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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结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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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多年前,刚考进大学中文系,我就向⻩效愚表示,要跟他一起练习书法。那时候他的字已写得很好了,写什么像什么。在我这个外行看来,什么样的字才叫好,才叫很好,其实永远说不清楚。我打算练习的目的,无非作为一个中文系‮生学‬,写一手东倒西歪的丑字,实在有些难为情,都不好意思给女友写情书。断断续续地,我也临过一些碑帖,譬如《勤礼碑》,譬如《张迁碑》,又譬如《华山碑》,都是浅尝辄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基本上等于没写。心有余而力不⾜,每次与⻩效愚见面,我都孩子气地发誓要开始练字,都说要拜他为师,可是事实上,每次也都是只有一个开始,没有一次能坚持下去。

  最长的一次连续写了两个月的《勤礼碑》,一天都没断过,前一个月还有进步,接下来越来越糟,越写越难看。两个月努力都⽩花了,我因此向⻩效愚报怨,说自己太笨,在书法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练习写字完全是自取其辱。听了我的抱怨,蔵丽花十分不屑,说两个月就想有进展,你也太有灵气了,你也太有才了,还没听说谁两个月就能把字写好。当时正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效愚一定问我要一本,我去送书,顺便把临的字让他们过目,既然两个月不行。便问想把字练出来,到底要多少时间。

  ⻩效愚被问住,为难地说:“多少时间。这可说不准。”

  蔵丽花看了看⻩效愚,笑着说:“也不多,差不多要一辈子吧!”

  我曾在报纸上为蔵丽花写过一篇小文章,是标准的不懂装懂,至今想到了都后悔。是在她刚开始成名的时候,那时候,她特别在意有人在报纸上吹捧,特别相信宣传的作用。⻩效愚找到了我,希望看在老同学的面上,无论如何要帮他这个忙。那时候,外面正在盛传他们要离婚的事,蔵丽花的绯闻満天飞,⻩效愚跑来找我,神秘兮兮地不好意思开口,我还以为他是要向我控诉蔵丽花,没想到呑呑吐吐,最后却是让我为他老婆写文章。

  转眼间,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我的练字仍然还是在计划中。⻩效愚从‮国美‬举办书展回国,蔵丽花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就他的书法说几句公道话。她说‮国中‬的书法界太昏庸了,太黑暗,只看名气,只看头衔,现在⻩效愚在国外已经很有影响,你为什么不站出来鼓吹一下,为什么不帮老同学呐喊几句。我说看在老人的面子上,应该有所表示,可是让一个不懂书法的人说几句废话,又有什么意义。我这其实是在拒绝她,蔵丽花笑着说,‮国中‬已经有了几千年的书法史,在这个书法的历史里,说废话的人太多了,很多废话说到了最后,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真理。

  电话里的蔵丽花似乎很‮奋兴‬,毕竟⻩效愚的影响已经到了国外。她说现在起码是有两个人,都认为⻩效愚是当代最优秀的书法家,一个是她蔵丽花,一个是罗本。她跟我说了许多⻩效愚的事,一个劲地夸他,最后又问我知道不知道她的⾝体情况,⻩效愚有没有跟我谈起过她的病情,有没有告诉过我她将不久于人世,已经没几天可‮腾折‬了。她这么直截了当。不当一回事地问起,竟让我一时语塞,只能如实相告。说⻩效愚确实跟我说起过她的病情,不过我并不太相信医生的结论,医生经常会胡说八道吓唬人。

  蔵丽花笑着说:“我才不管医生怎么说呢,反正我活一天,算一天,混一年,是一年,反正我们家⻩效愚还年轻,我死了,他说不定会找个更好的女人。”

  ⻩效愚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与蔵丽花在书法上是天作之合,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她,他便感到不知所措。社会上已经开始有些传言,说蔵丽花知道自己不行了,很快就要告别人世,因此故意力推⻩效愚的字。还有一种说法更荒诞不经,说⻩效愚的字本来就不错,蔵丽花的一些代表作,其实是⻩效愚的代笔,蔵丽花在书法界的地位,早就名不符实。对于这些传言,蔵丽花非常气愤,可是也没有气力去与别人争论。流言蜚语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了胡说八道,人生也就不精彩,也就不好玩了。

  ⻩效愚说自己已习惯了蔵丽花说不好,他的书法能写成今天这样,能有今天这还算不错的⽔平,就是因为她在不断地说不好。现在,蔵丽花经常是表扬,把他的字抬到一个很⾼的地位,⻩效愚反倒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早知今⽇,何必当初,⻩效愚宁愿蔵丽花没完没了地说自己不好,他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字达到了什么⽔平。他写字,是因为他喜写字,是因为他心里总在惦记着要把字写好。有一天,他跟我说起蔵丽花的病情,说自己已没什么心思再写字了,说着说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蔵丽花的肺纤维化确诊以后,六神无主的⻩效愚十分着急,到处找名医治疗,求助于各种民间偏方。他并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方面,并不完全相信医生的话,不相信蔵丽花已经病⼊膏肓,另一方面,又知道医生的预言绝非儿戏。物伤其类同病相怜,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与蔵丽花病情相似的几位病友,一个接一个地相继离开了人世,对他们夫妇来说,这是非常大的刺。⻩效愚为人不仅没有什么主见,而且神经很脆弱,反倒是蔵丽花经常去安慰他。

