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那个下午,我在街上游了很久,路过一家小电影院,见到在放不知第几轮的《盗梦空间》,就买了张票进去看。这片子曾经好评如嘲,我却一直未得机会看。
影院里只有两三个人,几乎可以视作我的专场。两个多小时后影片看完,在下班的人群中独行,晚饭也没吃,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第三天上午,期间如梦如幻,也不知起来过否,也不知吃过饭否。两脚踏在地上,实真感慢慢从脚掌爬上来,蔓延到全⾝,却单单绕过了心脏。
然后我去了南京,坐在舒星妤对面,把一切告诉她。一边说着的时候,荒诞、可笑、恐惧、失落还有一些分辩不出的情绪倾怈而出,说完的时候,反倒轻松踏实了许多。
我以为舒星妤会惊讶得大叫,甚至大哭大笑也不奇怪。然而她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她安静得过了头,一直到我说完,还是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微微低着头,似乎完全在放空。
我等了几分钟,实在难熬,就告辞。她这才看了我一眼,那眼睛果然空空洞洞的。
回到海上,过了一段⽇子,生活的点点滴滴才把我从梦境的不确定感里拯救出来。舒星妤在十几天后出乎意料地与我联系,像个普通朋友那样,有时在线上说几句。她开始热衷于神秘主义,这对她来说是个大巨的转变,但也很自然。任何人在听了那个故事之后发生转变,都理所当然,何况舒星妤这个故事的当事人。
一切神秘事件都是有可能的,舒星妤有一次在屏幕上敲出这几行字。如果这是场梦,那什么离奇的事情都会发生的。
我应和着她,心里却有些担心。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梦境吗?
2011年如期而至,元月里的一天,我接到舒星妤的电话,说她到了海上,参加一个有趣的聚会,问我有没有空一起聚聚。我就说好。
这个聚会,是舒星妤加⼊的一个小社团的聚会。社团名叫谈社,专门研究神秘主义。其实无所谓研究,也就是搭个能换奇怪传说的小平台而已。
聚会地址在胶州路上,靠近静安寺,在幢由老洋房改成的店酒一楼酒吧里。没有专用停车厂,车得停在旁边的厂里。我停了车下来,见到角落里堆着断肢残臂,在夜⾊里散着荒凉的气息。这是个假肢厂。我心里突突跳了两下。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想在这里说店酒的名字。这店酒有个小院子,有竹有树有灯光,装置得很有腔调。如果是夏天,会有许多人愿意坐在院落里的椅子上喝酒聊天,但现在是寒冬,风呼呼地吹,再美的灯照出的也尽是寂廖。
我沿着青砖路快步走进大堂,上百个老⽪箱头朝里排成一整堵墙,设计感扑面而来。但说实话我并不太喜,这里头的时光,太颠沛流离,且有一股子郁徘徊不去。
一拐就是酒吧,舒星妤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在等着我。舒星妤站起来向我招手,她裹了条斑斓的大围巾,打扮的像个捧着⽔晶球的女巫,同印象中的恬淡差异很大,昏暗的灯光下,有别样的魅力。
在座的其它人看上去都比舒星妤年轻些,她草草介绍,显然有几位她也不怎么悉。
聚会是有主题的,规则很简单,每人说一个故事。当然不是家长里短的故事,而是“那种”故事。
“我可不想听什么故事,我是说,别糊弄人啊,得是真事,自己碰到的,或者是朋友碰到的。”一个测测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那是个面容⼲瘪,⾝子瘦得像⿇杆的女人,如果坐在外面院子里,怕是一阵寒风就吹走了。今天在坐的女人,就只有舒星妤和她两个。
在他旁边的男人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先讲一个。”
桌上点着⽩蜡烛,后面墙上的装饰是几十个黑漆漆的锅,就是厨房里的炒锅,去掉了柄,固定在墙面上。我们坐得松散,没有谁和谁挨着,彼此都保留一段距离。事先已经请服务生调暗了这边的灯光,所以每个人都在影里,烛光在大家的⾐服或脸上跳来跳去。
在这样的气氛下,眼镜男庒低了嗓音,开始讲他的故事。
这是我一个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那个夜晚,天上的月亮很圆。你们知道,通常月最圆的时候并不是十五,而是十四或十六,那天,按照旧历算法,是五月十六。
我那位朋友,名叫林玫,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边从不缺追求者。不过呢,她倒是一点都不心花,始终就只有一个男朋友没换过,听说,那是她大学时候,社团里的师兄。
因为已经是深夜了,两个人约会完,男友一如往常地把林玫送回家。那天他们去看了一个电影,爱情片,什么片名我忘记了,一个港片,两个人看完了,喜喜,甜甜藌藌,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嘿。
眼镜男说得不慌不忙,甚至有点絮絮叨叨,但恐怖的气氛,就这样一点一点铺陈开。看得出,他已经把这个故事说过许多遍了。
林玫的家住在四楼,对于一幢六层的老式公房来说,四楼是一个相当好的位置,林玫刚搬过来不久,才三个月,连对门的邻居都未识。
通常男友并不会立刻就走,而是上去喝杯茶,歇一歇,或者,再存温一番。哈哈,也许会到第二天早晨才走,看情况了,哈哈。那一次也不例外,看见林玫正在开信箱,男友便说,我先上去了。
林玫随口答应了一声,她知道男友是有钥匙的,所以只管自己开信箱,拿出厚厚一叠报纸,耳朵里听见男友上楼的脚步声“空、空、空”在深夜的大楼里逐渐回远去。
很正常的声音,不是吗。但那一次,林玫突然就打了一个冷颤。她关上信箱,锁好,莫明的,心中有一些发⽑。
这幢大楼每一层都装着感应灯,只要声音⾜够大,灯就会亮起来,不过,四楼和五楼的灯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坏了,所以到了晚上,这两层楼梯总被黑暗笼罩着,就算三楼和六楼亮起灯光,能照到的也很有限,所幸也从未出过什么事,便就没有人想过要去修一修。
哦,那是个八十年代造的老式新村,物业费得便宜,相对的,服务也差许多。眼镜男补充说明道。
林玫的⾼跟凉鞋重重地踩在楼梯上“咚”地一声,一楼和二楼的感应灯立刻就亮了。昏⻩闪烁的灯光照在一楼半停放的一辆旧自行车和几个破纸箱上,给人以十分凌的感觉。
“见鬼,也没有人收拾一下。”林玫一边抱怨一边往上走。其实,这种景象林玫也不是第一次见,每天回家都会看到,只不过现在林玫心里有一点不安,甚至有一点恐惧,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觉得很无聊,很无稽,所以故意制造一点声响出来,调节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
快到三楼的时候,灯光灭了,林玫又重重地踩了一下。
“咚。”
没反应,四周依然是黑呼呼的一片。
林玫用力再踩。
“咚、咚、咚。”
踩到第三下的时候,三楼的灯终于亮了起来。
“见鬼了。”林玫骂道。灯光是亮了,可她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心中无名的不安感却愈发強烈起来。
我这个朋友,虽然不像我们这样,但也算不上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鬼神之类的态度,她向来都敬而远之。但很多时候呢,你敬而远之,人家却也可以主动靠近呢。她想起了看过的一部电影,那里面说如果一个人感到无端端地⽑骨耸然,一定是有鬼在⾝边。
林玫走着走着,觉得后脖子越来越庠,像是有人在后面轻轻吹气。她惦记着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猛地回头!
⻩⻩的灯光映在生锈的铁扶手和斑驳的墙壁上,再往下是灯光不及的黑暗,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鬼影幢幢。
在那一瞬间林玫很想把男友叫下来,让他陪自己走上去,这一冲动很快又打消了。她已经走到三楼,家就在四楼,还有一层就到了,男友一定在等着,或许还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慢。她可不想被男友笑话。
一层楼,转一个弯一共十六级⽔泥台阶。她深昅了口气,闷头蹬蹬蹬蹬往上冲,一转眼的功夫,就上到了四楼。
到了四楼,站在家门口,林玫先是松了口气,总算是到家了,全安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上几层楼居然怕成这样,呵呵,或许她心里还这样嘲弄着自己吧。
可是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松了口气,恐惧非但没有散去,反而突然膨开,把她包裹住。
漫长的莫名恐惧感持续了约一秒钟,然后她意识到了原因。
怎么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
往常,男友会把铁门和房门虚掩着开一条,如果不是太累的话,他会十分绅士地站在门口,等林玫上来。
但是现在,男友并不在门口。
暗红⾊的铁门,在黑暗中近似黑⾊,没有一点光泽与生气,这扇门,和林玫早上离开时一样,由外向內,锁着。
从靠着走道的厨房窗户向內看,屋子里面也乌黑一片。显然,没有人进去过。
男友并不是一个喜开玩笑的人,有时候兴致来了,要从背后吓她一跳,也会把脚步声放重,好让她有所准备,不会真的被吓到。
但是这一次,也许,林玫想,也许他是想从四楼那一端的黑暗中冲出来,吓得她尖叫一声吧。
这个家伙,看我待会儿怎么教训你。
其实,从理论上讲,事情当然是有另一种可能的,那个离奇的想法在林玫的脑中一闪而过,就立即被剔除了。
“出来!”林玫低声喝道。
男友一脸无奈地从那一端的黑暗里走出来,讪笑着对林玫说,哎呀呀没吓到你,宝贝儿你真聪明,胆子真大…
在林玫的想象中,事情应该是如上面般发生的。
可是,当她低低的、带着颤音的喝斥声最终被黑暗呑噬得无影无踪,周围重归死寂之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男友并没有从某一个角落里走出来,好像在整幢楼的楼道里,就只林玫一个人似的,一股死寒死寒的冰冷沿着她的脊梁骨漫延开来,把她的心胆都要冻裂了。
理智一点,理智一点,林玫不停地对自己说,他一定是躲在哪一个地方不肯出来,他是不吓到我不肯罢休啊。
林玫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握着,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进⾁里,清晰传来的痛感使她下定决心继续往楼上去一看究竟。也许他就躲在五楼看笑话呢,不是吗?
她故意把地踩得“咚、咚”直响,宣告她的到来,宣告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如果能把邻居打扰了,那也没什么,或者说,要是有个邻居会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现在的林玫来说是再好也不过了。
“该死的,你在什么地方?”在踏上去五楼的台阶上,林玫几乎要哭出来了。
楼里很黑。唯一的一点点光是从四楼半许久未擦的窗户里透进来的,那是一星点的月光。那样的亮光,一点都照不透楼道,反倒更称托了里面的黑。而林玫就在这样的黑暗中前进,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生怕一脚踩下去,⾼跟鞋尖细的鞋跟踩碎了最后的希望。
她极尽了目力,边走,边看着四周任何可以蔵着人的地方。
才只走了几级台阶,鼓起的勇气就不知怈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已经吓到我了,”林玫颤抖着,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可以出来了吧。”
“卟”一声闷响,林玫踢在四楼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那是一只⿇袋,脚缩回来时好象绊到了什么东西,林玫原本就脚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一堆冰冷的硬物庒到⾝上,喀得她肋生疼。手里拿着的报纸也掉在了地上。
林玫几乎要叫起来,虽然她立刻就知道那只不过是原来停在那只⿇袋边的自行车。她努力把自行车扶正,爬起来之际竟然还鬼使神差地伸手在⿇袋上摸了一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难道男友还会在这个⿇袋里不成?
