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凤姐执帚扫雪拾玉 颦卿点画烹竹煮茗
且说赵姨娘自马道婆去后,只当得遂所愿,不便要当家作主的,直喜得摩拳擦掌,一夜不曾安睡。次一早,伏侍着贾政出门,便有周瑞家的来与王夫人请安,复说二请太太往园中赏雪,王夫人道:“不过是下雪,又不是没见过,况且大冷的天,走来走去的有何益处?不如等雪停了再赏吧。”
周瑞家的便又请赵姨娘与贾环,说:“今儿下雪,哥儿自然不用上学的,何不趁便往园里逛逛去?”赵姨娘巴不得儿一声,为王夫人不去,不敢自便。王夫人见周瑞家的悄悄向他使眼色,心中犯疑,只得向赵姨娘道:“你愿去,便带环哥儿进去逛逛吧,只在园里转转就好,便是各姑娘房中略坐坐也都使得,只别往拢翠庵去,那妙玉心高气傲,脾气古怪,没的惹他厌烦,倒不好。”
赵姨娘答应了出来,向周瑞家的抱怨道:“太太好儿,跟个姑子也这么着。依我说,他既吃住在我家,就该做出个在客的样子来,每里鼻孔长在额头上,教我哪只眼睛瞧得上?”周瑞家的只笑着,并不答言,且陪着赵姨娘母子往园中来。
那雪虽然还未完全停住,不过似有若无,时起时歇,倒还不用打伞。一路停停走走,只见柳垂银线,树拥琼花,琳台隐隐,罗榭俨然,园眼皆是粉妆玉砌,便连水里也都结了冰,看去云白霜清的一片,恍如水晶宫一般。忽的一阵风起,只闻见一股扑鼻香气从山坡那边袭来,沁人醉。忙上坡眺望时,只见拢翠庵里数枝梅花傲然怒放,开得如火如荼,照眼分明,恰似万户彩灯点点,六宫红袖依依。正是:
不闻雀语方知冷,为有暗香始见梅。
贾环先就赞了一声:“好梅花,该折几枝回去,就赏给小丫头顽也好。”赵姨娘道:“去年梅花开时,宝玉折了几枝送给老太太、太太瓶,博得多少赞扬。偏你就只想着胡闹,眼面前的巧宗儿也不知道卖乖,怨不得你老子不喜欢你。”贾环道:“不过是折花,有多难?我这便去折他几十枝,上几瓶子捱房送给大老爷、老爷,少不得也要夸奖我孝顺懂事的。”说着便要往庵里去。
周瑞家的忙拦道:“来前太太特特的叮嘱,说不教往庵里去惊动打扰,那妙玉心孤拐,行动给人脸子瞧,若言语不逊,姨岂不自讨没趣的。”赵姨娘将脖一扭,打鼻子里哼道:“我们是主,他是客。难道自己家里,要折几枝花,还要下贴子求的不成?”说着径与贾环往拢翠庵来拍门。
婆子开了门,见是他娘儿两个,只觉诧异,待问明要入园折梅,少不得进去报与妙玉知道,一时仍出来,回说:“梅花新放,还未请老太太、太太前来赏顽,不好擅折。况且今是颛顼帝的重要日子,庵里有法事,不便见客。请姨娘改再来吧。”说罢,径自将门关了。
赵姨娘又愧又怒,便再打门与他分争明白,周瑞家的忙又拦住劝道:“姨莫与他们一般见识。他既抬出老太太的名头来,又比出上古的神仙,便明知是强辞夺理,却也不可驳他的。不然,倒像是我们不把老太太、太太放在眼里似的,有理也变成没理。况且太太最是吃斋敬佛的,此前原吩咐过不要与他们口舌,如今果然吵起来,倒与你面上不好看,便连环哥儿也落不是。这里正与秋斋邻近,二位不如往三姑娘那里喝碗茶,歇歇脚,去去寒气。”
