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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孽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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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七是黄裳生日,柯以订了座为她在丽晶暖寿,说好亲自开车来接。

  从小到大,黄裳从来没认真过过生日,忽然隆重起来,倒有些不习惯。姑姑和崔妈也都紧张起来,提前两三天就忙着买料子裁新衣,把她装扮得花团锦簇,姑姑又取出珍藏的法国香水来,向空中,令黄裳牵起衣摆转个圈子,好使香水落得均匀。

  新装是黄裳自己的设计,雪丝般的冰绡罩着衬了钢丝衬的硬的晴空蓝俄罗斯绸裙,玫瑰红手绣兔披肩,白麂皮高跟鞋,白狐裘皮大衣,深冬腊月,硬是冷如花,寒香入骨。当初她画样子给裁衣店时,把那可怜的循规蹈矩的老裁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也是穿得的?”但是试衣服时,整个裁店的客人都被惊动了,一个劲儿打听这奇装异服的女子是谁,当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编剧黄小姐时,便都恍然大悟,见怪不怪了,反而连声赞着:“高人高见,就是不同凡响,连穿衣服都独出心裁。”

  独出心裁,这可真是双份的独出心“裁”啊!黄裳对镜打量着自己这身独出心裁的杰作,心下十分得意。没有人知道,她对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衣服的渴望有多强!如今终于出头了,可以随意地想,随意地穿了,望遍整个上海滩,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穿着,却不担心被视为伤风败俗,恐怕也只有她黄裳才做得出了。

  家秀一边帮她整理衣服上的飘带,一边笑着:“这会儿是妙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等下子还要史湘云‘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就不知道,谁扮那个情圣贾宝玉?”

  黄裳答:“我可不喜欢贾宝玉,《红楼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柳湘莲。”

  家秀不以为然:“柳湘莲出尔反尔,有什么好?反不比贾宝玉长情如一。”

  “可是三姐刎剑自尽后,他还不是决绝地做了和尚?也不算薄情了。”

  家秀摇头:“《红楼梦》的风格蕴藉含蓄,唯有‘二尤’一段,故事大起大落,自成一体,倒像传奇脚本的路子,与整本书的风格大谬不同。以前我同你母亲每每谈起,总觉得这一段像是后人强进去的,偏偏年轻人喜欢大红大绿的调,倒对这一段最感兴趣。林黛玉教香菱习诗,说她喜欢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因为读的诗少,‘不知诗,见了这浅近的便爱’。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喜欢那些太过传奇烈的故事,却不懂得欣赏平淡细腻的美,便是做人时间尚浅的缘故。”

  正聊着,柯以到了,同过去一样,带着花篮果篮,礼物也备了双份,用彩缎带扎着,一份给寿星,一份给寿星的姑姑。因为水果里有桃,家秀不由笑:“人家是麻姑献寿,这可是寿献麻姑。”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起来。柯以趁机邀请家秀一同赴宴。家秀坚辞:“都是年轻人,我混在一起,玩又玩不好,没的惹人厌。”柯以带着笑,故意做出惊讶的口气来问道:“难道你当自己已经老了吗?”家秀答:“肯定是没有你年轻吧。”柯以点头:“那是,我今年才十八岁。”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这个柯以,以前同家秀认真谈恋爱时是谨慎的,如今做了朋友,倒反而俏皮起来了。

  崔妈忽然拉拉黄裳衣襟,说:“小姐,你这裙子下摆还有一点皱,下来我再给你熨一下吧。”说着使了个眼色。黄裳明白,附和说:“就是的,我怎么没看到。”随着崔妈走进里屋去,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柯以和家秀两个人。

  家秀自上次得罪了柯以,虽然借着依凡又合好了,总没机会再单独相处,难得见面,也都是三人行,以前是依凡,现在是黄裳。偶尔相对的几分钟,就像从谁手里偷来抢来的,有种做贼般的刺。这会儿两人并肩站着,只觉中间隔着许多的往事,水样滔滔地涌过来又涌过去,一时间,都觉得很多话要讲,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家秀斜斜地倚着窗,用手指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冰花“嘁喳嘁喳”像一种催促,柯以站在她背后,闻到一阵阵幽细的法国香水味,见她只做家常打扮,淡黄带绣花的樽领衣,雨过天青的半旧织金棉布长裙,绣花拖鞋,随意中出刻意,反而有一种魅惑,宛如猜谜,远兜远转,无非是为了要人更努力地探求那个答案。

