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钱是不能忘记的
·城里的乡下人·
伫立城市街头,眼望人流茫茫,犹如过江之鲫,我就忍不住会发问,这么多的人到底来自哪里,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细细揣摩,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其实有一个总源头,那就是或近或远的乡村。城市文明是乡村文明的延伸和集聚,行走于城市的人,不是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的儿子,不是乡下人的儿子,就是乡下人的孙子,不是乡下人的孙子,就是乡下人孙子的孙子。
我十八岁离乡进城,弹指间已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城里人看我是乡下人,乡下人看我是城里人,我却觉得自己城不城,乡不乡,不知到底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也许说是城里的乡下人,稍微贴切一点。
乡村是城市的起点,没有乡下人就没有城里人,我不懂为什么要将乡下人叫乡下人,不叫乡上人。何况乡下海拔比城里⾼,城里的江河都是从乡下流下来的,乡下明明在城市上游,怎么反倒成乡下了呢?后来我才弄明⽩,所谓乡下,与地理意义无关,是一种心理指向,居于乡村的人,远离拥有政治经济文化強势的城市,心理处于劣势和下风,只能叫乡下人,不好叫乡上人。就如我这个出生于乡下的城里人,虽离乡有年,骨子里依然那么低下卑下,至今培养不出城里人的心理优势,占不到任何上风,只能算个乡下人。
我是因一场⾼考,从乡下来到城里的。那是有些久远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乡间光丽无比,⾼中毕业返乡不久的我正在弯作田,邮递员送去⺟校城步三中一纸通知,召我回校复习,接刚恢复的国全⾼考。我很犹豫。我虽然成绩还算不差,尤其是数学和语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文⾰期间读的中小学,学得耝浅,不系统也不扎实,不知对不对付得了这正规⾼考。可最后还是在⽗⺟劝说下,怀揣几个资料费,扛袋刚碾的余温犹在的大米,匆匆赶到⺟校。死记硬背了几本简单的油印资料,七月初走进考场,见周围大都是大自己十多岁的文⾰前⾼中毕业生,不觉背膛一凉,心想这一个半月的工夫怕是⽩花了。不过这趟复读,自带饭米不计,资料费伙食费加一起才十几元本钱,考不上也亏不到哪里去,又从容了几分。两天的试考结束,将一沓⾼考资料塞进来时装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迈步回到乡间,又⾼挽腿,踏进田里。
复读一个半月耽误的工分还没挣回来,邵师专的录取通知到了手上。当时也不知专科与本科有啥区别,反正是个大学,从此可带走户口,跳出农门,吃上皇粮,成为堂堂的家国人。九月走进师专,不用一分钱,就嚼上香噴噴的⽩馒头,吃上有荤有素的饭食,每月还可领到五元困难补助,一切恍惚如在梦中。祖祖辈辈面朝⻩土背朝天,还瓜菜半年粮,饥一餐一顿的,到我这里,离开田土,四季不沾舂⽔,相反有了饭吃,谁想象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象的事还真就这样发生了。我胖了,也⽩了,鼻梁上架上近视眼镜,镜片里闪着天之骄子难抑的自信的光芒。岂止自信?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不可一时。我就这么小人得志着,读完三年师专,然后做上中学教师,继而走进机关,成为人人羡慕的家国⼲部。
家国⼲部冠之以家国,自然生是家国的人,死是家国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头有脸有⾝份。出门坐单位车,单位没车去乘客车,车费全报不算,还拿途中补助。病是替家国生的,打针吃药住院可以报销。哪天无可救药,光荣了不朽了,也不用曝尸街头,家国早准备好了⾜额丧葬费,给你开追悼会,宣读悼词,盖棺论定。没作田,为家国纳粮;没烧锅炉,为家国炼钢;也没做生意,为家国税,家国凭什么这么厚待你?原来就凭你这两下子:脸上嘴⽪子,大人面前说小话,小民面前说大话;手中笔头子,公文办得头头是道,报告写得洋洋洒洒。回头再想想自己的祖辈和乡亲,谁又像我一样,沾过嘴⽪子和笔头子的光?他们吃穿住用,哪样不凭一⾝苦力蛮力死力,勤勉劳动换得?含辛茹苦一辈子,眼见得就要油⼲灯尽了,也不指望家国来收尸,自己先准备好简陋的寿⾐棺材,到时让后人和乡亲往山上一扛,几把⻩土埋掉,⼲⼲净净,来去了无牵挂。
