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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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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我的行动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没这么冲动过了,决然而不顾后果地去寻求一个答案。两个原因,首先我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资源匮乏,孤立无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个原因,就是被梁应物给气的。你不让我介⼊,我就自己来,偏要弄出点儿动静。

  五点,陈果的车出现在‮华中‬街北口。

  “今天采访顺利吗?”上车后她如往常般问我。“不错,遇见两个福建的研修生,从田村市逃过来的。”“田村?那儿是重辐区了。”陈果启动了车子,随口说道。“是啊,其中一个还被河童咬伤了。”我一边扣‮险保‬带一边说,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这样随意的说话态度最容易降低对方的戒心,一个不防就会说漏嘴的。

  “什么?”陈果像是没听清,毕竟“河童”可不是个常用名词。但这也是教科书式的标准反应,我心里想,装作听不清再问一次,可以给自己多点时间想应对方案。“河童,⽇本传说里的妖怪。”陈果失笑:“怎么可能。”

  “好像这几天田村市附近开始有奇怪生物的传闻,看见的人,认为那就是⽇本传说里的河童。那个人就是在河岸边被一个从⽔里蹿出来的东西咬了,吓得够戗,觉得自己撞到了河童。”

  陈果发出不屑的嗤鼻声,说:“哪有什么河童,估计也就是条大⽔蛇之类的东西。以讹传讹,都是自己吓自己。现在总有人抓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当宝给报纸报料,其实只是自己生物知识不够。哪来的那么多怪物啊。”

  我笑笑。“你觉得呢?”她问我“你觉得有河童?”“我啊,我想法和你一样。”我说。然后我们便不再谈这个话题。“⿇烦你了。”下车时我道谢。“那明天还是老时间?”

  “对。”我点头。小姑娘还是太嫰,我目送着车离开,心里想。她先前的对答听起来自然流畅,但有的时候,破绽不在语气,不在神态,而在最基本的逻辑。她一开口,就错了。

  这些话如果换一个人说,那没问题。但陈果是什么人,她是X机构的准成员,超乎寻常的人和事必然见识得多了,连“年”这种东西都的确存在,为什么河童的存在就绝不可能呢?起码不该在详细了解之前,就下这样的否定判断。以她的⾝份,在我说出关于河童的传闻之后,应该表现得非常好奇才合理。X机构为什么来⽇本,难道不就是为了变异生物吗?关于田村市河童的最合理解释,难道不正是因核辐而产生的生物变异吗?

  陈果明显回避的态度,反倒让我确信了,河童之说并非空⽳来风,并且X机构已经介⼊此事了。

  那个咬出可怕伤口的不明生物,到底会是什么呢?也许陈果现在正赶回‮华中‬街,想要找到那位伤者吧。我又一次找到山下,结结巴巴地拜托他帮我借一辆助动车。他笑说那可是欧巴桑才骑的——这句话对我稍有点复杂,我是看他的表情加上“欧巴桑”这个词才领会的。然后他好像说,帮我借辆摩托车来。

  其实我也许不该让他帮忙,我不清楚他和X机构的关系到底怎样,这件事情,我是希望可以独自调查,不受陈果或梁应物的⼲扰。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也只有求他了。难不成让我去偷一辆?

  饭后有人敲门,是林贤民。他问我觉得小说怎么样,要我多提意见。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忙于采访写稿,还没来得及通读。结果他反倒一副很抱歉的样子,连说对不起太心急了,打扰了。他这样真诚地道歉让我颇窘,只好赶紧再客气回去。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两个⽇本人面对着相互鞠躬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机手‬闹铃叫醒——比前一天早一小时。给山下打电话,他果然已经到了办公室,说车已经准备好了,让我在楼前稍等,马上给我把车带来。他的语气有点儿古怪,我琢磨着其中的滋味,等瞧见他把车慢慢骑来,顿时就明⽩了。

  他见了我的表情,把车停下给我鞠了一躬,说了一堆抱歉的话。不是说给我搞辆摩托车的吗,结果眼前的这辆,连助动车都不算,这是电动助力车吧。山下解释半天,我才搞明⽩,原来昨天他答应下来,回去一想不对劲,依照⽇本相关法律,助动车和摩托车,不论排量大小,都是要驾驶许可的。我一个外国人,哪来的许可。