  这个时候,这种环境,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人倾心诉肺的气氛。柯以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一直…只是怕连累了你…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该怎样说…”

  家秀诧异地看着他。柯以咽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到底换成另一句:“一起去吧。”家秀微微愣了一愣,微觉失望,明知他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可是也不便寻问底,只得说:“说了不去了。”

  话是拒绝的话,眼神却是鼓励的眼神,柯以有了勇气,改了一种邀请说:“那么,我明天再来,我们单独为她庆祝,只我们三个。”

  那本是一句寻常的话,不寻常的是他的语气,故意得很低,让家秀的心忍不住就是一跳,然后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几乎就要跳到腔子外来。家秀本能地将手按在前,但立刻又省起那是电影里的角色常做的动作,未免矫情,倒像是对着人撒娇。于是急忙又放下了,一时只觉得两只手生得多余,放到哪里都不合适,只好狠命地划冰花,而一张脸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但是人家并没说什么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脸红呢?家秀焦急,越焦急越觉得脸上燥热,面皮都要涨破了。她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来,轻快地说:“那好,可是得选最好的馆子,点最贵的菜。”

  说过了,又觉不得体。怕他认了真,又怕他不认真。正是说什么错什么,怎么都别扭,她只希望他立刻远远地在她面前消失,又希望这一刻从此永恒,时间凝住,凝成一尊化石,让他永生永世记得,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近得几乎成了一个人。

  然而这时候,她眼睛的余光瞟到柯以似乎微笑了一下。她想他是笑她稚拙吧,心里忽然就有些着恼。他说:“那么…”但是不等他说完,家秀已经一转身走开,边走边说:“这崔妈怎么搞的,一件衣服这么久还熨不好?”

  崔妈听见,急急从屋里赶出来,问:“怎么?是不是要走了?”黄裳跟在她身后,身上还是刚才的打扮,全然没有换过的痕迹。显然刚才她们俩的熨衣服只是一个借口,要让地方给家秀和柯以谈心。只是,自己既然看得出,柯以未必便看不出,叫他看见她的家人这样热衷于撮合他们,不知他心里会做何感想。

  家秀更加烦恼,不耐烦地催促:“黄裳,柯先生在这里等了好久了,你有没有好,好就快走吧。”一边说着,又觉得自己有些盖弥彰。

  好在柯以没有再罗嗦,略应酬几句就挽着黄裳下楼了。留下家秀一个,站在落地长窗前,看着自己刚才信手划的冰画儿,这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只鸭子,椭圆的身,肥短的脚趾,惟一尖出来的,是那个长长的嘴——她忽然省起柯以刚才的微笑来了——俗话说的:鸭子的嘴最硬!

  家秀的脸又热了起来。

  黄裳随柯以来到酒店时,请的朋友已经大半到齐了。多半是电影圈里的人,导演明星之,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字,另有几个知名报社的记者,也都是面,有的是共同话题。

  真正客人只有一位,柯以介绍说姓蔡,三十来岁,宽额广颐,态度虽然温和谦逊,脸上却有兵气纵横。黄裳一见之下,只觉眼得很,震不已。忽然小时候读烂的句子兜上心来——“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至此!”

  旧戏本里常说的“惊”就指的是这种场面了吧?只是她惊的却不是“”而是“亲”黄裳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确定并不曾见过这蔡先生,可是心头那种熟悉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铭心刻骨地,一时间心神恍惚,便没有听清那人的名字,只知道是个什么官员,主管宣传、教育、娱乐、演出一应文化事务的,正是他们这一行的顶头上司。难怪柯以今天较往常沉默,讲话的时候颇多忌讳似的。

  接下来柯以又一一地向她介绍旁的人,免不了互道些“久仰”“幸会”之类,指到一位叫做白海伦的女演员时,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风尘气令黄裳又是一愣,心道今天怎么净看到些似是而非的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怔忡着,黄坤到了,还特地拉了她向之学画的陈老师来,说是艺术都是一脉相通的,彼此该多亲近来往才是。黄坤自一进包间就开始衣服,一层层地了金银丝嵌的紫貂皮氅,白色昭君套,拖着长穗子的明黄披肩,出里面的五团花织锦旗袍来,肢处收得窄窄的,开气从腿一直叉到脚踝,以苏牵连遮掩,银色玻璃丝袜下的冰肌玉骨若隐若现,比一屋子袒背的女明星还要吸引。立刻便有位相的反串男星喝了一声彩:“密斯黄时髦得来,赛过一只电气灯。”

