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盗玉瓶凤姐失算计 借银钗探春思远行
且说皇上銮仗方起驾时,便上北王派去护驾的卫兵,因此一同回来,走至半路,忠顺府的亲兵也到了,都一同返京。诸王早在郊外设帐接,跪銮驾,君臣互道辛苦,一同回宫,先议了国政,次方诏贾府有职人等晋见,告以元妃事,犒银若干。
贾政磕头谢恩,忍痛奏禀:“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夜思竭其犬马之力,图报捐埃而未能。前皇上回京之先,已命内相告知娘娘身殁事,殷殷垂顾,臣感激涕零,镂心刻骨,口笔难述。今更蒙皇上亲劳抚嘱,奴才不胜惶悚顶沐之至。归家之后,惟有设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遂谢恩归府,告知元妃灵椁回京,又派出家人分班往亲眷处告诉,又叫进裁来订做衣裳,银匠来打首饰,又于栊翠庵另起一坛诵经,又叫多多准备帐幔香烛,一时忙得人仰马翻。
贾琏因银子不凑手,走来问凤姐支取,凤姐道:“你做梦呢。年前的租子,难道不是你收着?况且给娘娘治丧,朝廷自有赏赐,如何又来问我要钱?”
贾琏道:“去年田庄因大旱欠收,匪众又抢去大半,统共只剩那一点子钱,还不够应付过年的,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青黄不接,哪来的租子钱?这会子突然闹出这件事来,竟没个凑钱处,朝廷那点子赏银,连搭棚都不够,这两早用完了,你好歹哪里腾挪些,先让我打发了素幔帷幕、蜡烛元宝这笔。”
凤姐冷笑道:“这话说得蹊跷,土菩萨过河,倒叫泥菩萨背着——你没有,难道我有不成?这些年来出的多,进的少,每有事情派下去,不论子侄奴才,都是两手一伸只管要钱,二十两的营生,不要足一百两都不肯动一动窝儿,如今竟成了例了,哪里还有剩余?依我说,娘娘的事原是皇家的事,宫里发多少银子就办多大排场也罢了,又要耍虚头,图好看,打肿脸充胖子,又是白绫衣裙,又是全素头面,又是多少座纸亭子、纸车、纸房子,连栏杆、池子、花树、草虫儿也都要依模照样儿用彩纸剪出来,足足地要再搭一座大观园出来才罢了。十几个巧匠忙了多少日子,也不过备着到时候一烧。哪里是烧纸,竟是烧钱!如今我还不知道向哪里钱来给众人裁衣裳呢。好在刚忙过二姑娘的事,好歹省几件衣裳簪环的钱。还有个新闻呢,大概宝姑娘怕她弟媳妇没有素头面,悄悄儿叫人送了一对佛手簪、一对楼阁童子纹银耳环来给邢姑娘。不知怎么又给老太太听见了,说:倒是她想得周到。便又开了私房箱子,捡出许多银钗素簪散与众人戴,连我也赏了这簪儿。”说罢从头上拔下一支珍珠地麒麟送子镂花簪来给贾琏看,又道“可笑这个脚打后脑勺的节骨眼儿上,太太还要火上浇油,倒催着办宝玉的婚事,说要奉遗旨成亲,商量打多大,多少柜子,又是什么织金衣裳,三牲六礼,都还指着天上往下掉金子呢。”
贾琏道:“宝玉的婚事,老太太不是早有准备,怎么倒问你要?且不理那个,赶紧打发了手上这笔是真。不如还是找鸳鸯商量,或者还有些办法。”
凤姐忙道:“快别去讨那个钉子碰。为她上次帮你了一箱子东西去当,不知怎么给太太知道了,人前人后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又扔些不酸不醋的话儿给鸳鸯听。得她如今且远着你呢,避嫌还避不过来呢。你看这些日子你同她说话,她何曾肯拿正眼儿睃过你,别说求她银子,就是你拿着大捧白花花的银子给她,只怕她都未必肯要。”
贾琏焦燥起来,顿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叫我空手去回人家,把幔子退回去不成?”
