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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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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海贝当路国际礼拜堂的对面,有一座白色的建筑,巍峨华美,高耸入云,周围碧草青青,蜂飞蝶舞,终洋溢着一种风和丽的氛围。那里曾是一所美国学堂的旧址,里面时时飘出莘莘学子的琅琅书声,与礼拜堂的圣乐遥相呼应,绘就出一幅人间天堂的优美画卷。

  可是如今,天堂变成了炼狱,琅琅书声换成了犯人被严刑拷打时发出的惨绝人寰的呼叫——日本宪兵队挑中了这优雅的处所,把它改做施暴的刑室,在此上演一幕又一幕的现世惨剧。不知多少有志之士在这里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人们谈虎变,视那里为人间地狱,隐晦地称它做“贝公馆”

  而这年7月,贝公馆又抓进了一个新的共产人——柯以。

  柯以是在拍片现场被宪兵队突击逮捕的,罪名是共产地下组织小组领导人。

  演员们成一团,有怕惹祸上身赶紧告病回家的,有义愤填膺拍着桌子大骂日本狗的,也有的议论纷纷说看柯导演谨小慎微的样子,倒没想到他会是共产

  但当所有的议论归结到怎么想办法搭救柯以的实际问题上时,所有人就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芳姐说了句:“不如找找黄小姐吧,黄小姐同蔡先生,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着找电话打过去,偏偏黄裳陪依凡去医院了,是家秀接的电话,闻言吃了一惊,答应立刻想办法。

  家秀心里其实是矛盾的,她好容易着黄裳答应同蔡卓文断绝来往了,现在倒又主动要侄女儿向人家求情,真是有些说不出口。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柯以呢?

  阳光透过花架疏落地晒在她的身上,叶子遮着的一段是暗金色的,花瓣里筛下的却是莹亮的粉红,她坐在那暗金粉红的影子里,整个人就像泥金香炉里燃着的一点灯,风吹过来,柔软的,摇动的,也像烛火的忽明忽暗。她就坐在这忽明忽暗的灯里沉思默想,仿佛人神战。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全都简单明了了。一直觉得柯以在欧洲的身份不尴不尬,说是搞电影,并没出几部片子来,却天天身边集合了一班朋友高谈阔论,而他的太太,又未免欧亚两地往来得太频了些。却原来,他是一个地下,而她却是他的助手和联络员。这样说来,柯太太的病逝也颇可商榷了。也正是因为柯太太的突然撒手,柯以才失去掩护,不得不亲自回到上海来主持大局的吧?那么现在,他的身份暴,难道也要走他太太神秘病逝的老路了吗?

  不!不可以!柯以是不能死的!家秀紧张起来,一双手扭在前,把前襟的衣服都抓得皱了。

  崔妈出出进进,几次想开口又半路咽回去。

  家秀看得不耐烦,索主动问:“崔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钟摆似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崔妈见问,先给家秀上了杯茶,这才凑前小心翼翼地说:“我刚才好像听见您跟电话里的人说,柯先生出事了,要小姐找蔡先生帮忙。我心里便想着,既然小姐不在,为什么三小姐您不自己给蔡先生打个电话呢?成或不成,试试总好,坐在这里想,又不能把人给想出来。”

  家秀听她话虽糙,未必无理,倒也不,便到黄裳屋里翻开抽屉找通讯录,却看到一只造型奇特的雕花巧克力盒子,盒子呈心型,周围用玫瑰枝着,异常精致。一时好奇,便扭开机括来,只见里面用干花瓣垫底,上面放着几块吃剩的巧克力糖,两张过期电影票,一个放了气的气球,并几张卡片。

  家秀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只见写着:

  “我不指望你能听到风铃的声音,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鸿影,

  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

  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

  蔡卓文。”

  蔡卓文?!家秀明白过来,这盒子,并这盒里所有的东西,必然都与那个蔡卓文有关了,八成是记录黄裳同蔡卓文诸次来往的纪念品,花瓣、糖果自是不消说了,是那蔡卓文送的,电影票大概也是两人共看的,至于气球的含义,倒是令人费解,难不成两个人这么大了还去商店买气球来玩?

