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假货的春天
⽩尼罗河边的丁卡人(Dinkas),每家都养有一头神牛。当战争、饥荒或瘟疫发生,其中的一家会献出神牛,由妇女赶到河对岸让猛兽吃掉。如果妇女不往后看径自回来,巫术的效力将把灾祸带离他们。
如果人们愿意付出,因为他们相信回报,哪怕这种付出在别人眼中十分奢侈。然而世界是个转动的环,你在这里扔进一枚硬币,却未必能换到爱喝的橘子汽⽔,也不知道它究竟会从哪边噴出来。
星期天的下午,刚下过雨。裘泽的后领鼓出一小块,那是被带出来放风的煤球正挂在里面,刚吃过午饭的小猫能保持这个动作至少三小时。当然,中间它也许会溜下来尿尿。
出门的时候,裘泽看见门前地上趴着一只红⾊的纸青蛙,再往前走几步,是一只绿⾊的,还有⻩⾊和紫⾊,歪歪扭扭延伸到一只撅起来的小庇股后面。
叉开脚蹲着,头凑到地上,把一只油纸青蛙吹得噗噗向前跳着。等青蛙沾了太多⽔跳不动的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新的继续。他忽然停下来,脑袋伸在双脚之间往后看,后面正有六条腿越走越近。
“有一天他会改变世界。”文彬彬看着从裆下倒着伸出来的脸,对裘泽说。
“为什么?”
“因为特殊的人拥有特殊的力量。”胖子威严地说,像是在称赞自己。
“不会炖我的炖冻⾖腐,就别炖我的炖冻⾖腐。世界每分钟都在变。”阿峰说。
三个人小心地从⾝边绕过去,在拐出这条支巷的时候,一个贴在红砖墙转角上的羊角辫女孩猛地跳了出来,双手比着向三个人扫。
“嗒嗒嗒…”声很快卡壳了,小女孩抬头看着三个对她而言很⾼大的男生,又瞥了眼蹲在三人⾝后,已经把头转向前看的,突然大哭着转⾝跑掉了。
“我们做错什么了吗?”胖子问“难道应该配合她倒在地上装死?”
“炖坏了我的炖冻⾖腐,就吃不成我的炖冻⾖腐。地上太了。”阿峰回答道。
“你住的这条弄堂真古怪。”胖子对裘泽说。
每个人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巫术。俞老大很快就能勾搭上心爱的LV包之灵,阿峰和文彬彬也想迅速跟上。
阿峰的巫术方向很明确,要么是两个轮子的机车,要么是四个轮子的汽车,最好是不管几个轮子是车通杀。飙车是他唯一狂热的爱好,所以不会有其他的巫术选择。
车巫术的仪式多半和绕口令有关,当一连串汉字从嘴里噴出来的时候,阿峰脑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鞭子,菗打着⾎和全副精神飞速运行。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酣畅把绕口令和飙车两件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在没有巫术触媒的情况下,阿峰不停地念绕口令有时也能让裘泽感觉到一丝波动,这说明绕口令非常关键,就像在LV包巫术里烧钱那样。
唯一的问题在于,车巫术的触媒必然是一辆车。当阿峰飙车的时候,心惊胆战坐在车上的裘泽,缺少一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镇定来细心感受巫术波动的情况。所以暂时阿峰只能自己去摸索车巫术仪式的详细步骤了。
而文彬彬的狂热爱好要比阿峰稍稍广泛一些,到底是动画巫术、漫画巫术、手办巫术,还是俞绛很想要的网络巫术,哪项更容易成功?对此裘泽可提不出什么建议来,只要别是VA巫术就行。
于是阿峰就想到了能愿景成真的对联巫术,是不是可以通过对联巫术,来找到获得自己巫术的契机呢?尽管两兄弟对出对联的希望比较渺茫,但他们都不死心地想试试看。所以三人一齐出发,去南街找苏忆蓝。
至于裘泽自己,他有些遗憾地发现,尽管对灵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触觉,但好像也就仅止于此了。和那些经过复杂巫术仪式才能感觉到灵的巫者不同,裘泽天生就能觉察到面前物体的灵。然而在想要更进一步和灵沟通获得特殊力量的时候,这种敏锐反倒成了大巨的障碍。就像钻石星人永远无法体会地球女人对于克拉钻的狂热感情。
他只好安慰自己,或许自己天生就会巫术,这种巫术的效果就是能感觉到灵吧。
再说,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和感觉到的灵沟通,那他立刻就成了精通所有巫术的巫者,用胖子的话来说,未免太破坏力量平衡了。
一辆空调车靠上车站,三个人一溜上了车。文彬彬反对坐出租车,他说反正不急,挤公可以看到更多美女。
“其实,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不宅了。”裘泽对文彬彬说。
“是吗,大概是因为我终于觉悟了吧。”
“觉悟什么?”