贾环亦怕事情闹得大了,累他捱骂,况又提起探来,正是他素最惧之人,便也极力劝他母亲回步。赵姨娘正想探闻宝玉消息,虽不敢径往怡红院来,想他们兄妹素和气亲近,倘若宝玉有何事故,探想必有所耳闻。遂回心转意,转往秋斋来,口中犹不忿道:“什么做法事?门里通连一声钟鼓木鱼不闻。又什么是孝敬老太太、太太,难不成我们折他几枝梅花,整棵树便秃了不成?说是个姑子,倒婆子丫头三五个侍候,不像姑子,倒像姑娘。”又向周瑞家的道“你可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府里上下都这样怕他,惯得他比主子还大。”周瑞家的笑道:“我那里知道,便连太太也并不深知,只说是出身官宦人家,所以脾气傲些也是有的。况且老太太、太太一向宽仁礼佛,斋僧敬道的,府里面上行下效,自然都待他恭敬。”
一时来至秋斋,偏偏丫头说探刚约着史姑娘出园子看望薛大姑娘去了。赵姨娘大失所望,哼道:“园子里这样大雪,又往园子外面去看什么雪大姑娘?”倒说得周瑞家的笑起来。赵姨娘便又要往潇湘馆去看林黛玉。周瑞家的本不愿意,正想着用个什么法子阻止,忽见凤姐的丫头红玉急匆匆走来,忙叫住了问道:“傻丫头,你不在二跟前侍候,大雪天的到处跑什么?”
红玉见是周瑞家的,站住了笑道:“原来周大娘在这里,可曾见着我娘?”周瑞家的会意,知道那边事情已完,故意笑道:“这话问得奇了,我又不是替人家找娘的,怎么倒问着我?”红玉笑道:“我们二要找我娘问句没要紧的话,教我找了大半个园子,都说没看着,既如此,我再别处找去。”说着走了。
周瑞家的便向赵姨娘道:“出来了这大半,恐太太有吩咐,姨想必也走乏了,不如这便回去吧。”不等赵姨娘答应,径自转身出园去了。
赵姨娘原本不舍,却不好说什么,若独自往潇湘馆去,又没由头,只得悻悻的跟出来,各自回房生了一回闷气,咕咕哝哝的骂道:“等宝玉死了,我的环儿做了主,这些人一个也不要放过,到时候才知道厉害呢。”想到后雪扬威之美,不回怒作喜,又想着候了这半,并不闻怡红院有何动静,宝玉有何病症,便连失玉之事亦不曾闻得,倒不知是何缘故,便又命人去催请马道婆,却说是门上贴了封条,问邻居,只说马道婆犯了事,已被关押收监。赵姨娘倒唬了一跳,想起诸般热望终成泡影,反搭了许多银钱,不懊悔痛恨不已。
彼时周瑞家的已回来王夫人房中,禀明失玉之事,王夫人唬了一跳,先就撑不住哭起来,便往怡红院里来看宝玉,只问:“你这会子觉得怎样?”袭人等早黑鸦鸦跪了一地,低着头只是哭。宝玉生怕母亲责怪了他们,忙道:“并不怎样,人人都说那劳什子有效验,终久不过是件顽意儿,我只说他蠢钝,早戴得腻了;想来他果然有灵,只怕自己也觉得腻烦,所以静极思动,遂离了我去逛一年半载再回来,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又是气,又是笑,又是急,又见袭人等哭得可怜,少不得劝慰王夫人道:“二爷既无事,想来那玉必不至丢失,太太倒不要急坏了身子,老太太面前,也还要小心声息,别透出去才是。况且二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少不得一半就寻得见的。”
话犹未了,凤姐已得了讯走来,见状忙劝道:“太太不必过虑,我已经知道那玉的去向,包管不出三天,就有分晓的。”王夫人忙问道:“你果然知道下落么?”凤姐道:“虽无十分把握,却也有七分成算。太太如今也不必细问,横竖戏文里也都唱过的,完璧归贾,想必那宝玉离不得这宝玉,早晚便回来的,不然也不算是真宝玉了。”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不由笑道:“想必二说得不错。那玉既有灵,必不会走失。”
