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像突发的地震一样,郑副局长几个被抓这事在财政局里产生了空前的极大震动。两三个星期以来,局里人各怀心事,各生悲喜,真是几家乐几家愁。处室里已经不是上班办公的场所了,早变成了煮粥的灶台,大家惟一要做的就是一件事,添柴加火,让锅里的粥成天咕噜咕噜地沸腾不止。
概括起来大约有这么两种情形,一是跟这个案子有牵连的,主要是当年将财政周转金借给投资公司的处室和经办人员,他们拨给公司资金时是得过好处的,没得好处就把钱借给人家,这世上已经没有这么低智商的主了。而资金要从行银经过,不用说行银里是留有存单的,检察院已通过这些存单掌握了可靠依据,随时会找相关人员。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明⽩,这些人也就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于是坐卧不宁,惶惶不可终⽇。
二是跟这个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主要是没管资金的处室和个人,平时他们见手中有资金权的处室呼风唤雨,左右逢源,心下早就恨恨的了,这一下好不容易出了郑副局长这事,自然情绪昂,奔走相告,巴不得这些处室的人一个不漏地被逮了进去,也好凑在一旁看看不要买门票的热闹。
关于这事的传说也一时多起来。有的说行银里也抓了人.是行银清理过去的呆账时发现的问题,加上当时给投资公司款贷的行银 导领和职员已经更换,行银见贷给公司的钱回收无望,便只好向上汇报,结果像牵小鱼一样牵了一串出来。有的说是郑副局长没能将上层导领抹平,他尽管花了很大力气上蹿下跳的,有些导领还是没人他的圈套,关键时候不肯为他说话,另外公司人员之问由于利益分配不均,出了內奷,拿着当年分钱的本子去了检察院,才酿成了这样的后果。有的则说是财政局有关处室因为公司给的好处太少,见公司的人一个个财大气耝,富比石崇,心里慢慢失去平衡,悄悄举报给了检察院,不然检察院的人是不可能掌握有效线索,撕开缺口的。
还有些人竟把这事跟傅尚良联系起来,说是傅郑二人为了权力之争,积怨已久,傅尚良早想将姓郑的挪开了,一直苦于找不到突破口,后来终于掌握了姓郑的在分管投资公司期间的一些情况,跟检察院的有关导领打了招呼,答应只要他们搞掂姓郑的,安排检察院的办案经费时一定给予重点倾斜。
但有些人不同意这个观点,说傅尚良跟郑副局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利害冲突,主要是郑副局长姓得不好,不该姓这个郑字。为此经常会发生一些不必要的小误会,比如上级导领到财政局来视察,或外地客人来参观,或有人来办事什么的,见大家都傅局长傅局长地喊傅局长,郑局长郑局长地喊郑副局长,以为傅局长是副局长,郑副局长是正局长,该找傅局长的都找郑副局长去了,而把傅局长晾在一边,傅局长恼火得很,觉得太没面子了。早就视郑副局长为眼中钉⾁中刺,恨不得快点把他做掉,结果终于被傅局长抓到了把柄,郑副局长也就在劫难逃了。
这些说法真真假假。扑朔离,多数人不过是人云亦云,本弄不清里面的详情,丰要是跟着凑凑热闹,过过嘴巴瘾,没有谁会去细究。不过检察院很快就到财政局来传唤走了几个人,才算是部分地证实了以上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同时又给大家的谈资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素材。
也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这事不迳而走,一下子全市上下都知道了.沈天涯他们走到哪里,只要碰上人,人家都把“吃了吗”的问候改成“抓了吗”要探个虚实。甚至觉得抓了人还不够过瘾,往往还会带着強烈的好奇心探问其他人特别是其他导领会不会受影响,害得沈天涯他们只好耐心给予解释,以维护财政局的光辉形象。
省财政厅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事,天天有人打电话到昌都市财政局来探听情况,沈天涯已经接到预算局好几个这样的电话了。后来沈天涯的同学预算局长曾长城也打来电话,对他又是一番询问。沈天涯只好说了说自己知道的一些基本情况,比如哪些人进⼊了检察院的视线范围,哪些人到检察院打了一转又被放了回来,哪些人可能得在那里呆上一阵子,大致地告诉了曾长城。
曾长城沉默片刻,叹口气,说:“这几年财政部门出事不少,而且一出就出大事,好几个地市的财政局都有人进去了。”沈天涯说:“财政部门究竟是管钱的,瓜前李下,引人注目嘛。”曾长城说:“局里工作没受到影响吧?”沈天涯开玩笑道:“财政局本来就人満为患,人多事少免不了要产生內耗,影响工作,进去几个人也许对工作还有好处。”
曾长城也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样子预算处这一次躲掉了一劫。”沈天涯说:“当年财政周转金还没放到预算处来拉总,预算处的钱一部分放到市导领蹲点的企业里去了,一部分留在财政金库里调剂使用,虽然无息可赚,却没风险可担,至少本金还在,没出什么事情。”
说着转换了话题,曾长城告诉沈天涯:“你二舅楠木村那个报告解决了十六万元,导领已签了字,年底跟其他指标一并下达给你们。”沈天涯说:“感谢你心了。”曾长城说:“也没什么心,省里有这笔资金,顺便搭了进去。”沈天涯说:“为什么现在不下达,非得等到年底?”曾长城说:“你以为离年底还很漫长?不⾜一个半月的时间,一眨眼不就到了?”沈天涯这才想起已经过了十一月中旬。说:“过得好快呀,这一段出了郑副局长那事,大家脑袋里哄哄的,连时间观念都淡化了。”
