觉得背脊发⿇,额上冷汗涔涔了。

  一阵低沉哀伤的“呜呜”声从我脚下响起,同时,一个冰冷的东西碰着了我的脚,我吃了一惊,低下头,我看到如萍那只心爱的小哈巴狗…蓓蓓,正在我脚下无主的绕着,难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镇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边,轻轻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无法和爸爸说话,我也无法把自己从那森冷的指责声中解脫出来。室內,蓓蓓到处嗅着,哀鸣不已,更增加了几分森沉重的气氛。爸爸动了一下,我立刻转过头去求助似的对他说:“爸爸!”爸爸凝视着我,他的眼光凌厉而哀伤,他低沉的问:

  “她为什么要死?”我不能回答。爸爸冷冷的说了:“依萍,你该负责任,你抢走了书桓!”

  “我是不得已!”我挣扎的说。

  “后来是不得已,一开始不是!”爸爸说:“你第一次见书桓,就抢⾜了如萍的风头,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庒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使我的⾝子也跟着颤动不已。他的眼睛紧紧的凝视着我。喑哑而肯定的说:“你像我,依萍,你和我一样坏!”他捏紧了我的肩膀,了一口气。“可是,我喜你,只有你一个,十⾜是我的女儿!但是,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你恨我这边所有的人!”我张开嘴,想加以辩⽩,但爸爸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后,他的⾝子就像一个怈了气的球一样瘫软了下去。我惊跳起来,爸爸已经倒在沙发里了,他的上半⾝挂在沙发的扶手上,下半⾝拖在地下,脸向下的仆伏着。我抓住他的手,摇着,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一无知觉。我大声叫阿兰,阿兰来了,我让她守住爸爸,我冲出大门,跑到路口的‮共公‬电话亭里,翻开电话簿,随便找到一个‮人私‬医院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再冲回房里,爸爸依旧仆伏着,我和阿兰用了好大的力气,又拖又拉又抱的让爸爸躺在沙发上,爸爸的个子太⾼大,两只脚都悬在扶手外面。就这样,我们等着医生到来。医生来了,给爸爸打了两针強心针,诊断是心脏衰弱和⾎庒⾼。爸爸终于苏醒了过来,我们合力把爸爸搀进了卧室,让他躺在上。爸爸挣扎着说:

  “我没有病!除非受伤和‮觉睡‬,我从不躺在上!”

  “你现在已经受伤了!”医生说。

  爸爸⾝不由己的躺了下去。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厅里,一会儿,医生也提着药包出来了。他对我严重的说:“最好,你把令尊送到医院去,老年人是噤不起生病的!医院里照顾比较周到!”“你是说,我⽗亲的病很严重。”

  “是的,心脏衰弱,⾎庒⾼,很可能会半⾝不遂。”

  对爸爸,半⾝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响,医生做着要走的准备,我才想起没有付诊金,问了诊金的数目,我打开了手提包,刚好是我⾝边全部的财产!送走了医生,我到爸爸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爸爸已经很安静的睡了,大概医生给他注了镇定剂。退回到客厅里,我突然失去了力量,‮腿双‬一软,就躺进了沙发里,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听着蓓蓓不断的哀鸣,我崩溃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把头埋进裙子里。中午,阿兰做了一餐简单的饭给我吃。我要她给爸爸煮了一点猪肝汤,下了一点挂面。下午一点钟,爸爸醒了一会儿,因为医生说不能让他多动,所以我只得坐在边,把面喂进他的嘴里,他一面吃,一面为自己失去的力量发脾气,好不容易,一碗面喂完了,我也浑⾝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对我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不一会儿,又昏昏的睡去了。我想离开这儿,但又觉得放心不下,靠在爸爸书桌前的安乐椅里,我茫茫的思索着。爸爸沉重的呼昅声使我心,这以后的局面将如何处置?我总不能把爸爸一个老年的病人给阿兰,夜里要茶要⽔又怎么办呢?我也不甘愿和妈妈搬回来住,别人不了解,还以为我贪图这儿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医院,钱又从哪儿来?还有一个躺在医院里的梦萍,还不知道家中的种种变故,我要不要管她呢?许许多多的问题包围住了我,我心中紊而惶惑。望着爸爸苍老的脸,我想起他说的话:“你恨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

  我恨他吗?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现在,当这无助的老人躺在上,事事需人帮忙的时候,我分不清我对他到底是恨,是爱,还是怜悯了!

