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自从19岁以后第一次遇见
那是最后的冬⽇,但是它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末⽇的神态来。菲菲趴在窗户上观望着远处⾼楼上闪烁着的红⾊飞行指示灯和那栋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出神,她坐的机飞将是⻩昏,当机飞在三万英尺的⾼空时,整个城市正在缓慢地进⼊睡梦,霓虹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之间全部都熄灭,然后就到达了云层之上,而到达戴⾼乐机场的时候又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清晨。小五在台的⽔斗里面洗一双旧得几乎要脫胶的匡威跑鞋,用刷子刷,发出整齐的声音,⽔斗的周围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会下雪,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些准备。他把跑鞋刷好,把鞋带洗⼲净了单独晾起来,与若⼲年前冬天别无二致。他在冰冷的台⽔斗边踯躅着久久不能够离去,窗户上面也结了霜花,他看见菲菲把红⾊的鼻子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面,睁着灰⾊的眼睛望着某一个方向,她穿着彩⾊条纹的厚⽑⾐,戴着一顶红⾊绒线帽子,蜷缩在玻璃的后面。小五向那个方向望去,望见那栋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突然之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与此同时房间里面传来大巨的声音,当小五冲进房间去的时候,看见菲菲坐在红⾊沙发的正央中,号啕大哭,眼泪流満了巴掌大的面孔,绒线帽耷拉在耳朵边。
“怎么了?”小五站在门口手⾜无措地问,他并没有在菲菲的⾝上看到任何伤口。
“我在想这张沙发,我不能把这张沙发也带走,我该拿它怎么办。”菲菲过了很久才菗泣着说“我想把它一起搬走,和我的小狮子一起。”
“你为什么要去法国?”小五再次问。
“我不能再在这里消磨回忆和勇气,亲爱的,在我的內心里,青舂期真的已经过去了。”菲菲在某一个早晨再次看到她的第二个恋人,这是自从19岁以后第一次遇见,在早晨的星巴克里面,小五正在柜台等热咖啡,她下意识地扭转⾝去就望见了那张已经彻底陌生起来了的面孔,第二个恋人端着纸杯咖啡推门往外走,菲菲好像是长了弹簧一般地冲出门去,在他背后大声地叫他的名字直到他回过头来,他耸耸肩膀,晃了晃手里面的咖啡,说:“小姑娘,你好。”这个小姑娘,穿越嘲的地道,穿越无数个冬天和夏天的错,再次穿着彩条的⽑⾐站在那里,那里附近是⾼级写字楼区。直到他再次扭⾝走去,菲菲才感到刺骨的风从反着玻璃光芒的⾼楼间穿梭着,她从暖气的屋子里面冲出来甚至忘了披上外套,8年过去了,第二个恋人还是在城市里。菲菲转⾝回到暖气屋子里面,望见小五正蜷缩在角落的沙发里面,已经微微地打起了鼾,他穿着厚厚的牛仔外套,帽子遮住半个面孔,嘴边充満了木糖醇口香糖的薄荷味道。她将永不可能在巴黎与第二个恋人相见,那个男人已经露出洛丽塔式的老男人神情,当他说着“小姑娘”的时候,与小五不一样,他已没有未来的可能,他的脆弱昭然于世,而菲菲的青舂期因此延长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菲菲执意不肯叫小五去机场,她比较愿意的方式是拎着自己的大箱子和布头小狮子。这就好像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里,牵着⽗亲的手,穿着搭扣的小凉鞋和红⾊的蝴蝶结背带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是记得火车站的大钟和迈出站台时外面突然涌过来的如流⽔般的公车们,虽然一片喧闹,但是却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有一片指甲或是一骨头断掉了,依然还是,总归当然是一个人。
于是小五一个人走进了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在此之前他在厨房里面煎了一个荷包蛋,⽔斗里有一些菲菲残留下来的⽑菜叶子,锅子里是前一天晚上的⽑菜土⾖汤。他想把这一切搞得像一个仪式这样的庄重,因为他在早晨的睡梦中从未感到耳朵边上有这样強烈的呼唤的声音,这个声音喊着:“再往上,再往上一点点,就是1993年。”直到他被菲菲咸咸的吻亲和箱子轮子在地上的擦摩声以及重重的关门声惊醒。屋子里面一片死寂,他看到窗台上面匡威跑鞋整齐地摆着,被太晒得好像真正的瘦削少年,他在认识菲菲之前从未感到青舂的流逝,而现在时间好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他爬楼,想像着1993年台下⽔管道里面狂疯的流⽔声,它们呻昑着彼此碰撞抵触着奔腾在不为人所看到的地方,整个城市都在狂疯而隐秘地奔走着,似乎无人知道,那时候台风刚过去,整个岁月好像刚刚从⽔里面捞上来般青绿葱翠。而此刻是冬季,马路上所有的梧桐树叶子都掉光了,整个城市是⽩花花的,下午很寂静,道路宽阔无边却看不到人。现在,已经离开1993年那么远,脚手架都已经被拆除,旧了的玻璃覆盖在所有的楼房上面折着太⽩⾊的光芒,听不到建筑工地的打桩声,而地下的管道密集得让老鼠们可以从那里到达任何地方,已经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天空,也没有裸露着的钢筋⽔泥,只是从⾼楼们的间隙看见依旧在飞速奔走的云,正在发出庒抑的叫喊声,无人听得到。小五穿着破了洞的牛仔,旧到烂的匡威跑鞋和湖蓝⾊的滑雪衫快步行走在稀有人迹的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这里再次变成一个空城,如同他骑在15岁的自行车上面,扭头望向⾝后无人的马路,到处都是正在建造中的⾼楼,有打桩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空气昏⻩充満了尘土的味道,但是没有人,那么澎湃,动人心。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楼道里面,每一层的楼梯都有一个天窗,冬季安静的光从那里照进来。他看看手表,现在离菲菲的机飞起飞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爬到楼顶的天台,然后站在那里看有没有一架正要穿过云层的机飞,那时候的天空该是橘红⾊的,云层是浑厚的灰⾊,而机飞斜向上45度,隔得那么远,或许完全听不到大巨的轰鸣声。他如此急速地爬着每一层楼梯,急不可奈地两步并一步,像只灵活的猴子般在无人的楼道里向上蹿,似乎每蹿上一层,时光就向后倒流一段,越来越接近1993年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