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明明一败涂地

　　应风拉着阿妍根本追她不上，喊都不及喊，匆匆奔上廊阶，赫见房中绣窗朝外大敞，一名瘦削的老者凭栏望月，睡的灰发垂覆额面，单衣松开的襟口之间肋嶙峋，肌肤松弛。

　　老态虽凄凉，闻声却转过一张端正清癯的长脸，眸光清润，笑意从容，可想见年轻时曾风靡无数女子，竟是鱼休同。

　　他随储之沁迁至无乘庵，深居简出，应风来此寥寥，没有机会见到，此际遇上，口道：“掌教真人…天君安好，小子有僭了。”

　　将简豫拉回身畔。少女察觉他的警绷戒备，不瞥了他一眼，所幸并未问“你是不是要同他打架”应风的紧张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疑似羽羊神真身的四个条件…龙方认识、地位尊隆、山上有亲，及擅使鞭索…里，唯二符合三项者，只有剑冢副台丞顾挽松，与曾任观海天门掌教的鱼休同。

　　莫婷虽再三保证鱼休同的身体，已无动武的能耐，但阴谋家未必会亲自下场脏手，莫婷也是在表明绝不会大意轻忽、必谨慎应对，不忘此人尚有嫌疑之下，应风才让她继续为老人治疗。

　　鱼休同望了他一眼，似无应风想像中迟钝，适才闻声回头也是即时反应，青年不由得提高警戒。

　　“小友似是认得我啊，我却眼生得紧。你们是之沁的朋友？”应风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鱼休同怡然道：“别告诉之沁我醒了啊，免得她心。我再看会儿月亮就睡，你们把门带上行了。”应风只觉说不出的怪。

　　但直觉他与庵前的战斗…不，该说是与所有人都没有集，被孤零零留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最亲近的储之沁无论如何爱戴，再怎么无怨无尤照拂，却无法理解他痛苦的源。

　　试图走进他心里的莫婷，也非是他选择敞开心房的对象，他根本没得选，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为何莫婷不以为鱼休同是羽羊神，他推着双姝出了房门，躬身道：“知道了，天君早些休息，小子告退。”

　　“…大桐山那晚的月亮，也是这模样。”鱼休同喃喃道：“天人感，三才呼应，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只是人智有限，瞧不明白罢了，痴鱼、痴愚，休去歇去！哈哈哈！”转头望月，不再言语。

　　阿妍小声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应风摇头掩门，忙领她二人到前进偏间。莫婷已将叶藏柯腹腔内的创口大致合，苦无器具输血，金针截之法已至极限，不得不闭锁腹部，以免叶藏柯失血而死。

　　以她的原则，是不会和陌生人联手施救，但应风愿为简豫担保，眼下情况危急，也只能从权，让简豫入内施药。

　　“鲤沉龙渊”的效果连莫执一都瞠目结舌，断臂迅速恢复活，女神医把握时间萃取毒源，对合解毒。另一头叶藏柯得“鲤沉龙渊”

　　之助，急遽减弱的生命迹象竟渐趋稳定，后续就只剩下合外部的收尾工作。房中正忙成一团，一人大袖飘飘，泠若御风，足不沾地似的行过廊庑，径往庵外行去，储之沁百忙中一瞥，失声道：“师…师父！您要去哪儿？”

　　慌慌张张解了面巾裙兜，趿鞋追去，却始终差了一两步之遥，伸手竟构之不着，应风心觉有异，横竖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将简豫留于偏间救人，拉着阿妍也追过去。

　　阿妍一路见了先将母亲送回屋内歇息、去而复返的洛雪晴，又见得鹿希、梁燕贞、怜清浅等，心里咕哝：“…怎地全是女子？”

　　她自知美貌，不是会轻易吃醋的子，但宅里全是美女，型款各不相同，怕不能花了眼似，阿雪平居然是住在这种女人窝里！

　　这可怎么得了？场中的战斗，这时也到了头，忽倾城大剑碎裂，剩下光秃秃的剑柄，攒着长匕低吼着扑上前去，却非徒逞蛮勇，水蛇般迂回弯绕的行进路线甚惑人眼。

　　奔行间踢起飞沙卷尘，身形没入其中，怕再穿出之时，便要以绝招取命！应风不知他为何与霜厮杀起来。

　　也未目睹忽倾城快剑出尽，一一被言霜破解的过程“湖第二名剑”和“东海快剑第三”的名头可说是稀碎一地，忽倾城瞧着沉着，实已无路可走，这种乍看理智的疯狂才是最要命。

　　言霜终于摆出稍微认真一点的应战姿态，蓦听一声虎吼，漫天尘沙忽地向内一缩，继而青芒炸碎，方圆三丈之内诸物齐飞，无不四分五裂，轰爆之威几乎夷平地面。

　　然而，那劲力扩散的模样却非众人初见，只是前度的威力远远不及于此，赫然便是观海天门鞭索一脉的镇脉绝学！

　　“这是…‘玉梢金翅引龙媒’！”才到门边的储之沁猛遭劲风刮卷，几乎立足不住，掩面踉跄。

　　好不容易风沙吹散，见师父怔怔立于阶顶，形单影只，仿佛遇风即散，赶紧上前要将他老人家扶回庵内，小手却被老人轻轻抚住。言霜背对庵门，拄剑于地。

　　她在劲力轰至的瞬间奋力后跃，足不点地飞越近两丈，却仍快不过真气炸开，千钧一发之际拧回身，顿落地面，拟剑使如骤雨狂风，硬生生挡下余波，忽倾城就没这么幸运了。

　　即使在察觉的瞬间猛然侧转，试图出鞭劲的范畴，仍是慢了一步，整个左半身被旋搅而入之后才又轰震而出，着地时已呈一滩烂泥似的血团子，忍痛以右半边的手脚挪退，不住骨碌碌冒着血的膛搐起伏，虽是意志力惊人。

