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带着一丝促狭
望着男子眉飞舞的侧脸,奚无筌只觉不可思议。眼前谈笑风生的岁无多,是前夜峡谷顶上,面如槁灰的那个岁无多吗?在希望灭绝、毫无生机的当儿。
他怎能一转眼间又恢复活力,拼了老命想出办法,还说服一干残兵弱将卷起袖管,精神抖擞地面对绝境?
负责计算结构点的,是两名拏空坪的师弟,奚无筌与岁无多不数算,全然帮不上忙,只能信任专才。拏空坪的师弟带来了坏消息,却与屋室探勘有关。
“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到现在才发觉怪在哪里。”有着学究般的冷肃气质、名唤曲无凝的矮小青年,指着一间屋室里的横梁鼓起,正道:“有人在这儿埋了硝药,第一层的房间里不只一处,虽未经计算,看来都是在结构的紧要处,我料上头每一层都有。
这峡谷全由类似白垩的黏土所构成,质地松软,一旦引爆硝药,后果不堪…”“等一下!”岁无多打断了他的叨絮,皱眉道:“你是说…有人已在地宫各处结构做了手脚?”
曲无凝出一副“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的表情,像是耐着子和声道:“岁师兄,不是有人。
正是游尸门的余孽,药室那批硝药,就是他们埋剩的。从引信火线短少的情况推断,恐怕已铺设完成,只不知引火点在何处。”
奚无筌蹙眉道:“如此一来,炸坍甬道还能成么?万一波及谷内,牵连了游尸门余孽的布置,会有什么后果?”曲无凝面无表情。
他才十九岁,还未能领有魔号,武功以年纪来说算是相当出色,但也没好过那些牺牲的师兄们。能让他活到现在、还未崩溃发疯的。或许正是这份超越年龄的冷静。
“未经密探勘,我只能猜测,须做不得准,但我若是派余孽,存了同归于尽之心,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教入谷之人有进无出,才对得起这番布置。若非如此,岂不是白忙?”岁无多与奚无筌面面相觑。
“如此,这甬道还能炸么?”“奚无筌仍不死心,急急追问。“还能。”曲无凝的答案出乎众人意料,但希望的火苗一瞬就被无情吹灭,点滴不存。
“但不能由内引爆。要点燃甬道内的硝药,只能从外头。”***这个只身在外、不为人所攫,待目标悉数入谷,才点燃火信的人选,只能以拈阄来决定。
谷中虽不乏纸笔,谁也没心情裁纸作阄,七名奇宫弟子,七枚竹签,奚无筌是第六个的,前五人幸运逃过,面上却无喜:岁师兄与奚师兄是团队的主心骨,全靠他俩通力合作,众人才得以存活。
失去其中任一,这要怎生走下去?但奚无筌明白,比起自己,岁无多毋宁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那一位。
神明冥冥中回应了他的祈祷,从岁无多握紧的拳头里出短签的瞬间,余人无不倒一口凉气,难过之余,又隐有些安心…幸好不是岁师兄中签王。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奚无筌告诉自己。
在曲无凝的指挥下,众人合力将硝药包埋入填平壕沟的土方里,以竹管串接并保护引信,引到谷外最近的一处林间。
他们几乎掘开林中每寸土地,挖出六具藏在土里石隙间的沉睡人,浇上火油,就着头顶烈烧得一干二净。人在火焰里搐痉挛着,发出兽一般的咆哮低吼,却没有多余的气力挣扎抗拒,遑论逃离。
奚无筌本想参与埋设硝药、运土填方的辛苦活儿,却被岁无多打了回票,让他留在谷里,整理出一条能让老弱妇孺爬上峡谷顶端的道路来。
“我可不是对你心存愧疚,才故意安排省力的活儿给你。”岁无多正道:“此事至关重要,半点也不轻松。”奚无筌同意他的说法。
谷顶风大,没有岩之类的地方可栖身,只能在背风面搭起简易帐棚,更别提爬上去的难度。
他花了几天时间,独力完成攀爬工事及辅具的构筑设置,每天都把体力用到极致,是一躺下就立刻睡死的程度,藉以逃避倒数人生的压力。慷慨牺牲固然教人中血沸。
他并不后悔中短签,但热血总有稍稍歇止的时候,奚无筌和其他人一样,不想死于此时此间。生命若结束在这里,岂能不充遗憾?“…那就不要结束在这里。”奚无筌回过神来,有些茫然。
“什么?”女子线微抿,丰润的珠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岩里,依然焕发着珍珠似的润泽,白皙到带着些许幽蓝的雪腻肌肤也是。
即使略显憔悴,仍是美得令人眩目。奚无筌无法承受她的耀眼似的,转开了目光。“你刚把心里想的事讲出来了,筌君。”
女子忍着笑,秋水明眸掠过一丝促狭,这样明显的淘气奚无筌极罕在她身上见得…虽然大伙儿都说怜姑娘时常开玩笑,但他从不觉得…衬与她一贯娴雅大方的闺秀气质,益发明不可方物。