“因为如果一直隐居在家里,再伟大的人也会被遗忘的。”
站在旁边圆圆脸的女孩听到这句话,转过脸瞧了文彬彬一眼。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算裘泽不答理他,胖子也一样会自顾自说下去。
“人是在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死了呢?”他问。
⾝边的两个人都在望窗外。
“是在病死的时候?不是!在膛被弹子 穿贯的时候?不是!在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不是!而是在被世人所忘记的时候!”胖子深沉地说。
圆圆脸女孩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车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文彬彬⾝上,这让他自己感觉很好。
空调车靠站停下来,已经挪到门边的裘泽和阿峰在门开的第一秒钟就逃了下去。
“喂,还没到呢,你们⼲什么?”胖子大叫着连忙往车门跑去。
进到苏忆蓝的小店里时,她刚做成了一单生意。一位老先生卷好了对联放进纸盒里,又夸了声“小姑娘的字真漂亮”才踱出门去。她这边的对联都是五百元一副,可以现写也可以挑选四壁上挂的那些,用的都是上好的宣纸,这个价并不⾼,尤其在这条街上。
苏忆蓝把顾客送出去,原打算捧起案上的书继续读,见三人进来,微笑着打招呼。
“你在看《南华经》?”裘泽看了一眼那本线装书问。
“随便翻翻。”
“苏忆蓝你信佛啦?”文彬彬奇怪地问。
苏忆蓝不噤笑起来。
裘泽叹了口气,以这胖子的⽔平,估计今天对出对联的可能依然很低。
“苏忆蓝告诉你一个消息,很快你就不是唯一会巫术的人了,小泽就快试验成功一种新巫术了。”文彬彬知道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快速地转移了话题。
“试验…巫术?”苏忆蓝清澈的眼睛里出现了些惑。
“大花碗里扣个大花活蛤蟆。是LV包巫术。”阿峰说。
“什么…LV?”苏忆蓝更糊涂了,要完全听清阿峰说的是什么,她还需要锻炼。
“大花碗里扣个大花活蛤蟆。就是路易威登那个LV包的巫术。”
“LV包,LV包?”这种过于新嘲的巫术种类一时之间把苏忆蓝搞糊涂了。
“我能感觉到巫术仪式生效时的波动。”裘泽开始解释昨天他都⼲了些什么。
苏忆蓝眼中的惑变成了惊讶,她没想到只是一天没见,裘泽对巫术的认知已经跨越到了这一步。他真的能为巫术闯出一条生路来吗?几百年来再有智慧的巫者都没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听起来,他就快要成功了。
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还有俞绛。苏忆蓝想起了和裘泽重逢时,在他⾝边的那个女人,不但漂亮,还有种让人一见就无法忽略的气势,完全把裘泽庒倒了。老师嘛,还是天才的古董鉴赏家。
“这么说,你们想借助对联巫术,让自己可以成功掌握一种巫术?”苏忆蓝问。
“对。”阿峰和文彬彬一齐点头。
“简单一点。”文彬彬补充了一句。
虽然简单的对联巫术效果比较弱,但总比对不出好。
这座城市总是东边⽇出西边雨,裘泽他们刚到南街的时候,这里还飘着零星小雨,现在却放晴了。天上有半道彩虹,一头落到莲河对岸北街的房子后面。
苏忆蓝站在店门口,看着对面慢慢变淡的彩虹,转头笑问:“想到一个上联,谁先来?”
“我…我。”阿峰说。
苏忆蓝回到案几边,挥毫写下一条七字上联。
“⾚橙⻩绿青蓝紫”
“你来对下联。”她对阿峰说。
阿峰一脸的紧张,赛过他曾经经历过的任何试考。
“想,想想,想想。”他说。
“一二三四五六七。”胖子在旁边起哄。
“接下来是你的。”苏忆蓝对胖子笑笑。
“简单点简单点,上次那个太难了,只有小泽能对出来。”
“哦?”苏忆蓝的眼神往裘泽⾝上飘了飘,转回到店內墙上挂的一幅画。
这是一幅元代⻩公望的山⽔长卷《富舂山居图》的局部复制品,画上有山有⽔有人家。
她想了想,为文彬彬写下一条上联。
“眼前一簇山林,谁家庄子。”
“你来对下联。”她对文彬彬说。
这可比“⾚橙⻩绿青蓝紫”要难一些呀,裘泽心想,下联至少要把“庄子”对应进去。他扫了一眼那本《南华经》,佩服苏忆蓝的心思玲珑。《南华经》的另一个名称就是《庄子》。
“看起来很难的样子。”文彬彬哭丧着脸,已经没了信心。他虽然不知道《南华经》又名《庄子》,但他好歹也晓得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这个人还是听说过的。
“没关系,你们慢慢想,只要不出这个店,想多久都没问题。”苏忆蓝说。
“⾚橙⻩绿青蓝紫”太简单了,不过文彬彬那里,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他呢?裘泽摸着自己的耳朵,忽然灵机一动。
他问苏忆蓝要了两条写对联的宣纸,在上面写了起来。他的书法只能说中规中矩,比起苏忆蓝就差了许多。
“两船并行,橹速不如帆快。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就是上次苏忆蓝出给文彬彬的对联难题。
苏忆蓝在旁边看他写完对联,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挂在你店里,会不会太丑?”裘泽问。
苏忆蓝稍稍一愣,随即笑了:“没问题。”她拿起两条对联,挂到了墙上,就在文彬彬对面。
裘泽一拍文彬彬的肩膀,朝自己写的对联一努嘴:“你也行的。”
“可以啰,再多就…”苏忆蓝没再说下去。
裘泽点头:“我去街上转一圈,你们慢慢想吧。”
走出小店的时候,裘泽想着苏忆蓝的话。那么这样的提示就已经是极限了,要是做得更明显,大概对联巫术就要被破坏了吧,毕竟巫术仪式,是要当事人自己对出下联的。
“壁上两行文字,哪个汉书。”这就是裘泽自己对出的下联。不知文彬彬能不能领会自己的苦心。
先前下雨的时候,许多露天摊子都收了,现在又开始摆出来,让南街重新变得拥挤。这才是休息⽇南街正常的景象。
相比南街,北街要稍空些。裘泽打算穿过虹桥,去北街的几家小店里看看。
还没上桥,⾝边就有人跟他打招呼。
“喂!”很悉很彪悍很大声。
“俞老大?”裘泽吓了一跳“你今天来逛南街?”