这就是我与乡亲们的区别,用传统的说法,一为劳心者,一为劳力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自然比乡亲们⾼贵了许多,包括精神层面的东西。我⾐冠楚楚,细⽪⽩⾁,神情自若,嘴是两块⽪,越说越稀奇,没人怀疑我是吃力气饭的,投给我的眼光带着由衷的羡慕。若知道我待的部门不错,还有着小小级别,那目光除了羡慕,又多了几分敬畏。我的乡亲却不同,⾐衫老土,満脸沧桑,神情呆滞,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走到哪里都那么萎缩畏葸,低卑怯,一看就是没有⾝份和地位的草族。进了城,问个路,难得有人理睬。到单位去找人,门卫会当小偷盘问半天,遭训挨斥实属寻常。求到我门下,我帮着找人办点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顿饭食,会感我一辈子,回去后逢人便说我好,为我歌功颂德,把我吹上了天。我曾为老家争取一笔小资金,解决了村上吃⽔问题,乡亲们更是感不尽,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池上。这是了数千年皇粮国税的村民第一次接受家国款项,因是我从中起的作用,便把功劳记在我头上,对我敬爱有加,格外⾼看。
享受乡亲们的敬爱和⾼看时,我不由得一次次想起一九七八年那场⾼考。没有那场⾼考,我肯定还是个乡下人,只能跟乡亲们样卑微一辈子,哪有今⽇的无限荣光?也是生逢其时,碰上那场⾼考,且侥幸考上,我才进了城,人生轨迹、生存方式还有精神状态,得以彻底改变。我常为自己不再是乡下人暗暗庆幸,自鸣得意,走起路来双脚打飘,顾盼自雄。远离田土,不出力,不流汗,天天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或打开电脑,敲敲叫做小说的玩意儿,就有薪⽔和版税进账,然后一个电话,就有人将出产于田土里的粮油食物送进家门,任我享用,这是多么诗意的城里人生活?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我渐渐不再那么洋洋自得。我意识到那场⾼考改变的只是我乡下人的角⾊,并没改变我乡下人的禀。我离开了乡村和土地,生命之却仍扎在原处,⾎脉里还流淌着祖辈和⽗⺟的⾎。也就是说不论走到哪里,从事什么职业,⾝份如何变换,我骨子里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上是没法脫掉乡下人习气的。比如我这被杂粮和瓜菜撑大的肠胃,至今还消受不了満汉全席和南北大菜,每逢大鱼大⾁,不上火便秘,就肚疼拉稀,反正不得安宁。碰上五⾕杂粮,瓜菜薯⾖,就受用得很,吃得进拉得出,⾝宽体胖,幸福安康。乡下人⽇出而作,⽇⼊而息,我也习惯早睡早起,晚上睡得太晚睡不着,早上起得太迟浑⾝没劲。乡下人闲不住,闲下来就脑发,脸发虚,手脚发肿,我也每天得找些事⼲⼲,要我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实在是遭罪。乡下人信奉半半理念,认为世间物事皆由两半组成:半天半地,半男半女,半山半⽔,半田半土,半善半恶,半道半魔。最理想的生活则是半耕半读,再穷也会送孩子进学堂,劳动读书两不误。我也以读书和笔耕为乐,说是半耕半读人家,应该不假。
开门见山,关门教子,乡下人实在惯了,有话就说,有庇就放,不会话留半句,庇留半截,跟人使心眼,卖关子。我也只知实话实说,心里所想,嘴上所说,一辈子没学会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拿大话吓人,拿假话骗人,拿漂亮话哄人。在看不惯的人面前,怎么也扮不出笑脸,说不出花话。生憨厚,死脑筋,死心眼,遇事只知认死理,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一肠子通庇眼,不会拐弯,不擅融通,不懂看菜吃饭,看人办事。要我见风使舵,弄虚作假,耍名堂,玩花,⼲花活,打死我也耍不来,玩不转,⼲不了。乡下人常怀敬畏之心,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少有胆大妄为之徒。