　　但其实已至冥府的大门前，翻个身便即解。“你…小人…未至一…一刻…”“是么？可见效果多好，绝不坑你啊！”提着暗青鞭柄的兽形半神踏出尘雾，不知是错觉否，总觉羊角盔上开绽的刀剑中红光隐隐，吐气开声之时似有磁震，虽还是那个柔的嗓音，气势却截然不同。

　　“干坤鸿羽丹”之名连游历各方的言霜都没听过，但世上肯定没有即服即用的治伤或益功丹药，又不是仙丹，此物多半是寅吃卯粮、借力转化的门歪道，后患无穷。羽羊神用上这种东西，是不打算留活口了，观海天门美其名曰玄门正宗。

　　其实就是一团散沙，良窳不齐。之所以能长据正道七大门派之列，说一句“靠的是七言绝式”实不为过。

　　天门十八脉，共计十八式，无不是千锤百炼的绝学，号称“一招包一门”招式上已无可挑剔。

　　羽羊神服丹前，修为颇不如言霜，招式技巧更是瞠乎其后，首度对敌，言霜甚至未用全力，还能分神防着傀儡装内藏的毒雾机关。但从“玉梢金翅引龙媒”的影响范围反推，言霜自问挡不下这招，连余劲都应付得相当勉强，仓促间更破不了天门鞭索一脉数百年来、无数顶尖高手锤炼而得的招式。

　　“三绝”玉未明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合理的应对之法是与之游斗，赌羽羊神发不出第三、第四记的七言绝式，耗光鸿羽丹所借卯粮，光是还身体债就能了结这厮。

　　但这道理谁比羽羊神更清楚？庵里庵外全是人，言霜不挡，其他人就是俎上，或等辗过了言霜再来收拾，结果也是一样，可恶。

　　不过一瞬间，情况突然就变得如此恶劣了啊！言霜咬了咬银牙，好看的小嘴边又皱起那抹细折，举臂喊道：“…之沁！”

　　储之沁心领神会，取大往阶下一扔：“接好了！”言霜稳稳接住，曲肘平，腿微沉，霎如渊渟岳峙，仿佛凭空在庵前竖起一面高墙，恁谁也难越雷池一步。

　　“…姑娘你是南月兄的高足罢？”倚着檐柱默默观视的鱼休同忽问。言霜柳眉微扬，诧一现而隐，盯着大步而来的羽羊神并未回头，俏脸神情傲岸，意兴遄飞。

　　“先师破门离山后，便不用那个名儿了，书信落款都题作‘朽月老人’。我没有一个叫侯南月的师傅。”

　　“卷西风”侯南月是上代天门脉出类拔萃的人物，某厌倦了真鹄山上的斗争，一怒远飏，宣布与宗门断绝关系，脉却不敢将其除名，是极为特立独行的存在，因年悠月久，连应风都没听过此人。

　　鱼休同喃喃道：“南月兄已不在了么？也罢，合着就快见面啦，与他饮酒最是痛快。”释然一笑：“南月兄大破大立，曾立誓不传‘万里风飙破玄城’一式，想来是言出必行的了。”

　　“万里风飙破玄城”正是天门脉的七言绝式，侯南月主张剑两分，厌腻观中诸人汲汲营营，只想要这式捷径，故尔立誓不传。“我和剑是分开学的。”言霜道。

　　“很好。”老人出欣慰的笑容。“你师傅把剑分开教的原因，便是‘玉梢金翅引龙媒’必败处。你得比他更纯粹些。”

　　言霜神色一动，羽羊神不容她二人再说，恻恻笑道：“鱼休同，你个三番四次死不了的老王八，到阎王殿前再叙旧罢！”

　　偶蹄一刨沙，疾电似的冲上来，十二成的功力至极催发，鞭声肃肃间，极式“玉梢金翅引龙媒”悍然出手！

　　旋劲飞搅，仿佛要将所有人入鞭团，应风几乎睁不开眼，抱阿妍奋力抵紧檐柱。梁燕贞拉住怜姑娘，储之沁则被风摆的师父随手挽住，勉强不失。

　　“唰”的一声，不动如山的言霜一扎，尖在鞭圈之外忽然失形，应风本以为是被绞成了碎片，谁知竟在鞭圈的核心处倏然凝聚，直地掼中羽羊神的口膻中，爆出“啪！”一声轻细脆响。漫天鞭风一凝，四散爆开，失控的劲力由风暴的最中心开始扭曲扯裂，暗青细鞭首当其冲，瞬间解裂成齑粉，随即羽羊神的傀儡装“喀喇喇”一阵裂响，各处关节爆碎开来，羊足由膝部摧折，出高跷似的下半截骨架。

　　然后断成数截，受创严重的羽羊盔更于瞬间四分五裂…可怕的解体过程看似甚长，其实仅只几霎眼。

　　劲风散去，地狼藉的骨架和机簧碎片之间，瘫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破破烂烂的垫革锁子甲下淌出鲜血的足男子，面色灰败，扭曲的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容。应风很久没见过他了。

　　却不曾忘记他的脸，但即使在印象中，他也从未显过这样的表情，明明一败涂地，却令人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