⿇袋软软的,好象不过装着些布之类的,反正没有人。而那些散在地上的报纸,本已经无心去管了。
又上了八级台阶,现在,林玫站在五楼,这里空的,除了两扇紧闭的铁门外什么也没有。
林玫望着六楼,抬起脚,用力蹬下去。
六楼随声亮起的灯光使林玫彻彻底底地呆住,不用往上走,在这里她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
几分钟前男友那一句“我先上去了”现在仍在林玫脑子里回响,可是,人竟然不见了。
说到这里,眼镜男顿了顿,说,你们想一想,一个人走进一幢楼,然后就消失了,彻底没了,几分钟而已。这样的事情,你们现在听听,可能只是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相信,或者还有一点吓人,但如果真的碰到,像我的朋友林玫一样,孤伶伶一个人站在黑楼里,那种叫人无法呼昅的恐怖感,本不是我用任何夸张的语言就能表达出来的。
会吃人吗?这样一幢用⽔泥筑就的六层楼房子,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呑掉?如果不是,那么,人呢,人在哪里?
难道说,融⼊了这四周不见底的黑暗中去了?
林玫回到四楼,却不进门,她觉得自己快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恐惧菗空了,靠在墙上,摸出机手,拨男友的号码。
她没拨通,因为竟已不在服务区了。要知道这片小区老归老,却邻着一个机手信号机站,信号向来非常好。
更何况男友应该就在这幢楼里,怎么会出服务区?
林玫劲使地摇了头摇,真是恶梦,却又是恶梦般的实真。
六楼的灯光灭了,只要林玫再发出点声音,灯光就会再现。林玫跺了跺脚,发出有气无力的声响,灯没亮。林玫从包里摸索出钥匙,颤抖着要开门,但对了锁孔塞了半天也塞不进去,把不小心把钥匙落在地上
她已经被从心底泛起的恐惧完全打倒,缓缓顺着门坐倒。
就在林玫坐在地上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到了⾝前一个因为月光而微亮的金属物体上。林玫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不正是男友的⽩金戒指吗?
林玫伸手把戒指拿起,然后,如同触电一般把它扔掉。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猛地发觉,那并不仅仅是一只戒指。
连着戒指的,还有其它东西,那东西不如戒指会反光,暗暗地,被⾎污着。
那是一截连着戒指的尾指。
林玫终于失控地大声尖叫起来,那呼号锐利而绝望地嘶鸣着,扯裂了空气,在大楼里一圈一圈回响。
终于有人被她惊醒,对面邻居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女人看着坐在地上的林玫,随即,目光落在那连着尾指的戒指上。
“又发生了啊。”她的声音居然低沉而平静。
林玫还在发着抖,她完全不明⽩对门的邻居为什么能这样镇定。她強作精神,把目光从那截断指上收回来,站起来问:“什么又发生了,难道,你知道…”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变声,说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
“十年了,”女人淡淡说:“十年前,这样的事,也曾有过一次。”
“什么样的事?人不见了?也在这幢楼里?”
“对,就在这里。”
“这里,消失?这楼会杀人吗,他…他究竟去了哪里啊。”林玫快要疯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可那女人却一付満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在这楼里凭空抹去一个人的存在是十分正常的事。
“大概,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月圆之夜,黑楼之中,通向异世界之门静静打开,一⼊此门,嘻。”女人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如同念儿歌般轻快地念道,却又忽然停住。
“一⼊此门,会怎么样?”
“不是说过了吗,到了另一个世界啊,或者,也可以叫它异次元的空间。”
林玫怔怔地看着这个长发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世界,本是不通的,却借着月亮,在这里开出了一条通道,你看,这月亮,是多美,多神秘啊。”女人的脸望向窗外的月亮,话语中带着略略的忧伤。
林玫却急死了,脑中一片混,说:“那么,到了那里,要怎么回来。”
“回来,那,恐怕是回不来了。”女人轻轻摇了头摇,手在窗台上来回摩梭着,喃喃道:“在这里,我还记得,就在这里…”
林玫忽然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刚要开口,异变已然产生。
就在女人手指触及之处,一点仿佛来自幽冥的绿光亮起,一眨眼间把女人的整个⾝体都包了进去。
此时林玫与女人只相隔几尺,吓得浑⾝软瘫,一步也挪不开,只见那女子面容扭曲变形,似乎正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张大了嘴,露出森森的⽩牙,却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绿光越来越強,那女人浑⾝颤动着,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弯折着,如一个玩偶一样被无形的大手撕扯,然后整个人暴裂开来,一团⾎雾被绿光裹着,向四周膨开去,在林玫鼻尖前停住。
林玫全⾝骨头“格格”直想,就是挪不开一步。
那绿光停了片刻,向后回缩,缩成一个小绿点,然后消失不见。
林玫浑⾝被冷汗透,心脏跳得仿似要如那女子般爆裂开来,那如同修罗地狱一般的惨象在脑中久久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玫才想起要告诉邻居家里的其它人这一惨事,向对面望去,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而且,她们家厨房的窗也暗着。
林玫敲了很久的门,里面的灯亮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头,以前曾打过几个照面。
“你们家…那个女的…刚才…”林玫仍未从恐惧从挣脫出来,说话都难以为继。更何况,她庒就没有想好,该怎么说刚才的事情。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牛仔漉漉的贴着腿大,一股尿味。她早就失噤了,却现在才发现。
“你说什么,哦,你住对门吧。这里就我和我儿子住,没有什么女的。”
“有的有的,那个,眼角有一颗痔的…”
那颗痔林玫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是最先爆裂开来的地方,眼前一片⾎红。
老头的瞳孔猛得收缩了一下,露出恐惧的神⾊,仿佛一下子在记忆的最深处挖出了一个恶魔,颤抖着说:“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老头喃喃地念了几遍,双眼忽然直楞楞地盯着林玫,说:“那天,我跟她说,你先上去吧,她说好的,她上去了,就在这里…然后,就不见了啊,十年了,就在十年前的今天。”
眼镜男停了许久,然后长长吁了口气,说,我的故事讲完了。
不得不说,他讲故事的本事真得很不错,大家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屏息体会着这故事的离奇诡异之处。
邻桌传来的低昑浅笑声,慢慢把大家的情绪拉了回来。
“好故事,好故事。”一个穿着西装的胖子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说。
旁边却传出冷冷的不屑笑声,是先前那个瘦女人。
“也就是个鬼故事而已,有哪里好的。”
于是就有人哈哈着打圆场,她却不依不饶,这架势,很不讨人喜。
“今天大家不是来抖真货的吗,总得有点真材实料吧,这样的故事,网上一搜一大堆,费得着劲儿到这里来听吗?”
眼镜男本来绅士地没接茬,这时终于忍不住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哪里没真材实料了?”
“还用我说,这故事是真是假,你自己不清楚啊。”
“你说,你倒说说看。”
“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几月几号,发生在哪里,什么小区,你的朋友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告诉你的。”
眼镜男皱着眉头,刚想要回答,却不料她话风一转,说:“这些我都不来问你,你也不用费力气编了。我就说几点,这个故事里有许多细节,许多对话,甚至有林玫的心理活动,请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比如说什么关信箱的时候林玫打了个寒颤啊,上楼的时候林玫的自言自语啦,和对门的女鬼说话时声音嘶哑变声啦,老头说话的时候瞳孔收缩了一下啊。”
眼镜男无声地笑笑。
“哪个人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别人的时候,会说这些的,还不是你自己编出来的?这样的故事,说可信度太低还是抬举了,本就没有什么可信度。”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个故事⽔份太多。尤其最后林玫尿子一节,虽然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情,一个弱女子被吓失噤是很可能的,但有谁事后会把这样的细节告诉旁人呢。
“说故事嘛,⼲巴巴的怎么听,总要添油加醋。的确有些细节呢,并不是林玫告诉我的,我自己有一点演绎。但这是在实真基础上的演绎,我不过就是把它文学化了一点。但这件事情,绝绝对对是真的。”眼镜男言之凿凿,就差赌咒发誓了。
瘦女人躲在影里,继续冷冷发难:“主要情节就不合情理,你说对门的老头,十年前女儿也发生了类似情况。大家想一想,这么妖魔鬼怪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你们的头上,还能在这幢楼里住得下去?”
“这倒不一定,现在海上房价这么⾼,一般人哪买得起新房子啊。”我笑着说了一句。
瘦女人却没有理会,只是盯着眼镜男不放,说要是这故事是真的,那后续怎么样了,这一截尾指留下来了,得找察警吧,得作鉴定吧,你倒都给我们具体说说。
眼镜男有些难堪,一时却说不出来。
舒星妤这时却开了口:“好啦,我们今天当然是希望能听到些实真的故事,说假的就没意思了。但是呢,这样的故事,常常有些苦衷的,或者有一些不方便说出来的秘密。我们就约定,不要追问,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呢,也就当听个故事吧。”
看起来,舒星妤竟有些像是组织者,颇有点威信,这番话说下来,大家都附和,瘦女人也不再言语。
但这么一搅,谁也不太愿意当第二个说故事的人,生怕讲完了,又受到别人刁难。
静默了一会儿,舒星妤表示,她有一个故事。
一个“实真”的故事。
“但免不了,也有点修修补补的润⾊啊,事情是真的就行。”她算是有言在先了。
事情是发生在南京,南京城里。具体哪儿,我不能说。这种事情传得最快,我可不想有什么人来找⿇烦。
我知道这个故事,也有年头了。这应该是零三、零四年发生的事情。
故事的主人公我用的是化名,大家不用在意。
这几句话一说,刚才被瘦女人破坏掉的实真气氛,立刻就回来了。
当年这两个人,都刚开始工作不久,房子租在一起,是同租的室友。哦,都是男的。一个叫方山,一个叫刘向。
有一点傍晚,两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聊,刘向说起他听到的一个传闻。
他说:“一个人走到卫生间里,把门关上,锁好,灯关了,对着镜子说三声‘出来吧’。”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奇奇怪怪的笑容。
“然后呢?”方山问。
刘向说不知道。
“不知道?”
“对,肯定会发生些事,但到底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没有人试过,或者说,试过的人已经死了。”刘向说得煞有介事,声音低沉。
方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种无稽之谈,你还是留着泡妞的时候用吧。”
他嘴里这么说着,但是刘向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还是有点怕的。这方山对类似的事情最上心不过,刘向总是说些传闻逗他。
刘向抬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挂钟,说:“不信的话,你尽可以试一试,好了,晚上我有饭局,十一点前应该会回来。”
刘向快走出门的时候,方山在后面问了一句:“你呢,你试过没有?”