  这样的事,放在‮国中‬,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的小事情。但在⽇本可没人会担待违法的风险,也不会鼓励客人去做这样的违法事情。这是民族的不同,未必⽇本的严格就一定胜过了‮国中‬的人情,但现在,我就得因此更辛苦点了。

  临出发的时候,我请山下告诉四十分钟后会开车来接我的陈果,今天我自由行动,不需要她的车了,昨天临走时忘记对她说,请他代我道个歉。

  “那您今天会在哪儿呢,如果她问起来的话。”“随便看看,附近随便看看。”我说。我觉得我的⽇语大有进步,果然硬着头⽪讲是有用的,当然这也非常考验对话者的领悟能力。

  我骑着电动自行车上路了。在国內很少见到这样的车,这种车会在低速时提供辅助电力,我骑得越快,辅助电力就越少,到每小时二十五公里以上,电池就不供电了,全靠人脚踩。所以这个车虽然带了个“电”字,但最⾼时速和普通自行车是一样的,只是骑起来轻松些而已。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浪江町,如果我照着地图完全不骑错的话,也得三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车程。

  浪江町在南相马市的西南方,田村市的东北方。我手上有一张‮华中‬街买的福岛县地图,在浪江町的某处画了个圈,那儿就是四川老板侄子钱德成遇袭处。

  我一路骑去,地图和实际路况符合程度极⾼,我想应该不会骑错路了。一边骑一边想事情,先从脑子里钻出来的,竟不是钱德成所说的河童,而是《新世界》。就是刚刚重新回到正常人世界的林先生的大作。

  昨晚林贤民问了一次,我不好意思再不去看,就在睡前看了几页书稿,然后便很快睡着了…

  别扭的文字有很強的催眠效果,但內容却很有昅引力,透过曲折的文字仍放出极強的热力来,我想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科幻作家去写,应该会是很好的作品。我仿佛还做了个与此相关的梦,但具体的內容却不记得了。

  《新世界》中的世界,没有⽇月星辰,天空永远是斑斓的,无⽇夜之分。那斑斓有时平静,这世界便被一片绚烂包裹着;有时暴烈,天上那无数的⾊块就一一缩,仿佛许多只怪眼。而地上的人不是人,是有尾巴的蝌蚪,尾巴越长,蝌蚪就会越发的灵巧,能做更多的事情,等长到极致,就会断裂,等到那时,蝌蚪并不会变成蛙或其他什么,而是就此死去。所以,这世界的⾼等生灵,都是在生命最浓烈时死的。这世界的地也不是地,而是一团。这团似是体,又似是气体,又似是另一种空间形态,不知多深,生灵从这团中发源,相传死去之后,会回归其中去。

  这是何等光怪陆离的世界啊,连我都不噤佩服起林贤民的想象力。这是他从非常人的世界中回来时,所携来的财富吗?

  那些怪异的蝌蚪形象在我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模糊变异,化为了另一个动着的张牙舞爪的东西。那是笼在一团黑影中的生物,有半个人大小,牙尖爪利,四肢耝壮,浑⾝挂着泥浆和黏

  这就是钱德成描绘的河童,他遇袭时是黑夜,当时又惊慌失措只顾逃窜,其描述和实情必然有些出⼊。但无论如何,这和⽇本民间传说里的妖怪河童,还是有大不同。⽇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就曾写过以《河童》为名的短篇小说,里面的河童如四五岁儿童般大小,面如虎,⾝披鳞,⽔陆两栖。而河童最著名的标志,就是头顶有盘状的凹陷,盘中⽔満则力大无穷,无⽔则法力消退。

  所以我一听钱德成的描述,就不相信这真会是⽇本传说的河童,多半是一种特殊的生物。从他的伤口看,那生物咬合力极強,嘴张开能塞进少年的拳头,没有撕咬痕迹,仿佛一下就把⾁咬掉,⼲净利落。这就有点儿可怕了,通常的⾁食猛兽是做不到这点的。