“刚去了趟拍卖行,换了点实验经费。”俞绛说。
裘泽这时才注意到,在俞绛⾝边还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他也认识——手手。
“手手?”裘泽有些搞不懂为什么他会和俞绛在一起,另一个却不认得。
“我今天淘到一个宝贝呢,”手手奋兴地说“刚才正好碰到俞老师,俞老师说是真的。”
俞绛在旁边点了点头,可是表情却有一点奇特。
“我正要和俞老师去一个人家里,那个人有很多好东西要卖呢。这可是个好机会,我也准备开始收蔵古玩了。”手手也是俞绛古玩选修课的生学。
“快点吧,我可是耽误生意时间领你们去的,这点时间我能做的生意可不止两千块呢。”旁边那个裘泽不认识的提着大⽪箱的中年汉子催促。
裘泽忽然觉得这情形有点悉。
“一起去吧,打的正好一辆车。”俞绛对裘泽说。
“好吧。”两兄弟也不知要苦思冥想多久,给阿峰发了条信短让他们不用管自己,裘泽就跟着三人出了南街。
出租车上手手拿出了宝贝给裘泽看。宝贝装在一个小小的木盒里,打开木盒,里面垫着许多棉花,装着的东西还没半截拇指大。
“小心点哦。”手手紧张地嘱咐他。
这是件象牙微雕,和前天见的那串象牙珠子完全不可同⽇而语。整件作品呈柔和的微⻩⾊,牙质细腻,雕成一枚仙桃状。桃上却趴着大小五只猴子,神态各异。在大桃的尾部还有个可以活动的小桃,裘泽在手手的指点下捏着小桃轻轻一旋,就把小桃拿了下来,却还连着大桃腹中的一象牙链条。链条细小至极,环环相套,是从同一块象牙料里套雕出来的,一直连到最小的猴儿的右爪上。这小猴儿的左爪上却擎着一方玺印。
裘泽借着光眯起眼睛看玺印上的印文,上面用文小篆刻着“杜士元”三个字。
他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清朝乾隆年间著名的象牙鬼工⾼手。所谓鬼工,当然不是专雕小鬼的工匠,而是说这样的微雕技艺,已经⾜可称得上鬼斧神工了。
本不用作弊式的特殊感应,只看这份雕工,就知道是真品无疑。
由于象牙属于管制易范畴,在国中古玩市场上象牙制品的价格始终上不去,但这件鬼工也绝对价值不菲。
“多少钱?”裘泽问手手。
“一万八。”手手得意地回答。
的确很值。
“我卖东西从来都实惠,都是留常客的。你们啊以后可以常来我这里看看。”坐在前座的摊主侧过头说。
俞绛从来就不是个热心助人的家伙,对她而言,通不过谜语测试的智商七十以下低能是通通无视的。虽然现在当起了中学老师,但完全不觉得自己对生学有什么教导的义务。这位期望着⽩拿钱不⼲事的老大会给手手这么大面子,完全是因为手手的故事和狠狠打了回眼的老⻩上套时几乎如出一辙。
以手手的年纪,坐在前排的摊主原本并不怎么重视这位顾客。手手看中这款杜士元微雕,摊主却怕他弄坏了赔不起。手手立刻去旁边的行银提了两万元来,让摊主刮目相看。
缺什么都不会缺钱的富家弟子,可算是最完美的主顾了。摊主立刻巴结起来,聊天时说到他的一些庒箱底好东西,都是从一位没落世家的败家子手里收来的。他利薄本小,那边还有许多的宝贝等着冤大头上钩呢。当然后半句他不是这么说的。
摊主开价两千元就领他去,看来他这开价也是看人的,如果和对老⻩一样开五千,大概就把手手吓跑了。
手手本还在犹豫,看见俞绛沿街而来,就请俞老师来掌眼。确认了杜士元微雕为真品,并且这个价很值,手手当即就奋兴起来,吵着要摊主立刻带他去。摊主也⼲脆,到一边打了个电话,就收拾摊子领着他们来了。
“我喜笔筒,不过你这箱子里没见到什么好货。”俞绛说。
“您蔵笔筒?”摊主一拍腿大回过头来“哎哟,上个月刚走了一个⻩花梨笔筒,那也是宝贝呀。回头我给您留心着,您呢也多去我那儿瞧瞧。”
俞绛冲裘泽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没错,就是他。
居然能让大行家林荣华也走了眼,俞绛可真有些好奇呢。
裘泽心里却有些犯嘀咕,以俞绛的名气,这卖古玩的摊主如果是老手,该能认出她来啊。是真没认出来,还是揣着明⽩装糊涂?他真以为那套把戏能瞒过俞绛,这么有信心吗?
“其实我刚说的那⻩花梨笔筒,也是一会儿去的那位手里漏出来的。别看他们家现在败了,当年,嘿嘿,知道南浔有四象八牛七十二⽝吗?”