凤姐想了一想道:“这也不是个事儿,纵然今儿你还了幔子这笔,明儿银爵盏、银灯台那笔出来,还是不够。”
贾琏道:“谁说不是?只恨无法子可想。”
凤姐道:“法子倒有一个,只不知道你敢不敢?”贾琏忙问何计,凤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许多东西在这里,钥匙可是你收着?如今何不拿它出来换些银子。反正那甄家已经是沉了底,未必再有机会翻身的,那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拿来且派些用场,救救急,灭了眼前火再说。”贾琏沉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救急之法。只是那些多半是御制之物,寻常当铺未必敢收。”
凤姐道:“你还惦记着有当有赎呢,我劝你不如包子打狗——只望它去,别望它回了。我跟你说,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兴的,听说是京里有名的古董掮客,认识各省各府许多大户,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出京城去,找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卖给那些深宅大院里,一则解了燃眉之急;二则又隐秘,不至像典当那般容易白,岂不两便?”
贾琏笑道:“连我尚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女婿,你倒打听得清楚。”
凤姐道:“你不清楚,难道我是耐烦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原是那年他女婿为了一桩古董生意和人打官司,被告说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周瑞家的巴巴的来求我出面撕掳,我因此记下了。”
贾琏道:“原来这样。他既欠着你这个人情,少不得会应承下来。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却往哪里去腾挪这笔银子呢?”
凤姐道:“你若肯答应把甄家的东西卖的钱分我一半,我就先借你二百两对付了眼前。”
贾琏咬牙道:“我把你个不足够的,劝你也能着些儿吧,‘一锹撅出个金娃娃,还非要寻娃他娘’,难道都能带进棺材里去?我且洗眼睛看着呢。”
凤姐骂道:“放,难道我是故意有钱不给你的?这就是老太太拿出来给宝玉办喜事的钱,也只先给了这一笔,叫做衣裳。太太倒会做人情,又说什么反正要做起来,琴姑娘、云姑娘的婚期也眼看着就到的,不如把礼也一并提前备下。恨不得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这钱我明就要付给绸缎庄的。如今给了你,明儿还不知去哪里挪凑呢?”
贾琏却又踟蹰道:“周瑞家的既是太太陪房,这件事只怕瞒不住太太。”
凤姐道:“太太是个胆小躲事的,又不肯承担,这事被她知道,反而束手束脚,宁可瞒着她的好。你放心,周瑞家的不答应便罢,既掺到这件事里头,自己便有不是,未必有胆子往外说去。”
正自商议,有人来报“冯紫英、陈也俊两位公子来了”贾琏忙出去接。这边凤姐便命人叫进周瑞家的来,与她细细说了。又命她说与女婿冷子兴知道。周瑞家的起先不敢,后来听凤姐说自己并不出面,所有交接都是她同女婿打理,情知有许多好处,便利薰心,大包大揽下来。凤姐又道:“太太胆小,且这些日子正为了红白两件大事着忙,这件事却不可以让太太知道。”
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了彩云来找凤姐,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起身道:“既是吩咐了,我回家说给他老子,必教拿子打得他知道。”
彩云笑道:“周嫂子同谁生气,舞刀的?”周瑞家的故意叹道:“还有谁,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上次教训了他,好了两天,没几又惹出祸来。”彩云一笑,并不再问。
三人遂一同出来,周瑞家的自回家去,凤姐便随彩云进角门往王夫人处来。只见邢夫人、尤氏、李纨也都在此,却是为商量两府灵事。
凤姐便先回道:“刚才二爷回去说,幔子旌幡都已齐备,只是衣裳还差着老太太、太太们的几件,因是订制,要迟一两天。”
王夫人点点头,叹道:“我何曾办过这些事?再想不到,我吃斋念佛,竟没积下德行,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儿一女都走在我前头,珠儿是这样,大姑娘也是这样…”说着又哭起来。
李纨听见提起贾珠,哪里得住,也拿绢子堵着嘴呜咽起来。便连尤氏也伤心,勉强劝道:“娘娘是享尽了福气才去的,原不同于我们平民凡人。这是她的寿数如此,不可强争,婶娘不要太伤心了才是。”
王夫人哭道:“只可惜了那没现世的孩儿,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就跟他娘一同去了。宫里太监说,娘娘原在京时已然有了身孕,竟未查出。想那宫里太医按月诊脉,如何竟能疏忽了?莫非有人害她。”
凤姐心里一惊,忙劝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娘娘一向身子健壮,况且又是刚刚有孕,想是并未来得及召太医诊脉,又或是太医错诊一半次也是有的;娘娘原是皇上心爱之人,哪里会有人敢加害呢?”