挂掉电话,沈天涯瞥了一眼桌上的台历,发现上面的⽇子还停留在十月份。这一向事多,连翻台历都忘翻了。于是把台历拿过来,打开了当天的⽇子。又想,年底就要到了,今年昌都市工业形势严峻,好几家国有大中型企业都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税收上不来,财政金库空虚,好多年初预算打人的支出指标没拨走,这本财政账也不知怎么才算得拢。
这么感叹着,看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沈天涯这才意识到处里其他人都走掉了。又清理了一下桌上零堆放着的报纸文件账簿还有算盘什么的,让其各就各位,然后夹了包朝门口走去。
也是习惯成自然,到了门边,沈天涯又转过⾝来,将处里上下左右都扫视一遍,确信电脑空调和灯光都已经关了电源,这才放心地拉住门把,准备关门出去。就在这时,有人从门外晃进来,踉踉跄跄扑到办公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沈天涯实实吓了一跳,才发现那是蒙琼花。沈天涯不知何故,只得转⾝去探问究竟。蒙琼花不理沈天涯,只顾一个劲地哭嚎,好像刚被人強暴过似的。沈天涯一时手⾜无措,也不知她会嚎到哪个时候,自己走不是,留也不是。在一旁站了一阵,沈天涯有些急了,跺着脚说:“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
蒙琼花的哭声这才小了些,慢慢把头抬了起来。只见她散的头发罩着半边脸,眼睛肿红得猪尿泡一样,嘴角挂着涎⽔,还真的像是被人強暴过的。沈天涯心里就想,如果被人闯见,搞不好还以为是我強暴了她,这就跳进⻩河也洗不清了。于是到桌上拿过纸筒,扯了一把递给她,说:“你擦一下脸吧,这样子也太滑稽了。”
蒙琼花听话地来接沈天涯手上那团纸。就在她要把纸抓到手上时,忽然⾝子一栽,整个扑到了沈天涯怀里,旋即又啼哭起来。
前猛地堆上一个圆滚滚的颤动的⾝子,沈天涯一时动弹不得,两只手僵在半空,不知是把这个⾝子搂住还是推开才好了。只有嘴上下意识地叫道:“⼲什么你要⼲什么?”蒙琼花才不管这些呢,她贴紧沈天涯,肩膀一下一下动耸着,似要把沈天涯铆死在自己的⾝上。刚才的哭声也低下去了,变成了嘤嘤啜泣。沈天涯更是无计可施,在她耳边说道:“你不能这样,有话你坐到凳上好好说,啊?”
正这么规劝着,门外似有人影迅速地晃了一下,顿时就消失了。沈天涯意识到有些不妙,心下一急,用力把怀里的女人推开,退后一步,气咻咻道:“你看你,你看你,成个什么样子?”蒙琼花这才一怔,像不认识沈天涯似的,木木地盯了他一眼,然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又捧着脑袋哀号起来。
沈天涯不敢再向蒙琼花靠近了,退到另一张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望着窗外,不再理睬她。蒙琼花哭了一会,听不到沈天涯的反应,慢慢停止了哭泣,变得安静了些。沈天涯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缓和了语气道:“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蒙琼花又发了一阵痴,情绪稍稍缓和了,将原委告诉了沈天涯。
原来也是郑副局长被抓引起的。其实这是一点依据也没有的,不过是局里一些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人编造出来的低级玩笑而已,可这个玩笑却给蒙琼花带来了一个小⿇烦。这个玩笑的內容很简单,说郑副局长的倒霉完全是蒙琼花造成的。当然不是说郑副局长的事是蒙琼花举报或提供的线索,因为蒙琼花既没在投资公司也没在有周转金可外借的处室工作过,不可能了解郑副局长犯案的实情。千不该万不该,是郑副局长不该分管了一段蒙琼花工作的控购办,做了蒙琼花的导领,因为有人认准了,谁做蒙琼花的导领,谁就会触上蒙琼花的霉头,非倒十八辈子霉不可。
这样的无稽之谈,外人听来自然觉得十分好笑,但财政局里面的人却觉得真是那么回事。财政局的人是总结以往的历史经验得出这一结论的。他们先联想到了跟蒙琼花一个处室工作过的戴处长,应该算是蒙琼花的导领吧?五年前他被外单位请到新马泰去旅游,椰风一吹得了面瘫,至今嘴巴还歪着。
接着是分管蒙琼花处室的吴副局长,也是蒙琼花的导领吧?三年前在一家人私老板的别墅里跟姐小跳舞,不小心扭了脚,去医院住了大半年,出院后变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蹦一跳的,大家都不喊他吴局长了,改称跳哥了,后又因吴副局长行动不方便,胜任不了副局长工作,市里把他提拔为正处级调研员,闲在了一边。
取代吴副局长的是一位姓伍的副局长,也成了蒙琼花的导领,一年前下县时被县财政局请去搞摩按,不知是摩按 姐小太漂亮还是武功太⾼強或是别的缘故,伍副局长忽然心脏病突发,扒在摩按 姐小⾝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再下来就轮到郑副局长倒霉了。郑副局长分管投资公司的事过去了七八年,虽然行银和外地债主来财政局讨债闹事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但郑副局长一直什么事也没有,想不到分管蒙琼花所在的控购办,或者说导领蒙琼花才一年,又出了大事。