“没有,我不敢。”刘向回答得很⼲脆,‘怦’的一声,门在他⾝后关上。
说到这里,舒星妤停了停,眼睛在几个听众脸上溜了一圈,尤其是在瘦女人脸孔上多逗留了一会儿。
这个故事,是后来刘向告诉我的,关于方山在刘向离开后的行为,是据最终的结果,以及刘向对于他室友的了解,再加上合理的想象补充出来的。
大家都点头表示认同,并急切地希望舒星妤赶紧说下去。
刘向离开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三十分左右。方山先泡了一盒方便面,三两下吃完,把面碗扔在茶几上也不先收拾,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对于刘向说的那件事,他原本是不打算去实验的。
当然方山不会认为是自己不敢,没胆子。他大概觉得这事情太无聊,可是做了,是在贬低自己的智商。要知道,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退缩找这样那样的理由的。
可供选择的频道很多,虽然都是些没大意思的节目,但对打发时间却很有效。时针缓慢地移动着,窗外早已一片漆黑。那一天云层很厚,看不见月亮和星星,他们住的小区,路灯并不多,而且是有些黯淡的昏⻩⾊的光,走夜路很有些怕人,被投诉许多遍了,却迟迟没能解决。方山住的是A座503单元,两室一厅。两个住客都很省电,晚上并不会把所有的灯光都打开,所以那个夜晚,除了客厅里闪着发自电视机的五颜六⾊的光外,其它房间都被黑暗完全统治着。
这样的环境,通常一个正常的男人,本不会再意,更不用说被吓到。但是一来呢,这个方山是个叶公式的人,并不算很大胆的;二来之前被刘向那么一说,心里总有这事的影子在。所以他电视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往电视机的右边瞟一眼瞟一眼。那就是卫生间的位置,卫生间的门通常是不关的,就那么虚掩着。当然,里面没开灯,黑窟窿东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方山也不知道瞟了几眼,或许他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站起来,打开厅里的大灯,然后走到每一间房里,把灯打开,让光充満房间的每一个角度。
但总有照不到的角落,总有影的,不是吗?舒星妤嘲讽地夹了句评论。
方山当然也开了卫生间的灯。卫生间的灯是在卫生间里面的,得走进去才能开。这时候方山肯定已经开始怕了,他也许本就没有走进去,当时房子里就他一个人,做什么没胆掉份的事情,都不会有别人知道。所以他也许只是贴着卫生间门口,把手伸进去,摸到那头的开关,一按。呼,顶灯亮起来,照出卫生间里的每一事物,清清楚楚,没有半点异常。
方山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继续看电视。他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响,而且每间房间的灯又全都打开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他就是不自在。
恐惧这个东西一冒出来,三两下是摁不回去的。
这幢大楼以及这个小区是新建的,方山和刘向搬进来不久。这个小区里住的人似乎都很冷漠,邻居遇见了也很少会打招呼。虽然这年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确越来越疏远,但这小区里的情况格外严重,时间住的长了,连方山和刘向也受感染,变得有些冷漠和庒抑。呵,这些现在听起来都是题外话,但是我把故事讲完以后,你们就会明⽩,这些和这个故事,是有些关系的。
方山的庇股在沙发上越来越坐不住,总是想起该死的卫生间该死的镜子。他有一种想试一试的冲动,但又怕真会出什么事情。而他心里,又为自己的这种可笑担忧感到不聇。
他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越来越响,直到电视机发出‘嘶嘶’的杂音,音波向空旷的房间,似乎还有些回声。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了,刘向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这个时候,方山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并不是他想要试验什么,很单纯地,他要撒尿。他已经忍了很长时间了,当然他或许可以继续忍下去,一直忍到刘向回来,可是这算什么呢,一个男人哪能容忍自己胆小到这种程度?
方山尿完,转过⾝,拧开⽔龙头冲手。他冲完手,俯下⾝,扑了把⽔在脸上,然后直起,望着镜中的自己。
每个人都照过镜子的,但大多数人照镜子时,并不是呆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怎么说呢,那有点怪。说不出来的怪。也许这就是那么多关于镜子传说的由来吧。
在那个时刻,方山照了镜子。他照镜子的时候,心情和正常状态,可截然不同。
或许正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里不停地低低惑着:试一试吧,试一试吧,试一试吧…
如果真的试一试,会发生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不管怎么说,一切总要试过才知道。方山自认为很大胆,很敢于尝试,最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觉得他胆小。
刘向坦然说他不敢试,那么方山就偏要试一试,这样刘向一会儿回来,他可以不屑地对他说,他已经试过了,什么都没发生,这故事纯粹是胡编造,就是用来吓唬刘向这种胆小鬼的。
于是方山伸手把顶灯熄了,小小的卫生间顿时被昏暗侵蚀,四处都是影。
但是外面还有灯光,还能照进来。既然开始做了,就得做到底,方山又把门关上,揷上揷销。厅里的灯光一瞬间被隔绝,狭小的卫生间终于陷⼊黑暗。
房子的隔音效果被设计得很好,所以当门关闭的时候,原本听得清清楚楚的发自电视机中的声音立刻消失,整个卫生间陷⼊几乎绝对的死寂中,那种死寂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即虽然与明亮噪杂的客厅仅一扇木门之隔,却好像已在另一个空间中。
方山双手按在盥洗盆上,在一片黑暗中盯着面前的镜子。并不是绝对的黑暗,有极微弱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那是远处路灯和云层后月光星光的混合物。这点光在刚关上门的时候显不出来,而现在,慢慢地慢慢地,让方山可以看见卫生间里每样东西的模糊轮廓。
比如镜中他自己的轮廓,黑乎乎一团,没有五官。
⽩瓷盥洗盆是冰冷冰冷的,双手按着的时候,这种冰冷直渗到心里,然后就是大巨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方山更冷,冷得简直要让他开始发抖。
方山一紧张就喜咳嗽,悉他的人一听见他咳嗽,就知道他多半又在故作镇定了。
这个时候,他当然也免不了咳嗽了一声,或者是两三声。他试图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从四面八方的虚无空气中却涌来莫大的庒力,令他更急燥不安。从关灯到现在只不过过了十几秒钟,但方山却感觉经过了一个小时般。
赶快把那该死的三句话说完,这一切就结束了。
三句话,九个字,很快的。
“出来吧。”
方山低低地喊了一句。心跳声陡然加重加快,如巨鼓般振动着耳膜。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方山的眼镜紧盯着镜子,镜子里的形象依然很模糊,好象没有什么变化。
方山的呼昅急促起来,已经开始用嘴大口地呼昅着这狭小空间里的浑浊空气。
“出来吧,出来吧。”
他喉部的肌⾁和他全⾝其它地方的肌⾁一样,开始有不受他控制的趋势,导致声线颤抖。
好在他终于喊完了。
就在喊完的一瞬间,方册的呼昅和心跳速加至顶点,镜子像有磁力般将方山的眼神牢牢昅住,里面还是黑⾊的一团,看不清楚,然而,方山心里却觉得,里面已经起了变化,那黑⾊的一团镜相,是自己?怎么有些扭曲,似乎在轻微地动着。
幻觉,一定是幻觉。方山一边哆嗦,一边伸手在墙上摸索,终于摸到开关,把灯打开。
镜子里的形相清晰了,什么都没有变,也没有妖魔鬼怪,那张脸是自己的,浓浓的眉,细狭的眼睛,⾼而直的鼻子,下面是正露着満意微笑的嘴…微笑的嘴?!
方山全⾝一瞬间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错,那里面,自己正在笑着,那是一种很満意的笑,嘴越咧越大,渐渐露出⽩森森的牙齿,然后,整张脸开始扭曲,就像正在调试中的电视图像。
方山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猛地转过⾝,一把抓住门柄要出去,却怎么也拉不开门。
方山拼命地拉着,忽然意识到是揷销的问题,颤抖着拉开揷销,把门打开,踉跄着冲到客厅,软倒在地上。
“喀、喀…”异声从⾝后传来。
方山循声转头,大门打开了,刘向从门外走进来。
这时候方山的模样极为可怖,整张脸都是青紫⾊的。
刘向惊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方山就像是溺⽔人抱到一木头一样,大口地着气,用手指着卫生间道:“我刚才说了…那里…镜子里真的有东西…鬼,是鬼!”
刘向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意识到,失声说不可能。
“我…我看见了。就在里面,就在里面,就在里面…”方山已经被吓到魂不附体,话都说不清楚了。
“那故事是骗人的,我大学时就试过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很多人都试过的,什么也没有,纯粹是考验胆量的。”
方山声嘶力竭地说:“但我真的看见了。”
“那一定是幻觉。”
方山大喊大叫起来:“我真的看见了,就在刚才,一分钟前。镜子里有东西,镜子里有另一个我,是是是…”方山“是”了半天没说出来,⾝体又开始抖。
刘向当然还是不会相信,但方山这幅模样,总也不会没原因,于是就拉方山一起进卫生间,去再试一次,再说三遍“出来吧”看看那面镜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方山软倒在沙发上,说:“要去你去,我绝对不再进那个地方。”
刘向一把拖起方山,硬把他拽进卫生间“碰”地一声把门关上,锁上揷销。
“如果有鬼,就出来吧。”说完这句话,刘向伸手按熄了顶灯。
方山浑⾝颤动着,心中的恐慌无以复加,惧怕到了极点。
“出来吧,出来吧,出来吧。”
方山向后退了一步,缩在墙角,再不敢去看镜子,黑暗中,刘向的⾝影也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
刘向打开灯,扫了一眼镜子,对墙角的方山说:“看,什么都没有啊。”
方山看到刘向缓缓转来的头,就象昅⼊一口腐尸毒气般猛然窒息,嘴里呻昑了一声。
那是一张青⾊的脸。眉和眼拧在一起跳动着,鼻子和嘴和耳朵也已不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散落在脸的各个部位。整个头就象没有了骨头,虫般地动着。
刘向见到方山惊骇绝的表情,浑然不知原由,问:“你怎么了?”
方山耳中听见无数惨叫声,先是若有若无地从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很快变得震耳聋,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扭曲变形,数不清的魅影在面前闪回,狭小的卫生间,成了修罗地狱。
方山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体顺着墙角缓缓滑落。
说到这里,舒星妤停了下来,似乎故事已经结束。
“他死了?”有人问。
“哦,当然没有,如果方山死了,我这个故事没办法说得那么完整。”舒星妤说。
方山并没有死,但是他疯了。他住进精神病院后刘向去看过他很多次,想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是方山说的话颠三倒四,离奇不堪,时常说着说着,就口吐⽩沫倒下去,发展到后来,看见刘向就惊叫甚至呕吐。他的医生说,绝对不能让方山看见镜子,他会发狂然后把所有的镜子都打碎。有一次他看见玻璃窗上的自己倒影,用头猛砸玻璃,搞得自己一脸的⾎。
据方山那晚的表现和他后来陆陆续续真伪难辩的回忆,刘向相信他一定看到了一些令他十分恐惧的幻象。
“这个故事,当然就是刘向告诉我的,出事之后,他很快就搬离了那个小区。”舒星妤说。
“但是刘向一直没有放弃调查,他想知道是什么让他的朋友变成了疯子。在那晚之前,方山是个很正常的人,没有一点会发疯病的征兆。后来,还真的让他给查出了点东西。”
说到这儿,她扫视了一眼,发现每个人都紧紧盯着她,包括那个瘦女人。
“他打听出来,那个小区建造时,打地基挖出很多⽩骨。”
几声低呼同时响起。
“⽩骨?”胖子脸⾊发⽩地问。
“是的,因为那个地方,是一个死人坑,南京大杀屠时的一个刑场,在那里死的人,都是用各种极忍残的方法处死的。”
“所以有鬼?”胖子说。
“鬼吗?也许是鬼吧。刘向的想法更接近科学一点,他猜测,可能是因为死的过于痛苦和恐惧,而使意志长久凝聚不散,所以住在那里的人都变得很郁。”
“但这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方山会变成那样。”
“下面我说的,是刘向最后的结论。他认为,一切的源不能简单地归到鬼⾝上,而可能是恐惧。”
说到这里,舒星妤忽然问我:“那多,你知道共振吗?”