  钱德成是个快递员,出事那天他从田村市送一份快递去浪江町。那是震后的第三天,核怈漏的严重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快递社利用摩托车当通工具,大多数地方都可抵达,收取的费用是平⽇的数倍,所以快递员们一方面把送货当成是救灾的一部分,一方面也乐得多挣些辛苦钱。收货的人家离核电站二十公里左右,似乎相当地守旧,尽管‮府政‬已经建议撤离,却迟迟未动。钱德成猜测送过去的货品,也许就是些基础的抗辐‮物药‬。

  东西送到后,返回途中忽逢一场这时节罕见的暴雨,恐怕是地震所造成的气候异象。钱德成停了摩托车,到一座石桥下避雨,不多久就遭遇了袭击。据他说“河童”是从溪⽔中突然蹿出来的,当时已经是傍晚,因为下雨导致天⾊又格外黑,而他更是躲在桥下,几个因素相加,让他庒就没看清楚“河童”的模样。

  “河童”从⽔里出来时,几乎没有声响,他正在努力把一受嘲的烟点着,突然感到小腿上剧烈的疼痛,手下意识地往伤处格挡,触到了一个冰凉滑腻的活物。眼睛去看时,却是一条咬在腿上的黑影。

  我问过钱德成,会不会是某种⾁食鱼,他‮头摇‬说坚决不可能,因为他看见了河童的四肢。两条后腿大概踞在岩石上,婴儿般的手则抱着他的腿。更多的细节他也说不出了,反正他拼命挣扎,尖叫嘶吼,几秒钟后那河童就带着从他腿上咬下的⾁潜回溪⽔中去了。而他连滚带爬回到道路上,也不管雨大风急,骑上摩托车就跑。也算他有基本的‮救急‬知识,摩托开了一阵发觉不对,停下来撕了管把伤处扎起来,否则他会因为失⾎过多倒在半道上。

  事后,钱德成联想到这几天听见的一些传闻。田村附近有好些人在河里或溪⽔里,瞧见快速掠过的黑影,都说是被大地震和海啸惊了的河童。于是,钱德成越发地肯定,咬了他一口的,必然是受惊而变得暴躁的河童了。

  我把电动自行车骑得飞快,电池差不多已经不出力了。我的背囊里有刀,但面对传说中的妖怪,或者,有恐怖口器的凶猛怪兽,这样的武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呢。毫无疑问,我的行动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没这么冲动过了,决然而不顾后果地去寻求一个答案。两个原因,首先我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资源匮乏,孤立无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个原因,就是被梁应物给气的。你不让我介⼊,我就自己来,偏要弄出点儿动静来。

  ⽇本的乡野是极漂亮的,这种美并未被地震破坏多少。樱花树很常见,在田野边,在溪流旁,云通常都是一蓬一蓬的,让我有种骑进了电影里的错觉。

  我贴着南相马市的西面,一路向南,进⼊了浪江町。我骑的大多是小路,所以只遇过一次守着道口的自卫队员,给他看了临时通行证,也就挥手放行了。

  浪江町就是⽇本的农村了,空气里的味道很好闻,有山野的清新。但我想,这里的辐,肯定已经超标了吧,这是隐蔵着的凶恶。没办法,我一时借不到防护服,总不可能去向X机构求助吧。反正那么多次冒险之后,我只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些许辐,在值得冒险的目标面前,庒儿就不放在心上了。

  路的右手边是农家,都是一幢幢青灰⾊的⽇式别墅,古意极浓。别墅的背后,就是稻田。左手边是野林子,能隐约看见一条小溪,溪⽔声不绝于耳。就是这条溪!