照理说,一个单位出那么几件事,甚至被政法部门抓走几个人,如今看来并没什么了不起的,正常得很。倒是没出意外,没人被抓,才说明不太正常。昌都市国土局就是这样,多少年来风平浪静,不仅没出任何意外,没有一个人被抓,还年年被市委市府政评为先进单位,十天半个月外单位就要派人到他那里去学习参观一回。市委主要导领对国土局也非常満意,大会小会表扬他们那位敢作敢为的年轻局长,并有意栽培他,准备派他到一个后进局去做一届局长,然后提拔他为副长市。
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那位年轻局长就是不肯离开国土局,以后当不当副长市也无所谓。市委导领对他不満了,怀疑他不肯离开国土局一定是想捂盖子,其中可能有什么猫腻,于是派人进去一查,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竟然查出一个天大的集体贪污窝案,五位正副局长和好几位实权处长共十多人被逮了进去,一个多年的先进单位成了全市最大的集体贪污案发生地。
财政局这几年亏得出了这些事,才给了全市上下一个正常的印象,才没引起市委导领的不満和特别关注,否则委纪和检察院早就开了进来。但局里人觉得光正常没意思,总想找些不正常拿来过过瘾。找来找去,终于在正常中间找到了不正常,那就是那几位出事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蒙琼花的直接导领。
这一惊人的发现让整个财政局的人都奋兴不已,大家你传我我传你,很快就传得人人尽知,深以为然。最后连财政局⼲部职工的家属们也有所耳闻了,特别是戴处长吴副局长伍副局长和郑副局长四个人的夫人,她们凑在一起,仔细一分析,觉得自己男天出事的时候都在导领着蒙琼花,认定就是这个蒙琼花让她们的男人倒的霉。
男人出了事,她们肚子里一直窝着一股无名火,正愁找不到发怈的地方,现在终于发现了一个蒙琼花,她们还不奋兴得很?于是联手跑到财政局,向蒙琼花兴师问罪来了。她们把蒙琼花堵在控购办,你一言我一语地攻击着她,横飞的唾沫把蒙琼花差点淹死了。这一下财政局有好戏可看了,一些人的目的终于天随人愿,达到了预期效果。他们闻讯纷纷跑到控购办外面的楼道里,抱着浓厚的趣兴看起热闹来,不时还要在旁边起一下哄,仿佛在街头看猴子把戏一样。
可怜蒙琼花平时也不是好欺侮的,可这天她一张嘴巴哪敌得过四条长⾆?开始还有招架之功,渐渐就独力难支,败下阵来。最后只有伏在桌上哭泣的份了,任凭四条蛇信子一样的⾆头对她进行狂轰滥炸。
后来还是傅尚良有事从控购办门外经过,见有人在里面骂街,气愤不过,让正准备下班的办公室主任叫来门口的保安,才把看热闹和制造热闹的人轰走。
人群散去之后,蒙琼花还伤心了一阵,然后出了控购办。只是心中的委屈像石头一样堵着,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地方。猛然想起沈天涯平时下班总要延时,便信步来到预算处,果然见他还在,就一头冲了进来,不管不顾地又痛哭起来。
沈天涯不觉同情起蒙琼花来,她一个离婚女人本已经不容易了,如今又遭这四个女人的恶意诽谤,实在是够她受的。只是沈天涯一个大男人,也不知如何劝说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任凭蒙琼花独自哭诉,自己只得默默站在一旁。其实蒙琼花并不是要沈天涯给她说什么动听的安慰话,沈天涯能不撇下她一走了之,她就已经倍感欣慰了。
天⾊慢慢暗下来,蒙琼花大概意识到再呆在预算处确实有些不妥,才用纸擦擦脸上的泪⽔,站起来出了门。沈天涯连忙跟上去,一起来到财政局大门外,用的士把她送到她家楼下。一直看着蒙琼花进了她家那个楼道,沈天涯这才放心地让司机掉头将的士开走。
晚上,沈天涯怕蒙琼花还有什么想不开,特意给她打了电话。蒙琼花感谢沈天涯的关心,说已经没事了,她不会为这事去上吊的。沈天涯又安慰了几句,便把电话放下了。蒙琼花那委屈的样子又浮现在沈天涯的脑袋里,他想几个家属跑到财政局去无理取闹,这样的事不但影响工作秩序,说出去财政局导领职工脸上也不那么光彩。
第二天沈天涯去跟傅尚良谈工作时,顺便提了提蒙琼花的事。昨天在控购办门外,傅尚良就生了一肚子的火气,今天沈天涯这么一提,傅尚良肚子里的火气又蹿了上来,觉得这纯粹是在出财政局的丑,便叫来殷副局长和人事处长,要他们找四位家属和戴吴伍三人谈谈话,给他们提出警告,昨天的事是第一次,就不追究了,下次还要发生类似的事,财政局决不姑息。殷副局长和人事处长立即按傅尚良的旨意找了那些人,以后那四个家属便再也不到局里来胡闹了。
这场小风波就算过去了,蒙琼花那里也没了事。
只是没几天,又有人掉转⾆头,对准了沈天涯,说他跟蒙琼花关系暖昧,青天⽩⽇两人在处里搂搂抱抱的,其他场合还不知⼲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人甚至有鼻子有眼地造谣道,一天清晨沈天涯刚从蒙琼花家里走出来,就被他们发现了,沈天涯一时慌了神,脚下踩空,是连滚带爬从楼道上摔下去的。
有人不相信,说沈天涯的老婆叶君山又漂亮又苗条,不像蒙琼花那样要个头没个头,要围没围,正如钟四喜说的像一个枕头,沈天涯哪里看得上?有人反对说,别看蒙琼花⾝材少了些曲线,可⾝上的脂肪多,说明感,有些男人就喜那些脂肪多的女人,因为女人⾝上的脂肪跟席梦思垫下面的弹簧一样,弹簧越厚越有弹。