  ⻩效愚在‮国美‬办书展,曾与在海外生活的朱亮联系。朱亮开着一辆⾼档房车,带着金发碧眼的‮国美‬女友前去看⻩效愚的书展。他已经离了婚,前和孩子也在‮国美‬,都过着令人羡慕的中产阶级生活。现如今的朱亮住着豪宅,家里有游泳池,每年都要去世界各国度假旅游,可是却没想到邀请⻩效愚夫妇去做客。他甚至也没有请老同学吃一顿饭,只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他的房车值多少钱,自己的年薪是多少多少。

  第二年,朱亮回国了,与⻩效愚电话联系。⻩效愚跟蔵丽花商量,是不是应该请老同学吃顿饭,蔵丽‮心花‬头有些不痛快,说当然可以请,我们不跟人家计较,不计较他当初也没请我们,既然是回国了,我们应该有点祖国的温暖,请他吃一顿,请他吃顿好的。结果不仅朱亮被宴请了,我也跟着一起沾光,被拉去一家非常⾼档的馆子作陪。席间他们大谈在‮国美‬如何如何,我本揷不上嘴。朱亮已跟原先那位‮国美‬女友分手,正与一位更年轻的‮国美‬女孩恋爱。蔵丽花十分感慨,跟⻩效愚开玩笑,说我本来还担心自己死了,你会怎么办,现在有你这位老同学做榜样,说明好⽇子还在后面,我一旦不在了,‮国美‬女孩子你找不到,找个年轻漂亮的‮国中‬女孩,肯定没问题。

  一句玩笑话,让⻩效愚立刻翻脸,说生气就生气,说不⾼兴就不⾼兴,半天不开口。看见他是真生气了,蔵丽花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小心翼翼地赔罪,连声说对不起,说你不喜这样的玩笑,我下次不说了还不行。⻩效愚还是不说话,还在生气。蔵丽花便当着我们的面,像哄孩子一样讨饶,说我们⻩效愚真生气了,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效愚气鼓鼓地说了一句,你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喜说。蔵丽花还要狡辩,说我讲什么了。⻩效愚说,你就是讲。蔵丽花于是神⾊黯然,说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我知道你心里真有我这个人,可是人要生病,老天爷不肯照应,这个我又没有办法,我又不想得这个病。朱亮连忙把话题岔开,说我们说点⾼兴的事,说大家这么聚一聚不容易,说他突然回想起了当年的四川酒家,那次是⻩效愚和蔵丽花结婚宴,就在大堂的角落里,人不多,朱亮与我就算是男方代表了。

  “我记得你当时还写了两个很大的字,是什么字的,对,我想起来了,是‘好吃’。”朱亮神采奕奕,看了我一眼,仿佛在问我还能不能记得往事“在‮国美‬的时候,我老是有意无意地想这两个字。‮国美‬佬什么都好,就是在吃上面,太差劲,太他妈没文化。”

  朱亮说他很想再去四川酒家吃一顿,今天的宴会太⾼级了,太奢华,他很想重温旧梦,重新体验一下在大堂里用餐的那种感觉。朱亮的话把大家又一次都带回到了当年,我们仿佛又进⼊了美好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年头,口袋里也没什么钱,上馆子太难得了。那年头,我们都还年轻,前途渺茫又前途无限,街上流行穿喇叭,耳边响着邓丽君的歌曲。一时间,往事重来,好像就在眼前。蔵丽花看着⻩效愚,笑着说⻩效愚你不会后悔吧,你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年我嫁给你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反对,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们,都觉得我们年龄差距太大,都觉得我们不般配。在美好的回忆气氛中,蔵丽花満脸通红,突然变得很‮奋兴‬,说好在你的这两位老同学还不错,肯给我们面子,他们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见证了我们这段有点糟糕的婚姻。蔵丽花越说越⾼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效愚的脸⾊凝重。终于,蔵丽花在最后又说了一句,说没想到转眼就快三十年,⻩效愚他现在想后悔也不行了。

  ⻩效愚板着脸,很生硬地冒出了一句:“蔵丽花,你听好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从来没说过后悔娶你!”

  蔵丽花一怔,调⽪地伸伸⾆头,说:“你说这个⼲吗?”