邢夫人冷笑道:“这也说不准。那戏里常常有的,宫中嫔妃众多,都是你害我,我害你,自己没孩子,便巴不得人人都生不了孩儿,眼见娘娘有了龙种,还不想方儿害死她呢?都以为宫里严谨,岂不知越是大的地方儿越藏污纳垢呢,不然,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从哪儿来的?”
凤姐原本心中有鬼,听不得这些话,又不好驳回,只得道:“便如两位太太说的,或者娘娘正是因为有这些个担心,才故意瞒住了怀有身孕的消息,不让太医知道。太太想,伴驾围,这是多大的恩宠,后宫佳丽三千,贵妃昭仪一大堆,皇上谁都看不上,偏就点了咱们娘娘伴驾,这是别的妃子想争还争不到的呢,娘娘如果不去,想必就另有别的妃子顶缺儿,未免夺宠,说不定伴在皇上身边的两个月里会吹些什么闲风碎语。所以娘娘才不肯以实相告,想法儿瞒住了众人,勉力远行;又或者,娘娘怕皇上离了宫,那些妃子更有机会加害自己,所以宁可以身犯险,随驾躲出宫去。就是月信来迟,自然也只推在路途遥远不调上,不肯教太医诊脉的,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加害。这原是娘娘的一片苦心,只可恨天不从人愿,倒辜负了娘娘的一生聪明。”说着,也拿绢子拭泪掩饰。
邢、王二人听了,都觉有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大概总不出你说的这两种缘故。宫廷里的事,原本难猜。”遂不复提起。凤姐反心神不宁,独自思忖了半。
是晚,贾琏亲自找着冷子兴,将一箱器物与,再三叮嘱不可在京中出手。冷子兴正有一宗生意要往南边去,便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只说:“二爷放心,若不能办理得明白,再不回来见二爷的。”
谁知他二人头接耳,早被周瑞家的儿子老三看在眼里,这周老三平里不学无术,只以斗摸狗、赌钱吃酒为意,因输了钱,没有银子吃酒,正在家中翻箱倒柜,想找些什么出来当了换银子救急,正看见贾琏与冷子兴说话,又见贾琏的小厮兴儿、旺儿两个搬挪箱子,不思忖:早听说琏二瞒着上头私放利银,赚的黑心钱,又说二爷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当。如今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必定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好东西,我便偷了,料他们也不敢嚷出来。便趁人不备,撬开箱子,也不敢细挑选,只随手拿了几件趁手之物,人不知鬼不觉溜出。
待出来灯下细看,见是一只镶金嵌玉的瓷瓶儿,一个镂花雕纹三足鼎,一只玲珑剔透玉如意,都珠光宝气,料想价值不菲,不心中大悦。又见那瓶儿纹理细腻,绘着五彩人物,衣袂分明,须发毕现,十分精致可人,便不舍得出手。次天明,便先藏起瓶儿,只将玉如意和铜鼎拿到当铺去,开口便要五十两银子。既顺顺当当押了来,又觉后悔,心想老板既如此痛快,大概是当得低了,不该一次拿出来的,幸亏还藏着一只瓶儿,下次必得多要些银子。他这里暗自算计,以为得了便宜,哪里知道早已闯下弥天大祸来。这且不论。
如今只说赵姨娘听见贾母分首饰,便又急起来,因踮着脚儿来探处借簪子。探正在窗前临字,闻言诧道:“你并不少这些,如何倒问我借?”