  家秀拿过来细细检查,发现上面印着某某茶餐厅字样,这才恍然大悟,必是这茶餐厅招揽顾客的小礼品,两人在这家茶餐厅共餐时随桌赠送的了。

  令家秀最吃惊的,倒不是原来黄裳背着自己同蔡卓文有过这样多的交往,而是黄裳保存这些东西的用心良苦。这样看来,这蔡卓文在她心目中已经有相当重的地位,是可以做一世的怀念了。

  这倒反而令家秀下定决心来,也罢,就给那蔡卓文打个电话——就算不是为了柯以,探探那姓蔡的人品,看他究竟对黄裳安着一份什么心也好。

  蔡卓文接到电话很惊讶,但一句也没有多问,立刻答应在“黑猫”见面,并周到地问要不要派司机去接她。家秀说自己有车,谢谢了。蔡卓文似乎又有一些惊讶,但仍旧没有多说,便挂了电话。

  家秀的车刚刚在“黑猫”门口停稳,她已经透过车窗一眼看到了蔡卓文——她并没有见过他,但是立刻可以肯定,那个身形高大穿西装的男人,一定是他。心里不暗暗说了一声难怪——难怪黄裳!

  蔡卓文也认出了家秀,礼貌地上前摘下礼帽微微点了个头,含笑说:“您一定就是黄小姐的姑姑了,如果不是提前说明,我会以为你是她姐姐。”他注意地看了一下那白俄司机,黄裳的家庭背景原来如此显赫,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也更令他对黄裳心生敬佩,一个不张扬不夸耀的女子,是最难得的。

  直到在咖啡厅里坐定,他心里仍在为这小秘密微微着。恋爱中的男女,总会忍不住夸大自己心中爱人的每个新优点,把这当成了不起的大发现。卓文已经不年轻了,可是在恋爱中的人照例是不问年龄的,他对这次约会相当紧张,但也做好准备,随时等待家秀开口提出:“我以姑姑的名义请求,你不要再来找黄裳了。”

  这话前不久黄裳已经对他说过一次——那天他们在“大光明”看完了电影出来,黄裳说想散一会儿步,便打发了司机回去。正是黄昏,空气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他们并不知要到哪里去,只顺脚沿着北四川路默默往前走着,不时有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也许只是打量黄裳的过于醒目的穿着,可是黄裳却不耐烦了,总觉得人们是在监视着她和他。她想熄灭那些窥视的眼睛,想远离那些人,可是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走完这条路前面是个十字口,四边的路也都是人。哪里都有人,有路就有人。有位作家说,世上本没有路,因为有人走过,于是就有了路。可是现在所有的路都有人走过了,也就再没有路了——路已经走到绝处。

  月亮升起来了,极细极尖的一弯,倒是碧青雪亮的,然而太细了,使足了力气也没有多少光照下来,黄裳穿着白色缎质的旗袍,披着绣带苏的长披肩,就好像盛不住月光似的,那光亮落在她身上,便一路滚下去,落在地上,跌碎了。而她纤细的鞋跟敲在月亮的光上,每走一步便又踏碎了一只月光的铃铛。

  终于她在吕班路口停住了,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就在这儿分手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只听到“咔”地一声,从心底里冷出来,仿佛那里也有一只铃铛被敲碎了,再也粘补不起。

  他看着她,这美丽娇如同波切提利笔下《初生的维纳斯》般的少女,冉冉自海上升起,娇慵地立在两片巨大的蚌壳间,皮肤洁白紧致,眼神略带迷茫,她的脸上甚至还反着贝壳的珠光。当她坚定地说着“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嘴角抿着坚决,可是眼里却分明写着留恋。他从来没有见过美得如此有灵魂的一张脸,美得令人心碎。自从他在她的生日宴上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那是他自懂事起就有的一种爱情理想:在一个云淡风清的夏日午后,在醇酒的芬芳和音乐的飞扬里,共一个高贵冷的女子隔桌而坐,面前是两杯红如血的葡萄酒和一瓶新鲜的花,光娇媚正如对座女子绝的华衣——那该是一个男子为之奋斗的终身目标吧?