“知道啊,难道他是其中哪一家的后人?”俞绛饶有兴致地逗着他。
“庞家,八牛之一的庞家。”面有忠厚之相的摊主隆重推出了骗子的新⾝份。
哈,居然换了个更牛的人家。裘泽低下头笑起来。
就如老⻩说的,车最终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幢两层的木屋,临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沿这条河有许多类似的木屋,大多比较破旧,这一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摊主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很快门就开了,他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就回头笑笑。
“好了,我就送你们到这里,接下来你们自己谈,没我什么事了。记着有空到我摊上来看看啊。”他说完提着大⽪箱回到一直等在旁边的出租车上,一溜烟去远了。
屋子的主人,传说中的败家子从屋里走出来,有些羞赧地冲三人笑笑,仿佛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很生涩。真是好演技。
可是他立刻就停住了笑,瞪大了眼睛。
裘泽的眼睛也瞪大了。
是“三道横线”!
“俞老师?”“三道横线”愣住是因为他一眼就认出了俞绛。随后他就看到了站在俞绛旁边的裘泽,他也还记得这个留着长头发的少年。
“是你。”裘泽说。
“三道横线”挠了挠脑门。这次光临的客人让他有些意外。
“你认识他?”俞绛问裘泽“我好像也有点眼。”
“那天拍卖会上,他坐在我旁边。”
“哈,买回那幅假画挂厕所的蠢蛋。”想起来了的俞绛大声说。
“咳咳。”“三道横线”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你真把它挂厕所里了?”俞绛问。
“这个…这个…”
“你是南浔庞家的后人?”俞绛斜着眼问他。
“哎呀,从前的事没什么好提的。你们是来看东西的?”他耸耸肩。
“对对。”手手好不容易揷进话来。
“那就进来随便瞧瞧吧,也没剩下几件好东西了。”他轻轻一侧头,对三人露出微笑。
这幢木屋是朝南的,一楼基本上就是个大客厅,窗户很多,光线很好。
裘泽一直很注意他的表情,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面就显得相当自如。这家伙难道不怕俞绛当场揭穿他的鬼把戏吗?裘泽心里实在是奇怪,有这么信心十⾜不露怯的骗子吗?要是他能骗过俞绛,那就可以骗过其他所有人了。这段时间和俞绛的接触,让裘泽对她的⽔准佩服到死。
手手和裘泽走在前头,俞绛却在玄关处停了下来,看着旁边保持着优雅待客风范的主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
“庞心岩。”
“梅心眼?”
“您听岔了,我姓庞,心的心,岩石的岩。”庞心岩脸上神情不变,仿佛一点没听出俞绛的讥讽之意,语气温和地解释。这副模样拿到哪里去,都称得上有名门之后的大家风范。难怪老⻩会上当。
“你这件衬衫不错,希望你的东西能和它一样好。”
庞心岩的⽔蓝⾊衬衫口袋沿上有黑⾊的LOGO标,上面写着“Moschino”不过以俞绛的眼力,当然认得出这件⾐服并不是正品。
“这可不能比,这⾐服是假货,小店里买的廉价品。如果穿得起Moschino,那就不会潦倒到要卖祖传的东西换钱了。”庞心岩的防守滴⽔不漏。
俞绛嘴角升起一抹微笑。装吧,再怎么样,古董可不会说假话,马脚立刻就得露出来。
只是她一走进客厅,就不由得愣住了。
先前玄关与客厅之间,有一道四扇的红木屏风挡着。这红木屏风倒也不是新做的,但也只是一九四九年前的寻常式样,就收蔵价值而言,顶多算是红木爱好者的⼊门级蔵品,十分稀松平常。
一转过来,就瞧见一间宽宽敞敞的客厅。布置算得上是相当混,八仙桌罗汉,各⾊橱柜椅子还有条案炕几,排放之间没有一点章法,就像是第一次玩过家家游戏的耝莽小男生随手放置的。
这些家具,大多数都和玄关处的红木屏风一样,虽然不假,但也只是相当初级的玩意儿。上面还积了薄薄的灰尘,光从窗户照进来,有些家具上不知多久前留下的手印子清楚可见。
光就这些,当然不可能让俞绛愣住。
有些东西,纵然经过了千百年时间的洗刷,却越显出光芒;即便把它们和其他混充的类似物件堆放在一起,也能生发出的生机,昂然显出自⾝的截然不同来。
在客厅尽头的一面墙下,并没摆放任何的家具,而是沿墙脚放了一排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瓷器。有壶有瓶有樽有罐。其中就有一个极秀丽的瓶子,细圆口短颈丰肩,一条青肚红鳞的胖鱼竖着背鳍微张着嘴轻轻摆尾,正是一款清康熙年间的青花釉里红鳜鱼纹梅瓶。
康熙釉里红和俞绛家窗台上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摔下来的嘉庆釉里红完全不可同⽇而语。瓷器的烧制,向来是和皇朝的兴衰分不开的。太平盛世时的瓷器精美华丽,而皇朝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官窑里烧出的瓷器也像被菗掉了骨髓,没有了气力。所以整个清朝,最好的瓷器是康雍乾三朝,乾隆之后,大清朝的国力⽇渐衰竭,瓷器烧制也随之没落。
而康熙釉里红的价值几何,举一个比较实在的例子,三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拍过一件团花摇铃樽,寸尺比眼前这个稍小,成价是一千三百多万元民人币。通常来说,这般大小的康熙釉里红瓷器,品相稍好一些的,计价都要上百万。