  我顺着溪⽔向前骑,在一条岔路口,拐上了一条更小的路。不多久,就见到一座石桥。当天钱德成要送货的人家,就在石桥后不远处。

  我停了车,仔细打量眼前的桥。桥对面有一棵歪脖子樱花树,桥这头有可以走下去的天然石阶,通到桥下的一方大青石。没错,细节都对上了,就是这座桥。

  此时我的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沮丧。期待自不必说,沮丧却是因为,我心底里觉得,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不管是河童还是神秘生物,都不可能固守一处,总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在钱德成遇袭的相同地点再次遭遇该生物,可能实在不大。考虑到有河童传闻的地域,差不多有方圆百多公里,我今天原本的打算,除了在现场考察之外,更重要的是靠多走访附近的人家,来缩小搜寻范围。我昨晚做了许多功课,査了许久的曰语字典,备了十几张纸条,来应付今天的采访。可我竟忘记了一点——这里已在二十公里撤离圏內。

  刚才一路骑来,我已有相当一段路,没看见一个人、一辆车了。那些屋后的田野,寂然一片,那些漂亮的屋子,里面想必已是空无一人。桥后那个顽固的坚守着的一家,估计也不会坚持到现在都不撤走吧。那就不是顽固,而是脑子有病了。

  大约只能指望包里的一块生⾁和一块⾁能发挥作用了吧。说到这个,我虽然准备了,但真要用时,还是会瑞瑞不安。这是山野间,说不清会有什么,要是回头河童沒引来,来的是其他食⾁动物,那可真是…

  我收敛了这些心思,总之来也来了,地方也找对了,先勘察一番吧。我顺着桥基旁的大石,下到了"第一现场"o这是一座单拱桥,宽约三米,长十米出头。桥洞下是清澈溪流,正是枯⽔期,zK位下降,于是近岸就露了些河。而钱德成躲雨的地方,就是桥洞下近岸的裸露河

  这块地方,也就三五个平方米大小,由一大块稍⾼些极光滑的青石和一些细小的鹅卵石组成。再向前,就是只剩了不到五米宽的溪⽔,⽔⾊微蓝,怎么看,最深处都不会超过一米。

  自钱德成遇袭到现在才不过几天,溪⽔⽔位并没有大变化。所以我一下到青石上,就瞧见了一摊深⾊的⾎渍。约一个半巴掌大的一方,在青石的‮央中‬位置,然后点滴往边缘去,正是当⽇钱德成狼狈逃离的方向。

  青石就这么点大小,我研究了一会儿⾎渍,就有了新发现。在另一个方向,还有少许⾎渍。这⾎渍比钱德成逃离时滴落的要少,我蹲下凑近观察,确认自己并沒有看错。我顺着这组⾎迹的方向往前看去,却是直通向溪⽔中的。

  这⾎也是钱德成的,来源,却应该是他被咬下的那块腿⾁。是从"河童"的嘴里滴落的!

  我走到那"河童〃下⽔的地方,往⽔里看。几尾小鱼在⽔底的卵石间闪过。沒有任何异常。

  我站在⽔边呆看了很久,又开始绕着青石打转。从现有的这一点点线索里,我能分析出什么来?

  首先,袭击钱德成的生物,应该不是陆生的。否则它不会往⽔里去。P余此之外呢?

  也许…我用手试了试溪⽔⽔流,S防^西下⽔的方向,是逆流。它是习惯地往自己更悉的⽔域去吗?这样的话,我沿着溪⽔,溯流而上,是不是有机会发现它?以溪⽔的清澈程度,如果一个小孩大小的东西在⽔里,我隔老远就能发现。但如果它正好栖息在⽔岸边的话,我沿⽔而行,却搞不好自己被攻击。

  此外,这东西该不会是纯⽔生生物,这么浅的溪流,容不下那么大块头的东西。一$专念,我又觉得未必,本就假设可能是因核辐产生突变的生物,既然是突变,就沒什么道理好讲了。只是它如果没能进化出长时间离⽔的能力,在这样一条溪流中,肯定待得非常不舒服。

  不知绕到第几圏,我忽然发现,在那一头的桥底河上,裸露的鹅卵石中,有两块一大一小青黑⾊的东西。我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是…乌⻳吗?山⻳?

  不对不对,那是空壳,确切地说是乌⻳背甲。在不远处我又找到了一块浅⾊的腹甲,另一块腹甲一时之间看不见。

  能把乌⻳吃成这样,看来这又是"河童"的杰作了。如果我背后有一个支援团队,那么我把这⻳甲带回去,通过分析上面的咬痕,还能有些判断出来。现在嘛…当然也是要带回去的,没准可以拿这个和X机构谈谈条件?