王夫人将信将疑,叹道:“即便今儿瞒得过,明儿还要去与他舅舅磕头,保不得他舅母或是宾客里有人问起那玉,若找不见,别人岂有不议论的?只愿如你所言,别只管哄我高兴,千万要找得回来才是。”又见宝玉颜色如常,神智清楚,略觉放心,复叮嘱众人一回,方扶了小丫头的肩出园去。
宝玉见王夫人去了,便想着要去看望黛玉,又见袭人哭得哽咽难言,不便就走,少不得劝慰说:“凤姐姐说得那般笃定,况且太太又不曾深责,你何苦担心若此?我知道你并不是为着那件东西,不过是想我自小从胎里带来,如今无故丢失,怕我有何不测。这却是杞人忧天,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儿的么。可见那东西究竟不过是块石头罢了,你何必为他心,若是伤了身子,倒不值得。”袭人见他这样,心内不安,只得掩了泪,勉强堆上笑来道:“这折死我了。你说他是石头,那我更连瓦块草也不如了。况且你的穿戴随身物件,原该我保管留心,如今丢了他,自然是我之罪,就太太把我打死,也无怨的。”说到末一句,又不滚下泪来。宝玉忙道:“这事原不能怪你,太太也断不至错罚好人,那里便说到死活上头去?”
说着,恰好麝月往贾母房里取果盘回来,闻言便道:“我方才听跟赵姨的小鹊儿说,方才林大娘带着人去赵姨房里好一顿搜检,终究也没搜到什么。方才在太太跟前,二一句不敢提起三爷昨晚来过的事,可知他原也拿不定。可若说不是他做的,却又是谁?”
宝玉忙道:“这件事并没十分把握,可别信口胡说,传出去,越发饥荒了。”碧痕一旁道:“也怨不得旁人疑他。三爷回回进园来都有事故,上次三姑娘生日,好心叫他进来顽耍半,眼错不见就抓了一只黑兔子一只白兔子关在一处,问他做什么,说是要让两只兔子成亲,好看看生出个什么儿的兔子来,也亏他从那里想得出来?”倒说得宝玉笑起来,又俯在袭人耳边,低低的说了许多宽肠话儿,方出门往潇湘馆来。
林黛玉正带着丫鬟做针线,因正月里忌针,许多活计都须在年前赶做出来。雪雁把攥着许多珠线、鼠线、金线、银线,五颜六,一头钉在垫上,另一头在牙里咬着,十个指头上下翻飞,或挑,或钩,或拢,或合,便如蝴蝶穿花一般,煞是好看。
宝玉道:“才吃过饭,只管这样操劳,最不宜消化的。做什么要打这许多络子?”又从笸箩里拿出一柳藏鹦鹉红绿绦子来,问“这是做什么打的,好精致活计。用来穿我的玉倒是正好。”黛玉劈手夺过,嗔道:“不管什么时候来了,也不管人家做什么,只是混翻混闹。这早晚的,你不去上学,又来做什么?”宝玉道:“下雪,不用上学。”黛玉抿嘴笑道:“下雨,可以不用上学;刮风,可以不用上学;下雪,也可以不用上学;头疼身倦,更加不用上学;赶明儿过年,索整个月都放假。你这一年里头,通共上了几天学?”说得丫鬟们都笑了。
宝玉又向紫鹃道:“还笑哩,你前儿答应替我做个镜套儿,说了几年也没做起来。我还等着用呢。”紫鹃不及回答,黛玉早沉了脸道:“你屋里针线上一大堆人,倒来使唤我的人。不许给他做。”宝玉便在桌前坐下,看着壁上说:“你这幅画挂了有好半年,也该是换换的时候了。我前儿才得了一幅祝枝山的山水,你若喜欢,我便送你。”又说“我这几虽没上学,倒临了几幅画,改你闲了看看,或有一两幅能入眼的,也指点一二。”
