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无法睁眼

　　原来红布所盖是座牢笼，两条灰影裂布而出，扑前时却被铁链拉住，现出两具一丝不挂的赤女体，一瘦一腴，俱都曲线玲珑，令人难以移目。

　　岁无多手中之炼，连着二姝颈间铁环，若无此物，怕这两头坠翘、四肢接地的兽便要扑入人群，咬向庄民的喉管，他微松一炼。

　　那身材纤细的女人立时前挣，鲜红血瞳一见呆若木、全然难以置信的奚无筌，又不迟疑一下，呜咽着退回，似乎颇为困惑。

　　“这就是真情了，奚无筌。”岁无多哈哈大笑，出口尖牙。“你的深雪儿回来寻你啦，你怎还不死过来！”

　　＊＊＊奚无筌的眼角搐着，密如蛛吐的鱼尾纹蒙着眼窝子一缩一放，宛若垂死之象的腹褶。过去的十年间，他没有一夜不思念怜清浅，不断在梦臆里搜寻、回味着她的模样。

　　直到惊醒的枕畔再也看不见泪痕…然而，眼前的赤玉人仿佛是从梦境中走出，与那刻骨铭心的一晌贪时竟无半分区别。

　　除非这些年来，她被困于一处时间静止的秘境，否则残忍非情的十年韶光，怎未在深雪儿的身上留下痕迹？

　　岁无多是，解玉娘也是。怎地…怎地只有我一个人老了啊？身心俱衰的奚长老眯着眼，刹那间有些茫然，忽不知今夕何夕，但他清楚记得九月十五那晚发生的事。

　　比起追忆挚爱的美梦，恶梦毋宁更难遗忘，有阵子他一闭眼就会回到天崩地裂的当下，以致数皆不能眠，几崩溃。

　　观察到人喜的习，岁无多特别挑选了九月十五的月圆夜，做为决战的时刻。是，太阳尚未下山，奚无筌便已在谷外林间就位，浑身涂杂入干燥狼粪的新鲜牛屎，藏身于一株双人合围的大树顶端。

　　为确保引线能被顺利点燃，曲无凝特别在树干挖了道沟槽，埋入竹管引线，树叶因此开始凋萎，茂密树冠一时三刻秃不了，足以掩藏奚无筌的形迹。

　　反正这也不是林中唯一一株枯黄的树木。人不会主动攀爬，只消不被发现，奚无筌点火后仍有机会退走。

　　自从那夜布库定情，到九月十五行动，当中还有将近十天的光景，奚无筌与怜清浅把握时光，夜夜绵悱恻，如胶似漆，仿佛一对新婚的小夫。

　　师兄弟中纵觉有异也不忍揭破，让这对苦命鸳鸯好生相聚，以免有恨。壕沟土方在当正午前即已填平，反而是将一干老弱妇孺送上峡谷顶端，耗费了最多的工夫。藏身于树冠的奚无筌。

　　就着远处地平线的最后一丝余白，看见峡谷顶端燃起篝火，代表众人已平安就位，接下来只等人出现了。

　　或因连劳疲，也可能是临别狠了几注给深雪儿，透支了最后的体力，裹着缀叶绳网的奚无筌，竟在枝桠间沉沉睡去，直到细碎的刨刮声将他惊醒。

　　青年睁开惺忪睡眼，瞥见相邻的另一株老树部，一只涂了白垩也似的枯爪穿破土壤，从隙间伸出一条环鞲捋袖的结实臂膀，攀缘拔扯，爬出一名簌簌落土的人来。

　　树下的土壤几乎枵空，足够一名成年人抱膝蜷缩，稳如胎藏。难怪岁无多他们只在林间石下掘出几具，更多的人其实是藏在树底部！

　　岁无多他们几乎把林中地面掘了个遍，不仅是为增加奚无筌存活的机会，更有避免引线被断、计画功败垂成的深刻寓意。

　　无论岁无多或曲无凝，断不能于此大意轻忽，遗下这等隐患。细细打量那卵形的柢空槽，奚无筌发现树上残留的土壤足有数寸厚，一铲落下未必能穿，难怪师兄弟们失察。

　　问题是：每每到天亮之际才仓皇撤退的人大军，如何能掘坑自埋？黑夜中能见有限，然触目所及，十数头人从远近的节处爬出，所着固然脏污，却称不上褴褛，与每夜袭来的人颇不相同，能辨出是武人袍服，材质做工均属上乘，形制带着浓厚的外族风情…

　　奚无筌在布库里见过类似的服制…人人倒拖器械，似是刀剑鞭尺一类，他没见过人使用武器。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惊雷般掠过心版：若非是自埋，而是为他人所埋，如葬茔，只是没有棺椁而已，一切就说得通了！

　　入殓时衣以新袍，以生前兵器陪葬…但埋入距地面不足一尺的隙间，委实太浅。除非埋尸之人预期尸体将醒，更须自行破土而出，这才刻意浅埋…沙沙如成群粪金般的异响漫入林间，数不清的人争相前行，水也似涌向藏形谷。