赵姨娘便抱怨道:“我虽有几鎏金的,无奈这种日子不合戴。若论银的,统共那一只双股素簪儿,还是那年你舅舅死时现打的,偏前儿又断了一股儿。我记得历年府里办白事,你头上分明不少戴的,如今老太太又赏了你,一个头哪里得下这许多。你平时又不爱戴这些簪呀钗的,不如借我戴两天,过后还你就是。”
探听见“舅舅”两字便打心里怒起来,冷笑道:“姨娘别说还,就借了不还也使得,谁不知姨娘亲戚多,我今儿借了你,明儿你又不知借了谁,只怕就算姨娘想给我,那借的人倒不肯还给姨娘呢。要不然,姨娘前年跟我的丫头翠墨借的素裙子,还有环儿瞅我不在家借去的一幅字画,两盒子胭脂,怎么一直不见还呢?别的且不论,那胭脂原是我去年生日时大姐姐宫里赏的,寻常便拿银子也没处买去,环儿一声不响拿了去,倒说得好听:借!谁还指望着还呢。”
赵姨娘听了,恼羞成怒,道:“不过走来同你借银簪,又不是什么金的翠的,能值几何,就被你兜头兜脸翻出这许多旧帐来,只管拿话堵我。我倒不怕明白告诉你,那孝裙子借去,也是为了吊你舅舅的丧,你又不肯去磕头尽孝,你的裙子倒替你尽了礼,你还该谢我才是,倒问着我。就是那字画胭脂,也是你亲兄弟拿了去,你做姐姐的难道不该照应点亲兄弟,倒把钱攒下来添活那些钱多得沉箱底的人,姑娘也别太势利了些。我知道你瞧不上我,那又如何?你能耐,难道能耐得还可重托生一次,生在太太肚子里不成?”
探哪里得这话,直哭得哽咽起来,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这么三天两头地提醒着,变着方儿作践我,自己作践了不算,生怕别人不跟着作践,所以每每地要闹些事故来好教我没脸。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见不得我活得有点人样子,拿着下三滥的奴才我认舅舅,每每造谣生事,说我拿钱添活别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给那我添活得着的人,姨娘管得着么?”
侍书、翠墨看见,忙上来解劝,又嗔着赵姨娘道:“姨是怎么了,既然口口声声提着姑娘是姨生的,倒不知疼爱,次次来必惹得姑娘伤心。”
探骂道:“你们也胡说了,我凭什么要她疼?难道老爷、太太疼我还不够的?我倒肯知足,并不指望谁疼爱。只望她少来两遭儿就是我的造化了。”
赵姨娘见探哭了,也怕闹大了自己吃亏,不敢再嚷,却只嘟哝着不肯去,道:“这府里难道还缺少疼她的人?我就把心剖出来给她,只怕她还嫌腥呢。”
侍书知道她若不得着好处再不肯走的,只得从自己头上拔下白菜蝈蝈的银押发来递与说“姨娘若不嫌弃,就把这押发且拿去戴吧,好过在这里惹姑娘生气。”
探道:“你又充什么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银散发?便有,倒不如施济穷人去。”赵姨娘道:“正是呢,这府里,我们不是穷人,谁还是穷人?丫环的戴也比我们体面。”说着摔帘子去了。
翠墨叹道:“真真是‘贼不走空’,饶是得了东西,还要撂这许多闲话。”侍书忙把她衣襟一拉,不叫说话。探这里气得哭了半,只说“什么时候彻底离了这府里才算好呢”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说潇湘馆诸人起先听得元妃身殁,都道:“这回可没有什么金玉良缘的赐婚了吧?”后来又闻说王夫人决意奉遗旨成婚,要赶在热孝里办了白事办红事,连日子都已择定下来,就在陪灵回来当月里。不都瞠目结舌,叹道:“口谕成了遗旨,是更难收回了。”