这些话一下子传得全局⼲部职工都知道了,惟独沈天涯本人还蒙在鼓里,整天只顾忙自己的事情。其他人图一时痛快,听了也就过去了,可有一个人听到了,心头耿耿的,一时难以释怀。
这个人便是罗小扇。
眼看十一月中层一晃过去了,市府政见税收任务还缺一大块,调集税务财政行银审计以及其他有税收任务的主管部门的相关人员,成立了协税办,分头到企业和单位协助征税。可协助了半个月,效果并不明显,因为今年的经济形势太不景气了,企业养活自己都深感吃力,哪有余力给府政纳税?市府政于是又出一招,出派精兵強将分赴有非税收⼊的单位,先把账算准算透,再将应收的非税收⼊⾜额缴人财政专户,以便扣缴非税收⼊调节资金,从而弥补税收之不⾜。罗小扇是非收⼊处的副处长,自然要带头下去查账,已经连续几天都泡在有非税收⼊的单位里。不过她人在外单位,局里正在盛传的风言风语,照样听得到,因此关于沈天涯和蒙琼花的那些闲话也长了翅膀,飞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天下午罗小扇和协税办的人查完单位的账后,单位导领和财务处照例要请他们吃饭和乐娱。罗小扇心系沈天涯,也没情绪跟人周旋,找借口开了溜。却没有回家的愿望,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踯蹰起来。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十字路口,猛抬头,忽望见街对面一个悉的⾝影,竟然是她一直牵挂着的沈天涯。
沈天涯却没发现罗小扇,正在边走边跟人说着话。罗小扇认识跟沈天涯说话的那几个人,一个是市委组织部的⾕雨生,一个是安公局的于建国。罗小扇是那次接待省财政厅预算局两位局长时,跟他们认识的。
罗小扇就躲到街旁,打开机手,准备拨沈天涯的号码。
不想机手先响了,一看,偏偏是沈天涯打来的。罗小扇就望望街对面,只见沈天涯一边扬手示意⾕雨生和于建国,似他们等一等,一边把机手捂在耳边。
罗小扇觉得这真有点好玩儿,眼睛看着站在路灯下的沈天涯,嘴上故意问道:“你好,哪位?”沈天涯说:“我的号码看不出来了?”罗小扇笑道:“哦,天涯是你,你在哪里?在跟娇卿卿我我?”沈天涯笑道:“哪来那么多卿卿我我?”罗小扇说:“那是跟某某女人鬼混?”沈天涯说:“是呀,跟一个姓罗的女人。”
因为怕⾕雨生和于建国等得太久,沈天涯就长话短说道:“这段你在下面单位里忙,也难得见到你,我和⾕雨生还有于建国一起去吃晚饭,你能来么?”罗小扇说:“你们同学相聚,我夹在中间,不显得多余?”沈天涯说:“怎么多余?他们两位都想见见你。”罗小扇说:“他们想见就见?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组织部和安公局的处长么?”沈天涯笑道:“⾕雨生已经不是组织部的处长了,他已经到县里去了。”
罗小扇知道了沈天涯和于建国是在为⾕雨生的⾼升饯行。但她只想单独跟沈天涯呆上一会,实在不愿跟他们的同学去掺和,犹豫再三,便回绝道:“你又不是专门请我,你的同学你自己陪吧。”
电话挂掉了,罗小扇的眼睛却依然盯住沈天涯。只见沈天涯抓着机手愣了一会儿,向⾕雨生和于建国两个走了过去。三个人好像说了几句话,并肩向前面的银兴酒楼方向走去。
一直望着沈天涯他们进了银兴酒楼,罗小扇才从街旁走出来,心灰意冷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走到半路上,机手又响了,一看还是沈天涯的号码,罗小扇心上立即为之一震。她想,如果他再次邀她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响应他的。可女人就是女人,小名堂多,要揿按钮了,又挂掉了电话。罗小扇是想气气沈天涯,故意不接听。
紧接着,沈天涯又打了过来,罗小扇又挂掉了。沈天涯一时搞不清罗小扇耍什么态度,再打了一次。罗小扇还是不接,再次摁掉。沈天涯无奈,只得给她发了一则信短,告诉她,⾕雨生和于建国非等她到场不可,否则就不开酒瓶子。这下儿罗小扇得意了,收好机手,转⾝横过大街。
走进沈天涯他们的包厢,三个男人果然守着桌上的瓶子,正在等着她。沈天涯自然觉得很有面子,⾼兴地站了起来,把罗小扇让到里边的位置。一边说:“你不来,我们这顿酒是喝不出滋味的。”
两个男人也站了站,表示对罗小扇的。面⾊红润舂风得意的⾕雨生说:“是呀,我们好久没见罗处了,心向往之。同时也是想考验一下天涯的本事,如果请得动财政局的冷美人,说明还有点男人的魅力。”于建国也说:“天涯的魅力还值得怀疑么?”两位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奉承着,罗小扇自然很是受用,却说:“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还吃你们这套虚妄之词?”⾕雨生说:“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们也不是十八九岁的⽑头小伙,早过了抒情的年龄,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嘛。”于建国说:“雨生说得对,人的年龄一大,脸⽪就变厚。”
三个人老朋友一样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一旁的沈天涯一时倒揷不上话了,只得出去叫姐小进来开瓶倒酒。几个人于是端起杯子,要沈天涯发话。沈天涯说:“雨生荣任昌永县委副记书的文件已经下达了,而且明确是分管群,实际上是去接县委记书的班。过几天雨生就要下去了,我们三位为雨生的进步感到⾼兴和自豪,⼲了这杯!”