我也畏天命,深知天命难违,一个人的出⾝、长相、体力、智商都由上天注定,自己没法选择,能选择的是本份为人,用心做事。不敢伤天害理,不求大贵大富,只知从善如流,惟愿无愧于心。也畏大人,在家敬畏⽗⺟,⽗⺟生吾养吾;在校敬畏老师,老师给吾学识;工作后敬畏导领,导领发我工资,让我进步;结婚后敬畏子,子洗⾐做饭,我不可一⽇不穿⾐吃饭。也畏圣人之言,圣人曰君子须三戒:少戒斗,壮戒⾊,老戒得,我不是君子,也该戒得戒,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敢做非份之想,盗非份之名,谋非份之利,寻非份之。
乡下人心不大,居有室,耕有田,食能裹腹,⾐能卸寒,便心満意⾜。我也没什么野心,没想过做大官,发大财,留芳千古,遗臭万年。⾐食住行简单为佳,布⾐暖,菜香,诗书滋味长。远方朋友打来电话,问过得怎么样,我总说活一天算一天。朋友说你这样的著名作家活一天算一天,贫下中农还怎么活?我说谁的⽇子都得一天天往下过,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天活出两天来。追悼会上的悼词都有享年多少之说,年由月计,月由天计,享年多少就是活了多少天的累计。既然活一天只能算一天,就好好过⽇子,善待此生,别辜负了天命。⽇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瞎腾折的,还是以平淡为妙。风流得意之事,过之则生悲凉;清真寂寞之乡,愈久愈增意味。过惯清真寂寞⽇子,也就不太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蛊惑,人家爱捞捞去,爱赌赌去,爱嫖嫖去,我躲在岸上,乐得自在。有一阵子股票飘红,据说只要投资股市,傻瓜都能大把钱赚,朋友们纷纷动员我去股市淘金。我缺乏想象力,没法将电脑屏幕里上曲曲弯弯的波线,跟数起来哗啦作响的钞票联系到一起,没趣兴去碰股票,仍天天舞动十爪,在键盘上敲击不止,以卖文求生,就像乡下人在地里刨食一样。股市有些虚无,房市楼⾼屋广,看得见摸得着,朋友们又劝我炒房,这样钱来得更快。我又觉得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自家有住就行。房产多了,不仅票子累,心也累,实在犯不着。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乡下人从来不会造房子钱赚,只在急需房子住时才上梁起屋。造出屋子来空着没人住,那就不是造屋,是造孽,会招怪闹鬼的。我无意股市房市,并不反对人家炒股炒房,健康有序的股票和房产市场,既利国又利民。我对股民房民深怀敬意,同时也満⾜于自己没有股票和房产的清静⽇子。乡下人嘛,清静⽇子过得下去,也就别无所求。
有人笑话城里的现代男人:一手好字,被电脑废了;一双好腿,被小车废了;一只好胃,被美味废了;一副好肝,被酒精废了;一颗好心,被贪废了;一个好官,被钞票废了;一个好家,被情人废了;一杆好,被姐小废了。幸亏我是乡下人,虽已近废品男人年纪,可除一手好字被电脑废掉外,别的部件暂时还算完好。既如此,吾心⾜矣。(本文选自《导领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钱是不能忘记的·
有地方的⾼考作文题目叫《什么不能忘记》,朋友因嘱我做篇类似文章,也好换些碎银度⽇。我知道自己是写不好⾼考作文的,三十年前⾼考恢复,就因作文写砸,只得勉強上了个师专。不然早飞⻩腾达,人模人样了,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生活在民间,混同于普通老百姓,看着人家出车⼊辇,吃香喝辣,自己天天汗流浃背,猛敲电脑,卖文为生。
这是闲话。有人说,想叫人家记住你,最好的办法是找他借钱。反之,若让人家忘记你,那就借钱给他。不知有人用过这法子没有,反正我是屡试不慡。我因此常给人支招,你看着谁不顺眼,又不好明里跟他割袍断,就借两百块钱给他,保证从此他一见你就会绕着走。
当然让人记住你的办法还很多。有员官大搞圈地坼迁,造了几个形象工程,弄得民不聊生,却生怕人家忘了他这个始作俑者,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请人铭了石碑数块,竖在显眼处,也不管嗤声盈耳,到底是留下英名,还是留下笑柄。政声人去后,权倾一时,手眼通天,刻几块石碑,自然小菜一碟,可百姓的口碑和心碑,也是这么容易刻下的么?
