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镇曰舏窜

　　大家闺秀总给人弱不风之感，此姝跳的是文士扇舞，吹的是别出蹊径的十孔箫，别提那轻易便能鼓舞人的气质，可不是一般的大小姐。

　　而是受到精心培育的女公子，出身非同小可。此等来历与她发育丰的健美体，形成强烈反差，益发引人遐思。

　　韩雪对她敬若天人，手都不敢碰，讷讷目送，不看也知是一脸憨笑。少女将出廊门，折扇忽落进院里，韩雪一怔回神，急唤：“你的扇掉…”

　　倏然顿止，宛若石雕。蠢货，她是故意留给你的。应风几能想像她回眸嫣然，眸里掠过一抹慧黠的模样，不觉怦然，明明连脸都没见着。

　　直面伊人笑靥的韩雪，所受冲击不言可喻，半天没能恢复，等三魂七魄终于落了地，族青年双手握拳，做了个无声欢呼的动作，正上前，一人忽从檐上飞落，抢先拾起“唰！”

　　抖开扇面，眯起好看的星眸，剑眉略舒。“应…应师兄。”韩雪的表情从紧张到放松，又有些疑惑似的，细致的变化全在一瞬间，随即敛眸垂首，除嘴角那一抹自厌自弃似笑非笑，五官分明的褐脸上再读不到丝毫情绪。

　　扇上残香没逃过应风的狗鼻子。与鹿希淡淡的香泽不同，少女的体香如兰如麝，汗息微刺，却有烈曝晒过的洁净之感，和她的人一样焕发着旺盛活力。扇面所题“高台远”四字行楷，出自青鹿一朝的咏兰名句“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与少女身带兰香、擅奏管律巧妙契合，不知是人学扇字，抑或扇咏佳人。

　　笔毫使转偏硬，比起草书更近楷书，连牵丝都透着齐整节制之感，非是挥洒不开，而是自律甚严，是应风欣赏的风格。传世名帖多是行草，应风自也喜爱。

　　但无非是醉后狂涂伤情所致，又或灵感忽来一挥而就，让他们自己再写一回都难，才被奉为珍宝。

　　日常书写要都这样，丑字肯定比好看的多，何苦自人？规规矩矩写才是正途。题字无有落款，却盖了两方小印，偏书“付阿妍”三个小字，笔迹虽同，墨与“高台远”颇有出入，应是新旧之别。

　　篆印形作长方，一一，印于扇骨之间，巧妙避过高低差，刻那枚甚易辨认，乃“佳儿于归”

　　刻那枚则是天成某某，末二字笔画繁复，不是寻常看的字形，兼且镌凿法度雄浑古朴，更加难认，或是书写之人的雅号，但其中透的讯息，已够多了“…原来她叫阿妍。还是她母亲的名字？”

　　应风唰的一声合拢折扇，指着韩雪的鼻子，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敢偷人未过门的子！”女子出嫁称于归“佳儿于归”

　　之印送给女儿不甚妥当，毕竟女子出嫁从夫，轮不到娘家指手画脚。若送给媳妇，又恐惹来闲语，当作订亲的信物则无此问题，果然韩雪面色丕变，咬牙静默半晌，低道：“…还我！”

　　喉间闷如雷滚，又似虎咆。应风冷笑：“你倒有脸抢我的话。拳谱还来！”韩雪愕然抬头，但也不过是一霎间，旋即恢复冷静，抱拳躬身：“既是师兄之物，小弟必定归还。

　　此扇…于我意义重大，还请师兄高抬贵手，还给小弟。”应风重重哼了一声，冷道：“何必缩，用你学自拳谱的武功抢回去呀。”韩雪苦笑道：“师兄说笑了。

　　我那只能骗骗不懂武功的山下人，在山上好歹也待了十年，什么顶用什么没用，小弟还是知道的。”

　　应风知韩雪是自嘲居多，不知怎的，却觉他这话莫名地刺耳，撮拳握扇，哼道：“不如毁了此扇，死无对证，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也不致坏了奇宫的名声。”

　　作势运劲，背在身后的左手捏碎半截树枝，发出“啪”的清脆裂响。“住…住手！”韩雪眦目裂，和身扑至，势头极是迅猛，真有几分恶虎化人的模样。

　　应风若非一路尾随，见过他四下无人时的身手，光凭先前他被飞雨峰弟子围殴的印象，保不定要吃大亏。

　　这时却轻轻松松一扭身，脚步错落，接连避过高大青年的扑抱，踹了他股一脚。韩雪整个人撞在墙上，突然反弹回来，当中毫无停顿，宛如一团棉花，右腿就这么高举过顶，顺着翻转之势“呼！”一声削落，使的竟是《虎履剑》里的一式“岂不咥人”此式若以正宗心法施展，真气所至，其身软如棉、韧如钢，翻身出腿水到渠成，韩雪却是以筋骨肌之力硬使出来，亏族体质奇健，能让他折腾到这等地步。