东拉西扯,黛玉只不理他。正在技穷,忽听紫鹃笑道:“那可不是打画儿上下来的两个美人儿么?”宝玉忙笑道:“美人儿在那里呢?”回头看时,只见窗外探同着湘云刚进院子,一个穿着大红水波纹的羽纱雪衣,一个穿着貂鼠帽子带云肩的闪蓝大氅,正沿着走廊曲曲折折地过来,不由笑道:“果然一幅好画儿。”
说话时,紫鹃打起帘子,湘云已前头先进来了,一行走一行笑道:“原来二哥哥也在这里,刚才一路进园来,只说越到冬深,园里越见冷清,倒是你这里热闹。”
黛玉忙丢了针线站起道:“你们出园子做什么去了?”湘云道:“下了这半天的雪,呆在屋里好不厌气,想起前儿宝姐姐说有些咳嗽,所以特去看他。”又问宝玉“你什么时候来的?姨妈还有好东西给你呢,已经打发丫头送到你房里了。”又拿出一打杭绸手绢给黛玉,说:“这是给你的,我自己讨了这个差使送来,还不快把你的好茶沏来谢我呢。”紫鹃听了,忙去沏茶。
雪雁同纤移过熏笼来,四人便围着取暖说话儿。探因向宝玉道:“刚才仿佛听见你说什么画儿,可是最近得了什么好画?”宝玉道:“不是什么好画,是我自己闲了,随便临了几幅古人画而已,不值提起。”湘云笑道:“你少同我鬼,你既特特的在林姐姐眼前说起,想必临得不错,所以在此夸嘴。难道林姐姐看得,我们就看不得的?还不快拿了来呢。”宝玉笑着,果然便请雪雁往怡红院去,将他近所临之画尽行搬来。
紫鹃沏出茶来,宝玉因提起那年在拢翠庵喝的茶,说妙玉用梅花上扫的雪贮了水来煨茶,如何清香口,摇头晃脑,赞叹不绝。湘云道:“何必定要梅花上的雪?这院子里现有许多竹子,就用竹叶上的雪又有何不可?竹雪烹茶,想必也别有风味的。”
说得宝玉兴头上来,果然起身向案上紫竹浮雕人物山水笔筒内选了一枝未甛过墨的狼毫大排笔,命纤捧着瓮,自己便走下台矶,亲向竹叶上扫下雪来,如此扫了两三株竹子,已经积了小小半坛,还扫时,忽听纤打了个嚏,自己也觉得身上凉风冷浸,看看坛里雪水约摸够得一壶之量,便罢了。
紫鹃早已煨上茶炉子,煎沸滤净,又重新洗杯烫盏,黛玉笑道:“咱们这里虽不比拢翠庵,有什么珍顽奇宝,难道连两件略拿得出手的茶杯也没有吗?”紫鹃听了,果然又重新开了柜子,取出一只犀角雕的岁寒三友杯,一只青海石打磨的小巧夜光杯,一只汉白玉雕着龙凤呈祥间透雕如意云雷纹的双耳杯,一只珊瑚红釉菊花盏,都用开水重新烫了,排列案上,请各人自取。
众人见了,都说有趣,湘云便先取了犀角杯,探取了龙凤杯,宝玉便问黛玉:“你用哪一个?剩下的与我。”黛玉便取了夜光杯,留下菊花盏与宝玉。他看去剔红耀目,只当是漆器,及至拿在手中,才知是瓷的,不又惊又喜,只顾把顽,倒把茶忘了,紫鹃催请了三四次才醒起。及尝茶时,那君山银针的口味原轻,衬着雪水,益发透着一股竹叶清香,都不称赞。黛玉笑道:“纵好,也是拾人牙慧,不值什么。”探道:“古人有效颦之典,今有颦效之事,倒也有趣。”众人都笑了。
一时雪雁已取了画回来,看时,也有虫鱼,也有人物,也有宋二赵的青绿山水,也有周文矩的宫中小画,也有王澹轩的花鸟,也有柯九思的竹石,各自称赏一回,探便指着一幅仕女道:“这幅《调莺图》,我从前原见四妹妹也临过一幅,却不及这个。我这几正想着要换一幅画挂,不如就送给我如何?”