在这一瓷器的边上,放着些铜炉,其中有几尊像是货真价实的明宣化炉。这还不算,在铜炉的一边放了一个乾隆年间的铜胎掐丝珐琅扁壶,壶口两侧两只金象探出头来,垂下长鼻弯做壶耳,对着俞绛的壶⾝正面一条五爪金龙腾跃在蓝底各⾊花卉和云纹上。虽然逆光摆在了处,尊崇威严之气却直上来,让人立刻就把旁边也⾜⾜值得上几十万的宣化炉忘在脑后。
还有还有,那蔵在八仙桌和几张椅子后面,只露出了小半个⾝子的是什么?俞绛绕过去走到它的正面,低下头仔细端详,这居然是件紫檀嵌珐琅面脚踏。脚踏本是古时上等人家里主人的托⾜之具,也可做下人的坐具,这件脚踏居然通体用紫檀雕成,再饰以五彩珐琅,可谓装饰奢华了。
俞绛看了又看,甚至还弯下瞧了眼这脚踏的內翻拐子板⾜和五宝珠纹的花牙子。没有错,该是比那边的扁壶晚不了太多年代,清中期的。
虽说紫檀家具极为少见,康熙青花釉里红梅瓶和景泰蓝扁壶也是上等的精品,但以俞绛的见多识广,就自己家族里的蔵品,比这更珍贵得多的也比比皆是。就连那晚去的老⻩家里,这个品级的蔵品也有不少。要达到让俞绛侧目的程度,这几件东西还远远未够档。
可是俞绛本是准备看到一屋子假货的,刚才不不的怪话也放过了,现在竟然瞧见了真品,还是相当不错的真品,不由得让她有挨了一闷的不慡感觉。
庞心岩却还一如刚才般温和有礼,微笑着说:“以俞老师的眼界,大概这间屋子里,能看得上眼的,也有两三件东西吧。”
他说着把康熙青花釉里红梅瓶和乾隆景泰蓝扁壶搬到了八仙桌上,又弯把脚踏也搬了上来,拍了拍手上的些许灰尘。
“就这三件还行,您说是吧?”他说。
裘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这三件古玩是开门的真品,且都保存完好。要是送到大拍卖会上去,拍出上千万的⾼价他都不会太意外。
手手两眼放光,他虽然看不懂紫檀脚踏,但梅瓶和扁壶实在是太漂亮了,谁都知道这是珍品。
“这东西值多少钱?”手手拉了拉裘泽的⾐袖问。
“值…很多。”
“很多是多少?”
“要是比起来,你先前买的那款象牙微雕,勉強算赠品级的。”
手手倒昅了口凉气,眼睛仔细盯着三件宝贝看,越看越奋兴。
手手的脑子可好使着呢,这庞心岩摆明了是要把东西卖的,再说还有俞老师在旁边看着,只要能买下来,价钱上绝对吃不了亏。至于钱嘛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分裘泽一件,再跟别人借一点。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还是要等俞绛来确认。
“俞老师,这三件东西是?”手手问。
“康熙年间的青花釉里红,乾隆年间的铜胎掐丝珐琅,还有这个紫檀嵌珐琅脚踏,道光或者嘉庆年间的。”庞心岩回答手手。
然后,他转过脸,问俞绛:“俞老师,您看我说得对不?”
手手也用期待的眼神瞧着俞绛。
庞心岩虽然还是很和善很谦逊地笑着,但那话里的意思,只要俞绛点头说对,就等于把刚才在门口说的怪话自己呑回去。
俞绛背着手,臭着脸,斜着眼,想再看出些⽑病来。只是眼前的东西真得不能再真,她本事再大,也没法把真东西变成假的。
无奈何,正准备捏着鼻子应下来,忽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煤球恰恰在这个时候从裘泽的脖子后面爬了出来,趴在肩膀上叫了一声,然后后腿一蹬,就跳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脚踏上。
“别动,马上出门让你尿。”裘泽生怕煤球把不远处的瓷瓶碰坏,连忙伸手把小猫捉回来。
只是他在把猫拎回来的时候,手不免会和紫檀脚踏接触。
稍稍一碰,裘泽的脸⾊就变了。
“真奇怪的猫,这是你给它选的马甲吗?”庞心岩惊讶地看着煤球。
裘泽对他笑笑,用指腹轻轻抚了抚煤球的脑袋。煤球没有再爬回裘泽的后领,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咕唧着。因为穿着⻳甲,小猫的蹲姿和趴姿差不太多。
裘泽却不管煤球,立刻伸手再次去摸那张脚踏。然后他抬起头,冲俞绛比了个动作。庞心岩站在裘泽这一侧,看不见他脸上的小动作。
俞绛原本已经打算说些什么,这时立刻住嘴,眉⽑拧了起来。
裘泽又伸手碰了碰那个釉里红梅瓶和景泰蓝扁壶,呆呆冲这两件东西看了几秒钟,抬起头来,神情间还有些许疑惑,却张口冲俞绛再次比了刚才的嘴形。
没有错,这三件看起来真得不能再真的古玩,手一碰上去,传回来的感觉竟然是只一两年,还算得上是新鲜出炉的新仿品。
这几乎是对他古玩眼力的大嘲笑,如果没有这种特殊能力,今天连俞绛一起就得栽在这儿了。
先前进屋,他曾经碰过那些老红木家具,感觉没错,都有几十年的时光烙印。本来庞心岩把三件东西搬到八仙桌让三人细看的时候,如果是真品,隔这么点距离他就该有点感觉了。但裘泽也和俞绛一样,还在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真东西,要不是煤球这一跳,他就忽略过去了。
俞绛伸手拿起了梅瓶,从瓶口看到瓶底,再一溜地看回来。她放下瓶子,再拿起扁壶细看。向来她鉴别古玩,就没有这么仔细认真过。
然后她看向裘泽,眼神中还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
裘泽回给她一个确定的目光,又极轻微地摇了头摇。
俞绛轻轻嘘了口气,她决定信任一次徒弟。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她问庞心岩,语气很挑衅。
庞心岩一愣。
“你是不是很想听我说它们是真的?”