　　空气里充斥着骇人的尸臭和腐，奚无筌须牢牢捂住口鼻，才不致呕出腹中酸水。数以千计的人同时行动，整座林子仿佛被置于沸水锅上，剧烈摇动起来。

　　那些从树爬出、武服执兵的人周围，仿佛有层眼难见的气罩，后头涌至的人无不自行绕开，不敢接近。偶尔有不小心被挤蹭过来的。

　　只见从树底下爬出的大人龇牙低咆，随手扭下逾矩人之头，将尸身抛入群中，众人只得仓皇走避，莫与拮抗。

　　这批衣甲执兵的大人，数量远少于衣衫褴褛、身躯残破的人大军，就着月光仓促一瞥，约莫不百数。

　　在疯狂涌向藏形谷口的黑人中却很容易辨认：它们并未随队而行，离开藏身的树来到月光下，多半伫立不动，抬头四顾，鼻翼歙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奚无筌吓得缩回树冠，掩口摒息，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这些大人闻到生人之气，循着新鲜血的味道发现了自己…

　　然而，大人们搜索的方向明显不是他栖身之所在，而是圆月之下，不住入黝黑尸群的藏形谷。（它们…到底在找什么？）山谷顶端出现几枚豆粒大小的黑影。

　　就着皎洁月，奚无筌几乎能望见其中一人裙袂飘飘，长发飞散，宛若仙子下凡，除了他的深雪儿，世上更无如此脱俗、不染片尘的女子！

　　她在担心我吗？是不是盼我完完成任务，赶紧回到她的身边，今生再也不分开？可怕的尖啸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一名手持长刀的大人仰天长啸，啸声未断，环顾四周，伫立在人之间的其余大人也跟着尖啸附和，宛若狼群，似是在沟通讯息。

　　奚无筌还未会意，大人忽然动身，排闼疾掠，飞也似的冲向藏形谷，在土方前拔起身形，踩着底下蚂蚁般的人肩首，扑上陡峭山壁。兵刃落稳住身子，旋即向上攀爬，胜似壁虎。

　　奚无筌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头顶上。“人无法攀爬”是他们与人周旋至今，牺牲许多伙伴。

　　在每夜的生死相搏间，归纳出来的重要结论之一，乃应敌之根本，岁无多的策略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奇宫弟子们并不知道，人其实不止一种。

　　他们习于应付的，与树底茔爬出、披甲执兵的大人不同，后者的能耐显然远胜前者。奚无筌灵光闪现，将现身崖顶的深雪儿，与大人四顾嗅风的怪异行径连在一块，突然明白其中的关连：它们，并非追索着活人的血。

　　使人紧追不放、如蛆附骨者，是那些身中“牵肠丝”的女子！“糟了！深雪…深雪儿！”他脑子一热，纵身跃下，发狂般朝藏形谷奔去，大叫：“无多！

　　我们错了…我们错啦！快带她们离开，快！“无奈声音在风中溃碎散，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周围的人发现他的踪影，有小部分包围过来。

　　但大群仍朝谷内涌去，也验证了奚无筌“人受牵肠丝吸引”的猜想。青年心急如焚，潜力发，一时间“通天剑指”的锐劲四迸，所向披靡。

　　蓦地脑后一道风扫落，奚无筌着地滚开，起身时已拔出长剑，架住一柄沉重的厚背鬼头刀。

　　青森森的刀锋后出两只血眼，持刀的大人咧开嘴黄牙，灰垩般的肌肤没有半分活物气息，语声嘶哑，咬字含混，奚无筌只能听懂小部分：“渔…十二家…死来…死来…”

　　鬼头刀再抡，几乎将长剑磕断，奚无筌被一股大力轰飞出去，背脊重重着地，膛内的气血脏器似一股脑爆出，忍着闷恶胡乱挥剑，不让近身，剑刃上传来迟滞钝重的反馈，不知砍倒多少人。

　　奚无筌自分必死，好不容易恢复视觉，见那名大人并未追击，谷外的峭壁有无数黑影攀爬，速度虽不算快，却无半分犹豫。

　　间或有中途跌落者，均不影响周围同伴，攻顶不过是时间数量的问题。强烈的绝望无助攫取了奚无筌，但也不过是一瞬间，他拄剑起身，拖着身子歪歪倒倒，拼命往林中移动。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事了。

　　但他起码能点燃硝药，寄望峡谷顶端的岁无多和深雪儿探头之际，发现山壁上持续近的大人…青年瘫坐树下，艰难地取火绒吹亮，小心不让咳出的血沫给溅熄了。

　　适才一击必定重伤了他的脏腑，毋须游无艺的医术，也知离死不远。勉力扯落引线，还未凑近火绒，一阵难以形容的低沉震动。

　　就这么穿透身子，仿佛大地如薄纸般被作一团、再从纸团中心炸开，静止片刻，所有一切开始向下崩坍：身体、身后之树、树下的土地…

　　尘泥，石块，树，人…最后只剩一片黑暗。奚无筌以为自己死了…“死”的念头一涌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并未死去。

　　就像意识到作梦的瞬间，梦就醒了，然而却无法动弹，无法睁眼，乃至呼吸吐。所有感觉消失殆尽，除了无尽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