宝玉忙道:“这岂敢当?妹妹要妆壁,我改另寻了古画名帖来送你便是。”探笑道:“又何必定要找什么古画名帖?是我自家的墙壁,我愿意挂什么,自然都由我,横竖我看着顺眼就是了。”宝玉道:“既这样,不如再想几句话题在上面,倒还像样。”
湘云听了,便怂恿黛玉道:“这美人儿和你颇为神似,就连这月窗子也和你的一样,窗下也挂着一只鸟笼子,不如就请你赠两句话如何?”黛玉想了一想,道:
绾蝶粘屏防雪冷,调莺入画怕归。
宝玉口赞叹:“好句。原系涂鸦之作,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无异画龙点睛矣。”又向着湘云作揖道:“就请云妹妹代为题写,算咱们三个人的心意可好?”湘云笑道:“现放着蕉下客这样的书圣在此,我做什么班门斧呢?”探笑道:“这样扭捏虚套的,倒不像你。”湘云便不推让,笑道:“既这样,还不研墨?”宝玉笑道:“遵命。”果然将松香墨就着云月端砚,亲自磨成,蘸了笔,笑嘻嘻的双手奉与湘云。探又在案上拣出一张落花水暗花笺来,亲自铺平。
湘云含笑接了笔,遂腕底生香,一时书成,却是颜体。宝玉笑道:“我虽画得不好,加上林妹妹的诗,云妹妹的字,这份礼也就不甚菲薄,送得过了。”探笑道:“果然是份厚礼,等我改裱了贴起来,比什么不强。”宝玉忙道:“程兴的店里新近了一批各古宣名纸,宣德笺、金粟笺、云母笺、花笺、金笺、蜡笺尽有,用来托裱装潢最好。如此我就拿去裱好了再送你,岂不便宜?”探含笑点头。湘云又道:“我最喜欢洒金扇面,这样,改也要你帮我画两把扇子,可不许推辞的。”
说着,忽然王夫人的丫头绣鸾、绣凤一同走来寻探,宝玉、探等都忙让座,绣鸾并不敢坐,只站着传了王夫人的话,说是“明有宫里的图画师来给三姑娘、四姑娘传影,教别误了”探站着答应了,又请吃茶,绣凤笑道:“不吃了,还要寻四姑娘说话去。”说罢,又往藕香榭去了。湘云等又坐了一会,因见探脸上淡淡的,也都没兴致,便散了。
且说凤姐为安王夫人之心,将话说得十分刚强圆,其实心中并无胜算,俟来旺儿回来,又听说了马道婆过堂一节,更加烦恼,暗暗寻思:“我不信那玉能凭空飞了不成?那马道婆既会这些妖术道,想必是要拿玉去做法,必不至与别人手上。他既咬牙说不曾见过那玉,究其实无非两种:要就是说的真话,那赵姨娘还未及玉给他;要就是他把玉丢了,如今明仗着死无对证,方敢倔犟倘或果真是把玉丢了,竟不知何时丢失,又丢在何处,若是丢在府里还好,果然丢在府外头,却往那里寻去?难不成把玉砸了、埋了,或是丢在池子里,这可真成大海捞针了。”越想越觉得为难。
偏偏年节临近,大小事务繁杂,那凤姐一时半刻也不得闲。捱到后半晌,好容易等得雪停,便以打扫为名,指挥着众人又将园里园外细细梳理一番,从怡红院出来往赵姨娘房中直到出府的一路细梳慢捡,怕不耙了有百来遍,终是一无所察。心中越觉焦躁,表面上却一丝不,仍如常往贾母面前奉承起坐,说笑一回。
定省毕,方出穿堂,只见林之孝家的正带着许多人打扫,见了凤姐,都垂手顺墙而立,站定了问安。林之孝家的便上前来附耳回禀:“我看着人已将这园里园外,院里院外,不知扫了多少遍,连影儿也不见。我又不好说明原故,如今却是怎么样?”凤姐叹道:“且教他们散了吧,不然又能怎的?宝玉这会子做什么呢?袭人是怎么样?”林之孝家的笑道:“宝玉倒没什么,照旧和他姐妹们一同顽笑,别人急得人仰马翻,他只不放在心上。倒是袭人起先一直眼泪不干的,等太太去过,才不哭了,仍和往常一样。”凤姐一愣,忙向平儿道:“袭人心重,他若一味啼哭倒不怕,如今不哭了,心里不定打的什么主意。一时想歪了,做出傻事来倒不好。你且去看一看他,寻空儿安抚几句。”