有种说法,如今最好记的是导领的爱好和生⽇,最不好记的是委纪的文件。所以每逢节假⽇,委纪总是一个又一个红头文件往下发,告诫大家不要顶风违纪。这下可好了,一些快活主子,上午轮子转,中午盘子转,下午⾊子转,晚上裙子转,本已转得头晕脑,不知今夕何夕,一见红头文件,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能老这么昏天黑地地转下去,也该⼲⼲中心工作了。节假⽇的中心工作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随着反腐工作的不断深⼊,反腐力度也越来越大。比如跟员官子签订反腐联盟,曰枕边反腐。比如给员官儿女办反腐培训班,叫反腐童子军。还有信短反腐,定期给一定级别的员官发信短,什么淡泊名利,清风拂袖⾝自正;曲直分明,正气在威自生。什么顺境勿骄逆勿沉,做堂堂正正人;平境勿庸浊勿,当勤勤廉廉官。什么贪廉一念间,荣辱两世界;清风扶正气,廉字值千金。这些信短对仗工整,词意切切,收到信短的员官,一定会大长记。反正我这个文联副主席受益匪浅,反腐自觉越来越⾼。除每月领走千余元基本工资外,文联不发奖金,不给补助,也毫无怨言,整天乐呵呵的。各项反腐措施更是一步到位。不吃请,也不请吃,天天在家免费吃老婆做的耝茶淡饭,已吃得脸呈菜⾊,骨瘦如柴,肚子里油⼲脂净,几可登仙了。从黑灯瞎火鬼都不上门的文联楼道里走过,还庇颠庇颠地哼起杨花小调,且句句都是真唱,虽然拿不到出场费,赢不来热烈掌声,却可给自己壮壮胆子,以免踩着老鼠蟑螂什么的,吓得庇滚尿流,出我大主席的洋相。过去还担心作家艺术家找不到我的办公室,揣着红包没处出手,特意在门口挂着一张醒目的指示牌,标了箭头指向副主席室,上写"送红包者由此进"几个大字,每天眼巴巴盼着人家快快上门,我好坐收渔利。如今在信短精神的教育下,我大觉大悟,赶紧将牌子摘掉,以示反腐倡廉的坚強决心。
只是我又想,发发信短就将腐给反了,将廉给倡了,委纪和反贪局的⾰命⼲部没事可做,恐怕只好卷了铺盖回家,去领业失 险保了。后又发现自己纯属多虑,人家还是得留下来,不然这反腐信短谁来编写?反腐信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促进电信事业的蓬发展。收到反腐信短的人接受了教育,都是要出信息费的,美其名曰学费,这样电信公司好有财可发,制作信短的部门也有丰厚提成可拿。吾心疼自己的⾎汗钱,跑到移动公司,強烈要求删掉接受这类信短的功能,却被告知没法删除,气得我口吐⽩沫,差点就这么光荣了。
不过我马上又想通了,世上哪有不花钱,⽩受人教育的美事?钱是不能忘记的,接受教育,提⾼反腐意识,促进反腐行动,比钱更重要,更不能忘记。反腐倡廉,人人有责,大家都肯做点贡献,众人拾柴火焰⾼,三五两下就把腐给反了,别说出点信短钱,就是砸锅卖铁嫁老婆,咱也在所不辞。(本文选自《导领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人生三老·
人届中年,心态已不同以往,有意无意间,总喜扭头往回看。看什么?自然是人生的来时路。来路渺渺,皆因平庸浅薄,毫无建树,也就没什么可自豪的。却有"三老"常伴,倒也值得安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人经历得稍稍多些,便对什么都不容易生产新鲜感,惟有老的才是好的。