  我没急着去对面拿⻳甲,而是站在了最大摊的⾎迹上,闭起了眼睛。

  那晚大雨,天⾊比现在暗,钱德成就是站在这个位置上躲雨。想象自己是他…我的右手伸到嘴边,左手虚握一个火机,试着给不存在的烟点火。点了几次都沒点上,风很大,火苗被吹灭了。然后,我的左腿突然剧痛。

  我尝试在脑海中重现当晚的情形。这是还原现场,在许多美剧或悬疑小说中经常能见到,比如‮国美‬作家迪弗就在其系列小说中塑造了一个极擅长还原现场的女警探,她往往只凭着一角布料,几滴⾎迹或一撮泥土,就能进⼊凶案发生时的情境中,看见凶手是如何动手的,近乎特异功能。

  这不是天方夜谭,现实中,确实有一些人能做到类似的事情。人的可举动,再怎样小心掩饰,都会在环境中留下痕迹,空手有空手的痕迹,戴手套也会有手套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加上时间的流逝,大多细微到了常人无法主动觉察的程度。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体信息收集系统收集不到这些信息,只是大脑替我们自动过滤掉了,这是一种自适应机制,避免不堪重负。而经过一定训练的人,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让这些原本不被大脑处理的信息重新"浮出"。当然,代价是加重大脑负担,消耗大量体能。

  原理都知道,能不能做到,还得靠天分。何况我又没经过专业训练。闭着眼睛自我催眠了许久,都没什么特别感觉。传说中通灵般的幻觉…庇都没产生,我果然是太理

  这时我闭着眼仰着头,双手伸幵,一副要拥抱大自然的模样。我正在挣不要再试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挣扎之后,我明⽩是彻底没戏了。忽然左脸颊一凉,一滴⽔溅落在脸上。下雨了。

  不对,我是在桥底下啊。我睁开眼睛。哦我的天。一瞬间我全⾝都僵住了。在我的头顶,-双

  眼睛在盯着我。是巨蜥?这是我的第一反应,随后又觉得和巨蜥有所不同。不同在于脖子和尾巴,脖子比巨蜥细,尾巴则比巨蜥短得多。相比起来,⾝体非常壮实,简直像块⿇将牌。我打赌,从来沒见过这玩意儿。这东西比五岁的孩童稍小,连头带尾不超过一米,它的爪子看上去相当锋利且有力,⾜以抓着拱桥的石,倒吊在我上方。我和它对视着,不敢稍动。它的眼珠子仿佛固定在了眼目匡里,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是冷冷瞪着我。这种对视是危险的,我的可举动都可能被视为挑衅,如果能选择,我刚才不该把目光停在它的⾝上,现在移幵已经太晚了,我们已处于对峙状态。

  刚才那滴,是它的唾吗?应该不是,它的脑袋并不在我脸的正上方。我有个近乎荒唐的想法,难不成是它的尿…也不会,尿再少也不能是一滴。

  它⾝上有一块一块的甲状物。在甲片之间,有深⾊的黏,刚才滴下来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我的手慢慢地慢慢地,伸向⾝后的背包。太大意了,既然是在冒险探访河童,下桥前就该把刀拿出来的。

  手钴进背包里,摸索分辨,捏到刀柄,再慢慢把刀菗出来。刀卡在背包口,试了好几次都出不来。不得已,我只好先把背包完全打开。这一系列动作,最初还能保持隐蔽,但后来难免就加大了幅度。

  但上方的"河童"还是沒一点儿反应。终于把刀取出来了。我右手持刀,横在面前,心里稍稍‮定安‬。我幵始移动,向后退开,移到能让我‮全安‬一些的位置,站定,戒备。这期间又过去了五分钟,那东西还是没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开始那种担心它随时扑击下来的心情开始放松,似乎它的攻击没有我想象中的強,至少一把刀就吓住了它。但它也没有后退,这十几分钟里,要不是眨了几下眼⽪,我简直以为那是个死物了。我的手臂都因持刀而开始发酸,但我反而把手抬得更⾼,把刀举到了额头上,同时另一只手,去拿包里的相机。