  蓓蓓又哀鸣着跑了进来,惶惶然的在我脚下绕,我用手拍拍它,试图让它静下去。但它仍然低鸣不已,在室內到处嗅着、跑着。一会儿,我听到“叮铃”一声轻响,回过头去,我看到蓓蓓不知从哪儿衔来了一串钥匙。我走过去,把钥匙从它嘴里拿了下来,无聊的播弄着。这是如萍的钥匙吗?如萍,这名字像一把利刃,在我心底一划而过,留下一阵尖锐的刺痛。如萍,正像何书桓说的,她那么善良温柔“死得冤枉!”为了把如萍的影子从我脑中驱散,我试着做一个无聊的举动,我用那串钥匙去开爸爸的书桌菗屉。可是,很意外的,中间那口菗屉竟应手而开。那么,这串钥匙是爸爸的了?我拉开了那个菗屉,下意识的想看看里面会不会有雪姨遗漏了没偷走的钱,可是,菗屉中除了一个小小的红⾊锦盒之外,一无所有。这锦盒是红漆的,上面有金⾊的百子图,十分考究,十分精致。我想打开这盒子,发现也上了锁,我在那一串钥匙里找了一个最小的,一试之下,非常幸运,居然也开了。

  盒子里都是一些单据,我一张张的翻着,似乎全没有价值,我非常失望。忽然,我看到一张房契,再一看,就是这幢房子的,我想了想,觉得如果要把爸爸送医院,除非把这房子卖掉,于是,我把这房契收了起来。

  盒子里没有别的了,我正要把它关起来,却发现这盒子还有一个底层,我弄了半天,才把那个底层打开。一瞬间,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饰物,是一个翡翠珠子的项圈。每个珠子大约有小孩玩的玻璃弹珠那么大,⽟⾊翠绿晶莹,我数了数,总共二十四粒珠子。我奇怪,这显然是件值钱的东西,爸爸怎么没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件值钱的饰物?放下这串项炼,我再去看别的东西,却只有一张颜⾊已发⻩的古旧的照片。我拿起那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倚着一扇中式圆窗的少女,手里拿着一个琵琶。我凝视这照片中的少女,一时之间,觉得说不出的惑和困扰,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扰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那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好像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猛然间,我大大的震动了一下,因为我想起来了,这是妈妈的眼睛!最起码,活像妈妈的眼睛!但是,这决不是妈妈的照片,从这张照片的古旧程度上看,起码有四、五十年的历史,而这照片上的少女还穿对襟绣花小袄,梳着⾼⾼的发髻,大概还是清末的装束,这是谁?我惶惑不解,乍然看这张照片,倒有点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过来,却发现照片背面有娟秀的字迹,题着一阕晏几道的词:

  “坠雨已辞云,流⽔难归浦!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我望着这阕词,心里似乎有点明⽩,又很不明⽩。不过,我能确定,那串绿⽟珠链和这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关系。而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关系,说不定曾是爸爸的宠姬,从爸爸收蔵她的照片和饰物来看,对她似乎并未忘情,难道,爸爸也会对人有持久的感情吗?

  我的思想杂糊,无法也无心再去分析这件事,我把这两样东西依照原来的样子放好,把锦盒再锁上,菗屉也锁好。然后轻轻的站起来,把钥匙放到爸爸的枕头下面。爸爸依然昏睡着,我走出爸爸的房间,带上房门。

  叫来了阿兰,我叮嘱她照顾爸爸,就离开了“那边”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轻轻的把那敞开的房门拉上了,不敢对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视,匆匆的走出了大门。

  我颠踬的,疲倦的回到了家里。家里却有个意外的客人在着我…方瑜。我无暇和她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开⽔,一气喝完。妈妈说: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脸⾊不对!”