  柯以也忍不住一笑,心道这姐妹俩都恁地讲究穿戴,然而细细品味,风格却殊为不同,黄坤的精致是力追时髦,亦步亦趋;黄裳却本身就是时髦,睥睨天下,无可效仿,一切只听凭自我,意态天然。一个是惊鸿照影,一个是明月出山,一个妖娆如玉,一个冷欺霜,一个是花团锦绣皆文章,一个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行二三十个人,都是名利场中的时髦人物,齐齐挤在一个包厢里,笑闹声只差没把房顶掀了去。行的是水席,一道道大菜端上来又撤下去,觥筹错配着诙言谐语,大家都喝得有点面红耳赤起来。便有人提议跳舞,又有人说要唱歌,那个白海伦年龄已经不轻了,可是活泼得很,人群里数她笑声最响,主意最多,最先离座跳舞的是她,最先喊累的也是她,又不住地向《桃花丝帕》里饰医生的男主角调情,饰楚玉的女演员吃了醋,饰陈老爷的便假作发怒,大声喝要搬出家法来,几位姨太太也一齐鼓噪起哄,大家把剧中情节改编了现场即兴演出,演一回又笑一回,直笑得直不起来。便有人提出要罚白海伦酒,白海伦依言喝了,却道:“我认罚,可是单罚我一个人没道理,因为祸在陈老爷身上,也得罚他。”

  那饰“陈老爷”的演员道:“罚就罚,我喝酒就是。”白海伦笑:“罚酒有什么意思,要罚,就罚你讲个荤笑话。”众人一齐鼓起掌来。那“陈老爷”也并不推托,便拉开架势讲起来:“有这样一对哥哥和弟弟,哥哥是虔诚的基督徒,弟弟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们死后,上帝赏罚分明,于是哥哥升了天堂,弟弟落了地狱…”

  白海伦口快地打断:“打回去,这里很没有人听你传道。”

  “陈老爷”道:“我才不是传道,你听下去就知道了…哥哥到了天堂,发现那里的生活并不好玩,要念圣经,做祈祷,唱圣歌,天天就是这些。哥哥觉得寂寞,有一天他提出很想见弟弟一面,上帝便在云端上开了一个,让他同他弟弟通话。他从天上依稀地看到,弟弟的身后,又是美酒又是美女,日子可比天堂多姿多彩,便很惊讶地说:‘呀,那里如此美好,你为什么还愁眉苦脸呢?’”说到这里“陈老爷”看着周围,故意卖个关子:“你们猜,那弟弟是怎么说的?”

  白海伦道:“会不会是上帝搞错了,把天堂和地狱颠倒了?”

  “楚玉”摇头不信:“那怎么可能?上帝要是错了,还有什么是对?”又推着“陈老爷”“你说,你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姨太”、“八姨太”也一齐催促着:“老爷,你就别装葫芦了,那弟弟到底说些什么嘛?”

  “陈老爷”语先笑,又努力忍住了,做出苦恼样子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弟弟就说呀,‘哥呀,你哪里知道,在这地狱里,所有的美酒瓶底都有一个,可是所有美女底下却是没有的呀’。”

  白海伦刚讨了一杯茶来醒酒,闻言“扑哧”一下整个了出来,尖叫道:“你作死!诌断了肠子的,这么恶心的话也说得出来。”几个男演员却一齐拍手大笑道:“酒瓶子有,美女倒没,看得用不得,这可真正是地狱了!”

  其余的人也都笑起来。黄坤新奇地看着,以往她只道自己够疯够前卫,现在才知道比起这些个导演明星来,自己的那些玩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才是真开放真会玩,她等不及地要参与,可是又放不下女学生的架子,一时间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她下的衣服搭在身后的屏风上,像蛇蜕下的一层皮。而她的眼睛,也像是蛇的信子,闪烁离,游移不定。

  颜色太多了,声音也太多,渐渐都变得不清晰,一双眼睛望出去只觉得恍惚,雪白的桌布,血红的酒,制片人和拍片人彼此说着景仰的话,白小姐用羽扇子遮着嘴被谁胳肢过似地笑着,身子做花枝颤,一忽儿颤向左,一忽儿颤向右,做出副还拒的含羞状,其实恨不得在座某位猛一下把她抱在怀中狠狠地亲——她需要的就是这种原始的情,原始的

  黄坤悚然而惊,自己为什么这样了解白小姐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快意地猜测着白小姐的心思。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这样一份赤活泼泼的情,一份热辣辣痛生生的?也渴望着有一个男人,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狠狠地,狠狠地亲?