  ⻩效愚说:“我不想听你这么说。”

  蔵丽花说:“好吧,对不起,不说了,我又说错了。”

  ⻩效愚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说完,⻩效愚竟然像孩子一样地痛哭起来。

  蔵丽花最后与罗本也闹得有些不愉快,罗本答应尽快为⻩效愚印一本⾼规格的书法集,七拖八拖,都两年多了,迟迟还没有印出来。⻩效愚对这事倒不是很在乎,有人喜他的字,能够欣赏他,还愿意为他宣传,这就很好了。就可以心満意⾜。蔵丽花担心罗本会将那些字据为己有,出于对罗本的信任,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字据。毕竟是多少年探索的积累,是⻩效愚书法中的精品,而罗本恰恰又是个很识货的人,知道这些墨迹的‮实真‬价值。

  我最近的一次见到⻩效愚是在一周前,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刚跟在‮国美‬的朱亮通过电话,拜托他为蔵丽花买一种刚研发出来的新药。⻩效愚告诉我,蔵丽花的病情最近还是加重了,并且已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不过现在略有些好转,基本上是度过了这次危险期。过去的几个月,他们一直是在医院小心翼翼度过,生活在恐惧之中。这几天蔵丽花的精神还不错,很想跟人聊聊天,如果我有时间,可以去医院看看,陪他们说说话。

  第二天,我买了些⽔果和鲜花,去医院探视。在病房门口,⻩效愚拦住了我,说鲜花的香味会引起病人过敏,绝对不能拿进去。我有些尴尬,只好将鲜花放在过道上,远远地,半躺在上的蔵丽花看见我了,很⾼兴地与我打招呼。对我挥了挥手。她剃了一个差不多是男孩子的发型,看上去要年轻许多,我笑着向她走过去,她显然很意外我会去看她。

  我安慰她说:“你看上去不错,很有精神!”

  蔵丽花笑了,笑得很灿烂。

  ⻩效愚在一旁跟我解释,说前些⽇子她很不好,他们的儿子专程从新加坡赶回来,现在情况稳定了,又回新加坡读书去了。蔵丽花抱怨说,我说儿子不用回来,要准备毕业论文,他回来有什么用,又帮不上什么忙,是⻩效愚非要让他回来。蔵丽花的声音很低,完全不像过去那样精气神十⾜。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蔵丽花笑着说,我知道会躲不过,但是这一次好像还不是,我知道这一次还不是。说了这么几句,非常虚弱的蔵丽花已经气吁吁,没办法再说不下去。⻩效愚连忙上前照顾,让她不要多说话,然后又回过⾝来对我说,因为不停地咳嗽,她嗓子早就哑了,现在也没什么力气谈,因此我可以随便多说几句,说什么都行,能让蔵丽花听见就行。

  事实上我在病房里并没有待多少时间,更没有说什么话,她住的是⾼⼲病房,条件很好,有空调有电视还有卫生间,不一会,医生前来查房,很不客气地对我说,病人需要休息,最好不要跟病人多说话。此外,外面很不⼲净,我这样冒冒失失地进来了,非常容易把细菌也带进来。我很快就被赶出了病房,只好在楼道里与⻩效愚聊会天,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就站在病房门口,这样,蔵丽花远远地还能看见我们。

  ⻩效愚很平静地说已很久没有写字,自从上了书法,他还不曾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不碰笔。对于一个天天要写字的人,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昨天与蔵丽花单独相对的时候,自己突然之间想明⽩了,原来真正不写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太照样会升起,⽇子照样还可以过。⻩效愚觉得遗憾和可惜的,是蔵丽花的⾝体不会再恢复了,如果她的⾝体能够康复,如果她能重新获得健康,他宁愿焚琴煮鹤,把自己过去写的那些字都烧了,他愿意一辈子都不再去碰⽑笔。⻩效愚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的动,显然他知道蔵丽花正看着我们,他不想刺她。说到最后,⻩效愚苦笑着说,蔵丽花要是不在了,他一个人写字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吗还要写字呢。

  也许是蔵丽花看着我们的缘故,我的表现也像⻩效愚一样平静。我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不时地看蔵丽花一眼。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我笑着对蔵丽花挥挥手,若无其事地捏了捏拳头,仿佛是在鼓励她要住,然后在同样带着微笑的⻩效愚陪同下,缓缓走向电梯。电梯迟迟不上来,离开了蔵丽花的视线,一时间,大家反倒无话可说,都在看门框上方的阿拉伯数字。突然,⻩效愚的眼睛红了,他无限感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夫妇本来打算为我联手写一幅字,在过去这很容易,现在看来,曾经非常容易的事,已经永远不可能了。

  离开医院的路上,若有所失的我感到很茫然,周围人来人往,车⽔马龙。说老实话,就是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夫妇的字究竟有多好,可以卖到多少钱一尺。我只知道他们的字已经很值钱,未来还可能会更值钱,有很大的升值空间。艺术说到底,不是用钱来衡量,然而也只有用钱,才能更清晰地说明问题。我非常喜他们的生活方式,希望他们⽩头偕老,天天能够写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然,如果他们能联手写一幅字,挂在我的书房,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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