  我时刻提醒着自己,还处在危险的境地中,那东西随时有可能暴起攻击。但实际上,一切进行地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取出相机,调到录像模式,拍了三分多钟的录像,然后还不満⾜,幵始绕着它移动,想拍到更多的角度。这时汗已经挂満额头,幵始滴下来。我擦了把汗,用的是持刀那只手的手背,刀⾝晃动,光反到它的眼珠上。

  它动了。它并沒有朝我扑来,而是头和尾一缩,实际上它四肢都收缩了一下,以至于前爪一下子就抓不住石,整个⾝体蝙蝠一般倒垂下来,摇晃了几下,后爪终于也抓不住,掉落下来。

  它背朝下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击撞‬声,自己却一声不吭,翻过⾝来。这⾝翻了一两秒钟,虽然不算慢,但也称不上敏捷,和我想象中那种如迅雷般扑击猎物的猛兽,更是有太大差距。

  它掉下来的时候,我就向后急退两步,退出了大青石,踏在鹅卵石上,⾝体弓起来,肩膀一垮手一勾,相机滑落在臂腕,背包一卸一抡,甩到前方当盾牌。这样一手刀一手盾,进可攻退可守。这也就是一两秒钟的事情,靠的是最自然的⾝体反应,不夸张地说,我的动作十分的流畅,简直可称为行云流⽔。坏就坏在我忘记了刚才又是拿刀又是拿相机,包早被打开了。现在这么一抡,包里的东西顿时飞了出来,直冲那怪物而去。

  那东西见有物袭来,竟反⾝就逃。这货的胆子竟忒小。其实刚才它掉下来已经反映了这点,它绝对是不由自主地收缩⾝体,浑然忘了正扒着石呢。这说明它遇到威胁的第一反应是防御,而不是进攻。

  它飞快地离幵青石,在鹅卵石上几个划拉,就冲进了⽔里。这动作让我对它的速度有了最终的评

  估。无疑这应该是它的最快速度了,最初的一蹿非常快,像⾝体里装了弹簧,显示了极強的爆发力,但后几步到下⽔的动作,和它翻⾝时体现出的敏捷度相仿,只能算是还不错,接近狗,在野生生物中,应该算是偏慢的了。

  它跃⼊溪⽔中,溅起少许⽔花?几圏涟漪后,却又在⽔面上露出背和脑袋,眼珠子盯着我背包里飞出去的东西。

  包里的东西早散了一地,但我立刻意识到,它在看的是⾁。两块⾁,一生一,生的约一斤半,的约一斤,都是猪肋排。

  我慢慢向后退,一个之前本不敢想的念头在心里冒出来。这东西生胆小,看起来如果不是饥饿(我猜那天钱德成无端被咬可能是这个原因)或者被招惹怒,攻击并不強。而它也不特别敏捷。这样说来,也许,我可以捉它回去?

  这念头一生出,就再难制。只恨我沒地方去搞⿇醉药剂,否则早点儿下在⾁里,现在就十拿九稳了。

  我后退了两三米,把执刀的手蔵在包后。想活捉的话,最好是有钝器,比如耝树枝什么的,好把那东西敲晕。但现在走开去找树枝不现实,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怪物果然是挡不住⾁的惑,并沒让我等太久,很快就从⽔里游回了岸边。我见了它的游泳方式,竟是出乎意料的笨拙。通常⽔里的生物,都是靠摆动⾝体来获得在⽔中的推力,比如鱼类,比如蛇,比如鳄鱼,都是如此。而这怪物,却是靠四肢的划动,仿佛一只陆生生物下⽔游泳一般。⽔里的速度,简直比我的游泳速度还慢。

  想到它防御时收缩的四肢,以及头和尾的模样…我忍不住望了一眼对面的⻳壳,该不会是,该不会是由乌⻳突变来的吧。

  这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圏,迅速膨起来。这可能非常大。我想起了多年前在‮海上‬暴发的范氐症,当时因为神秘病毒的感染,‮海上‬某小区死了很多人,死因都是內脏迅速‮大巨‬化,不久就撑破肚⽪而死。实际最后的调査结果,范氏症的真相,是內脏忽然有了‮立独‬生命的意识,进⼊新的快速生长期并脫离人体。脫离后绝大多数內脏无法单独生存而死去,但其中的一小部分则会进化成另一种生命。从这点上说,和眼前的一幕真是有许多相似之处。是否核辐让一部分乌⻳突变,使它们解脫⻳甲的束缚,在这其间大部分乌⻳会死去,但也有一定比例的能活下来,变成没有甲壳的‮大巨‬化的乌⻳?