四个人杯子一碰,都⼲了。
之后⾕雨生端起杯,说:“我这进步不算什么,其实是发配边地,接受改造而已。”于建国揷话说:“这样的改造可不是谁想接受就接受得到的哟。”⾕雨生不理于建国,继续道:“我倒觉得天涯有罗处这样难得的同事和知己,实在是人生之大幸,我建议为天涯和罗处于了这一杯。”
罗小扇跟⾝旁的沈天涯相视一笑,对⾕雨生说:“别本末倒置,今天你是席上的主题。”⾕雨生说:“我是主题,你们就听我的吧。”罗小扇和沈天涯就端了杯,跟⾕雨生和于建国碰了碰,仰脖喝下。
因为主要是为⾕雨生饯行,几个人自然都免不了要关注⾕雨生的前程。沈天涯说:“昌永县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多年来县里导领热衷派斗争,除了县委修了一栋不错的办公大楼,”再没搞出几个像样的事业,在昌都市范围內经济是最落后的,要想出政绩不容易呀。“
于建国也认同沈天涯的说法,说:“是呀,昌永是个偏远山区,经济来源主要靠山上的竹木,现在家国实施退耕还林还草工程,竹木砍伐指标控制严格,而且也不起价,近几年要想打翻⾝仗不太可能。经济上不去,没有实力,地方官就难得在上面说得上话,想进步相对来说难度大些。”
不过⾕雨生并不完全同意他们的观点。他说:“你们听说一句这样的话吗?要抱就抱哭孩子,不哭的孩子少抱为佳。”
见三个人都没明⽩,⾕雨生笑道:“你把不哭的孩子抱到怀里,如果他哭了,是你抱得没⽔平;他没哭,是因为他本来就没哭,并不是你的功劳。反之,哭着的孩子抱到你怀里,如果他还哭,你没有过错,他不哭了,是你的本事。”
三个人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说:“原来雨生你是想去抱昌永这个哭孩子。”
沈天涯真为⾕雨生⾼兴,他能有这么与众不同的看问题的角度,到昌永后肯定会有所作为的。他说:“雨生,我们就等着看你的了,你肯定不会⽩去昌永的。”罗小扇说:“那还用说吗?下去做副记书进步是最快的,欧鸿上一任秘书也是下派到昌宁县去做副记书,一年工夫就顶上了临时异动的县长位置,第三年就成了县委记书。”
于建国在安公部门工作,了解昌宁县的一些事情,说:“那是特殊情况,昌宁县刚好出了小煤窑瓦斯炸爆事件,死了十多个人,县里几位主要导领降的降职,调的调走,留下了空缺。”罗小扇开玩笑说:“说不定昌永县也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这样⾕记书进步不就快了?”于建国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疼,现在正处于重大变⾰时期,社会矛盾多,在地方上做官实在不容易,能保一方平安就万幸了,谁希望出现特殊情况?”
沈天涯赞同于建国的观点,说:“靠出现特殊情况进步,有时恐怕会引火烧⾝,累及自己,还是扎扎实实为老百姓做些事,有了政绩政声,组织上总是看得到听得到的,组织部门不是常说,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么?”
说得在座的都笑了,夸沈天涯适合做组织工作,应该调到组织部门去。罗小扇对⾕雨生道:“你这个副记书让给天涯算了,他管起群来估计不会比你差。”沈天涯笑了,说:“我这不是为雨生助兴么?”于建国最是忧国忧民,认真地说:“天涯说的当然是正理,只是如今靠真正的政绩政声上去的并不太多,好多的所谓政绩政声都是虚构的,不是有这样的说法么?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
几位又笑起来。沈天涯端杯跟三位碰碰,仰脖⼲掉,说:“建国你这是什么用意嘛?想教唆咱们的⾕记书不是?”于建国说:“培养他这么多年,又一直在组织部门工作,是那么容易教唆得了的?”罗小扇说:“你们闲话少说,还是给⾕记书出出主意,到了昌永县怎样尽快⼲出政绩,早⽇进步,回市里主政,我们大家也好跟着沾沾光。”
⾕雨生本⾝条件不错,如果能下去做些实事,程副记书又在后面撑着,进步自然是不在话下的,这一点沈天涯非常清楚。他于是对罗小扇说:“雨生何许人也,早就成竹在了,用得着我们这些浅薄之徒替他心?”又说“雨生是个能人,又是程副记书的红人,程副记书是几个主要导领中威信最⾼的,又在群副记书位置上千了多年了,估计近两年省委将有安排,他又非常爱才,对雨生很欣赏,让雨生去做副记书是先让他悉一下情况,然后接记书的班。”罗小扇说:“那我们就祝⾕记书早⽇飞⻩腾达!”
⾕雨生不理沈天涯,端杯去敬罗小扇,说:“罗处你可别听天涯胡扯,好像研究人事的市委常委会议是他主持召开的一样。你有好主意,请指点津,我坚决照你的指示办。”罗小扇头摇道:“我一个女流之辈,天天呆在非税收⼊处里,弄点业务,打打算盘,记记账什么的还行,仕途上的事我们怎么搞得清。”⾕雨生说:“罗处你就别谦虚了,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罗小扇说:“再有见识,也比不得你在组织部门见多识广,那可不是一般人呆得了呆得出名堂的地方。”
于建国搞了多年安公,子比在座的直慡,见不得罗小扇的磨蹭劲,说:“罗处你再这样引而不发,我都要得心脏病了。”
沈天涯也在一旁催罗小扇,罗小扇只好说:“我是要你们给⾕记书出主意,你们倒住我不放了。好吧,今天我们三个人一人送⾕记书一件礼物。我没什么可送,送四句话,⾕记书到了昌永也许有些用处。”⾕雨生说:“你慢,我包里有笔记本。”说着做了个要去拿本子的样子。
沈天涯知道⾕雨生在寻开心,摁住他的手,说:“你别吓唬小扇,他又不是市委导领,用不着做记录。”回头对罗小扇说:"快说,哪四句话?“罗小扇这才清清嗓子,说:”其实是四句口⽔话,国中人只要张了嘴,就离不开这些词语的。“然后念道: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恐怕不见得然而个人应以为但是这个不好说罗小扇说完,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没明⽩过来罗小扇说了些什么。于建国急了,说:”罗处你这四句话没有一句有实在內容的,不全是废话吗?“罗小扇不理他,从从容容端了茶杯喝起茶来。
倒是沈天涯被于建国这一说,琢磨出了其中的含义。他说:“小扇的意思,就是要雨生下去多说废话,少说有用的话,凡事不要轻易表硬态说硬话。”于建国说:“和民人是要你去管好人用好人的,又不是要你去说废话的,你天天说些废话,什么事情都不敢说硬话挑硬担,这样的官岂不是庸官?”