  他做到了。可是后来他却又不止于这希望了。他想进一步认识她,永远地陪伴她。而她却对他说分手,脸上动着破碎月光般的哀凄。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张脸重新绽出灿烂笑容,而不是忧伤与绝决呢?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一直徘徊在那个月光破碎的晚上,想不出一个再见她的理由。他知道她爱他爱得很辛苦,可是他爱她却只有爱得更加艰难。她的背后,尚只是一个不赞成他们恋爱的姑姑,而他身后,却有拉拉杂杂的一大家子人,甚至是一整个时代的人,还有他的出身、经历、地位、立场、前途和性命。

  在这个世里,他们的爱情阻碍不仅仅来自通常一对不合相爱的男女所惯会遇到的门第隔阂和家族阻挠,更还有整个的时代背景所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政治力量,以及立场与信仰上的尴尬。

  他左右迟疑。

  而这时,家秀突然找他来了。莫非这位姑姑担心自己不肯放弃,要来当面兴师问罪不成?但是家秀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今天来,是想请蔡先生帮一个忙。”

  蔡卓文欠一欠身,将惊讶隐藏在一颔首间:“请问什么事我可以效劳?”

  家秀道:“你是认识柯先生的吧?我刚才听说,他被宪兵队抓走了。”

  “柯以?”蔡卓文微微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下午。说他是共产,可是柯先生不过是个导演,刚从欧洲回来没多久,一心搞艺术的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谈过政治的,怎么会是共产呢?”

  蔡卓文征求了家秀的同意,点燃一支雪茄烟,了两口却又搁下了,沉说:“柯先生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这之前也听到点风声,说他的确是共产,而且是地下组织里一个不小的头目,导演身份只是掩护,他真正的任务,是宣传抗。他们这次逮捕他,八成是获得了较可靠的证据,只怕我也很难说得上话。”

  家秀沉默了,可是不久她的咖啡杯里落了一滴泪进去,俄顷,又是一滴。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很震惊,没有想到自己对柯以的关心竟是如此之切。她是爱着柯以的,现在她知道了,可是柯以却已经身陷囹圄,让她再没机会告诉他她对他的爱。

  蔡卓文被那无声的眼泪软化了,他想起了他自己同黄裳,如果有一天他犯了事,不知黄裳会不会为自己这样流泪饮泣。他拿起那雪茄烟,因为搁了一会儿没,烟已经自动灭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点燃它,侍应已经跨前一步划了火柴殷勤地递上来,他也便就势引燃了,深深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措着词:“这样吧,黄小姐,我答应您一定会尽力…我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同日本大使馆的书记官池田先生有一点情,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不过池田是文化官员,政治的事儿不一定做得主…什么时候放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至少,柯先生应该不致太受苦…”

  远远地,乐队奏响了一只爵士乐曲,舞池里有零星的几对情侣在跳华尔兹,飞扬的青春,飞扬的裙。

  家秀低着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但是已经没有了泪水,笑容坚定,截口说:“多谢您费心。柯先生出狱后,我想请蔡先生到家里来用茶点,希望您能赏光。”口吻中有种异常果决利的味道,似不容商榷,略带催促,不知是在催促蔡卓文加紧办事,还是在催促自己快下决心,生怕过一刻便会后悔似的。

  卓文一震,看不出这清秀斯文的女子讨价还价起来,竟有这般襟手段。她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暗示自己,如果可以救得柯以出狱,便从此获得与她侄女儿自由交往的权力。他微微眯细了眼睛看着家秀,这个高贵的女士竟然瞬息万变,看她刚才无语落泪的样子,你会以为她是楚楚柔弱无主见的,可是错了,她谈条件的时候,是比男人更果断,更直截,更切中要害的。这是一盘易呢,分方已经开出价码,他要不要接手?