手手愣住了,瞧瞧桌上的东西,又瞧瞧俞绛。
“难道它们不是吗?”庞心岩奇怪地问。
到目前为止,他的演技还完美无缺。
“当然不是,一堆全都是假货。”俞绛斩钉截铁地回答。
庞心岩张开嘴,一脸的不可置信。
其实俞绛这样的态度已经是很有所保留了。如果是往常被她认定是假货,肯定要大肆嘲笑对方一番,再随手砸掉东西才肯罢休的。
“俞老师,你再瞧瞧,这一屋子都是假的?”手手不甘心地说。
“有什么好瞧的,这就是一个套,你要爱钻就自己钻去吧。”俞绛心情复杂,恶声恶气地对她的生学说。
手手一缩脖子,只好跟着俞绛往外走。
庞心岩看着几个人这么走出去,没有再说什么话。
等煤球找了个⼲土堆尿完,三人叫车回了南街。裘泽当然不会让煤球再趴回自己的脖子后面,扔了张纸巾让它自己蹭完,揣进了口袋里。
到了南街口和手手分开,裘泽问俞绛:“要不要回去?”
“回去?”俞绛奇怪地问“难道那三件东西是真的,你想自己独呑?”
裘泽黑着脸,难道自己的品格在俞绛眼里那么信不过吗?
“那些东西是假的,但您也没看出来,对吧?”
这回轮到俞绛脸⾊难看了。
“居然有造假能瞒过您的眼睛。这太奇怪了。”裘泽还在讲。
俞绛的脸拉长,眉⽑就要竖起来。
“而且居然一下就有三件。”
“喂,你什么意思?人有失手,马有漏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不准说出去,听见没!”
“啊,放开,痛,痛啊!”裘泽的耳朵又被揪住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嘲笑你老大了,你以为自己有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了不起啊。”俞绛非但没有松手,还开始用指甲掐裘泽的耳垂。
这可是周⽇在最繁忙的南街⼊口啊。
“痛,耳朵坏了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很奇怪啊,三件东西都完全不一样。”
俞绛终于松开魔爪。
裘泽忙用手在耳朵上一捋,看看有没有⾎。
“欧啦,我知道轻重的。”俞绛说。
她居然说自己知道轻重。裘泽咬牙在心里说,他当然不敢说出来。
鉴于已经成为周围人注视的焦点,两个人只好迅速转移到不远处的行道树背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以老大您的⽔准,我原本以为是不可能有假货能逃过您的眼睛的。但世界上的事情总有意外,如果说有一个制假专家做了一件假货出来,让您一不小心走了眼,也不是说就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裘泽小心翼翼迂回着说了一长串话,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好在俞绛刚才已经发怈过了,只是轻轻闷哼一声。
“但刚才一下子出现三件,一件家具、一件瓷器、一件景泰蓝。”
俞绛现在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裘泽说到这里,她就明⽩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能瞒过她眼睛的仿品,那么这位仿制者的⽔准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如果这位仿制者还能仿制不同种类的仿品,岂不是说他和俞绛一样,是个全能型的天才?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假做到今天这种程度,那么让林荣华看走眼,这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但是那天在老⻩家里看到的宝座,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嗯,你是说…”俞绛眯起眼睛,似乎抓到了些什么。
裘泽却是在回来的车上已经想了一路,这时接着说“老⻩那天讲,那个宝座他刚买回去还觉得很好,是后来越看越不对劲的。如果他不是心理作用,就是说今天这三件东西,如果放一段时间也会显出假来。可这世界上哪有这样奇怪的作假方法,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巫术!”俞绛一下跳了起来“没错,只有巫术效果才能做到这样。小泽你真是太了。”
她忽然一把抱住裘泽,在他的脸颊上地啃了一口。
裘泽缩着肩膀像木头一样僵硬,心怦怦跳着。他还从来没有被年轻女生这样抱过,虽然把俞老大称为女生很奇怪,但实际上她还算是女生的年纪嘛。
“很脏啊。”裘泽装着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拿出纸巾擦着脸。他很担心自己的脸变红,其实呢,就如他担心的那样。
不知名小河边的普通木屋里“庞大公子”正用手指戳着刚被他一个电话喊回来的忠厚摊主的额头教训着。
“我说你是不是‘⽩目’啊,连俞绛都认不出?把这尊大神搞到我这间破庙里,想撑死我啊?”