  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的画家先生陈言化忽然俯过来低声说:“同她们相比,你是多么地静啊。”

  黄坤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的吃瘪竟会收来这样的效果,索继续保持沉默,只微笑着听听这位书呆子老师还会说些什么新鲜的理论出来。

  陈言化只看到她身体上的风平静,却不觉察她心底里的暗涌如,继续感慨地赞美:“年轻人总是浮躁的,可是你不同,你有着最年轻的天真,却又时时出沧桑,你有她们演不出来的沉静优雅,你的静浮现在他们的动之上,正如鹤立群,是所有色彩中最清新明丽的一笔。”

  黄坤觉得好笑,正要回应几句,忽然听到人们轰天价地叫起好来,原来是那个白海伦又提出新的游戏规则来,出主意说要每个人在一副扑克牌里一张牌,谁同谁的牌面大小一样,谁就要同谁亲吻。

  陈言化大开眼界,喃喃着:“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话未说完,白海伦已经强行把扑克盒到他面前来,陈言化要推辞,又怕扫了众人的兴,只得接过来,却一失手把整副牌落在地上,赶紧手忙脚地俯身去捡,却已经趁势藏了两张牌在手上。就在每个人轮一张握在手里,等待最后揭晓的时候,言化趁人不备,将预藏的一张牌悄悄递给黄坤。黄坤一愣,忙接了过来,心中大感惊奇。

  一轮过了开始检查牌面,相同的有四对:陈言化同黄坤自不消说,白海伦同柯以恰好是一对,再有两个男演员撞了车,最奇的却是黄裳,竟到了那位蔡先生。

  众人哄然大笑:“抓到了寿星了!”鼓噪起来,敲盆打碗地喊着:“KI!KI!”着一对对有缘人实行亲吻。

  柯以原是古板的人,可是既做了电影行,便见怪不怪地,任那白海伦强拉着他率先表演了,两个男演员也嘻嘻哈哈香了一下面孔,陈言化虽然腼腆,但说声得罪,也站了起来,郑重地抱过黄坤头吻了面颊一下,轮到黄裳,却是抵死不从,捂了脸说什么也不抬头。

  然而她越是不肯,众人就越是起劲,都站过来围成了一个圈儿,将蔡先生和黄裳围在中间,一迭声地喊着“KI”一声高过一声,宛如打雷,直要把人的头也震昏了,一个女演员笑着尖叫:“平里叫我们怎么怎么做戏,怎么放开一些,轮到自己就银烊蜡头了,不做兴的!”另一个男演员接口道:“不答应,就把她绑起来!”

  又是炸雷样的一阵叫好声,果真便有两个男演员上前来,一边一个不由分说便拉了黄裳两臂按到桌面上来,又催促着蔡先生上前吻她。黄裳又羞又急,又不便发作,绷得眼泪也要出来了,只得拼命忍着,嘴里央告。众人哪肯理她,早推着蔡先生上来,轰雷般连声催促着“KI!KI!KI!”每一声都好比一记重锤,砸得黄裳头昏脑,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自己的初吻居然就这样完了。

  想着,蔡先生却已经越众而上,黄裳只见到一张脸正对着自己俯下来,未来得及叫,蔡先生已拾起她一缕头发隔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吻,复站直身来,笑着说:“好了!”

  按着黄裳胳膊的两个年轻人哈哈一笑,松开手向两旁跳开来。新一轮游戏开始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又想新的促狭法子捉弄人。可是黄裳已经再听不见,她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地坐着,脑子里轰轰响,所有的人都远了,所有的声音都依稀,她的眼前只是不断重复着刚才的一幕,仿佛哔剥绽放的烟花,汇成色彩的河,如此近,如此鲜明,又如此幻灭。

  他吻了她!他没有吻她!

  他放了她!他成全了她!