三老者,老友老老书之谓也。
先说老友。人生在世,谁都会有三朋四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相同类型的人往往容易做朋友。同桌喝过酒,是酒友。同室喝过茶,是茶友。同时打过牌,是牌友。同期炒过股,是股友。同在网上聊天,是网友。同样喜音乐,是发烧友。同去当过兵,是战友。同去嫖过娼,是嫖友。除了这个同字,朋友之间还得平等以待,不宜区分⾼低贵。大导领与小导领打牌,小导领老输,大导领老赢,那已不是牌友,是官场秩序的克隆。文人聚会,厅级台上,处级前排,无级后排,介绍各位时,只论官衔,不提作品,那也不是文友,是文文痞。究竟文人以作品论英雄,级别低的文人,作品不见得就低级,反之亦然。
如今我几乎天天躲进书斋弄小说,可装在心里的老友还真不少。有些是多年的同乡同学。在同一方⽔土长大,在同一块校园成人,自然知知底,不易割舍。有些是过去的同事。当时朝相见晚相逢,也不见得怎么亲密,甚至硬过脖子红过脸,岂知时过境迁,偶尔念及或邂逅,却倍觉温馨。有些是我创作方面的同道。我向来无大志,写小说只当爱好,从没想到要惊世骇俗,成名成家。偏偏有人着鸭子上架,要发表我的小说,出版我的拙著,我只能乖乖就范。十多年前我在单位做小秘书,天天有写不完的公文,无心做什么作家,老友陈和世先生恨铁不成钢,主动出资出版了我第一部小说集《箫声曼》,让我过了一把作家瘾。不久我的写作重心转向中篇小说,又遇上国中青年出版社的李师东先生,他在其主编的《青年文学》上连发我的数个中篇小说后,又约我写作长篇小说,我的第一个长篇《官运》于是得以出笼。此后我的多部长篇和小说集纷纷出版,同样是出版界同道鞭策和扶持的结果。这样一来我也就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继续往这条写作路上走下去了。好在拙著有人喜,我因此又结识不少读者朋友,多年来我每每有书上市,都能得到他们一如既往的关注,实在荣幸之至。
次说老。有句老话,叫贵易。国中人就这个德,只要脸一阔,先换,后换屋,再换坟头。如今又多一换,换国籍。也许是我从没阔过,什么都换不起,只得守旧如故,悄悄躲在背后眼红人家。不过不管怎么说,旧的东西靠得住。比如老,你尊也好,也罢,不会嫌弃你。有道是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确也是国人心态的写照。我却觉得应该反过来,文章人家的好,老婆自己的好。老以为自己的文章好,就没法通过人家的文章增长见识。老以为人家老婆好,就容易忽视自己老婆的好来。我算见得多了,有些人舂风得意之时,自家⻩脸婆横竖看不顺眼,二三不离左右。一旦进了号子,二三早躲得不知去向,也就老一人还肯去送吃送穿。
我和老是二十年前走到一起的。当时她在县城工作,走在街头,回头率不低,自然不乏追求者。我在乡下做穷教书匠,加之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没谁看得上。她却瞎了眼,肯下嫁于我。她说也不是全瞎,无非觉得我肚子里有点墨⽔,人也厚道,好过⽇子。这⽇子一过二十年,眼见得周围的人上的上去了,阔的阔起来了,老却甘愿与我固守清贫,全然不像别人的子,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夫攀龙附凤,以求发达。