“大哥我也没办法,本来是那个小孩要上钩的,哪知道后来俞绛就被叫过来了。我也只好装不认识。再说我想上次林荣华也被蒙了,大哥您的本事在国內那是不作第二人选,绝对的王牌啊,肯定也能把俞绛一样放倒才是。”
“放倒你个头。还王牌,搞个王见王,你来看好戏。”“庞大公子”狠狠一拍摊主的肩膀:“人家进门的时候口气就不对,还骂我没心眼,肯定是上次宝座的事情穿帮了。到底是那老头儿还是林荣华说出去的,他们倒也好意思往外现眼啊。”
“林荣华肯定没脸说,多半是那老头儿。”摊主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件事,急忙低头看刚才被“庞大公子”拍了一掌的地方。
在肩膀上赫然印了一个黑黑的小猪头。
他惨叫起来:“大哥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啊,什么时候写在手上的,我怎么都没发现。这回的好不好洗啊,上次那件⾐服上的完全洗不掉啊,上上次那条子洗掉了可是洗破一个洞啊,每星期都去买⾐服很累的,我不是女人啊,大哥。”
“反正画在我手上的还好洗的。今天我的大法都让人给破了,不得好好练习一下啊?”
“您要练习上大街上随便练去啊,⼲什么总找我…”摊主哭丧着脸说。
“这不是顺手吗?再说街上练被发现了很容易挨揍的。”
门铃忽然响了。
“你去开门,我去洗手。”“庞大公子”指挥着。
忠厚摊主歪头瞧了眼肩膀上的猪头,很不情愿地开门去了。
等到“庞大公子”洗完手回来,就看见自己的小弟面容尴尬地向他介绍:“大哥,这两位想跟您聊聊。”
庞心岩有些发愣,如果是买了假货来算账他还能理解。本就没有上当,这再折返回来,是要⼲什么呢?
“你是我这几天来见到的第二个会巫术的家伙,愿意聊聊吗?”俞绛说。
“巫术,你是说?”庞心岩眨了眨眼睛。
“就是你在那三个玩意儿上搞的有趣把戏,怎么,你打算否认吗?”
“哦…哦,不不。好吧,小德子你忙自己的去吧!”
小德子瞪着眼睛,嘴巴嚅动了好几下,他已经很多次和自己的老板说过,有人的时候请叫他阿德,可他从来都记不住,就像他总是往自己⾝上印各种各样的图案一样。郁闷了一番他终于还是放弃了对自己称呼的再次申明,飞快地出门,回家洗猪头去了。
“去楼上吧,那儿比较合适谈话。”主人说。上楼的时候他走在裘泽⾝边,还好心地“扶”了一下裘泽。那是一个很隐蔽的位置,除非裘泽把头拧到脖子痛,才有可能看见肩膀后面多了什么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啊,应该不姓庞吧?”上楼时俞绛问。
“杜心岩。”
“啊?那你冒充姓梅时真就叫没心眼?”
“咳咳,那次我只说自己姓梅而已。”杜心岩回答,心里筹划着,什么时候在手心悄悄再画个猪头印到俞绛⾝上去。
“这位呢?”杜心岩问。
“裘泽,我徒弟,对付巫术他很有一套。”俞绛代裘泽回答。
二楼的几个房间都关着,杜心岩用钥匙打开其中的一间,引两人进去。
这是个能看见河的小房间,有沙发和小茶几。在房间一侧,靠着沙发的是一个珍宝阁,仿明式的,这回连裘泽都能看出假来。
“嘿嘿,还不成型的玩意儿。”看见两人瞥向珍宝阁的眼神,杜心岩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时候你用巫术弄一下,就成型了吧,明后期⻩花梨珍宝阁,百来万脫手方便得很吧。”俞绛说。
“那也得看人,不懂规矩的也不敢卖给他呀。”杜心岩指的懂规矩,当然是明⽩自己上当了也没脸找他⿇烦的那种。否则一些行外的有后台有势力的上了当,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杜心岩泡了三杯茶,在俞绛和裘泽的对面坐下来,轻轻吐了口气,对俞绛说:“今天在门口看见您,我就觉得要糟糕。老实说,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看破我的戏法。”
俞绛当然不会说破,这是徒儿的功劳,得意地维持着矜持的笑容。
“刚才您一直提到巫术,您是说我这个本事算是巫术吗?”杜心岩问。
看他情不自噤流露出的急切模样,俞绛和裘泽都很意外。
“怎么你自己不知道吗?那你是怎么学会的?”俞绛问。
杜心岩学会巫术,的确纯属偶然。
作为一个造假行业的从业者,杜心岩的⽔平原本并不算⾼,造出来的假货被人一眼就看出假来是常有的事情。好在他这个人比较上进,时常自己琢磨着怎样进一步提⾼手艺。
杜心岩专攻的是书画作假。那回他仿一幅张大千的扇面,画在他自己看来算勉強过关,但题字总是别扭,于是一段时间里,就总是勤加练习。
杜心岩的一大业余爱好是看武侠书,金庸的著作每一部都看了许多遍。这一天他又在重看《雕英雄传》中的某个段落,手上却还没忘记在掌心里临着张大千的笔迹。他看书看得⼊神,等要翻过一页,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空手虚临,而是用笔写在了手心上。
他到书桌上拿纸巾擦手,书桌上摊着很多他的“习作”看见这些东西他不噤想,如果这些全都是真的,该有多好,他就发达了。他常常都会有这种想法,区别在于,这次他一边擦手一边在心里臆想,突然之间就有了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然后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把那些“变成真的”的张大千作品卖掉之后,杜心岩开始研究,怎么让这么奇妙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尽管没有裘泽这样一个巫术雷达在旁边指导什么动作有效,什么动作无效,可毕竟他成功过一次,有迹可循。
于是,《雕英雄传》、掌心写字并且印下来等一个个关键点被找了出来,一个多月后,杜心岩的造假巫术就算是成型了。而后,为了提升成功率他又不断改进,比如在掌心写反字比写正字更好,穿假货⾐服成功可能更⾼等等。
然而他至今还处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更不知道自己这个本事其实就是巫术,此刻碰到了似乎懂行的人,想了解清楚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开始相信猴子真的能在打字机上打出莎士比亚名句了。他这算是通的什么灵?”俞绛转头问裘泽。
“假货,人类造假的历史已经很长了,他沟通的是所有假货之灵。”裘泽说。
他刚说完,就闻到了一股子臭气。他用眼神瞄俞绛,发现俞绛也正在用眼神瞄他。
“不…不好意思。”裘泽说,这种工作他已经⽇渐做得习惯了。
杜心岩看看他,没说什么。
“那本《雕英雄传》,应该就是触媒了。能让我看看吗?”裘泽问。
“当然没问题。”杜心岩拿出书给他,就是那天拍卖会上他拿着的那本。九十年代版的,很旧,已经起了厚厚的⽑边。
裘泽翻了翻。
“果然没错,这是本盗版。金庸的小说在十几年前算得上是国中规模最大的盗版书了,而在金庸所有的小说里,《雕英雄传》又是流传最广的。用这样一本盗版书做假货巫术仪式的触媒,没比这再合适的了。”
俞绛看着杜心岩头摇叹息:“你这家伙的运气还真是好!”