黛玉早自贾母提亲起,已知万无生理,如今闻说金玉良缘已定,更不多想,每作息自若,心如止水。只是脸上一天天地瘦下去,正合了那句“一三秋”的老话,便花谢雨收也不能这般迅疾。虽然大夫每一次诊脉开药,贾母一三次地遣人来看顾,有时亲眼看着进汤进药,无奈刚吃下去,略一转眼便又吐了。贾母看了,又是忧心又是烦恼,无法可想,也惟有叮嘱紫鹃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鹃到了此时,明知便说尽千般言语亦不能略解黛玉之忧,每里夕卜灯花,晨占鹊语,当庭拜月,临鼎焚香,无人处便暗暗垂泪,祝祷不已,只盼还有回天之机。看着园里人忙进忙出,议论着怎么装饰新房,怎么打造柜,又是怎么订制衣裳头面,只恨不能堵住双耳,不闻不见。这回过贾母话回来,又见黛玉依在头抱膝沉思,面上木无表情,腮边泪痕不干,眼里却是空空的,不叹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黛玉闻声回头,惨然笑道:“谁哭了?这两天我只觉眼睛发涩,这泪大概是终于到尽头了。”
紫鹃心里难受,强笑劝道:“姑娘又说笑了,泪是人体之水,哪有尽的时候?”
黛玉听得一个“水”字,又觉刺心,猛回头“哇”地一声,将早晨吃的燕窝尽皆吐出。紫鹃忙过来抚口,便忍不住哭起来。黛玉吁吁笑道:“傻丫头,我不哭,你倒哭了。哪里就死了呢?”紫鹃更听不得这话,越发掩着脸大哭起来。
雪雁、纤等听见哭声,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及进来,才知黛玉又吐了,都叹道:“姑娘吃不下饭这个毛病,可怎么样才好呢?医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灵药,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矶上纳闷。恰宝玉从外面进来,看见她两个,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问道:“姑娘这两怎样?我每每问她,只说好些,竟连我也生疏起来。我又不好驳她的。”说着眼圈儿红起来。
雪雁由不得哭道:“哪里‘好些’?你只看她脸上瘦得那样就知道了,刚刚还吐了呢。”
宝玉听见,忙掀帘子进去,果见紫鹃在与黛玉口,忙凑近问:“妹妹觉得怎样?”
黛玉微微叹道:“好多了。”一语未了,又起来。
宝玉坐在椅上,见她玉容惨淡,形销骨立,心里只如万千勾戟抓挠一般,疼得有口难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凭别人说什么,只别往心里去,也别理会。待我了大姐姐的灵回来,自有决断的。”
黛玉叹道:“你也不用多说,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也想清了很多事。我这病横竖是好不了的了,你只和宝姐姐两个好好地过吧。”
宝玉大惊失道:“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来怄我?”
黛玉眼中出泪来,摇摇头不教宝玉说话,又了半晌方继续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娘娘殁了,大祸眼看就要临头,这偌大一家子几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尽力的了,可你是这家里的人,你不管,谁来管呢?”
宝玉心痛如绞,哭道:“妹妹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宰,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
黛玉收了泪,摇头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样呢?乌鸦尚知反哺,我来这府里十年,并不能报恩,再叫你为我惹祸,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净了。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眼睛看着宝玉,无限怜惜,却再没有一滴泪。
宝玉哭得肝肠寸断,黛玉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我决不负你!”