　　应风虽然吃惊，但《虎履剑》他到睡梦中都能拆解，想也不想侧身避过，靠肩一撞，把高大的族青年扔破麻袋似的甩向墙壁。

　　韩雪复又弹回，口鼻间曳着鲜血，却连伸手揩抹都不肯，双拳连出，正是《还魂拳谱》中所载。应风有心见识他能化用到何种境地。

　　双臂圈转，拨、挡、推、靠一一回击，劲力拿捏巧妙，进的压力丝毫不减，不断把他摔往壁上，却又不致令韩雪断却希望放弃抵抗，仍是奋勇直进。

　　饶是如此，把拳谱所录卅六帧图看过一遍，足足换了两倍以上的招数不止，除了《虎履剑》、《通天剑指》之外，韩雪所用招式遍及山九脉。

　　就没有漏掉的，其中有高有低，无不是东鳞西爪，虽是徒具其形，但不懂心诀的韩雪自行变化，全以筋骨之力驾驭，不仅非是无用的绣花枕头，部分招式的杀伤力甚至更强。

　　打到后来应风渐觉心惊：我们怎就在山上安了这么双眼睛，若教他再看十年，有啥招式学不去的？

　　运劲一推，内息透体而入，震得韩雪半身酸软，口溢朱红，这回摔在墙上便难再起身，软软瘫坐，大口大口息。“说！”应风大袖一摔，面如严霜。

　　“谁让你盗取奇宫武学的？从实招来，少受零碎苦头！”韩雪息片刻，突然仰头大笑，又被血呛得剧咳起来，面色成凄厉的酱紫。

　　应风恐他噎死，以掌抵，为他推血过宫，没想到韩雪稍稍缓过气，冷不防一团唾沫冲口而出，应风及时避过，反手掴了他一记。

　　韩雪回头闪电似又吐一口，眼迸光，毕竟速度已大不如前。应风避得轻松，随手叉住族青年之喉，像要将他生生摁进墙里，冷冷道：“你再犯浑，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老实招来！谁让你学的本门武功？”韩雪呲牙眦目，发达如虎的白牙间迸出血沫，怒极反笑：“我也是奇宫的弟子，为…为什么不能学？

　　是…是你们风云峡收了我，这般不情不愿，像贼…像囚徒像役像牲口一般待我，还不如拿出骨气来，当便与他干到底，肝脑涂地又怎的？好歹死得像个男子汉！”

　　“他”指的自是天下无敌的独孤寂，至少在通天顶那会儿，山并无十七爷一合之敌。应风知说的是谁，面色铁青，挤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你…你道我愿意来么？为上龙庭山，我母亲和照顾我的人…我在世上的亲人全死了，是，我是族，永远改不了，但开枝散叶之后，各脉外姓弟子没有一半也有三四成了。

　　他们也不是鳞族，随时能走，只有我不是。”韩雪咧开森森犬牙，狂笑流泪：“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我没有家了啊！你们忒有本事，怎不去跟当年的陶元峥说、跟白城山顾挽松说，跟十七爷说？”应风哑口无言，惭愧、脑羞、自厌自弃等纷至沓来，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

　　忽生出一股莫名的同忾之心，后来居上，逐一倒诸般情思。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遭人遗弃的无助，以及有家归不得的痛苦…身为应氏押注龙庭山大位的重要投资，陶夷郡的家门里，早已没有他的位子。

　　令宗族血本无归是不肖子弟，这条路一旦过了回头的分岔点，就只能一路走到黑，他把折扇回韩雪襟里，掏出帕子递去。

　　韩雪握紧扇子，仿佛那条两折雪帕是什么蛇蚁毒丹似的，盯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抹口鼻前还有些不放心，讷讷道：“我…我洗干净了还你。”不喊“师兄”

　　之后，嗓音听来比平常更沉，少了畏缩之感。这才是真正的韩雪么？应风挥散杂识绕院一匝，看过各处出入口，确定无人窥伺，才又回到原处，对韩雪道：“你说对了一件事。

　　你是风云峡收下的，魏无音那厮毫无担当，任你在诸脉间踢来转去，如皮球一般，现而今风云峡是我当的家，不应如此坐视。”

　　韩雪抹净口鼻血渍，咕哝道：“长老他…也没不管我，年年都上山来看，还想方设法给我调养身子，看看能不能修补经脉伤损，有朝一能修习内功，由内而外，解决这个缺憾。”

　　“那他修好了么？”“没…还没有。”“废话！”应风作势夺扇，趁韩雪死命遮护，往他脑门顶上狠狠敲了个爆栗。

　　“治不好他才这么说的，真要能治，他会找别的借口搪你，他是不是也问过你，想不想随他下山，到他那一亩三分地去，省得留在山上给人折腾？”韩雪点头。

　　“你觉得，你有可能离开龙庭山么？”这韩雪倒没什么迟疑，笑得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若有所悟地点头。“这你就明白了，那厮说的全是废话，什么没用拣什么讲，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啥都不干。

　　你的经脉若有治，夏渊早动手了，没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个异症生龙活虎，镇窜，这跟在他们头上拉屎没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