  我跌坐在前的榻榻米上,把头仰靠在上。一整天,我接受着纷至沓来的变故,无论情绪上多么动,我都一直撑持住,可是,现在,我却想哭。哭一场的冲动,強烈的在我中蠢动,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么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边,用手摸摸我的面颊问:“在哪里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书桓吵架了吗?”妈妈担心的问。

  我默默的摇了‮头摇‬,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萍死了!”

  “什么?”妈妈抓住了我,摇着我说:“你在说什么?你生病了吗?”“没有,我很好。”我说:“如萍真的死了!她开打死了自己,她‮杀自‬了!”“天哪!”妈妈喊了一声,脚软的坐在沿上。喃喃的说:“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为什么?”妈妈问。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像开了闸的⽔,一涌而不可止。我把⾝子翻过来,脸伏在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绕住我的肩,拍着我说:“别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着叫:“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懂,方瑜!我觉得是我杀了她!”“既然已经成了事实,哭又有何益?”方瑜说:“眼泪能换回你心內的平安吗?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你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问。

  “人生的两面,生与死,你能证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吗?她已经解脫了,她只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我们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惨的事,那是对我们活着的人而言,对死者来讲,双脚一伸,他就无所谓快乐悲哀和痛苦**了!”

  “你的话不像个教徒。”我说。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说。

  我呆呆的坐着,对于生和死,一时间想得十分的虚渺和遥远。方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直那样呆坐着,坐到夕西下,坐到天际昏茫,坐到夜⾊来临。妈妈对我说了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何书桓来了。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苍⽩而伤感,妈妈推了张椅子给他,他坐进去,用手支着头说:“我决定用土葬。”“为什么?”我说。“留一个让人凭吊的地方。”何书桓轻轻的说。

  “可是…”我的思想恢复了,慢呑呑的说:“你知道,那边一点钱都没有了…”“这件事让我来办吧!”何书桓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和烦躁。他的眼睛瞪着我的单,始终没有投到我的脸上来。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咬着嘴,默默的发愣。我凝视着他,忽然间,觉得他已经距离我非常遥远了。一层隔阂在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升了起来,我虽看不到它,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我无法捉摸他的思想,也无法让他注意我,他看来那样沮丧而若有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个我不解的思想领域里。我开始模糊的感到一种惊恐,一种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绪,为了打破这使人心慌意的沉寂,我用近乎紧张的声音说:

  “爸爸也病了。”“怎么?”何书桓皱皱眉,听不懂似的问,他还没有从他的思想领域里走出来。“爸爸病了,医生说要送医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声调平淡而冷漠,彷佛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医生说是中风,可能半⾝不遂。”我仓猝的解释,声音是颤栗的,我想哭。“哦。”他又“哦”了一声,再看看我,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边的小柜子上,说:“你先拿这个去办吧,明天我再送点钱来。”我红了脸,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说这些,难道是为了想问他要钱?可是,他的神情那样萧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脏菗紧而痛楚起来。“别离开我,书桓!”我心底在叫着:“别鄙弃我,书桓!我需要你,请帮助我,我那样孤独!”我心中反复的喊着,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听不见,也感不到。他站起⾝来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代完了似的,向门口走去说: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买了六张犁山上的一块地,天气太热,不宜停棺太久,后天就下葬!”“你要走了吗?”我心如⿇的问。

  “是的,明天早上,我会再送钱来。”

  钱,钱,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钱的关系了吗?我跟着他到大门口,心如刀绞。“书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心里哀求的叫着,但他却那样漠然,那样无动于衷!站在大门口,他不经意似的望着我说:

  “再见!”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里,顿时感到五內俱焚,我觉得,他这一走,是真的走了,从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这样呆呆的靠着门,凝视着虚无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妈妈大声喊我,我才发现天已黑了。我和妈妈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饭后,我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那架钢琴,我走过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里,把前额靠在冰冷的琴盖上。妈妈走了过来,扶着我的肩膀问: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么病?”“心脏衰弱和⾼⾎庒。”

  “严重吗?”“是的。”

  妈妈不说话了,在我上坐下来。我们沉默极了,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打开琴盖,胡的按了几个琴键,单调的“叮咚”声听起来那么落寞、无奈和凄凉。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是谁?我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书桓!他刚走怎么又来了?我既惊且喜。“书桓,你回来了,你到底又回来了!”我想着,他却一语不发,我把门开大,让他走进来。当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发现他面如死灰,神情惨沮。他坐在我给他的椅子里,用手支住头,默然不语。我坐在他对面,心慌意的望着他。终于,他抬起头来,脸上眼泪纵横,我喊:

  “书桓!”“依萍,”他蹙眉凝视着我说:“你知道如萍‮杀自‬之前是到哪里去的?”我摇‮头摇‬。“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这儿来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杀自‬了。”

  “一封信?”我问。“是的。”何书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绉了的信封。菗出里面的信纸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何书桓站起⾝,走到窗前,把前额抵着窗槛,注视着外面的夜⾊。我打开了信纸看下去:

  “书桓:

  提起笔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还记得不久前,我们漫步在‮生新‬南路上赏月吗?那天晚上,你曾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可是,现在,书桓,你在哪里?你心里还有我一丝丝,一点点的位置吗?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会选上她的!只是,当你第一次从我⾝边转向她,我认了命,因为我明⽩她样样比我強!但,在我已经对你死了心,而将要从这次打击里恢复的时候,你又来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惊喜集!我以为我每天深夜的祈祷终于得到了上帝的怜悯,我感恩,我狂喜。书桓,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发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脚,我一定会仆伏在你的脚下去做的!书桓,你不知道我爱你有多么厉害,当你说要和我订婚的时候,我差点要⾼兴得昏倒,我背着你咬手指,为着想证明我不是在做梦…然后,依萍来了,用不着对你说任何一句话,你的心又从我这边飞走了,你再度离我而去,连一丝丝的留恋都没有,我还来不及从得到你的狂喜中苏醒,就被糊里糊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狱里了!

  真的,书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甘心,你为什么要玩弄我?欺骗我?你既然爱了依萍,为什么又回过头来哄我,你那么好,那么伟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无用的,你为什么要拿我去寻开心?

  你使我失去了妈妈的爱,她认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聇辱。她卷款出走了,对我一点也不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数⽇之內,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从不敢想和依萍夺爱,真的,我喜依萍,她坚強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她太強了!我决不敢夺她的爱!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我⾝边来让我狂喜一次呢?为什么?

  我不恨你,书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走了,你也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书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愿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么,你或者也会多爱我一点点,是吗?

  书桓,我还是不甘心!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哄我?只要你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诉我原因!

  月亮没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写了,书桓,但愿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祝幸福

  如萍×月×⽇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头来,何书桓仍然凝视着窗外,双手揷在口袋里。我走过去,把信纸还给他。他没有回头,只收起信纸说:“依萍,你的报复,加上我的报复,我们把如萍送⼊了绝境,我们两个!依萍,你有什么感想?”

  我扶着窗子的栏杆,说不出话来。

  “依萍,我们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两个人!”

  “书桓…”我勉強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书桓说,他的声音低而严肃,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视着外面说:“我觉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着我们!她⾎污的脸正对着我们!你看到了吗?”我望着窗子,除了街灯和别人家的房顶外,什么都没看见。但,何书桓的话使我⽑骨悚然。

  “她在那儿,”何书桓静静的说:“她将永远看着我们!”

  他紧紧的盯着窗外,于是,我也觉得窗外那黑暗的夜⾊里,到处都飘浮着如萍那对哀伤无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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