  这么说来,我今天能再次在钱德成遇袭的地方碰到它就不是偶然了,它曾经⾝体的一部分在这里,所以即便是有了‮生新‬命,暂时它的活动范围,也是以这儿为中心的。

  这些思路说起来复杂,其实如闪电般瞬间在我脑中划过,而那怪物,此时还谨慎地在⽔岸边观察情况,—半⾝体在⽔里,看样子随时都准备跑路。

  片刻后,它从⽔里爬出来,慢腾腾地走到生⾁旁,停了少许,似乎是在判断危险。然后它脖子一伸,一口叼住那块生⾁,又一步步后退,要将它拖进⽔里。

  我本以为他会在岸上享用,这样一来,给我的反应时间就很少了。当下心一横,也顾不得许多,急冲两步,仿佛‮级三‬跳远一样,第三步整个人直扑出去,手里的背包像个渔网,劈头向这怪物罩去。当然,刀是不敢离手的,在右手里紧攥着,这是把钢质锯齿西餐刀,头很尖,我还要提防着扑下去的时候会反揷到自己,心里的打算是,先用刀柄加拳头砸,如果不行,就给它来两下,就算弄死了尸体也是有价值的。

  我这人,这些年做事越来越谨慎,但关键时刻,还是有股子⾎和狼劲。我常以此自得,认为这是一个冒险家必备的素质,不如此,就不能在一次次的危机中存活下来,因为我许多时候本就是面临死中求活的险境。

  这怪物看见我猛扑过来,果然第一反应是收缩。然而等我第三步扑出,整个人的影子把它笼住,背包挟着风庒下的时候,它四肢收缩到极点,就像弹簧被庒紧到极点,猛然反弹,⾝子向前一蹿。它的爆发力再次展现,⾝形如闪电般迅疾。这样的爆发它短时间內只能有一次,但这一次就⾜够让它翻盘,都用不着一眨眼的时间,它就冲出了背包笼罩的范围,到了我完全敞幵的腹区域。

  兔子急了都能蹬鹰,何况这家伙!我心脏剧烈收缩,然后嗵的一声心跳在耳边响起,又闷又慢,时间仿佛拉长,又在飞快过去,有一种错感。人在空中,本改不了扑势,再过一瞬间人就要落地,在这一瞬之前它那张咬合力极強的嘴就将咬穿我的⾐服,啃掉我腹的⾎⾁。电光火石间,我背包脫手,勉強把左肘尽量回收,希望能挡一下。心里后侮的念头闪过,这变异生物哪里是这么好抓的呀,我是顺风顺⽔太久了吧。

  "[]卡〃的一声响,我扑在地上,和大大小小的石头亲密接触,饶是这些石子常年被⽔流冲刷变得圆润,却还是全⾝上下无处不疼。我觉得左肘在那东西的背上狼磕了一记,却沒有被咬中的疼痛,一时间来不及想为什么,先侧⾝翻滚开。

  一翻之间,却觉左手沉重,那东西被我带着在动,定睛一瞧,原来它那一嘴,正咬在我挂在左手腕的相机上。先前扑击的时候,来不及把相机放好,甚至庒儿把这茬忘记了,没想到却救了我。眼见着它那张嘴死死咬在相机上,相机被咬的地方明显变形了。这要是咬在手上⾝上,那两层⾐服本挡不住,没咬到大⾎管的话,钱德成就是我的下场,咬到的话…

