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不像是嘲讽

　　也不是能动手的局面，一咬牙倒剑入鞘、分毫无差，迸出“锵！”一声清脆劲响。横闩拉开，来人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连帽黑氅，率先跨进高槛的却是一只莲瓣尖儿似的白靴帮子，衬得铅白罗裙缟白衫分外精神。

　　黑氅底下，罩了件介于水红与藕间的织银薄缎马甲袄，虽是一身素，却予人花团锦簇之感，仿佛园怒放，牡丹、合、仙客来…

　　等俱是雪蕊，却非白一片，当中有粉有青有鹅黄，随意渲染，丝毫不显单调。洛雪晴揭下兜帽，对储之沁福了半幅：“小师叔好。”

　　浏海齐眉，两侧秀发各梳一辫，结于脑后，挽着粉缎带的蝴蝶结，周身就没点儿江湖气，活一名教养良好的闺阁千金。

　　只不过富于生活气息的装扮，大大削减了在降界初见时，那种惊心动魄的超凡绝俗。兴许是“河伯娶亲”的场景太过诡异，赋予她难以重现的异样之美，也可能是洛雪晴的体胜于容貌，以致一穿上衣裳，便相形失。

　　“…你怎知她会来？”鹿希悄声问。“那间茶舖。”应风提醒她。女郎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洛雪晴知江橙被寄在养济院，也料到应师兄会来，剩下就只有“何时到来”而已。

　　应是她贿赂了竹帚少女，让她通风报信，由此观之，洛雪晴的落脚处不会太远，是车马两刻内能抵达的地方，或许就在县城另一头也说不定。

　　六人返回内堂坐定，江橙沉着脸冷冷瞪视，没等她开口，抢先发难：“师父呢？她让你来接我？”储之沁翻起白眼，似想说“有完没完”又于心不忍，咬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

　　洛雪晴垂眸道：“我自己出来的，娘不知道。我安排了人照拂她。”江橙冷笑：“用不着别人，你说师父在哪儿，我陪她去。”众人无不奇怪：“怎么这‘师父’没法照顾自己，还得安排？是生病了，还是有什么不便？”

　　洛雪晴只道：“我是来见应师兄。降界到底是什么，我…非得问明白不可。清楚了我就回去。”

　　她乍看柔弱，应对却是滴水不漏，任江橙如何进，始终不显山水，怕是拿刀架在脖颈上，也难问出什么端倪。江橙还待纠，应风却清了清喉咙。“洛师妹此行，与我等不谋而合。

　　无论现世里有什么纠你，降界才是你眼下最应该关心之事，因为降界何时再开、如何开启，怎生存活，谁也说不准，多一分准备，多一点机会，在降界之中，师徒手足都帮不了你。

　　除了自己，只能靠同行的伙伴。”将方才所言又说一遍。“…什么秘密都可以么？”洛雪晴听完，径直发问。

　　“只要让我们两个相信你，愿意为你向其他使者担保。”应风将几上的纸头翻面好，环视一圈，朗朗开口。

　　“由我开始罢。我是奇宫风云峡出身，师父是‘渌水琴魔’魏无音，人人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是弭平妖刀之祸的功臣，在我看来。

　　他就是个贪杯无行、自暴自弃的混蛋，罔顾职责，把一脉兴复的重担随意扔给我，自己逃下山逍遥，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我不会说被遗弃没甚了不起，为此我恨透魏无音。求他们回头看一眼是没用的，在乎的人从开始就不会做这种事，只能自己变强，直到不再需要他们为止。”

　　看了江橙一眼，续道：“做得到的话，我希望这一生都不要遗弃任何人。没把高轩和双胞胎之一带回来，我非常遗憾。

　　“我的志向是成为奇宫之主，为此陶夷应氏断了我的后路，若不成功，我就什么也不是。奇宫之主不得娶生子，我将贴身的侍婢遣回家乡，以杜他人之口。

　　其中一位为了明志，选择悬梁自尽。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与她之间清清白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将少女们出的惊讶、同情一一看在眼里，应风刻意顿了顿，装作平抑心中悲痛，才道：“人言可畏，我虽问心无愧，一旦风声在山九脉传开，后想当宫主可就难了。

　　除此之外，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鹿希则面不改地说了个失贞的新故事，这回犯事的是她舅舅。

　　在她十岁那年。猥琐的男人恣逞兽后，本想将她卖到窑里去，恰巧冰无叶经过，女童鼓起勇气求救，冰无叶遂将她带回龙庭山。

　　因着这份恩情，即使献身笫与主人双修、为奴为婢，女郎也没有怨言…应风看出所有人无不倒一口凉气，连言霜都有些动容。

　　诸女看鹿希的眼光五味杂陈，惊骇、怜悯、同情、轻蔑…兼而有之。有人出一丝放心之，偷偷拿眼来瞧应风，评估自己是否更有胜算。也有人难掩失望。

　　或以鹿希残花败柳之身，仍得应师兄垂青，可见情深意笃，关系不容他人置喙，而人，生来便有从众之心，随波逐本是常态。

　　应风说出了足以自绝宫主之路的秘密，鹿希的“身世”更是其惨无比，四女若无同样份量的心事吐，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赢取应鹿二人的信任？