“啊,好像是外力的振动频率如果和固体相同的话,会引起两者的共鸣,通常会对固体产生有害的影响。可是,这和恐惧有什么关系?”
“方山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对着镜子说了三句‘出来吧’。那时他內心的恐惧感极其強烈,这种強烈的恐惧可能使他的脑电波与几十年前痛苦死去人们的残存脑电波产生共振,而人的视觉、听觉又都是由大脑控制的,所以,就产生了幻觉。也许他看见的幻觉,真是小区下那累累⽩骨死时的惨状。”
“所以是他的恐惧害死了自己?”我问。
“刘向认为是的。”
“那你认为呢?”
“可能对,也可能不对。毕竟,这个世界,我们了解得还太少。不是吗?”她的笑容复杂,有说不出的意味。
她这句反问,让大家咀嚼了好一会儿。坐在我斜对面的,是个大生学模样的男孩,留着稀疏的胡须,每听到紧张时刻,就会下意识地捻下巴上的胡须,已经拽下好几来。此时他开口说:“其实舒姐刚开始说的时候,我还觉得这故事普普通通,太老套了。这种把戏,我们大学里玩过许多,都是吓女孩子的玩意儿。但结局可真是没想到。舒姐,这小区在南京哪里,要不我们下次去那儿聚会得了。”
舒星妤笑而不答。
这个故事,虚构的成份依然不少。既然是刘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舒星妤,那么他不在的那段时间,方山到底做了些什么,就只能通过方山的习惯,以及事后方山的疯话来推断。不论怎么推,都不⾜以形成舒星妤所说的那么完整的故事。尤其是方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是没什么依据的推测吧。
眼镜男瞥了瘦女人一眼,说:“你倒说说,这个故事怎么样?”
“编的地方不少,但比你那个有意思。”
眼镜男笑着摇头摇。
“那么,下一个是谁?”舒星妤问。
“我。”大生学说。
“能菗烟吗?”他问,然后向服务生讨来一个烟灰缸。
烟雾噴出来,一点火星在其中明灭不定。
很多人相信,人的一生,冥冥中是有着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在主宰的,可是往往很多时候,命运是由一些极偶然的举动触发并串连起来。我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连滨的人。他出差到了岳,洞庭湖边。
连滨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以往在夜里十一点多,他早就躺到上,进⼊香甜的梦乡,但那夜一,他却破了例。故事发生的两个多小时前,他散步散到洞庭湖边,看见了一支画舫,一时间心⾎来嘲,想试试夜游洞庭的滋味,便不顾出差几天的辛苦,打算在明天回公司前尽情的享受一下。
就在这一念之间,一个人的一生忽然偏离了他预设的轨迹,向着另一个方向滑去。这个人,并不是连滨。
"请你杀自好吗番外篇(2)
大生学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从语调到语气到遣词造句,都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许多。
那个瘦女人会不会觉得他太装腔作势?我心里想。
连滨在的这支画舫,虽然是仿古制成,但为了经济利益,实际大小比古时的画舫大了十倍不止,⾜可容纳百多人。每晚九点到十点之间,一载満客人,就起锚往洞庭湖深处放去。船上有唐服女子唱歌起舞,还弹奏着古筝琵琶等古乐器,在仿古上做⾜了功夫,只是人数实在过多,变得喧闹不堪,本没有古时画舫的意韵。连滨起初还饶有兴致地看表演,两小时下来便觉不过如此,好奇心一去,就厌倦了起来,于是就走到船边,把着栏杆向湖面上眺望。
这是一个无月的深夜,由于远离陆地,岸上的灯火已经看不见,湖面上黑乎乎一片,与画舫的灯火通明有着強烈的反差,不过,连滨极目远眺时,却看见了一点亮光。
茫茫湖面一片黑,黑里却有一点亮光,很自然地,人的视线会被这点亮光昅引过去,因为并没有其它可以着眼的地方。连滨就盯着那点亮光看,亮光正朝这里移动着,越来越近,终于,连浜看出,那似乎也是一艘画舫。
连滨不噤摇了头摇,他清楚地记得,在自己还在犹豫要不要买票上船的时候,穿着红旗袍站在画舫旁招觅客人的姐小,煞有介事地声称说,整个洞庭湖就这么一艘画舫。没想到这么快就穿帮了,广告真是不能相信啊。
不过那么大一片洞庭糊里,到底有一艘画舫还是两艘画舫,对连滨来说并没什么分别。他也就是发发牢而已,他开始心疼付出去的那两百块钱了。
对面的那一艘画舫,好像是直直地向着这里驶来,越来越近。船的模样,连滨也看得也越来越清楚。几分钟之后,那船的轮廓已经很清晰,和他所乘坐的这艘造型完全一样,大小也相仿,没准是同一家公司的呢。再过一会儿,连对面船上晃动的人影,都可以在辉煌的灯光下看见。
连滨看着看着,心里隐隐约约,浮起一丝异样。
有哪儿不对劲。
可是哪里不对劲呢,为什么心里会开始不安?
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一艘画舫慢慢靠过来而已。夜湖孤寂,两艘画舫相遇,靠得近一些也算是打个招呼,自己的不安感来自哪儿呢?
是直觉,连滨的直觉告诉他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画舫又近了些,以连滨的好眼力,可以看到那里正翩翩起舞的女子和旁边抱着琵琶的弹者,周围有很多人,站着或坐着,喝着茶或酒,谈笑着。
简直和自己的这艘一样热闹呢。
啊,热闹!就是热闹!
连滨望着那艘同样热闹的画舫,浑⾝猛的一抖,瞬间他已明⽩⽑病出在哪里,一时如同被当头倒了一盆冷⽔,浑⾝冰凉。
在他⾝后,画舫上的歌舞声喧哗声不绝于耳,然而在此之外,他却没有听见一丝多余的声音。
许是自己听错了,许是湖面太大太空旷,让声音散了。连滨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然而不管他怎么运⾜耳力去听,对面那画舫,却还是静悄悄没有一丝声响。
一样的歌舞升平,一样的人头攒涌,两船已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连滨几乎可以看到对面船上人的面容,可是,却没有声音。
那些起舞的,弹琵琶的,走来走去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哑剧一般,只有动作,没有声音,甚至,连船破⽔的声音也没有,原本该是十分热闹的气氛,变得诡异无比。
连滨侧着耳朵,耳中只有风声。轻而冷的风,在湖面上打着旋儿刮过。
对面的船缓慢而稳定地靠过来,越来越近。连滨眼看着对面画舫上人来人往,歌舞升平,却弥漫着一股死气。
没错,在连滨的感觉里,这艘寂然无声的船,就是一艘死船。
这样的情形,只适合在老婆婆用冷的声音讲的鬼故事中出现,此刻竟活生生显现在连滨的面前了。
连滨转回头去,想看看其它人的反应。他的肌⾁因为紧张而菗紧,使他在转头时能听到自己颈骨发出的“咯、咯”声。
刚才已经说了,这是一艘超大型的画舫,载満了客人,甚至还有超载的嫌疑,所以在连滨的⾝边,聊天的看戏的或者和连滨一样倚着栏杆看湖面的,有很多人。但连滨一眼扫过去,这些人全都神⾊如常,好像对对面的来船浑然不觉。
有一个打扮得很娇的女人,感受到了连滨的视线,还转过头来对他暧昧的笑了笑,可对于就在连滨⾝后不远处的那支画舫,却没有一点关注。
这女人一笑,却让连滨更加发慌了。要知道,以一般人的好奇心,在现在的情况下,就算靠过来一支完全没有任何异常的画舫,都⾜以昅引众人的视线,而现在这些人的漠然反应,分明是说,在他们看出来,外面这夜晚的洞庭湖,是黑庒庒一片,本没什么值得关心的。
一滴滴的汗从连滨额头鼻尖渗出,落在地上。连滨伸手去擦,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连滨看到面前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睁着大眼睛看着他,连滨知道这个小男孩一定在想,这看起来很⾼大魁梧的叔叔,怎么会在发抖。然而,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滨却还是无法抑制住从心底泛出的恐惧,全⾝颤动,停不下来。他所能做的,只有勉強给那个孩子挤出一个笑脸。这笑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男孩却没有被他吓到,还了他一个笑容,然后,他的视线从连滨⾝上移开,移向连滨的⾝后。
他在看什么?那无声无息的画舫,不是只有自己能看到,其它人都视若无睹吗?
还是,这个小男孩也看得见?
连滨就像抓住一救命稻草一样,连忙问:“你看见了?你看见了?那支画舫?”
那男孩点了点头。
连滨心中一振,觉得自己不再像刚才那样孤立无援,又急忙问:“你听见了吗,那船上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这句话问得急促且大声,使周围很多人的目光向这里瞟了过来,连滨也顾不得这许多,直直看着那男孩,等着他的答复。
男孩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又点了点头。
一时间连滨不由惑起来,难道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他不噤转回头,又瞧了眼那画舫。
正当此时,他正看见了发生在那画舫上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画舫不知何时又近了些,变得离连滨仅十数米远,就在对面船头,站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女子。
这年轻女子面容姣好,但此刻却一脸的狰狞。然后,她的⾝体忽然前倾,手一松,那孩子就无声无息地落⼊⽔中。
连滨本就惊恐集,见了这一幕更是骇然,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转过头去,想问⾝后的男孩看见了没有,那男孩却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其它人却依然如故,没人有任何反应。而等连滨再回头看画舫的时候,眼前一片黑茫茫,除了无边的洞庭湖⽔,什么都没有。
连滨出了一⾝的冷汗,⾝上的衬衫都浸了。这画舫如恶梦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他颤抖着的腿双一下子失了力,不由蹲下⾝子,以手捂面,试图从刚才的恶梦中逃脫。
半响,连滨抬起头,勉強支持着站起⾝来,环顾四周,虽然有几个人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但大多数人却还是沉醉在歌舞之中,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自始自终,他都⾝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被喧嚣的歌舞笼罩着。但是他的无助感却格外強列,⾝在众人之中,心却像在冰窑中一般寒冷。周围那么多人,却没一个人能帮他。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哦不,有一个人,那个小男孩。
眼前这么多谈笑风生的人,没有哪一个可以稍减他心中的惧意,只有那个男孩。连滨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男孩,好好的问问他,有无看到那梦魇般的一幕。
否则,就是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
他一定得找到这个男孩!他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哪怕是和另一个小男孩分担恐惧,也要好过得多。
船未靠过岸,那个男孩,就在这画舫上的哪个角落吧。
在寻找之前,连滨再一次望了眼江面。
江面寒气森森,依然空无一物。
连滨以手捂,努力平息剧烈跳动的心脏,离开了船舷。
连滨在拥挤的人群中移动着,搜寻着,心里又想,也许,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己,说不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其实他心里知道,那不是幻觉,但是他怕,怕自己一定要追寻到底,所面对的那个答案。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湖面上正升起冷的雾,把他呑没。
连滨打了个冷颤。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幼小的⾝影一闪而没。
连滨急忙赶过去,那里有一道往下的楼梯,通向船舱。
像这种画舫,一般都有上下两层,上层是经营各种乐娱项目的场所,而下层的船舱则是供客人休息的。包一间船舱很贵,而且在连滨上船之前,房间就全被订完了。
连滨毫不犹豫,顺着楼梯急步而下。
当他赶到下面的走道时,正好看见那男孩跑进靠里面的一间房间去。
连滨走到那间船舱门前,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咚、咚、咚。”
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连滨面前。
“请问,有什么事吗?”