黛玉见他这样,更觉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心中并无自己,只是一心为宝玉伤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叹道:“我在这世上,并无一个亲兄弟,亲姐妹,所知己者,不过你和宝姐姐。从前我在窗外头看见她替你绣肚兜,我心里还不自在。这几不知怎的,只是每每想起这个形状儿来,想来今后你们在一处,这情形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别的,若能看见你两个好好在一起,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便也是欢喜的。”说罢,手慢慢松开,竟转身睡去,不复再言。
宝玉别的话总没听见,只这句“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却是刺入肺腑,只疼得肝胆俱裂,恨不得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灵魂出窍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眼泪下来,也不知擦拭。
紫鹃雪雁见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将他一阵摇叫,半晌,宝玉方“呀”一声哭出来,因见黛玉力倦神微,只怕吵着她,因将手拳起堵着嘴,哭得喉梗声嘶。紫鹃等见了,更觉伤心,忙将他拉出来,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着,叹道:“二爷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劝着,袭人与秋纹已经闻讯来了,紫鹃又惦记着黛玉,便身回屋了。袭人见宝玉面无人,忙搀了回房。宝玉却不用人扶,一路飞跑回怡红院,扑在榻上,这方放开声音,尽兴大哭起来,叫道:“这回活不得了。林姑娘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她受这般荼毒?想是我家的运道尽了,后头更有许多腌臜事不忍心叫她看见,所以早早地要收她回去。”
袭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推他说:“听听你这口里说的什么?哪有红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运道差的。老爷听见了,问你还有命在么?”又道“这些日子府里为着娘娘的事已经忙得不可开的,太太还要在百忙里出工夫来,着裁尺头做衣裳订打柜,说是按规矩要么三年不婚,要么就得赶在热孝里抢着办了,因此府里忙得四蹄朝天。你倒事不关己的,只做撒手大爷一般,还有这许多抱怨,太太听见,岂不寒心呢?”
宝玉哭道:“我才不要结那劳什子亲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处活,要死一处死。什么金玉良缘?又是什么娘娘遗旨?活人的事,凭什么倒要一个死人做主?”袭人听他说得大胆,吓得忙上前捂住嘴道:“我的小祖宗,这等话也是混说得的?”看他这样,深觉忧心。
且说到了灵柩进京这,贾母亲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凤姐、李纨、探、惜等嫡亲女眷,贾赦、贾政率领敕、效、敦、珍、琏、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一干男丁,无论有职无职,俱披缟着素,苴菅履,或坐车,或乘轿,或骑马,或疾行,都往东出城十里外高丘上站定,铭旌蔽,帷幄如云,恰如银山匝地,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号,各王府亲宅也都设了路祭斋坛,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经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轿车马金银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远薄一点的也都依例送了许多猪羊香烛并扎了百花亭捧栉侍女来,直将东郊十里亭铺成一片雪山银海。接着,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也带着一众侍卫内相驾素车打锣张伞而来,与贾政等厮见了,连道“节哀、珍重”