沈天涯在于建国背上拍拍,语重心长道:“我的老兄,谁不想做好官做能⼲的官?可你想想看,一个群副记书虽然掌握着组织人事大权,但头上还有记书和县长,下面有组织部长,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是你一个群记书说了算。而且组织人事问题放到哪个地方,都是非常敏感的,如果记书和县长意见一致,组织部长也不捣蛋,还好办,照着程序去落实就是了,如果两个导领意见有分歧,组织部长又搞点小动作,这个要用张三,那个要用李四,你听谁的好?听记书的应该没错,然而铁打的衙门流⽔的官,记书在时好说,一旦记书一走,县长当了记书,你这个群记书怎么混?光听县长的也不行,记书当场就可给你颜⾊看,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于建国不住地点头,连连称赞沈天涯分析问题比较客观。沈天涯笑道:“这还是对上,还有对下的一套。群记书虽然直管组织部这个帽子工厂,但帽子并不是完全按需生产的,是有一定的职数管着的,不是想生产多少就可以任意生产多少。帽子有限,伸手找你要帽子的人层出不穷,帽子给谁不给谁,必得权衡权衡,也是轻易许不得愿的。哪怕就是你有意要把某一顶帽子给谁,也基本确定下来了,只要没有下文,甚至下了文.文件还没公布没宣读,也不能随便表态,把话说得过死,说不定就在此时,检察院拿着当事人的材料进了常委会议室,或是上面某位重要导领突然打个电话来,要把帽子另许他人,如果事先把话说死了,遇上这样的变故,那就被动了。”
说到这里,沈天涯停顿了片刻,看看在座的各位,像语文老师结束课文分析时那样,说道:“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把小扇那四句话常挂在嘴边,什么话也就不会说错了,对上对下就游刃有余了。”
沈天涯一番谬论,说得⾕雨生忍俊不噤,笑道:“我在组织部⽩呆了那么多年,还没有你这个局外人知道得多,这个群记书由。你去做得了,我来做你的预算处长。”罗小扇说:“⾕记书这是城府,不露声⾊,生怕我们把你的门道学了去。”
也许是一通夸夸其谈,把奋兴劲调动起来了,于建国的思维也变得格外活跃,想起最近看过的一篇东西,笑道:“群记书这个位置这么重要,我也给雨生开个方子吧,你只要照着方子把这几样东西备⾜,带往昌永,以后一定平步青云。”
几个人问于建国是什么方子,是人参枸杞,还是当归陈⽪。于建国引而不发,故作神秘道:“你们知道昌都有句老话,叫做三人不传道,我怎能当着你们怈漏了天机?只能跟雨生单独面授。”沈天涯用肘子捅了于建国一下,说:“别故弄玄虚,快告诉我们。”罗小扇说:“可不是?你卖什么关子?有话就说,有庇就放。”于建国说:“我是怕公示出来,会变得失灵,你们得这么紧,我也是没法了,拿纸笔来吧。”
沈天涯的包就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立即取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于建国。罗小扇则拿了⾝后茶几上服务员写菜单的彩⾊纸本,放到于建国面前。建国于是握笔于手,像郞中写药方一样,在纸上开列出十样东西来。
三个人拿过去一看,原来上面真像药方子一样写道:钉子风扇相机手套刀弹子簧空调电话风向标蚊帐三个人一时也没明⽩过来,问于建国何意。于建国莞尔一笑,说:“再仔细瞧瞧,就会明⽩的。”
他们只好又将方子反复念叨了几遍,还是不明就里。⾕雨生究竟在组织部门呆得久,慢慢看出了一点名堂,点着头道:“有些意思,如果真的按建国这个方子一——落实,进步起来肯定快多了。”
沈天涯也已经看懂了,却不吱声。还是罗小扇点破道:“钉子是无孔不⼊的,风扇是用来吹的,相机是用来拍的,手套意味出手要大方,刀子告诉你口锋要锐利,弹簧提醒你要能缩能伸。”沈天涯接着说道:“空调说明冷热不怕,电话表示人云亦云,风向标随时转向,蚊帐的特点是能够罩得住。”
说得⾕雨生开心起来,说:“这个方子建国一定屡试不慡吧?你应该去申请专利,保证能猛赚一把。”
酒快喝完了,于建国问沈天涯送什么礼物给⾕雨生。沈天涯说:“不急不急,分手的时候再送也不迟。”喊来姐小签了单,大家一起出了银兴酒楼。
冬天的夜晚本来寒意袭人,但几个人兴致不错,又刚喝了酒,也不觉得冷.信步朝前迈去,一边商量下一个节目怎么安排。于建国建议找一个地方潇洒潇洒,由他请客。罗小扇心里有话要跟沈天涯说,考虑第二天还要到下面单位去协税,今晚错过了,也不知几时才聚得到一起。又不好把沈天涯拉走,只得说:“你们三位同学去潇洒吧,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了。”于建国说:“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把罗处请来了,肯定不会放你走的。”
沈天涯当然知道罗小扇的想法,又不好避开他俩,便要⾕雨生拿主意。⾕雨生已在组织部训练出一套察言观⾊的本事,早看出沈罗二人的意思,对于建国说:“别去潇洒了吧,今晚我还得到处里去清理一下我管着的资料什么的,越往后越没时间。”于建国说:“是不是昌永县的局长股长们知道你要去做管群的副记书,抢占先机,投奔你来了?”⾕雨生说:“不瞒你说,已经接到好几个电话,都是想见我的,我没答应。”沈天涯说:“反正雨生去昌永县,又不带家属下去,经常会回市里的,再聚的机会很多。”