  可是现在她却有一点惋惜,倒有些希望刚才他没有作伪。

  刚才柯以好像是说他姓蔡,可是叫什么呢?黄裳痛恨自己没有听清。他这样地英俊,不做演员真是可惜了,可是他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做演员?他有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的身材,虽然穿着大衣,仍能让人感觉得出他的肌极结实,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那热力,他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热力也是遮不住地散发出来,让旁边的人感到。可是同时,他的周身又有一种荒凉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无奈,即使处身于最热闹的人群,也仿佛置身沙漠,几万里不见人烟,三十功名尘与土,换来的却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蓦回首,四大皆空,一无所有。

  黄裳莫名地觉得悲怆,觉得伤感,喉咙里有点哽,可是不出泪。视线模糊了,所有的得失进退都模糊,渐渐清晰起来的,却只有他这个人,她这颗心。她知道,她的总是在失落着的心里,终于走进了一些东西,拥挤的,充溢的,让她收拾不下,也割舍不得。

  当酒阑歌散,已经是午夜两点钟,柯以提出来用公司的汽车一一送女士们回家,可是黄裳和黄坤都异口同声地拒绝着,声称可以自己叫家里的汽车来接,但是这之前不妨先走一走,散一回步。反正南京路即使在午夜两点也是灯光璀璨的,不怕会发生意外。

  天很冷,冷得发蓝,大半个月亮将圆未圆,却光亮得很,也是蓝荧荧的,照着夜空下的一对姐妹花。

  空气中有一种凛冽的雪意,然而年轻的心照例是不怕冷的,她们一路行来,脚步轻快闲散,黄坤甚至还哼着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呵出的气在嘴边结成白色的霜,很快地融入空气中,使那空气也显得轻盈脆。

  她是真的快乐,很快乐,而路上见到的一切街影都使这快乐又增添几分,那许多的灯,许多的玻璃橱窗,许多的灯和玻璃的布景,比电影里还要不真实,还令人喜悦足。她在一家婚纱影楼的橱窗前停下来,手扶着玻璃往里面探望着,几乎要把身子挤到玻璃里去。

  “喏,那一件,”她对黄裳指点着“那件戴花球有长披风的婚纱最好看,等我结婚的时候,就要穿上这样的婚纱,照许多照片,挑最好的登在报纸上。”

  黄裳笑着羞她:“刚来这几天就想到结婚了,连婚纱都订下了。同谁?同陈老师?”

  黄坤也笑着,忍不住把陈言化刚才的小把戏告诉了黄裳,绘声绘地说到陈言化那绅士派的一吻时,她眉毛眼睛都一起笑出来“哎,你不知道,”她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来说,就好像黄裳刚才不在场似的“你不知道那情形有多热闹,那么多人看着,我可真是紧张,紧张死了,连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几乎怕被他听见。虽然是玩闹,可是当着那么多的人…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地做证的一种感觉…”说着将手袋轻轻一扬,在空中划一个弧线,却又弯下“咯咯”地笑起来。她着实得意,刚来上海就有这样的成绩,俘获了著名的大师陈言化,这可真是一种殊荣。

  而黄裳心里,却也是一样地激动着。黄坤的话也说出了她心里的感受,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也紧张,她也窘迫,她也惊喜,可是不一样。

  黄坤说“真不知道如果真是遵照游戏规则的话,我会同谁是一对儿,陈老师这个人,平时看着很正经的,原来这样不老实,硬是偷了一个吻。”

  是的,他原是不该得到那个吻的,可是他用作弊取得了机会;而蔡先生本来名正言顺得到了那个吻的,却用作弊的手段放弃了。

  同样是作弊,陈言化的“索吻”代表了一种情义,蔡先生的“却吻”呢,又代表了什么?也是有情吧,不然不会帮她;可若真是有情,又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太过坦了,反见无情;可若无情,似又不该这样悉心体味,倾力回护…

  东边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黄裳真要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而南京路已经到了尽头。黄家风的中国司机和黄家秀的白俄司机齐齐地站在路口着烟,因为两家东主是兄妹,他们自然也见过面,可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只有对着抽烟。烟,可真是中外男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佳际方式。

  黄裳同黄坤互道了晚安,黄坤临上车前,忽又俏皮地探过头来在黄裳面上香了一下“哈哈”笑着扬一扬手,上了车绝尘而去。留下黄裳,坐在汽车里,一颗心就此又不已起来。黄坤的吻,就好像方才宴会的一个续曲,或者说是尾声,是对刚才错过了的那一吻的形式上的补偿。温暖的贴着冰冷的颊,有着薄荷般的清凉,吻,是这样的么?