连滨向她⾝后瞄了一眼,船舱不大,似乎没见到那个男孩子。
“啊…我…找您的儿子。”
那女子呆了一呆,目光闪烁,居然反问连滨:“什么儿子?”
连滨被她看的目光看得心里一动,升起异样的感觉。
原来,那男孩不是她的儿子。
连滨说:“哦,是我搞错了,我找刚刚进来的那个男孩。”
那女子把脸板起来,神情警惕,她大概是把连滨看成了不正经的男人,肃容说:“这间房里就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男孩。”
连滨错愕道:“怎么会,我刚刚看见他进这扇门。”
那女子摇了头摇,说:“这里就我一个人,没有别人!”说完,她就打算把门关上。
连滨移动⾝子,换了个角度又扫了眼屋子,摆设很简单,确实如女子所说,没有人,除非那男孩蔵在底。
可是,自己明明看见的。
情急之下,他一把撑出了门,不让女子把门关上。
女人紧张起来,说:“你⼲什么,我要喊人了!”
连滨看着那女子,心中生出疑惑,难道自己真是有幻觉了?无声画舫是幻觉,小男孩也是幻觉?
现在的情形,当然不容他闯⼊屋內细细搜查,以证明自己的神经并无问题,所以连滨只能尽最后的努力问道:“那个男孩穿着⽩汗衫,上面印着一匹小马,你真的没看见吗?”
这句话话音未落,那女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极难看,失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连滨道:“那男孩穿着⽩汗衫,下面是一条黑⾊的灯绒子,他,在这里吧。”
那女子仿佛听到了极不可思异的事情,眼珠子瞪得老大,嘴颤抖着,一步步倒退,最后坐倒在地上,嘴里反复念着:“小強、小強、小強。”
连滨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呼昅竟不由急促起来。从刚看见这女人,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一刻,他终于明⽩了。
这女人,眉目间,酷似鬼画舫上那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
只是,苍老了许多。
这样的反应,难道…
那女人双眼圆睁,两只眼珠似要裂眶而出,布満了红丝,右手指向连滨⾝旁,喉中“咯咯咯”地发不出声来。
连滨忙顺着她的眼看去,却空无一物。
那女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疯了般从连滨⾝边穿过,跑⼊黑黑的走道,连鞋都掉了一只。
连滨一愣之下,也跟着她跑了出去,临上楼梯时似有所觉,回头望去。
那男孩赫然正站在那里,朝他露出天真的笑容。
连滨胆子再大,这时也不由吓得叫出声来,扭过头拼命跑了上去。
当连滨跑上甲板的时候,正看到那女人⾼⾼跃起,掠过船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洞庭湖中。
女人跳湖之后,许多人跳下去救,却没人发现她的踪迹,这女人就像是⾝上绑了石头立刻沉到湖底一般。画舫迅速靠岸,察警很快来了,连滨把他所见所闻告诉了调查的一位刑警,并追问他自己是不是撞了鬼。这位老刑警什么都没说,只是拿来了一本从女人的房间里找出的⽇记,让连滨看。
⽇记的最后一页写着:
“四年以前,我在这里杀了小強,那笔原该是他的遗产,终于由我继承了下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让自己再一次回到这里来,这里,原本只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可现在,我却着了鬼般的又回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说故事的生学在讲述⽇记最后一页的时候,故意庒着嗓子,让声音变得尖尖细细,尤其最后那句“为什么”声线颤颤巍巍,绕着人的后脖子打转。
“故弄玄虚。”
会这么说话的,当然就只有那个瘦女人。
“嘿,怎么就叫故弄玄虚了?”这生学不卖帐了。
“你这是学女人说话呢,还是学鬼说话呢。学得再像也没用,你这个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前两个呢。”
这一回,我也讨厌起这女人来。本来就是大家玩儿的事情,何必这样败了兴致呢。这种故事,听听就行,那么当真,一板一眼的批驳,无趣得很。
当然,有一点她没说错,这个故事,的确逊⾊于前两个,以至于一听,就有极大⽔份,几乎可以断言是假的。
故事真不真,讲故事的人当然最清楚。但年轻人气盛,被这么指着鼻子说,忍不下这口气。
“有你这么听故事的吗,你会不会听故事。你今天是来参加活动来的,还是找茬来的?”
“我就是想听听,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鬼故事。但我可不想听你的这种‘鬼故事’。什么洞庭湖上只有一艘的画舫,还有供人休息的地方。就几个小时的游湖,要那种能过夜的船舱作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声音的鬼船,一个小男孩的鬼魂来复仇,你看你啊,这辈子就没见过鬼,庒不知道鬼是什么样子的。”
“行,你见过鬼,你说说鬼是什么样子的?”
瘦女人缩在角落里测测笑了一声。
就在这个当口,桌上燃着的⽩蜡烛灭了。
这蜡烛灭得极突然。我并没有感觉到有风,烛火此前也烧得很旺,火苗长得老⾼,这一下灭得无声无息,就像是有个人在旁边大力吹灭。
不对,如果人吹灭蜡烛,就像过生⽇许愿时那样,烛火会先向一边倾,然后再灭。而刚才,是像蜡烛燃尽,或者是一下子没了氧气那样。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连那气乎乎的生学也没声音了。
难不成真有鬼物窥伺?
“鬼,就是这个样子的。”瘦女人说。
“喂,可别开这种玩笑。”胖子颤着喉咙说,连气都是虚的。
“今天你们坐在这儿,不就是想听点真的吗?”
“先点起来,先点起来。”胖子招呼服务生过来把⽩蜡烛重新点上。
毕竟这儿人多,又不是封闭环境,火重新燃起来的时候,刚才那一点的森森鬼气就被驱散了。
“那你来说一个,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样的故事来?”生学对瘦女人说。
“好。”瘦女人一口答应。
她答应得如此⼲脆,让我都不噤生出期待,想听听她的故事。
秦桑是一名雕塑师。他觉得自己有成为一名雕塑家的天份,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用功。事情发生前一段⽇子,佛罗伦萨市送给市里的大卫像运抵,安放在大剧院广场上,秦桑天天跑去看。这是真品的原样复制,每一条曲线,都和原作一模一样。这一条条曲线看在眼里,慢慢汇聚成了米开朗基罗的精气神。
那些⽇子里,每天回家以后,他都会做泥塑。这些奇怪塑像的原型,就是他⽩天在广场上的那些小灵感。这些小灵感在他的工作间里变成一个个半成品:一个下巴、半个肩膀、手背上的一条青筋、腿肚子上鼓起的肌⾁。
从家里到大剧院广场要开近四十分钟的车,秦桑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半个多月,从精神到⾁体都很疲倦了。可是他却越来越奋兴,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到了一个瓶颈,然而现在,他有所预感,自己或许很快就会有所突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师起步的台阶就在那里。
秦桑决定放松一下,他去华新书店转了一圈,买了些书回来。其中有一本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引论》,在封面上有这么一行字“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书”并不算太夸张的广告词。
走过心理学类书架的时候,不知怎么他就看到了这本书。要知道他本打算直奔另一头的畅销小说区。“精神分析”这四个字仿似有着妖异的魔力,让秦桑不由自主地把书菗出来。
或者说,他受到了一种指引。
瘦女人说话的语调很平淡,没有故作起伏之态。但她说的故事,仿佛是个上帝视角,又像是在念一篇小说。如果按照她先前对别人故事的标准,她自己无疑也是不合格的。
大生学把嘴撇在一边,显见得对这个故事非常不待见。
我则另有一种新奇感,听得津津有味。
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弗洛伊德的肖像,弯曲的眉⽑收拢着,瞳仁深邃,很有精神病人的那种沉默的狂疯。弗洛伊德的眼睛幽深无比,看着看着,就像是要被昅引进蔵在封⽪里面的无尽漩涡里一样。秦桑把眼睛移开,他认为通晓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位雕塑大师必备的素质。他的好朋友就曾经向他推荐过,读一些弗洛伊德的作品有好处。
所以他就把这本书买了回来。
回到家里,他用钥匙开了门,甩了⽪鞋,穿着从店酒拿回来的拖鞋,从冰箱里取了瓶酸,然后窝进客厅的⽪沙发里。他本来想先看看买回的一本悬疑小说——东野圭吾的《⽩夜行》,据说看完能让人冰寒彻骨。但不知怎地,他还是翻开了《精神分析引论》,尽管这和他放松的初衷有些违背。
他已经做好了硬啃学术专著的准备,出乎意料的,这本书并不算难读。或许因为这是弗洛伊德讲稿的合集,当然优良的翻译也功不可没。
纸张的质量不是很好,反面的字会在这面透出来,化成一团团的暗影。一行接着
一行读下去,暗影们织起来,慢慢构筑成一个奇异的世界。
文字的确还比较好读,可是三四十页读下来,头壳里像有一菗住的筋,箍着他的脑子,一伸一缩。这本阐述心理世界的书,每翻过一页,都要把秦桑的精神菗走一些。
那些菗走的精神去了哪里,应该是去了潜意识里了吧,那儿有另一个蔵在影中的世界。
秦桑闭起眼睛,打算歇一歇。
下午的⽇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进秦桑合起的眼⽪,让眼球有暗红⾊的光感。在这⾚⾊的世界里,刚才读到的东西,慢慢的浮了起来。
那是些关于失误动作的精神分析,一种利用表面微不⾜道的痕迹,挖出深埋在地下的须的方法。
昏昏沉沉间,秦桑的大脑却没有休息,而是在⽔面下继续运行着。于是,秦桑想起了自己刚⼲过的一件蠢事。那是一个口误,发生在前天。
那天他去赴个饭局,走进包房的时候一桌人只到了两个。
“看样子我到早了。”他说。
可是话到嘴边,竟说成了“看样子我得走了。”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口误,所以四十多个小时后,秦桑已经几乎忘记了这次小洋相,弗洛伊德让他又一次想起这件事。
重新记起来的时候,秦桑很自然的明⽩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因为这本书上有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案例。
曾经在英国下议院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的议长在主持一次会议时说道:“先生们,我看今天法定人数已⾜,因此,我宣布散会。”弗洛伊德说,这位议长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口误,是因为他心里并不情愿主持召开这次会议,一直想着早些结束。
弗洛伊德说得没错,其实秦桑并不想去那个饭局。
局上有两个所谓的艺术家,秦桑在心底里不是很瞧得上他们。嘿,肚子里没有几两⼲货,却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艺术家。偏偏这种人,如今特别吃得开。此外,桌上更有几个很会劝酒的家伙,一端起酒杯就发疯,仿佛不灌倒几个,就浑⾝的不自在。
那一天,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秦桑心里还在犹豫,他和司机同志打了个招呼,摇下窗点上烟。于是下车走进店酒大门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心爱的ZIPPO打火机丢在车上了。没有要车票发、忘了看车牌,就连是哪家出租公司的车都想不起来了。
走进包房的时候,秦桑正翻江倒海地懊恼着,他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来。
満怀着这样的情绪,说出那样的口误,就不奇怪了。
瘦女人把故事说到这儿,有人忍不住了。
“嘿,你是要给我们上心理分析课吗,说到现在,也没见什么料呀。⿇烦快点行不行。”大生学说。
瘦女人扫了他一眼,也没见她如何作⾊,这大生学就气短起来,偏了偏头,似是不愿意和她视线正面接触。
这可是个厉害角⾊,我想。
瘦女人继续往下讲,依然不急不徐,还是原先的节奏,仿佛这段小揷曲没发生过一样。
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将近傍晚,窗外云变得很厚,光也已经没了,室內有些。秦桑觉得精神好了些,但脚冰冷冰冷的,于是收起来往沙发上一盘,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势姿。书页上一层层的叠影依旧晃动,弗洛伊德又开始说话了。
这次他说的,是遗失。
那枚遗失的ZIPPO打火机!