于建国想起沈天涯还没送礼物给⾕雨生,说:“天涯你的礼物呢?”沈天涯已经有了一个主意,这样可给今晚的聚会画个圆満的句号,却说:“你觉得我送点什么好?”于建国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知道你什么?”沈天涯说:“总不能让我送钱吧?”于建国笑道:“送钱也未尝不可,有了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沈天涯掉过头去,问⾕雨生道:“你的意见如何?”罗小扇接住话头,说:“你这不是问客杀么?”⾕雨生说:“你们是想让我这个县委副记书还没上任就先犯错误?”沈天涯说:“我们是怕你正式做了县委副记书后,我们想送钱都送不进了,趁这个时候你的官架子还没完全摆起来,先下手为強。”
于建国做思索状,又晃着头道:“除了钱还真不知道送别的什么好,你总不能送钢笔本子或提桶开⽔壶之类吧?”沈天涯说:“这有什么不可送的?不瞒你们说吧,工作这么多年来,我多少给人办过些事,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都收过人家的,可现在回头一看,这些东西没一件还留着,倒是大学毕业那一阵同学们送的笔记本照片什么的,还蔵在箱底,不时会翻出来瞧瞧。”⾕雨生说:“我和建国送的本子照片还收着么?”罗小扇说:“肯定没收着了,收着的是初恋情人的信物。”
说得沈天涯和⾕雨生都笑了。于建国没笑,说:“雨生还是你自己说吧,是要本子还是钢笔,免得天涯为难。”沈天涯说:“玩笑而已,我还是选几样有味道的东西送给雨生吧,既要价廉物美,又要颇含深意。”
正好前边有一个工艺品商店,沈天涯建议进去看看,说不定能选到好东西。几个人就进了店子。⾕雨生走在后面,说:“还真的买纪念品?没有这个必要嘛。”沈天涯说:“你以为我会买多么⾼档的?花二三十元钱表示个意思而已。”
柜台里琳琅満目,摆満了各式各样的工艺品。转了半圈,沈天涯已经看上几样东西,却不露声⾊。于建国问⾕雨生:“你别不好意思,看中了就开口,再贵也要天涯出⾎。”⾕雨生说:“问我⼲什么?又不是我要天涯送的,跟你们说吧,这里的东西我一样都没看中,最好是现在就走人。”沈天涯显得有成竹,自信地说:“今晚不出这个店子,我就能选上几样好东西,保证令雨生満意。”于建国早不耐烦了,说:“你快选吧。”
沈天涯把柜台姐小喊过来,让她拿出三样东西,摆到了柜台上。原来是泰森握拳出击的陶瓷塑像,贝多芬指挥音乐的石膏塑像和一装在纸壳盒子里的⽪带。
于建国一见,一下子没了劲,摇着头说:“我还以为你选中了什么好东西,这三样东西也太普通太一般化了。”罗小扇说:“可不是,你看它们的价格,每样都没超过十元,天涯你也太小气了,这不是让⾕记书没面子?”
沈天涯不理他俩,问⾕雨生意下如何。⾕雨生知道沈天涯会有一个说法,笑而不语。于建国和罗小扇依然在你一句我一句挖苦着沈天涯,一个说:“我不知道天涯到财政厅去,是不是也拿这样一文不值的东西去哄导领。”另一个说:“看他今天的表现就知道了,要不怎么在财政局⼲了十多年,现在才做上处长?”
于建国和罗小扇说够了,沈天涯才说道:“你们以为礼品的轻重仅仅只有价格一个标准?错矣。最⾼级的礼品是它所蕴含的內在意义,这可比其表面的价格重要得多。”
听话听音,沈天涯这一说,于建国和罗小扇才知道他自有用意,不吱声了。可将这三样东西反复细瞧过,也明⽩不了沈天涯的用意在什么地方。于建国说:“天涯那你就把道理说出来听听,看我们通不通得过。”沈天涯说:“又不是给你的,要你通得过⼲什么?”于建国说:“好好好,算我多嘴。”
沈天涯不跟于建国理论,让柜台姐小取来一个纸盒,将三样东西装好,让罗小扇提到手上,然后去⾝上拿钱包,掏出三十元钱给了柜台姐小。正要转⾝,柜台姐小喊住他,要找零。沈天涯手一摇,说:“免了免了,这点小钱,谁好意思要你找零?”
出了门,于建国还在嘀咕:“三样东西还不到三十元钱,我还从没见人送这样的礼,真是出丑。”罗小扇说:“你别气愤了,出丑也是出天涯的丑。”⾕雨生也说道:“是的,让天涯独自惭愧去吧。”
沈天涯笑笑,给他们点出了这三样东西的深意来。
沈天涯叫罗小扇打开纸盒子,从里面拿出泰森,在他们三个面前扬一扬,说:“你们看看,泰森在⼲什么?”于建国说:“这还用问吗?他握着拳头,准备出击。”沈天涯说:“对,这叫做大拳在握。”
说到此处,沈天涯停了停。⾕雨生已经明⽩过来,却不愿吱声。是罗小扇一语道破:“⾕记书下去是分管群,当然要大权在握,而且要握紧握死。”于建国幡然醒悟,叫道:“不错不错,这意思好!真好!”沈天涯将泰森给⾕雨生,从纸盒子里取出贝多芬,在这位音乐大师的头上轻抚着,说:“权力是最有磁的,大权在握,钞票就会纷纷粘上来。”于建国说:“这不用你解释,道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官场上是人生权,权生钱,钱生万物。可这跟贝多芬有什么关系?”沈天涯说:“怎么没关系?你不知道古代的贝就是钱币?”