　　应风望向江橙。冲着应师兄指名，少女一咬牙，举起手来。“我娘是越浦江氏的婢女，怀我之后不见容于主家，仓皇逃出，因举目无亲，只能宿街头，从我记事以来，过的就是乞丐般的日子。我娘病死后是师父收留了我，才能吃穿暖，练武习字。

　　“师父说她出身水月停轩，是位列东海七大派之一的名门正派，现今的杜掌门按辈份，得喊她一声‘师叔’，所以我们也是水月弟子，只是在外毋须张扬，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瞅着洛雪晴，面衅意，似乎她该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似的，一旁的储之沁瞧得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

　　应风暗忖：“看来洛雪晴之母，应嘱咐过她师姐妹俩，在外不可擅称水月一脉，她在降界中暴家门，不思补救，这下更直接抖将出来，一为将，教洛雪晴急得跳脚。

　　二来是挤兑，抢先把师门之秘说了，让师妹无话可说，非讲出别的秘密不可。”洛雪晴却什么也没说，淡淡垂眸，乍看温顺，实则全无着手之处。

　　江橙的反戈一击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应风自不能令场面僵在这里，及时口：“江师妹，你在兰若寺所使的那一路《珠帘暮卷西山雨》，我记得说是令师所传？”

　　江橙没想到他还惦记着，闻言一喜，颔首微笑。“是。我师父说，当年她随掌门师伯往奇宫论剑，师伯当众示演过这一式，连应宫主也赞说‘剑容天地，浑无罅隙’。

　　因太过肃杀，掌门师伯此前并未传授给其他人，下山后终生不谈，只嘱咐师父务必慎传慎用。”言语间颇有些得意，看来师父并未传给别人，不知包不包括亲生女儿。

　　“原来如此。是了，未请教陆师叔名讳，雅号何如？师叔曾亲莅四门论剑，或与家叔有旧，不可慢怠。”

　　“这…”江橙迟疑片刻，惊觉掉进了自己所掘的陷坑里。江湖上只知洛乘天的夫人姓陆，故应风以“陆师叔”呼之。

　　这显然是洛夫人有意为之，江橙把话题带往师门的方向，已是失策，大谈剑招与“掌门师伯”云云更属不智，这下要矫言推诿也说不过去，不答又恐失去应师兄的信任，白白浪费了两则秘密。

　　连洛雪晴也抬起头，视线里颇见责难。江橙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咬牙道：“家师姓陆，名讳上筠下曼，湖武林中认识的，都管她老人家叫‘青柳罗簪’。

　　应师兄也非外人，四大剑门同气连枝，有甚不好说的？”末几句明显是冲洛雪晴而来。“这就怪了。”应风轻叩酸枝扶手，翻过覆纸，递给江橙。“水月‘筠’字辈计廿三名。

　　正传弟子全是出家的比丘尼，共一十七位。俗家弟子出阁后不列宗谱，仅留姓氏，乃张、李、麦、云以及两位林氏，当中并无陆姓。

　　“洛夫人出身湖，而湖陆氏为大姓，便是旁支亦属仕绅，贵派不致漏了湖陆家的寄名弟子才是。”

　　江橙接过一看，纸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师太为首的十七个法号，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虽然只有姓氏，文头却是连着地名的，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唯独不见“陆筠曼”三字。

　　“这…这…”少女瞠大双眸，拿着纸的小手微微发颤，慌乱的模样不似作伪。“应师兄觉得我说谎”是浮上心版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万一…是师父骗我呢？

　　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水月弟子，却得了水月之传，所以不能声张，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的大宅里。师丈一死，水月停轩便来讨公道了。

　　再没有人能保护我们…（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因为我娘不叫这个名儿。”江橙万没料到，居然是闷嘴葫芦般的洛雪晴开了口。

　　“我娘也在上头，筠字辈最末一位，名唤‘筠缦’的便是。娘亲是永贞祖师在庵门外捡到的女婴，自小便随祖师受戒。

　　后来筠心、筠静等几位师伯艺成收徒，徒弟的年纪还比娘大些，便如我们喊‘小师叔’一般。

　　“当年发生什么事，娘没同我细说，我猜她在某处遇上我的生父，错差怀上了我，才被永贞祖师逐出师门，到东溪养济院待产。

　　我五岁以前都住在东溪县，这附近我的，十几年来没怎么变。”她用梦游般的口气说完。

　　忽然抬眸，定定望着江橙，那眼神绝非挑衅，也不像是嘲讽，之所以不够温婉动人，或因太认真想解释清楚。应风开始觉得她的淡定不是出于心机，而是表达上的愚鲁迟钝，欠缺技巧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