“而在掌心写字印下来,是模仿盗版的过程,果然巫术仪式必须对沟通对象的关键点要有所表达。”
“那么你穿假货也是这个原因啰?”俞绛问。
杜心岩点头:“现在我只能穿假货,否则会严重影响成功率的。唉,永远不能穿正品也很无奈的啊!”
“切,就这么点代价。”还没成功实验出LV包巫术的俞绛非常羡慕他。
裘泽回想起那天杜心岩往人⾐服上印图案的恶作剧,问:“是不是平时还要做点什么?”
“啊?那个嘛…”
裘泽见他这副模样,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往俞绛背后一看什么都没有,就让俞绛瞧瞧自己背上。
听见俞绛突然发出的爆笑,裘泽的脸就黑了。
“没办法,我得多练习练习。”杜心岩手一摊。这个人的脸⽪也是相当的厚。
“你手艺不错,乌⻳很漂亮。”俞绛赞美道。
“当然,那时候我就靠这手吃饭的。”杜心岩很愉快地接受了赞扬。
“好洗吗?”裘泽可怜巴巴地问。
“当然,当然。”杜心岩回答。
“不过你要是敢在我⾝上下手我就把你房子烧了!”俞绛威胁他“木头房子一点就着。”
“当然不敢,当然不敢。”
“对了,那天你拍下来的画,用了巫术吧?”裘泽忽然想起杜心岩在拍卖会上的举动。就像没人能想象俞绛这样的行家也会走眼一样,那家拍卖行的鉴定师在一张明显假画上栽跟头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可是你不是只能把假的变成真的吗?如果那画是真的,你怎么能把它变假?”俞绛不明⽩。
“一个小技巧。”杜心岩得意地说,那场仗他打得漂亮极了“这是巫术设定的模仿对象的问题。往常我是把自己的画模仿成一千多年前某某大家的作品,而上次,我为那幅画设定的模仿对象是一年前某个街头烂画师的作品。”
“这么说那画是真的?”俞绛瞪大了眼睛。
“这方面,今天正好有机会请俞老师您鉴别一下。”
“可这才几天,巫术效果就已经消退了吗?”裘泽问。
“我当然可以随时把模仿效果消除。”杜心岩解释了一下,起⾝出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一卷画轴,在茶几上一点点铺开。
才刚展开一点,俞绛的眼就直了。茶几的地方不够,杜心岩只能一只手慢慢展开,另一只手把刚看过的地方再卷起来。
这幅画正是从故宮版《清明上河图》结束的地方开始,一直延伸到汴京城深处。虽然没有像传言中画到金明湖,但与故宮版合在一起,就感觉完整了许多。
“笔意笔法没错,纸没错,墨也没错,还有这印和题跋…”俞绛抬起头来,盯着杜心岩恶狠狠地说“小兔崽子,这回你真的发达了。”
杜心岩脸上再也绷不住,已经乐开了花,转头又问裘泽:“你感觉这年份也没问题吧?”
刚才在关于巫术的沟通中他已经知道了裘泽的特异之处。
本不需要用手接触,感觉就已经⾜够強烈了。凝聚在《清明上河图》上的烙印气息,要比寻常古董深刻复杂得多,光看它已经成为传奇的辗转流转史就知道了。
“年份大致没问题,其实这方面,老大的结论要比我的感觉更靠谱。”裘泽说到这里忽然停住,那股味道,它又来了!
俞老大今天到底吃了多少⾖子,怎么放起庇来没完没了?裘泽恼火地想。
他瞧了一眼杜心岩,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又看看俞绛,她的表情也很奇特。
“不…好意思。”裘泽只好硬着头⽪再次为老大“顶缸”
说了这句话之后,杜心岩和俞绛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超级不自在。
心里暗自诅咒着俞老大和她的⾖子,裘泽赶紧把焦点从自己的⾝上引开。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清明上河图》和巫术,裘泽答应改天为他引见另一位巫术⾼手苏忆蓝,一个小规模的巫术圈正开始成形。
分手的时候,杜心岩送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疑惑,问裘泽:“小泽啊,说出来不太好意思,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可是为什么每次我放了个庇,你就要跑出来道歉呢?”
放声大笑的俞绛把呆若木的裘泽飞一般地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