秦桑隐约意识到,自己从黑暗里拽出了一索链,环环相扣。自己一把一把拉出来的,最终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忽然之间,他有些担心。
每个人在面对真正的自己时,都会有些担心。因为他们都不曾真正认识自己。
瘦女人说到这儿,眼睛在我们每个人⾝上都溜了一圈,我不噤打了个冷颤。
遗失是有原因的,弗洛伊德说。
秦桑合上书,看着封面上的弗洛伊德,轻轻地点头。他燃起一支烟,塞进嘴里。
有些人潜意识里想要换一个新的,所以旧的东西就悄悄遗失了。自己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但这次肯定不是。那枚ZIPPO在生前被精心地保养着,太会在上面照出流动的银光,这是无数次摩梭后的结果,比新买来的时候更合心意。
不要光想着这些,记得吗,我还说过些别的。弗洛伊德在角落里慢慢说。
别的…
会遗失东西,更通常的情形,是这件物品会带来不太愉快的联想。有一些鬼魂蔵在心底里,它们不停地叫喊:丢掉它,不要再看见它。于是在一个你不注意的时刻,⾝体的某个部分诡秘地做了个小动作,让这件该死的东西永远离开你的视线。
可是,这枚ZIPPO是极称心的啊,哪里能有什么不愉快的联想?
秦桑嘴里默默念叨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弗洛伊德。
或许不是ZIPPO本⾝的问题。有些事情潜得很深,拉上来需要费些力气。是谁送给自己的这枚打火机?
秦桑觉得自己在往深渊滑,但他已经无法阻止自己了。
打火机是他自己去百货大楼买的。
秦桑把腿放下,站起来。腿⿇了,他在厅里一瘸一拐地走了两圈,却觉得⾜底格外地冷。他忽的想起来,他还从没给嘴里的烟掸过烟灰。
见鬼,快要烧着嘴了。他连忙把烟拿下来。
烟还是好好的一,自始至终,他就没有点着过这枝烟。
因为没有打火机。
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不情愿回忆起那幢百货大楼。
腿部的⿇木已经解除了,秦桑披起件外套,出门把汽车发动起来。
秦桑常常自己和自己较劲,什么鬼理论,不愿想起那儿就能把ZIPPO掉了?好,我偏偏就要再去一次百货大楼,把打火机买回来。
车在路上跑得飞快,秦桑強打起精神,重金属音乐在小小的车厢里震天吼着。即便这样,他还是有一点点的恍惚。
因为他想到了乔沁。
瘦女人向生学点了点头,影里她似乎还笑了笑。
要到戏⾁了吗,我想。
秦桑第一次碰见乔沁,就是在百货大楼的大门口。那时她是一个怯生生请他填一张市场调查表格的女大生学。秦桑老老实实地填完递还给她,扭头走了十几步,大着胆子再跑回去搭讪。一年半后乔沁毕业,成了他的老婆。
停好车子,秦桑走进百货大楼。当年他遇见乔沁的时候,这里还是很光鲜很时尚的一个地方,现在已经有些破落了。
只有人是旧的好,不知道乔沁现在好不好。
他不情愿回忆起这里,就是因为乔沁。
秦桑挑了一枚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打火机。在手里温热了很久,才放进子口袋里。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就准备四处逛一逛。他不是每天进市里,索打算多买点东西车回去。
他一层一层地转着,其实却什么都没有买。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不对劲,他没有离开,就是想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哎,秦先生吧。”一个声音让他警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卫浴用品专卖的前面。
秦桑疑惑地看着热情和他打着招呼的店员,这个人…自己认识吗?
明明有其它的顾客正在光顾这家卫浴品牌,他为什么又来和自己说话。而且他居然知道自己姓秦。
秦桑再看了这名店员几眼。没印象。
“那个摩按浴缸还好用吧?”这个店员笑着问。旁边有两个顾客正围着这家的浴缸打转,秦桑起初认为,这店员错认了自己是刚买了他家浴缸的客户,想借着问候再做成一单生意呢。
说到摩按浴缸,家里倒的确有一个,不过样子嘛…
秦桑的目光扫过旁边的浴缸,突的一阵心悸。
样子就和这里的一模一样。
“哟,您忘啦,才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呀。”
回想起来,家里的浴缸的确是新的。可那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要把老浴缸换掉,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秦桑觉得自己的心脏凝结起来,停止了跳动。
“不会吧,您真的想不起来了?哎对不起,要不我认错人了,等我想想,您是住在…”好记的店员报了个大概的地址出来。
秦桑仿佛听见心里什么地方碎裂开,心脏轰地跳了一下,又一下,然后拼了命的擂起鼓来。
他勉強向面前的男人笑了笑,但实际上,他脸上僵硬的肌⾁一道弧线都没露出来,径自飞快走开。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之后,一位客人来到了秦桑的屋外。
这位客人是秦桑初中和⾼中的同学,名叫瑾。
在斯坦福大学拿了心理学博士,瑾回国开了家心理诊所。时常有电视台请他作为心理学专家上节目,混得相当不错。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在诊所的办公桌前接到了秦桑的电话。
电话里秦桑没有详说,只是希望他尽快来一次,有些事想和他说。
急促的语速,有时莫名的停顿,嘶哑的声调…并不需要动用心理学的专业知识,瑾都能听出这位老同学情绪的不稳定。
是极端的不稳定,按照他的经验,电话那头的秦桑很可能正处在崩溃的边缘。瑾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把这位很有前途的雕塑师到这样的境地,他只能尽快的赶过来。
天光已暗,瑾站在门前,再按了一次门铃,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他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路灯亮着,屋外的花坛里有很多主人自种的花草,瑾挪开左边的一盆仙人掌,用脚尖翻了翻下面的泥土,然后弯拾起一枚钥匙。
秦桑的忘很大,瑾亲眼见过这位老同学在忘带钥匙的时候这样开门。
拧动钥匙,门开了。
这是幢三层楼的别墅,瑾把鞋脫在门口,轻轻地走了进去。
“秦桑!”他大声喊。
屋里没有开灯,一楼是客厅厨房,几乎一目了然的格局,并没有人。
楼梯旋转向上。瑾抬头望了望。
“秦桑。”他又叫了一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二楼没有人,三楼也是。
这是幢空房子吗?瑾皱着眉回到一楼,开了大灯。秦桑去了哪里?
客厅的地上掉了一本书,封⽪脫开了散在另一边,看上去好象是被人用力扔在地上的。瑾捡起了书和封⽪,看见了印在上面的弗洛伊德肖像。
他在看这样的书啊,瑾自言自语。
忽然,瑾听见背后有些极细微的声响,连忙转过⾝。
这个时候,他记起来,一楼还有个地方没有看过。声音正是从那儿来的。
推开厕所的门,瑾果然看见了秦桑。
好像是刚刚在摩按浴缸里SPA完,秦桑⾚着脚站在浴缸外。不仅光着脚,他⾝上什么都没有穿,⽔珠漫漫地从发梢往下滴,和从⾝上流下的汇在一起,在地上合成一大滩。
更突兀的是,一把工地锤头朝下立在地上,秦桑用手扶着柄。
“秦桑。”按捺住想大喝一声的冲动,瑾放轻了语气说。
“阿瑾啊,你来啦。”秦桑转过脸向瑾笑了笑。
这个笑容让极了他的瑾觉得有些陌生。
秦桑却没有一点自觉,他仿佛正在一个很舒服的环境里,随意地和朋友聊着天。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去了一次华新书店…”
秦桑把这一天的经历絮絮叨叨地说给瑾听。时节已近深秋,他好像不觉得一点凉意,可是瑾分明看见他的⽪肤上起了一个个颤栗的疙瘩。
秦桑的⾝材还没有走样,但是小肚子已经有微微的起凸,手臂因为工作的关系煅炼得精瘦。而此刻,随着他叙述的深⼊,语气依然平静,拄着工地锤的右手却越来越紧张,手背上的青筋爆起来,小臂上纠结的筋⾁也开始动。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买这个浴缸,原来的浴缸在哪里,怎么这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你是学心理的,你肯定知道有一种情形,人是会強迫遗忘的,是不是?”
秦桑这样问道,却并没准备听见任何回答,接着说下去:“要是有自己很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有时候人就会选择主动遗忘它吧,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连带着和这件事有关的一切,都通通忘记,或者…丢弃。如果我不是正好买了那本书,前天的口误、丢掉的ZIPPO打火机、那幢百货大楼、以及这个浴缸,这一切我都不会在意。但是现在不同了。”
秦桑停顿了一会儿,望向那个浴缸。
“这个摩按浴缸很不错,⽔流打在⾝上的感觉,就像乔沁在帮我摩按。我每天都要在这里面泡很久,那种感觉,仿佛乔沁还在⾝边。可是你知道,她两个多月前失踪了。”
秦桑向瑾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今天那个店员告诉我,这个浴缸,就是我两个多月前买的。”
瑾开始发抖,只不住的发抖。他是搞心理的,往往和人只说半句话,就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瑾全⾝上下所有的⽑孔都在冒着寒气。
秦桑看着脚边的一滩⽔,那神情,就像在看着一摊⾎一样。
“我到察警局去报案,他们查了很久,都没有线索,我一直在想,我亲爱的沁到底去了哪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秦桑盯着浴缸,仿佛他的眼神可以穿透固体,直看到深处的某个地方。
“等等,等等秦桑,也许不是这样子的。”瑾的声音已经变得又⼲又涩。
“哦。”秦桑淡淡应了一声,左手搭上锤柄,两只手一齐用力,把工地锤扛到肩头。
“听我说,我很了解你,也许比你自己更多,不管你和乔沁有多大的矛盾,都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有些事,你不知道的。”秦桑微微头摇。
“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是有破绽的,你以为乔沁失踪了,察警会完全不怀疑到你,你能做出一宗完美谋杀案?见鬼,那样你真是个天才,应该去⼲杀手而不是搞雕塑。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新买的浴缸是谁帮你安上去的,你自己有这个本事吗?是不是商家派人装的,这下面要是埋着东西,装浴缸的工人会不发现吗?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
“妄想?”秦桑认真了一点,好像思考起来。
“是的,妄想。”瑾很肯定地点头。
“也许我知道原因,我该早点提醒你的。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大卫像?”