“你一定很会说梦话。”奚无筌脸酣耳热,只差没跳起来,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足无措,苦笑:“怜姑娘,你就别再取笑我啦。”怜清浅出身七砦之一、以“落鹜明霞”四字为匾的落鹜庄,其母怜成碧虽是女,却是渔十二家有数的高手,颇有问鼎的雄心,特立独行,以庄主之身未婚产女,对怜清浅生父的身份闭口不提。
在风气守旧、世家盛行的渔地方可说毁多于誉。怜成碧自恃武功,丝毫不放在心上,始终活跃于五岛七砦的合纵连横,愧煞九尺昂藏无数。
怜清浅四岁那年,怜成碧突然暴毙,据说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对外只说是急病,解鹿愁遂以妹婿的身份接掌落鹜庄。
怜氏一门既无耆宿,怜成碧又一向多抑老臣,解鹿愁辅理庄务多年,扮演居中协调的角色,甚得人心,由他继位可说是最好的结果,落鹜庄自此为解氏所有。
在姨父姨母的照拂下,怜清浅从小与解玉娘、解灵芒姐妹一起长成,所用只有更好更讲究,非但没有孤女寄人篱下的委屈,反如公主娘娘般备受呵护。
在渔道上传为佳话。怜清浅十三岁上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了个“顾影沉鱼”的美名,和解家姐妹合称“明霞三美”又与解灵芒同列“渔七仙女”
在北域四大绝“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中更是居于首位。说她是她这一辈里的第一美人,放眼北域料想争议不多。
“万里飞皇”范飞强在对渔十二家出手之前,曾设下圈套,持妖刀赤眼蛊惑了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的渔七仙女,事后使其各自返家,解灵芒因而刺杀了订有婚约的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
而回到落鹜庄的怜清浅,则亲手杀死抚养她长大的姨父“金鞍玉勒”解鹿愁,东北武林为之震动。岁无多一行救助的女子中,怜清浅赫然在列,对自己何以被逐出落鹜庄、漂泊在外。
她并未多说什么,反而主动帮忙安抚百姓,照顾沿途收容的那些老弱妇孺,每个人都喜欢这位天仙般的怜姑娘,在救治身中“牵肠丝”的诸女时。
她更是不可或缺的臂助,有许多男儿不便之处,全赖亦通医武的怜清浅代而行之。这些个为毒所苦的女子,多以“角先生”等具自渎。
如此可不受地点、时间乃至对象所限,有需要之时,避开人群片刻即解,也不必承担忍辱苟活的沉重背负,将身子交给其他男子享用。
怜清浅中毒的时间既长,已难恢复,不知是自制力超群,抑或毒轻浅,发作频率甚低,看上去十分正常,可避开间团体活动的时间,夜里再觅无人处自理。
奚无筌常忘记她也是可怜的受害人之一,兴许是不想记得,她看似还小着他几岁,若与嫁作人的解玉娘同年,至多也就二十三四,说起话来却十分老成持重,只岁无多能在嘴皮上稳她一头,自然而然喊他“筌君”这是对平辈中少者的称呼。“我听说你中了签。”怜清浅轻道,就着微晃的火光,她的侧脸滑润如水,高的鼻梁和下巴像以白玉碾成,剔莹得仿佛能透光。奚无筌必须用尽气力,才能不盯着她看。世间…怎能有如此美丽的女子?他并不贪好美,在山上时,师兄弟每每呼伴冶游。
他便早一刻溜到后山,避开那些热情夹的邀约,以免让彼此都尴尬。比起深林旷野,他以为女子之美大抵是肤浅的,非是那些标致的脸蛋、惹火的体不吸引人。
而是耳鬓厮磨之余,又或温柔缱绻之际,她们一开口就令他大失所望,仿佛躯壳里那单薄寡弱的灵,无法与甘美人的体般配。这令青年倍感失落。
怜姑娘却不同,她机锋敏捷,处事却体贴入微,不以快利伤人,心宽大,冷静沉着,便以外貌论。
即使穿着脚肥大的布棉、松垮的破衫,仍透着炫人华彩,雪肌莹莹带光,犹如天上谪仙。连“牵肠丝”这样恶毒的药物,也无法使她沾染半点尘灰。
奚无筌按捺中怦然,半天才听懂了她的意思,耸肩惨笑。“总有人要做的,不过恰巧是我罢了。”
岁无多让师兄弟们保密,不向其他人透计画的细节。可怜姑娘不是“其他人”她想从中撬点什么出来。
多的是愿意和盘托出之人。若她来问,指不定奚无筌自己便说了,想想也没立场责怪密的师兄弟。
“…筌君想死么?”怜清浅嘴角微勾,姣美的珠与薄薄的上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美眸沔,带着一丝促狭,不知怎的令奚无筌想起北域独有、拥有一身银色皮的雪地雌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