一时羽林军护着梓宫队伍来到,执事太监高宣一声“停棺”顿时鸣锣檀板齐响,佛号哭声大作,贾母、王夫人等扶着棺材几次哭得昏死过去,贾赦、贾政一边自己哭泣,一边跪请老太太节哀,凤姐命人抬了陈年铁梨木扶手靠背椅子来请贾母坐下。抱琴装裹得绢人儿一般,过来给贾母跪着磕头,贾母见了抱琴,便如见了元一般,一把抱在怀里,复又放声大哭起来。执事太监高喊一声“宣旨”顿时四下里偃旗停乐,贾府众人忙都过来列队跪倒,数百人群,只闻呼吸之音,不闻泣之声,静得月夜风轻一般。戴权遂高声宣旨,备述元妃生前身后事,椒房失鸾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遥远,又为解木造棺诸事,已经耽搁近旬,头七已过,二七将即,况且天气炎热,尸身不敢久停,宫中监天正又早择定入殓期,不得有误,因此特命梓宫不必进城,径往孝慈先陵归葬可也。
贾母等听了,俱是一愣,无奈只得山呼万岁,磕头谢恩,一时只见素翻滚,雪山起伏。戴权亲自扶起贾母来,再三劝慰,又说先陵早已派人通报告诉,一应事宜都是预备妥当的。贾母只得再谢皇恩,临时命人回家去打点行囊,又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叫至跟前来叮嘱一番,眼看着太阳下山,不便久留,方又抚棺痛哭一回,就此别过。
于是前头执事太监执牌引路,先是九命丧仪牌一对,诔言五座,肃静牌、回避牌等两列,接着吹手四名,清道旗一对,门旗一对,御、锣、伞瓶、令箭、令旗等一队队过去,又有贾珍、贾琏、宝玉等孝主骑马开道,引马、对马共计十六匹,后头六十四个杠夫轮番抬着梓宫灵轿随行,再后面是僧尼队伍一路诵经响板,皇帝圣旨、诰命、王侯等座轿亭十数座,每座八人抬轿,明器和下帐香亭等五亭,每亭四人,再后面才是亲眷所赠绢亭、金银幡、引魂轿、宝盖华伞、食案罂缶、香鼎提炉、角灯宫灯,前呼后拥,又有魂帛、执幕、执披、高照等数十人,扯白布穿白服男女执事者七十四人,吹手三班十二人,最后面才是孝妇诸眷,以及留灵路仪执白条纸花、散纸钱的数十人,一路鸣锣开道,响号喧阗而行,径往先陵破土下葬,守制哭灵,须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京。
贾母年迈不,且又是长辈,便不亲往,凤姐因病情沉重,且府中事务也着实离不了她,探、惜又都因造册待诏,黛玉、湘云等是亲戚,也都随贾母留京不去。凤姐扶着贾母,探、惜等跪着,眼睁睁看送殡队伍浩浩径自往东去了,足有一盏茶时候方过完。贾母犹自引颈遥望,直看得人影儿不见,方打起轿子回府。府中又另设祭仪,每请僧尼道姑念经超度。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因是亲戚,不必随灵守制,贾母因怕闷,便请她仍搬进来住在潇湘馆,薛姨妈因要打点薛蝌与宝琴两桩婚事,推辞不肯,只答应每过来一处说话;贾母无奈,便又请了李婶娘来园中略住几,李婶娘为着李纨与贾兰不在园中,避嫌不愿前往,贾母命人再三请了来。宝琴原本跟着贾母住,为李婶娘搬来稻香村,便又挪出湘云来,也叫一道陪贾母住着。贾母每每伤心垂泪,宝琴、湘云必想方设法,以言语开解。凤姐因诸事繁杂,精神恍惚,反不及她两个。
宝钗又寻空约了湘云来家,悄声向她说道:“你的大好日子就在眼前。料想你叔叔婶子未必肯替你准备周全。倘若嫁过去,也是这样单衫零钗的,岂不落人褒贬?虽说我们诗礼人家不讲究这些虚名,总也得面儿上过得去才好。因前些日子替琴儿准备嫁妆,我便私下做主也替你备了几件。你若多心,我就不好拿出来了。”
湘云听了,眼圈泛红,低头愧道:“姐姐一心待我,感激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多心?只是姐姐的日子也近了,难道不替自己留着些?”
宝钗眼圈儿便也红起来,便连颈带腮也一并泛起桃花,半晌说道:“这宗亲事原不妥,只是娘娘有命,哪里容我说得一句半句?如今也不好进园去,许久不见颦丫头,也不知她怎样了?”