平儿应声去了。凤姐因见众人各自收拾了扫帚、簸箕散去,却有一只扫帚忘了收起,便丢在穿堂壁下倚墙立着,随手拿起道:“这是谁丢下的?扫地的人却去了那里?想必偷空儿跑了,只等众人扫完,他回来好拿了工具去差,充这一的工。等他回来,看我不揭他的皮?”林之孝家的见他焦躁,忙回道:“是太太陪房吴兴家的亲家,刚才还在的,原是肚子疼,才走开一会,解了手就回来的。”说着要接笤帚。
凤姐心里不知做何思想,恍若未闻,并不放手,却顺势向草丛中扫了两扫,忽听极清脆的“喀哒”一声,倒像有石子落地的一般。及至低头看时,只见两络子系着扇坠大小的一件物事随着扫帚滑将出来,犹沾着点点雪星,忙拾在手中,只见五彩陆离鲜明通润的一块美玉,虽在雪里藏了这一夜,却有如识人的一般,晶莹闪烁,照眼生辉,上面端端正正明明白白,镌着“通灵宝玉”四个字。
林之孝家的此时也已看明白了,大喜贺道:“到底是,果然这宝贝通灵,必得经二之手才肯出世的。不然,凭是府里的人再扫上三天三夜,只怕他不愿出来,也终究是没用的。”凤姐心中得意,犹有些不信,将那玉翻覆看了又看,可不正是宝玉的那件宝贝,忙握了往王夫人处禀报,林之孝家的便往怡红院去报喜。
怡红院众人正在焦虑惶之际,听见喜讯,无异秋决之人忽然逢着大赦一般,都天喜地的合掌念佛,又在神前燃了香,袭人等磕头不绝,又催着宝玉穿戴了往王夫人房里去问安。出门时,周瑞家的已来了,正是奉王夫人之命来送玉的,道:“太太已经知道了,欢喜异常,说这都是祖宗保佑。教哥儿不必往上房去了,老太太原本不知道,关门打户的惊动了倒不好,只别忘了在神前上香就是。”袭人等都忙道:“早已磕过头了。周大娘请这边坐,我这就倒茶去。”周瑞家的道:“晚了,不吃茶了,那边还等着我出去好关院门儿呢。”说着递过玉来,笑嘻嘻去了。
袭人等接了玉翻覆细看,果然不错,都不道:“这宝贝可算回来了,莫不是真通了灵,说去就去,说来就来的不成?再顽这么一回,我们的命可就没了。”说着,念佛不绝。
宝玉自己虽不当什么,然而一段风波就此平息,却也安心,又见袭人等见了那玉,便如得了救命仙丹一般,捧在手上又哭又笑的,做出种种颠倒态度来,不笑道:“丢了玉,哭了好一整天;如今已经找回来了,还是这么样。不过是件蠢东西罢了,略微不见一会,你们便哭天抹泪失惊打怪的;倘若他我走了不回来,又不知道怎么样呢?”袭人正在心惊意动之际,听了这话,忙道:“你要到那里去?做什么走了不回来?”说着,急得又要哭。宝玉笑道:“我不过打个比方,随口说说罢了,你又何必多心。”麝月道:“二爷说得倒轻巧,既知道这些人每悬心提胆的,就不该再说这些无情话来怄人。”
正说着,忽听见说“林姑娘来了”宝玉不知如何,忙站起来上,便见雪雁扶着黛玉颤巍巍的进来,忙问道:“妹妹做什么这么晚来?”问出口,方觉不妥,想些话来遮掩,又一时想不出。
幸喜黛玉并不在意,只望向他脸上问:“你的玉可找着了?”宝玉方知黛玉也听说了他失玉之事,放心不下方才夤夜来访,心中大为感激,忙道:“已经找着了,不过是混放忘了,其实不曾丢。这不,袭人正拿着呢。”黛玉向袭人手上看了一眼,放下心来,叹道:“这样大事,亏你去我那里坐了半晌,竟一句也不同我提起。”宝玉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苦说出来教你担心?”