“当然,你知道的。”秦桑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就叫作大卫综合症?”
“大卫综合症?”
“有一小部分人在观看大卫像的时候会受到強烈的情感冲击,从十九世纪以来就有病例的记载了。恶心、菗搐、精神恍惚、晕厥,或者…出现幻觉!”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卫像使我患上了精神裂分症?”秦桑立刻明⽩了瑾的意思。
“…是的。”瑾犹豫了一下,说。
秦桑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嘴角边有⾎迹,在此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不经意地咬掉了嘴里的一块⾁。
瑾凝望着秦桑的眼睛。他常常这样看他的病人,好让他们相信他。
秦桑笑了。
“其实一切要证明起来,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到底这下面有没有买着乔沁的骨头,一锤下去,就见分晓。”秦桑紧了紧握着工地锤的手。
“你别冲动。”瑾喊。
“你紧张什么,你还怕如果真挖出什么,我会杀你灭口?我们是多少年的情啦。”秦桑忽然侧脸冲着瑾一笑,说:“到底我是一个杀人犯,还是一个精神病人,其实还有第三种答案啊。”
“什么?”瑾脫口问出。
“我是一个精神裂分症患者,并且,杀了自己的老婆!”
铁锤⾼⾼抡起,带着轻轻的风声,落了下去。
说到这里,瘦女人停了下来。但所有人都静静地候着,等待她说下去。我们都知道,这故事到了这里,还没有完呢。
这故事有着奇异的魅力,就连那准备着要挑刺的大生学,这时候都伸着脖子等下文。
瘦女人像是打算喝口⽔润润喉,然后她发现自己面前没有杯子,皱了皱眉。
“噢,你居然没点喝的。”舒星妤说,然后她挥手叫服务生。
“算了,我不渴。”瘦女人说,然后她把故事继续了下去。
瑾把秦桑的事全都安顿好之后,走出医院的大门。天⾊已黑。
他是空手道黑带二段,有几年没练了,但功夫没全丢掉。这让他得以在秦桑用铁锤把豪华的浴缸砸得稀烂之前把他打晕,并亲手把他的老同学送进了精神病院。
心理学的圈子很小,医院的几个负责人瑾都认识,瑾请他们用效果最好的药,把秦桑的病情控制住。那种要是瑾建议的,见效明显,但负作用也不小。可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正常人,总比一个颠狂的雕塑师更能让人接受,不是吗?
瑾跨进出租车,靠在座椅背上,被汗透的內⾐贴在⾝体上,十分难受。
在秦桑家的时候,他的心情起伏如同坐过山车,好在心理学的素养使他最终维持住了情绪,并且让这件事回到合适的轨道。
对瑾来说,什么事都该呆在它自己的轨道上,出轨是危险的,必须得到纠正。
只是接下来,只怕还有许多的善后工作要做。
比如那个破碎的浴缸。
浴缸的下面,真的会有乔沁的尸体吗?瑾止不住地去想这一点。
秦桑的那本《精神分析引论》,其实瑾的书房里也有,没有哪一个学心理的人能绕开弗洛伊德,那是一块里程碑。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好几次提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并且建议秦桑有空读一读,可能秦桑今天就不会买这本书,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想到这里,瑾不由暗自懊悔,自己怎么就多嘴提这样的建议,差点惹得事情不可收拾。
自己一向没有艺术细胞,对秦桑的作品,都只是随口夸赞,从来不会真正提什么建议。那两次劝秦桑读弗洛伊德,回想起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啊。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随口而出的话,都可以找出內在的原因。尽管瑾清楚,弗洛伊德理论已经有太多被修正或推翻,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不噤顺着这位先哲的思路,探寻起自己內心的初衷。
究竟是为什么呢,呵呵,每个人的內心,都有那么块笼在黑暗里的角落呀。
一定是有些私自的期望,才会提那样的建议。
这位心理学家,扒开了內心层层的包裹,试着数清楚其中的脉络。
自己对秦桑那样说的时候,大概距现在有三四个月。那时的自己,碰上过什么事情吗?
两个多月前,秦桑告诉他乔沁失踪的事时,除了震惊之外,瑾还有少许松了口气的感觉。
瑾是个风流种子,有着仿佛永远都挥霍不完的热情。但这样的热情,不会永远倾注在同一个女人⾝上。所以当他的热情开始转移,而女人却还待他一如从前甚至索求更多的时候,就开始头痛。
特别是,他和乔沁保持这样一种关系,还有着太多的额外风险。
而瑾开始有些厌倦时,大约也就是三四个月前。
想到这里,瑾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弗洛伊德,这种原本让他觉得已经过时的理论,竟然可以在心灵的背面开出一扇观察的窗口。
让秦桑学一点心理分析,以便这个耝枝大叶的人可以从细微的地方,发现自己老婆的异常,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再来烦自己。瑾的潜意识里这么想,于是他不自觉地建议秦桑看弗洛伊德的书。
这可真是一个危险的提议呀。內心的望绕开了理智,用这样的方式冒出头来。幸好,秦桑没有那么早就开始研究弗洛伊德,他先发现了自己子的不贞,却没有⾜够的观察力找出第三者。
暂时全安了吧,瑾长长出了口气。他碰上了一宗⾜以支撑一篇重量级心理学论文的案例,可惜,他只能把这些紧紧封锁在內心深处。如果那个浴缸下真的有累累⽩骨,察警介⼊调查,那么秦桑被关进去的同时,他和乔沁的那段地下情也免不了要曝光。这多不合适。他可不想卷⼊这种事情里去。
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了结,对秦桑,对自己,都好。
至于对乔沁嘛,反正她已经死了,死了嘛,就不用在意这么多啦。
也许会有些口误遗失之类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最深的秘密,不过,谁知道呢。
这个故事里没有鬼。
虽然没有鬼,却有比前几个故事更森的气息。这股气息不会一下子吓住你,不会让人心里“突”地一跳,一颗心蹦到嗓子眼。它无声无息地侵袭,蕴蔵的那种狂疯扭曲,让听者不噤要审视自己的內心,会不会在自己的潜意识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一块角落呢?
会不会曾经杀过什么人,但又被自己遗忘了呢?
这个世界已经让我们学会把人心想得尽可能丑恶,但我们审视周围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略过,原来自己的心,竟也会可怖至此吗?
这是种让人难堪的自我审问,然而这个故事讲完之后,每个人都噤不住这么问自己。
一时间寂然无声。
但是不久之后,就有人开始反应过来,这个故事,似乎与今夜的主题不合呀。
先提出质疑的,当然就是那位大生学。
“鬼呢,我们今天讲的是鬼故事,你这故事的鬼在哪里?”
瘦女人默然不语。
“嘿,你刚才对我们的故事挑三捡四,还力求要实真。轮到你说,这倒好,庒就连鬼的影子都没有。”
“呵,鬼本来就没有影子啊。”舒星妤笑着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鬼?”瘦女人冷冷道。
“哈,鬼在哪里,你倒说说,鬼在哪里?”大生学说:“你这故事里就两个人,秦桑一个瑾一个,哪个是鬼?难道乔沁是鬼,从来没出现过的乔沁是鬼?这就能算是鬼故事?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罪案故事嘛,这案子还没有破呢,最后也没个结论。”
瘦女人不说话。
最早被攻击过的眼镜男此时也加⼊进来,说:“不但没有鬼,你这个故事呀,也太像故事啦。或者应该说像篇小说,本没有一个亲历者的视角,一会儿是秦桑的视角,一会儿是瑾的视角。还有最后,都是瑾心里的想法,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嗯?先前你对我不就提出这样的疑问吗?还是说,你完全就是编了个故事来糊弄我们?”
“这是真的,爱信不信。”瘦女人冷冷地说。
舒星妤此时也有些失望,她本来大约指望着,今天能听见些货真价实的奇异故事。可显然,到目前为止,除了她自己说的那个,其它人说的都不可信。
但她也不搞得太僵,这时就望向我,笑了笑,说:“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来听下一个故事吧。要不,那多,你说一个?”
我愣了一下。
“那多是个特别好的记者,他有许多非常特殊的经历,如果他愿意把其中的一个讲出来,肯定是非常精彩的故事。而且,那一定是实真的故事,对吧。”
我从没有对舒星妤说过我之前的那些经历,不知她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也可能她并不知道,只是为了烘托气氛,让大家多点期待,才这么说的。
我冲她点点头,说:“行啊,但我自己可没有碰到过鬼,都是朋友的经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刚才讲的,都不是自己的经历啊,也都是别人告诉我们的呀。”舒星妤投来鼓励的目光。
“好吧,我就说一个。其实,我先前停车的时候,就在想,你们选择这里来聚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没有呀,怎么说?”舒星妤奇怪地问。
“我朋友曾经和我说过一件事情,那事情的发生地,就在胶州路上。先前我在外面看了看,也许就是这幢房子。”
“呵。”好几人发生惊讶的菗气声。
“真的吗,我进来这里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有点森呢。”胖子说。
“也许,我只能说也许。我那位朋友倒是把门牌号告诉了我,还让我有趣兴的话,自己来瞧瞧。但我本就没准备来,所以也没记下门牌号。所以你们今天听了,最好别到处去说,万一不是这儿,又坏了这店酒的生意,就不好了。”
“你这话说的,我还真⽑骨悚然起来。”舒星妤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准备来验证一下呢?”大生学问。
“你会愿意和一头狮子吻亲吗?特别是它刚刚吃掉一个人,牙齿上还挂着⾎⾁的时候?”我反问他。
又是一片菗气声。
“这里…这么…凶?”胖子问。
“反正,无意义的冒险,我是不愿意的。”我回答。
“好啦,你胃口也吊⾜我们了,快点说,到底在你朋友⾝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吧。”舒星妤催促我。
我那位朋友,是海上颇有名气的青年女作家。真正有姿⾊的那种。要知道作家圈,有姿⾊的女人不太多,她们有太多别的选择嘛。我笑着说。
除了写作之外,她有另一份工作,她和她先生,一起开了家普洱茶的连锁店。
“不会是那家吧。”大生学说了个三个字的品牌名称。
我点头,对,就是那家。
他们又是一阵叹息。立刻就能和现实对应起来,我想他们已经开始相信,这是实真的事情了。
因为的确是真的。
我继续说。
她的普洱茶连锁店,现在已经颇有些名气,但我的故事,发生在她这份事业的起步阶段。
当时,她需要在市中心租一个茶叶仓库。于是,她用很低的价格,租到了可以用作仓库的屋子,就在胶州路上,这个价格,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她很⾼兴,只是把茶叶搬进去之后,才愕然发现,一整幢楼,就只有她一家租客,其余的房间,全都空着。
她很奇怪地去打听,这才知道,这幢楼,是出了名的琊。即使是气重的农民工,也不敢一个人呆在楼里,至少得两人同行才敢进来。
她自己很少去这个仓库,搬运茶叶,分装这些事情,基本上是下面的员工在做。整幢楼没有别人,但是听到脚步声啦,房门开关声啦这些事情,常常发生。就好像这房子里,住着许多看不见的人一样。
还有比如这样的情况,两个人在一张长桌子两头坐着,埋头给茶叶做包装,一会儿,一个人问,你咳嗽作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哪里咳嗽过了。
但是因为租金实在便宜,所以暂且一直还租着。
一直到有一天,海上刮台风。台风麦莎,你们记得吗?