  虽然有蔡卓文的鼎力相助,柯以却还是关足了一个月才给放出来,好在没有受拷训。他走出贝公馆的时候,看到家秀站在对面教堂门前的小广场等她。

  阳光很明媚,照得她浑身像一个发光体,周围有鸽子在盘旋地舞,衬着背后教堂高高的尖顶,看着就像拉菲尔笔下的西斯廷圣母。她平静地笑着,仿佛这里不是宪兵队,柯以不是刚从狱中出来,而是刚自欧洲云游回国,她到飞机场来接他。她那种温和的微笑使柯以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十分心动。

  他同她一同坐在汽车上,含笑地说着一些关于天气和鸽子的闲话,她没有问起“公馆”里的情况,他便也不提起,明明是惊涛骇的劫后重生,可是他们两人的样子,却只像风平静的小别重逢。直到分手前的一刻,她才含着笑,不经意地提起,明天下午在家里有一个茶会,希望他能参加。他问她都请了谁,她仍然笑着,笑容却有些不自然,答说只有一位蔡先生。他全明白了,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可是到了第二天,柯以提了一篮水果准时准点地来赴约,家秀却说蔡先生昨回了老家,不来了。于是柯以成了惟一的客人,主人倒有三位,分别是依凡、家秀和黄裳。

  茶座设在阳台上,黑铁的雕花茶几上铺着手绣的餐巾,与之配套的雕花椅子,旁边推车上一格格放着茶、咖啡壶、新鲜橘汁、冰块、糖盒和盅,点心只有几样,但是很,最上层是一只大花篮,里面怒放着几枝五天堂鸟,周围一圈风铃草,颜色分明。

  依凡穿着白色绉锦短袖旗袍坐在茶几旁,是一尊安静的石像,见到柯以,只是微笑,并不招呼。柯以叹息,她是每见一次更比前一次呆了。

  黄裳珍惜地把花篮抱进卧室,茶宴也就开始了,家秀因为看到柯以注意地看着那花篮,解释说:“是蔡先生送的,他昨晚来道别。”

  柯以问:“黄裳和蔡卓文…真的是在恋爱吗?”

  家秀在这件事上是多少有点心虚的,闻言低了头,说:“也不能那么说…普通朋友就是了。我本来也不赞成他们来往,可是…”

  柯以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要尽快阻止。蔡卓文的背景不简单,黄裳同他来往,会毁了自己,说不定要背上一世骂名。你对他礼让,小心会引狼入室哦。”

  家秀听他说得严重,脸色大变。更再说,黄裳已经回转来,边走边笑着说:“我说怎么这两天总是听到鸟叫呢,姑姑猜怎么着?我的后窗台底下,燕子在那里筑了一个巢,还养了一窝小燕子呢。”

  柯以同家秀的谈话就此打住了,他注意地打量着黄裳,这个女孩的眼中明显有了许多心事。她以前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如今却深得像一潭古井,锁着千年的秘密,只等待梦中的王子来开启。她的王子,是蔡卓文吧?正想旁敲侧击地点她几句,崔妈进来说:“大爷府上的坤小姐来了。”柯以忙站起相

  黄坤已经一阵风地进来,笑容面地招呼:“姑姑,好久不见,你这阵子气愈发好了;阿裳,我不来找你,你从来也不知道找我,可想死我了;柯老师也在这儿,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你们可真是,喝下午茶这么好的节目也不叫上我,就不许我这俗人也沾几分雅气么?”

  家秀笑道:“瞧你这张嘴,一会儿功夫,倒把人人夸了个遍也埋怨了个遍。你说的,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这样,快坐下来喝杯茶吧。”

  崔妈也上来侍侯,问坤小姐要什么饮料,有无特殊口味。原来,在“水无忧”里,虽然厨子、女佣各有安排,但是每每来了黄家的亲戚,还是老仆崔妈招呼,显得亲切。

  黄坤坐下来,缓缓地说明来意。原来,陈言化借人家的小会议厅搞了个画展,愿意提携黄坤,拨出一角来让她也拿出部分画稿参展。黄坤想着,自己学粉彩画的时间尚浅,还不懂得涂炭粉,笔下的美人个个呆口呆面,远远比不上老师的活生香。画作并排,高下立见,没的丢人现眼。倒不如拿些速写美人出来,虽则稚拙,然而线条夸张,有意趣,说不定倒可以出奇制胜呢。打定了主意,她便兴头头地,又赶着画了几十幅速写,总标题《上海女人》,一并拿过来请黄裳帮忙配几行文字。这开画展本来就是为了轧热闹、出风头,如果上海第一美女的画配上上海第一才女的文,岂非相得益彰,大有噱头,简直金苹果掉进银网兜里一样醒目漂亮呢。