  霓虹灯闪闪地跟月亮争着辉,将天空映成半透明的玫瑰紫,然而月光却只是静,无声息地泻下来,却得过一切的喧闹。黄裳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心事也像纷繁闪烁的霓虹灯,但那一点相思,却是静静的月光,仿佛早已在那里的了,月亮一旦升起,所有的光就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月光。

  月光覆盖了一切。

  当黄裳在酒店里为着她初生的情感困惑不安的时候“水无忧居”里,黄家秀也是坐卧不宁。

  家秀喜欢在睡前冲一杯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会失眠,她却是不喝咖啡就睡不着。但是今夜这“催眠剂”失灵了,她慢慢地呷着咖啡,心里反复想着明天的约会。

  是约会吧?虽然有三个人,但是她明白柯以这么做是为了自己,自己要不要配合一下他的步伐呢?上次很有些对不住他,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这次的机会再抓不住,他们就真的完了。

  这时候她听到公寓电梯“空冬空冬”一节节升上来,在静夜里有种步步紧的感觉,是黄裳回来了吗?电影圈的人疯起来就没有时间观念,今天又是她唱主角,按理没有这么早回来。黄裳的性格本来是偏于静的一面的,可是因为做了编剧,成天同一班时髦人物打交道,也变得活泼起来了。这倒让她放心,年轻的人,本来就该多笑一些,多走动才是。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电梯已经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家秀诧异,自己竟猜错了不成,真是黄裳回来了?接着听到崔妈大惊小怪的欢呼声:“天哪,是,二回来了,二回来了!”

  家秀先是一愣,这屋里统共住着一老一小两位小姐,连先生都没有,哪里来的?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跃而起,顾不得头发在帐子上勾了一下,撕扯开继续往外奔,奔到客厅的时候,依凡也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一言不发,就拥抱在了一起。眼泪就像早已预备好了等在那里一样,一触即发,直到彼此的肩头一齐打了,这才依依地分开。

  崔妈帮依凡了黑大衣,里面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出暗紫条纹的浅灰驼绒背心,白色的衬衣领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着上一向讲究,而且是倾向丽一派、便在雪地里也要开出花来的人,如何肯素妆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问,已经自动提供答案:“他死了。”

  “谁?”家秀问,但话一出口,已经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国摄影师爱德逊。

  果然。

  “爱德逊去了新加坡做随军记者,被炮弹打中,尸首都找不回来。”依凡的眼泪复又出来,神情肃穆,满月般的脸上动着窗外月光的清冷忧戚。

  崔妈斟出茶来,依凡两手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冷得很,要自茶杯中取得安慰。

  家秀将自己的手覆在依凡的手上,觉得不够,又伸出手臂去揽她的肩,然而依凡只是哭泣着,思想沉浸她自己的世界里。伤心人的眼睛望去,便是壁炉里的火苗也是冷的。她专注地盯着那火苗,一直看到火的深处去,看到新加坡的战火里去,那么多的爱恨纠都在火里化烟化灰了,尸首也没有找到,一点痕迹不留。

  “他是个摄影记者,可是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半张他的照片…所有的东西都在那炸毁的军营里…我本来说要同他一起去的,可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只说一个月后就回来。可是…”

  她说不下去。他没有回来,连同他给予她的情爱与快乐都回不来了,就像她以前最喜欢的那幅画——《永远不再》!她待要在她的心里为他筑起一座碑,可是他连墓志铭也不曾留给她,他那么突然那么干净地退出了她的生命,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进入过。可是她的心却空了,死寂的一片,成了偌大的坟场。

  家秀也沉默了。战争,无处不在的战争,像闪电样划破了多少人的梦,可是她却还是裹在重缎围锦之中,过着个人的生活,即使是1937年投在南京路上的炸弹吧,虽然响声震动了整个上海,可是离租界远着呢,她照旧喝咖啡弹钢琴,琴声隔绝了一切,仍然可以对一切假装不知道。然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战争的标本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这个遗世独立的人也终于嗅到了硝烟的气息。

  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朝代覆灭,在动的时局面前,个人的情爱显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许白头着,忽然“轰隆”一声,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话,海枯石烂倒成了现实。

  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没把握,家秀心中充了幻灭感,刚刚重生的爱情憧憬,也在这不确定的惶惶之忧中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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