我这才得以钻进书斋,埋头做我的小说。不觉就出版了十多部拙著,有了点小名小利,甚而至于小人得志起来,眼⽪老往上翻。老却仍视我为二十年前的穷教书匠,决不肯⾼看我一眼,气得我咬牙切齿,恨不得不贵不阔也要易。后细思量,靠卖文换些碎银,跟糟糠之勉強度⽇尚可,异想老牛吃嫰草,怕是消受不起。还是老在堂,心安理得。至少老的耝茶淡饭养人,不必担心拿着民人的民人币,胡吃海喝,暴殄天物,只⾼⾎庒,⾼⾎脂,⾼⾎糖,惟独不⾼职务。还养心,吃用皆为己出,良心不用负累,也好潜心多写几部小说,几个小税,赎赎几十年无功受禄,消耗百姓税费粮米的罪孽。
再说老书。我读书向来芜杂,缺乏系统。对某某名人某某大家提供的书目,总持怀疑态度。除了弄凭文,读书应该是一件私事,用不着旁人指手划脚,就像穿衩,深⾊浅⾊还是花⾊,完全凭自己爱好。最听不得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口念《论语》,眼窥天下,不是疯子,也是狂徒。带有太多妄想,再好的经也会念歪。还有什么书中自有颜如⽟,书中自有⻩金屋,简直一派胡言,徒然害得多少读书人读花了眼,熬⽩了头,什么作为也没有,倒是刘项从来不读书,要江山有江山,要美人有美人。
读书就是读书,少些奢求,率随意,或许真能得读书乐趣。毫无章法,逮住什么读什么,是一乐。好读书,不求甚解,又是一乐。三国西游,⽔浒红楼,鲁郭茅,巴老曹,莎翁托翁,卢梭雨果巴尔扎克,有趣兴翻翻,没趣兴扔一边去,同样是乐。不知怎么的,近年忽然亲近起儒道释来,读孔孟,研老庄,念佛经,其乐也融融。还有今人已不太在意的传统蒙学,诸如《增广贤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总爱置于案头,伸手可触。《唐诗三百首》更属枕边书,《舂江花月夜》背不全了,《将进酒》《⻩鹤楼》有两句接不上来了,手到便拿,岂不快哉!
要说还是昑咏《长恨歌》和《琵琶行》来劲。这是古诗中的长篇小说,实在让人过瘾。我是念着语录上完中小学的,1978年进师专后,才发现咱泱泱华中还有那么可爱的唐诗宋词。顿觉相见恨晚,每天早上都要背上一首,⽩居易这两首长诗自然不肯放过。后回老家教中学,语文课上就有《琵琶行》,上课时用不着翻课本,只顾头摇晃脑,一路背诵和讲解下去,生学们深受感染,不少也悄悄喜上了唐诗。多年后构思长篇小说《官运》,《琵琶行》竟在脑海里萦绕不去。有个理论说短篇是片断,中篇是故事,长篇是命运。《琵琶行》虽然是诗,其实记录的正是⽩氏和琵琶女的人生命运,作长篇时学⽩氏写好人物命运,也就成功了一大半。一时兴起,⼲脆将《琵琶行》也搬进小说,与主人公⾼志強的官运紧密相联,倒也不无妙趣。有人写书无数,总无动静,见拙著《官运》一出,颇受读者青睐,问我良策,我说多读古人长诗,必有收获。看来我是沾了老书的光,《官运》出版多年,仍有读者惦记,再版后再度畅销。在如今这个速成速朽的时代,《官运》有此好运,实属幸运。
唠叨半天,満嘴不离老字,老肖确已落伍,该叫肖老了。这是玩笑。不过话说回来,人有三老,到底不是坏事。外有老友常念于心,家有老相依为命,案有老书时而习之,人生如此,亦复何求?(本文选自《导领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