他们点头。
就是台风麦莎来的时候,那位女作家想起来,仓库台上的窗户没有关,而茶叶是不能受嘲的。夜已经很深了,但她还是只好赶过去关窗。
租的房间在二楼。她当然知道这房子不⼲净,深夜一个人去,心惊胆颤的。就在她走到二楼的台上,准备关窗的时候,忽然听见⾝后有男人嘿嘿笑了一声。
她尖叫一声,也不管窗和茶叶了,一路奔逃了出去。
那一次,她被吓得厉害,和听别人说,心情自然不同。于是她就开始打听这幢房子的究里。
一打听,她才知道,这幢房子的前⾝,是老海上租界的万国殡仪馆。这房子闹鬼,许多年前就是出了名的,几十年前,有道士专门镇了两块碑。其中的一块,在文⾰时期被砸掉了,另一个还留存着。
她特意去看了剩下的那块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碑上刻満了蝌蚪一般的道家符箓。旁边有一座新起的房子,就是紧贴着碑造起来的。这说明造房子的人知道这块碑不能动,否则的话,肯定就把碑砸了。
这么一考证,我那朋友彻底绝了把这里继续当仓库的心思。再这么租下去,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事情。两块碑去了一块,这房子就这么不太平了,什么时候这最后一块碑要是也没了,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想也不敢去想。
所以,她退租了。退租之后,当然就是把所有的茶叶都搬出来,运到新的仓库里去。
那一天,她自己没去,是下面两个年轻的女员工在搬。
因为普洱茶砖体积不大,所以当天用的是大众搬场那种小货车。等到所有的茶砖都搬上车子,两个女孩也进了车厢。然后,把车厢门关上。
就在小货车从院子里拐出来的时候,车厢门突然之间开了。那两个女孩,也许是正靠在车厢门上,门这一开,她们倒栽下来,脑袋着地。
整个叙述过程,我没有故弄玄虚,没有添油加醋,就这么平平一路说来,甚至过于简略,几乎没有细节。但旁边那几位听者,听到这里的时候,脸⾊都变了。
“死了?”大生学问。
“我那朋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她们还没有死,但是,也没有醒。她们被送到医院之后,就一直昏着,成了植物人。也许现在她们已经醒了,也许现在她们已经死了。”我说。
“这是不想让她们走啊。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住进了一户,又要走,不甘心啊。”瘦女人幽幽道。
“真是厉鬼,真凶啊。还剩下一块碑,就已经这样了,那要是两块碑都没了,这鬼该凶成什么样呀。”胖子说。
“好啦,我的故事,到这里就完了。我想你们也应该理解,为什么我会不愿意去这样一座房子里探险吧。”我说。
大家纷纷点头认同。
“那如果,现在我们在的这家店酒,就是当年的这幢房子的话,岂不是…”胖子忽然反应过来,紧张地说。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自在起来。
而我,其实从进这家店酒的第一刻起,就非常不舒服了。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有人说。
“要不…我们就散了吧。”立刻有人附和。
时间的确已经不早,再过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
虽然还有人没有讲故事,但此时,在这店酒别具风格的酒吧里,仿佛有风吹拂。再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呆下去。
于是便结了帐,起⾝离开。
走进院子的时候,那瘦女人却没有向着门口去,反而贴着院墙,往黑暗深处走去。
“你去哪儿?”我问她。
“我想去看看那块碑。”她回答。
“还有谁要去看的?”我问其它人。
有的耸了耸肩,有的沉默不语。
他们恨不得立刻出门回家去,哪有这样的胆气,去寻那块碑。
所以竟只有那瘦女人一个人去了,所有人,包括我,都站在门口等着。
究竟这是不是故事里的房子,她会不会找到那块碑,连我也不知道。
我们站在一起,有人摸出烟来点着,然后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菗起了烟,包括舒星妤。
“如果让我说今天听到的故事,哪一个最实真,那肯定是你说的这个了。”胖子对我说。
“我说的可也是真的啊。”舒星妤说。
“我相信。”我说。
“其实我知道这个殡仪馆。”眼镜男吐了口烟气说:“万国殡仪馆嘛,解放前有名气得很,国美人造的。徐志摩、鲁迅、阮玲⽟,都是在这里烧掉的。”
“我想那厉鬼,肯定不能是这几个人。”大生学说。
“所以这神啊鬼啊的,不可信其无啊。我这人气向来弱,别带什么不⼲净的东西回去啊。”胖子说。
“哎呀,你放心吧,通常呢,厉鬼都是地缚灵,没办法离开的。”大生学好像很懂的样子。
“被一块碑镇着都能把人害得生死不知,这鬼的道行可不一般呢。”
我们几个人随口聊着和鬼神有关的事情,烟慢慢一熄了。这过去了一支烟的工夫,瘦女人却一直没有走出来。
“怎么…她还没出来。”胖子先说出口。
我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就这么大个院子,每个角落都转一圈,能花多少时间。
按道理,早该出来了。我们聊着天,没注意这点,现在一想,都心里发冷。
“我去看看。”原先和瘦女人最不对盘的大生学此时第一个站出来。
他说着往瘦女人先前进⼊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们:“要不…我们一起去找找?”
此时没人笑话他胆小,因为就连我,心里有也几分忐忑。
先前一直坐在这大生学旁,但从未说话的木讷青年立刻跟了上去,看起来,他们是同学。我们当然也一起走进了瘦女人隐没的那个黑暗角落。
那是店酒主楼后的一条小巷子,沿着墙种了竹子。后面还有灯照着,如果是夏⽇里,会颇有风情,但此时,这⻩⽩光的灯在竹子间打出的光,当真鬼气森森。
尽管灯光很吓人,但好歹能把小径照亮。放眼望去,似乎没有人在前方。
说是似乎,因为在这样的黑夜里,虽然有光,却更显得一些地方黑影幢幢。
大生学走在最前面,我们紧随其后。脚步声此起彼伏,我心里忽然想,这些脚步里,会不会有不属于我们这些人的。
前方的那些影处,走得近了,也就看清楚了。果然没有人。一直走到尽头,拐出去,又是对着酒吧的那个大院子。
瘦女人去了哪里?她竟就这样消失了。
胖子似有话要说,但嘴嗫嚅,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镜男说,会不会我们刚走进竹径的时候,瘦女人恰好从另一头转回了院子,所以错过了。而现在,她可能已经出门了。
我头摇,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她那么长时间不出来,偏偏我们去找她的时候,从另一头转出来了?
木讷青年发⾜奔出院外,旋即又回来,摊摊手,脸⾊骇得发青。门外并没见到瘦女人。
“会不会,那小径上有暗门?”舒星妤问,随即看向我。
“如果她有正常理智,就算发现什么暗门,也不该不和我们打一声招呼就这么走进去。”我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这么没了,真的撞见鬼了?”舒星妤问。
胖子突然大叫一声,说:“不行了,我呆不下去了,我才不管那女人去了哪里。对不起,对不起,我必须离开这里了。”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我再次端详这个院子,就算闹鬼,鬼真能做到这一点?把一个大活人给呑没了?
莫非那块仅剩的碑也被推倒了,这儿的某些东西少了束缚,可以肆意妄为了?
大生学咳嗽了一声,说:“我们就算呆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呀。”
“但怎么能就这样不管走掉呢?”舒星妤说。
“没准她已经回家了,也许她一出去就打了辆车,不管我们走掉啦。”眼镜男说。
谁都知道他在瞎扯。
汽车轰鸣声传来,一辆奥迪A6停在门口,胖子探出脑袋,说:“都走吧,还呆在这个鬼地方作什么,你们…”
他突然卡壳,嘴张得老大“嗬嗬”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脸就⽩了,恐惧爬満了他脸上每一个角落。
我们紧张得左右互看,却完全没发现令胖子恐惧的源头。
“你怎么了?”大生学问。
我冲上前,拉开驾驶室的门,也不见车子有什么异常。
胖子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瑟瑟发抖。
舒星妤也走上来,手轻轻放在胖子的手背上,缓声说:“没事,我们那么多人都在这里呢,你看见什么了?”
“人数…人数…人数。”胖子已经惊骇到说不出连惯的话,只是看着我们,反复地说着“人数”
我们面面相觑。站在这里的,是我、舒星妤、大生学和他的木讷同学、眼镜男,一共五个人,加上胖子自己,一共六个人。这“人数”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木讷青年突然大叫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问他。
他的脸⾊也变了,说:“我知道了,人数,人数不对。”
这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听他说话,声音都走调了。显见得他此时也怕极了,就和胖子一样。
“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坐这辆车来的,五个人,一辆车挤得満満的。”他说:“现在,少了一个,但还是…还是五个人。”
他这话一说,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惊呼出声,原本镇定的舒星妤,也怕得缩起了⾝子。
我却不明⽩,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今天——哦应该说是昨天了,昨天的聚会是从晚饭开始的,胖子开了车来,吃完晚饭,就一辆车把所有人载到了这里来聊天。
所有人——五人个——胖子、舒星妤、大生学、木讷青年、眼镜男。
没有瘦女人。
可怕的地方在于,现在想起来,没有人认识这个瘦女人,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聚会上的。
她忽然间出现,然而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直到她消失后,胖子去开车,才发觉不对劲。
“怪不得,她一直没有喝的东西。”大生学说。
“难道,她就是这万国殡仪馆里的厉鬼?”眼镜男说。
“不,她不是这里的。”我说:“还记得她的那个故事吗,那个没有鬼的故事,你们都问为什么故事里没有鬼的时候,她却说有鬼。”
“乔沁?”舒星妤脫口而出:“那个…那个被埋在摩按浴缸底下的女人?”
我叹息一声,说:“看来是了,所以她说的这个故事,也是真的。那是个上帝视角的故事,讲述者全知全能,好像在读一篇小说。除了鬼神,还有谁能知道这么多。但是,她看起来并没有恶意。”
这个鬼故事的聚会,便这样结束了,我想那天晚上,他们一路回家,大概都不敢回头。
临走的时候,我向舒星妤告别。
“如果我说,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鬼,你相不相信?”我问她。
“有什么不相信的,我现在,什么都相信。”
另一个夜晚,我问梁应物,鬼到底是什么。
他头摇。
“我不知道,那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目前来看,还游离于任何科学法则之外。”
“但是我想,如果这世界真是场梦,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遇见鬼,难道变成了鬼,还无法超脫梦境吗?”
梁应物再次头摇,但是他说:“不论如何,如果真有鬼,那么鬼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一定全然不同。或许,那时它就去了另一个梦境。我们永远都在梦里,不论是生是死,都无法醒来。”
我忽然大笑,说:“这么说来,那还杀自⼲什么,反正都在梦里,就好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