  黄裳笑着,并没有追问她谁是金苹果,而谁是银网兜。只是拿起画稿来一张张翻着,果然有几分意思,倒也技,随手便题了十几幅画。

  黄坤大喜,她以自己的心思揣度,总以为女人都是天生的敌人,漂亮的女人尤其如此,而漂亮又有名气的女人之间,简直就是不共戴天。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的奉承话和种种优厚条件来换黄裳的帮忙,没想到竟然全用不上。黄裳如此痛快地就答应了。

  她看着那些配文,在一个穿着极单薄的透明衣裳跳却尔斯登舞的时髦女郎图旁,黄裳写着:

  女人有时是为了跳某种舞而换衣裳,有时却是为了穿某件衣裳而选跳舞——恋爱和婚姻的关系也是如此;

  一个置身于九位女士的虎视眈眈之下的西装青年的图旁写:

  鹤立群是一种姿态,孤独,而高傲;鹅立鸭群(准确数目字是4500只鸭子)却是一种酷刑,非但孤独,简直残忍。

  对抛媚眼的女郎的评价是:

  秋波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则是瞄准;

  缄口不言的女郎却是:

  用嘴巴说话的女子,再能言善道也是本演员;用眼睛说话的,才是演技派。

  黄坤看得笑起来,睁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问:“那么,在人生舞台上,我算是第几段呢?”

  黄裳笑着恭维:“你是一个有演技的本演员。”

  柯以指着“鹅立鸭群”的那一张,大惑不解:“意思倒也机智,可是4500只鸭子是怎么回事?”

  黄坤大笑:“你没听人家说过: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吗?”

  家秀皱眉道:“太刻薄了,物伤其类,相煎何太急呢?”

  黄裳垂手领教。黄坤却惯例听不进这些老姑婆理论的,只管催着黄裳往下写。这一个下午,便在黄坤的“妙笔”生花和黄裳的“妙语”如珠中度过了。

  柯以走后,家秀一直记着他说的卓文身份暧昧的话,宛转地探问起黄裳的心意,都被黄裳三言两语岔开了。无奈只得挑明了话直说:“我答应你同蔡卓文来往,是觉得他不像一个坏人,可他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政治的事我不懂,但他结过婚,这总不能不计较。你还是问清楚的好。”

  其实黄裳心里未必不焦急,然而叫她如何开口去问呢?他并没有向她求爱,连稍微明白点的暗示都没有。他非常在意把握同她在一起的机会,可是难得他们在一起了,他却又多半表现得心不在焉,仿佛有几座山着似的。她完全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每次见到他她就很想哭,这好像是从他们初次相识就开始的,每次面对他,她都有一种流泪的感觉,悲哀地,感到世事的无法掌握。

  最初姑姑明令止他们来往时,她尽管不舍,但也下定决心不再理睬他了。可是后来为了柯以的事令解除了,就好像歇了一冬的溪水重新解冻开,是再也止不住的了。当她见到他,她就眼里只有他,而当他不在面前,就好像全世界都落空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她给他打电话,他便一定会出现,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去电话。可是现在她明知道找不到他了,却反而将他的号码背得烂。一次次地打过去又挂断,在那“嘟嘟”的电声里体味着一种绝望的思念。

  如果相思可以像树种一样播种,那么现在她一定已经拥有一片相当茂密的森林。如果是那样,或许她的心会好过些,比较不那么无望,会为他执著地守护着她的林子,等他归来。

  但是不,相思完全是一种虚幻,沉甸甸却又空落落的,是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打捞不起,也俯拾不得,相思越沉重心就会越空虚。

  那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到一半,听到电话铃响,拾起来,对面却没有声音。她忽然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他!一定是他。彼端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混着风雷隐隐,似近还远。

  她望向窗外,月亮像一只倒扣的油碗,碗底渗出油来,把印蓝的桌布晕染得蒙蒙的,但是并没有雨。那么,对方不是在上海了。他并没有回来。还在酆都吧?

  她握着电话,也不追问,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泪水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过了一会儿,听得“咔”地一声响,对方挂了机。可是她仍然不肯放下听筒。就那样坐至天明。

  天一点点地亮了,太阳升起来,隔着窗纱照在她脸上,都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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