原来晌里雪雁往怡红院拿画时,因见众人脸惊惶哀戚之,不免狐疑。问之再三,方知道原委,虽众人叮嘱他切不可说出去给人知道,然而小孩子家心窄,搁不下事,独自闷了半天,晚间侍候黛玉卸妆时,到底沉不住气说出来。黛玉听了,吃惊不小,顾不得夜深天寒,便即往怡红院来探问。
这里麝月便埋怨雪雁道:“妹子答应我不说,我才告诉你原故的,怎么这样沉不住气?”袭人便瞅麝月道:“你若是个稳沉的人,就不该同他说。二原叮嘱过不教一个人知道,怎么你又说出去呢?”秋纹道:“姐姐也莫说人,丢了玉,姐姐头一个哭得最凶,所以才教人看出破绽来,不然又怎么会说出去呢?”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黛玉见宝玉无事,便要回去,宝玉忙留道:“妹妹喝了茶再走。”又说“姨妈今儿打发人给我送了一罐子牛髓炒面茶来,妹妹分一些去。”黛玉道:“我吃不惯那个,你留着送别人吧。”转身出来。宝玉忙拿了一只手把灯亲自送出来。袭人原要劝阻,到底没劝,只叫小丫头好生跟着。
此时瑞雪初霁,皓月当空,照得园中如鲛宫琼殿一般,真个是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浑然不似人间。宝玉打着灯,黛玉扶了丫头的肩,两个在雪地里慢慢走了足有百来步,宝玉只觉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方道:“妹妹白天题的那两句话,直抵过一部《留赋》了。”黛玉愣了一愣,方道:“怎的忽然说起这个来了?”宝玉笑道:“我因看了这雪景,想起妹妹的上联绾蝶粘屏防雪冷来,此时看来,雪后非但不冷,反觉多情;倒是绾蝶粘屏四字,娟媚婉约,调莺入画,贴切自然,两句对仗工整而又顺直下,最难得是既合画意,又切时令,倒像画上原有的句子一般。只是那作画的人断不能有这样才思。”
黛玉正说话,忽的一阵风来,将灯吹灭,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惊得两人一齐站住,默然无语,连两个丫头也都噤住了,一言不发。半晌,只听黛玉幽幽叹了一声,便如风吹箫的一般。宝玉知道黛玉心里不安,故意笑道:“其实大月亮映着这雪光,比灯笼还亮,原不必点灯。这阵风倒识人的心。”黛玉也知道他怕自己多心,勉强道:“你说的是,这样大月亮,原不必送。这路天天走的,又不远,我自己回去就是了。”说着加快几步,走了。
宝玉听他语意坚决,只得站住,暗想:林妹妹是个最感多疑聪明不过的人,他这样说,自然是怕人看见我们这样深夜里黑着灯走路,传出去又当一件新闻讲。只是他如此谨慎,一听我失了玉,便大雪地里不顾天寒夜冷的来看我,可见关切之深。我若执意送他,未免使他焦虑不安;若不送,却又不忍。真正做人是难的,只是瞬息之事,尺寸之路,已经教人这样行止两难,况且他若生别故,更又如何呢?心下掂掇,眼望着黛玉去的方向,竟是痴了。正是:
每有心时常不语,于无声处最多情。
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