湘云叹道:“怎样,不是我说句咒她的话,只怕不好呢。太太还说过几办了你同宝玉的事,就要再托人同北府里说,还叫来下催妆礼呢,哪里是催妆,依我说分明是催命呢。”说着滚下泪来。
宝钗亦低头不语。湘云又坐一坐,告辞去,宝钗送出门来,这方拉着手儿叮嘱道:“你好歹多替我去劝劝林妹妹,同她说,并不是我不念姐妹的情份,但有一点法儿可想,我宁可她做我,好过这样心的。”
湘云劝道:“这是你多虑了,她虽多心,也不会这样想。这原是各人的命,哪里怪得了你呢?”说着又洒了几点泪,方进园来。
却说黛玉送灵回来后,许是劳动着了,反肯略进些饮食,倒比前些时候觉得舒展些似的。紫鹃、雪雁等都大喜过望,只说:“阿弥陀佛,宁可好了吧。”
这晚间,黛玉吃过药,又见紫鹃端上玫瑰花熬的粥来,倒也颜色鲜美,便尝了几口,幸喜不曾呕吐。自觉身上略清些,便要紫鹃扶着来给贾母请安,亦是宽解之意。果然贾母见了她,脸上有些喜,道:“你又起来做什么?这早晚又凉,小心风吹着,回头又吐了。”
凤姐、湘云等也都在贾母处定省,见了黛玉,都拉着手问长问短。黛玉道:“这两倒比前好些,昨并不曾吐。”贾母更觉放心,说了几句话,仍催紫鹃送她回去,叮嘱:“刚好些,千万别劳动着。”
凤姐笑道:“可看出亲疏远近来了,妹妹病了,老祖宗一三次地叫人探问,略走几步路就怕妹妹累着。我现也病着,老祖宗非但不心疼,每里还嫌我懒,干的活少,恨不得叫我扛了笤帚扫院子去。”说得贾母笑了。
这里黛玉进了园子,方走到沁芳闸边,忽然一阵风,吹得树落英缤纷,便如识人的一般,飞飞扬扬扑了黛玉一头一身。黛玉不站住了长叹一声,心道久病不起,竟将青光也辜负了,可怜这些花儿早已凋萎,只为自己不来收葬,宁肯枯死枝头亦不随风飞落。因叹了一声,回头道:“紫鹃,你回去将我的花锄锦囊取来。”
紫鹃劝道:“姑娘刚好些,又操劳了,况且天色已晚,不如等明儿好了再来收拾吧。”黛玉愧然长叹道:“哪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挥挥手只命紫鹃快去。紫鹃无奈,只得回身去了。
黛玉遂慢慢行来花冢之旁,猛可里想起那年三月中浣葬花时,与宝玉同读《会真记》的往事,一时许多句子扑上心头,思及“玉宇无尘,银河浣影,月横空,花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诸句,正应着眼前景物,一点不差。不心恸神驰,柔肠百转,顾不得风清月冷,树荫寒,身上一软,就便儿坐在花下石凳上,却又忽然省得,此处便是自己哭作《葬花》,与宝玉互剖心事之地,耳边蓦地清清楚楚响起一声“妹妹,你放心”听着就像是宝玉在耳边说话的一样,更觉万箭攒心,喉头一甜,猛地一口血出,手扶着花树,便软绵绵倒下来。
紫鹃取了花锄回来,却不见黛玉,正寻时,面见着玉钏进来,因拉住问:“可见着我们姑娘没有?”
玉钏道:“我正奉了老太太的命,要去看你们姑娘呢。”左右看看无人,便又拉着紫鹃的手道:“我因信你,才问你这话,有没有,你只别往外嚷去。”
紫鹃听她说得蹊跷,心中惊疑,忙问:“何话?”
玉钏道:“我听人家说,林姑娘和宝玉商量着要私奔,只等宝玉守灵回来,就跟老太太告假,只说林姑娘要回乡扫墓,叫宝玉跟着,两个瞒天过海,远走高飞去,可有这话的没有?”
紫鹃叫一声苦,顿足骂道:“这是哪个烂了舌头的嚼蛆,可不屈死我们姑娘?”
玉钏道:“我也不信林姑娘会说这样的话。可是太太竟有些当真呢。从前我姐姐还不是一句顽话,就枉丢了性命?要说宝玉,真就是个害人…”
话犹未了,却听石后头有人笑道:“这不是林姑娘么,怎么睡在这里?你身子又弱,倒和史大姑娘学。”却是傻大姐的声音。
紫鹃玉钏俱吃了一惊,忙往石后寻去,果然见黛玉倒在花树之下,双目紧闭,面如银箔,脸上身上覆了半扇落花,静无声息。即伸手向鼻下轻探,只觉气若游丝,似有还无,不都吓得连声呼唤。忙叫了人来将黛玉抬去潇湘馆,又命雪雁飞跑来报与贾母知道。正是:
船到江心桨已断,哪堪风雨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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