  那家伙爆发之后,反应力的确是不⾼,被我拖着在地上翻滚,嘴兀自不知道松开。

  我现在知道了凶险,手腕一抖从相机的吊绳里卸脫,右手一刀揷进它的背部,完全贯通,刀尖都碰到了下面的鹅卵石。然后猛一使力,把这⾜有十几二十斤的家伙挑甩到几步之外。如果是人,被人用锯齿刀这么挑飞,十条命里去了九条,但这玩意儿不可能如此脆弱,我左手撑地跟着蹿过去,又是一刀,然后顺手抄起背包庒住它的脑袋一它还咬着相机不放呢。然后松了刀柄,抄起块大鹅卵石猛砸。

  这般狼砸了有半分多钟,觉得它不怎么挣扎了才停下。它的背部本就是一块块的硬痂间渗着脓⾎,被我两刀一捅,一顿砸,已经⾎⾁模糊。

  背包里本有一卷⿇绳,刚才也一并掉落在地上。我捡起⿇绳,脚用力踩着背包,保证怪物最具攻击力的武器始终在控制之下——我可不敢赌它已经挂了。我‮子套‬刀,用⿇绳把这东西成了个大粽子,然后才把背包掀起来。

  嗬,这家伙竟还死咬着相机不放呢,我越发确定这就是突变后的乌⻳了,还保留有太多⻳的习呢。这只差不多被揍烂的巨型无甲⻳紧闭着眼睛,但以⻳的生命力来说,它肯定还活着。

  它紧缩着脖子,但因为已经没有硬甲保护,所以这个动作毫无意义。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沒有一刀剁断它的头颈,但用⿇绳绑它的脑袋,又太危险。它的爆发速度我见识过了,万一舍相机而就我的手,本躲避不及。

  最终我把无甲⻳脑袋冲里塞进了背包,它仿佛已经认命,并不怎么反抗。我想哪怕是一只野猫变异了,都会比⻳残暴得多,这是我的幸运。无甲⻳还有一半⾝体露在背包外面,我又用⿇绳绕着包死命勒了几圏,算是把它的脑袋也控制住了。

  把包挂在电动自行车一侧,我踏上返程的道路。这一次的行动,有太多可以反省的地方。自钱德成处得到河童的消息,立刻就决定甩开陈果,独赴浪江町,可以说是相当的果决。但此后种种,现在想来,只能庆幸自己竟在犯了那么多错之后还能活着。

  首先,明知道可能会面对给钱德成造成严重伤害的怪物,却还以观光的心态来冒险,虽然带了刀,却放在背包里,其实是心底里并不认为自己跑这一次就能逮到河童。瞻前顾后犹疑不决,做事最忌这样的心态。而后,发现了河童可能是乌⻳变异,攻击不強,就莽撞地飞扑上去,结果险些受到反击而重伤。钱德成的伤处犹历历在目,是什么让我一下子昏了头,认为自己对付这怪物可以手到擒来的?

  我叹了口气,自己今天表现得像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小子,冒险不能总靠运气啊,命运不会因为你是个老资格的冒险者而特意眷顾,当引以为戒。

  一路上,我感觉到背包‮动扭‬了几下,但也仅此而已。一个半小时后,我回到了友和。

  陈果在门口守着我。

  "今天采访顺利吗?她问我,眼睛却直往我挂着的背包溜。无甲⻳露在外面的部分,被我用⿇绳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究竟,却也⾜够古怪了。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猜到,我只出去了一次,就把传说中的河童逮了回来。

  "好。〃我回答。我当然知酬是想问我今天到底去了哪里。我是故意甩脫她,这点太明显了。

  〃这是?〃陈果指着无甲⻳问。〃火腿,我今天的一个采访对象送的,他自己腌的。〃"嗬,我好久都没吃了,能分我点不?"陈果笑着说。"你可不是想吃火腿。"_,"你只是想看?这到底是不是火腿。"

  既然她已经起了疑心,再怎么掩饰,她都会想要追到底,反不如直来直去的好。

  "啊,不,当然不是。”陈果窘迫地说。〃这里不是国內,小姑娘,不要过界哦。”我说着,重新蹬上车进了医院。

  "那明天早上,我还要来吗?〃陈果在后面喊。"忙你的吧。〃我挥挥手说。她回去会作分析作假设,会去证实。疑心既生,我还能保留多久的先机?几天,还是几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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