于建国顿时反应过来了,忙点头道:“是呀,贝多芬,贝多分,贝多了就要分一些出去,如果有了钱只顾独呑,不分一部出去把保护网结牢,那就会像最近那些纷纷落马的贪官一样,是要吃了桐油沤生漆的。”忙捞过沈天涯手一上的贝多芬,颁奖一样递给⾕雨生,说:“雨生你到了昌永县,把贝多芬放在你的案头,一看见它就不会犯不该犯的错误了。”
最后就剩一⽪带子,于建国拿在手上一瞧,这才发现⽪带扣上镂着一个“忍”字,便对⾕雨生说:“你大权在握,除了金钱要来攀附你之外,美⾊也会不请自来,所以你千万要控制住上的⽪带,该忍的要忍啊。”然后将⽪带往⾕雨生手上递去。⾕雨生手上已经有两样东西了,只好把它们放进罗小扇手上的纸盒子里,回头再来接⽪带。
将⽪带也放人纸盒子后,⾕雨生把纸盒子提到了自己手上,对沈天涯笑笑,说:“我就知道天涯有什么动机,你用这三样东西分别代表权钱⾊,还真有创意。话说回来,这确实是有道理的,这几年好多员官就是栽在权钱⾊这三样东西上面,一个⼲部尤其是掌握一定权力的⼲部,如果权钱⾊这三关过不去,那迟早是会倒台的。”
罗小扇也不肯缄默,揷话道:“今天⾕记书收获可大了,先得了四句话,接着拿了一个方子,现在又得到这三样宝贝。我看四句话一个方子和三样宝贝,真如古人说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若能结合起来,活学活用,指导实践,此次赴任昌永县,你定能平步青云,大有进步。”
这样的玩笑,自然只能在关系密切的同学之间开开,无非图个开心。⾕雨生对三个人说:“今晚跟三位在一起,非常愉快,感谢你们的殷切期望,下去后争取做个好官,⼲好力所能及的工作。你们今后有事没事经常到昌永去走走,现在兴的是生态旅游,昌永有大片原始森林,我工作再忙也会陪你们去感受大自然的。”
又说了会儿话,于建国已经把警车开了过来。⾕雨生上车前,又告诉沈天涯和罗小扇,他已经和曾长城联系过了,曾长城通过争取,已把财政厅的对口扶贫点放到了昌永县,这也是对他工作的莫大支持。沈天涯说:“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手。”⾕雨生一笑,提着所谓的纪念品,上车走了。
望着警车远去,沈天涯和罗小扇这才转⾝,并肩向前。
冬天的夜晚,行人稀少,街道显得开阔了许多。开始两人都没吱声,只有踢踏的⾜音一下一下敲击着街面,有几分寂静。沈天涯不时瞥一眼⾝旁这个袅袅婷婷的女人,觉得她⾝上有一股什么力量在昅附着他。罗小扇自然感觉得出沈天涯落在自己⾝上的目光、但她装做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沈天涯并不存在似的。
后来沈天涯在罗小扇⾝上发现了她一个跟其他女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夏天⾐服穿得少不显单薄,冬天⾐服穿得多不显臃肿。沈天涯想把自己这个发现告诉她,张嘴说话时就成了另一句废话:“今晚你好像喝了好几杯吧?以往你是比较保守的。”
罗小扇望着前方的夜⾊,说:“还不是因为你?⾕雨生和于建国是你那么好的同学,我能不给你面子吗?”沈天涯心生感,说:“其实你能来就已经给我好大面子了。”罗小扇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好久没在一起了,不知怎么的,还真的想跟你呆呆。”沈天涯说:“那打你的电话,怎么老不肯接?”罗小扇说:“不是想气气你吗?”沈天涯说:“我的感情那么脆弱,你不怕气杀了我?”
罗小扇回头剜沈天涯一眼,恨恨道:“你还感情脆弱?我看你是感情太丰富了。”沈天涯知道她话中有话,说:“此话怎讲?”罗小扇说:“做贼心虚了吧?”沈天涯笑道:“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我做什么贼了?”罗小扇也笑了,说:“你又顾左右而言他,老奷巨猾。”
沈天涯便跟罗小扇说丁说局里有关他跟蒙琼花的那些传言。罗小扇说:“你福不浅嘛,女人主动投怀送抱。”沈天涯说:“可我是柳下惠,坐怀不。”罗小扇说:“什么时代了,谁还相信有柳下惠?我只相信那四句话:十个男人八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只有一个表现好,原来是个棉花挑。”
连罗小扇也说起这些顺口溜来了,沈天涯说道:“那我就是棉花挑了。”罗小扇说:“棉花挑好,不会犯错误。”沈天涯说:“是呀,如果⾕雨生也是棉花挑,今晚我们就不用买那镂着忍字的⽪带了。”罗小扇说:“你就知道他不是棉花挑?”沈天涯说:“要不要打电话问问他老婆?”
又想起⾕雨生说过的十个⼲部八个科的话,罗小扇混的这个顺口溜大概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不知哪是正版哪是修订版。便笑道:“你是到下面去抓收⼊时听来的吧?”罗小扇说:“可不是?现在走到哪里,都是这些顺口溜。”沈天涯说:“怪不得财政局收⼊抓不上来,你们都搜集民谚去了。”罗小扇说:“这样的民谚太多太多了,如果孔子再世,完全可以编一本现代版《诗经》出来。”
说着,到了街角转弯处。忽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街心的果⽪纸屑被掀往空中,旋即向两人这边飘飞而来。沈天涯见状,忙跳到罗小扇前面,用背挡住狂风,伸出双手将罗小扇拥向街角。
狂风一下子就过去了,可两人却紧拥着分不开了。罗小扇的头温顺地贴在沈天涯厚实的脯上,静静听着里面咚咚的心跳声,觉得无比地全安熨帖,像躲进了僻静的港湾,永远也不会离港了。
沈天涯也浑⾝涨満舂嘲,这舂嘲汹涌着,将他和怀里的女人推向感觉的⾼处,仿佛再也不可能回落到地面了。他的感觉,他的⾁⾝,他的全部似乎已不复存在,只有嘴还属于他,它一遍又一遍地呑吐着小扇这两个字,尔后从她的发际,她的耳,她的面颊,一路追寻而下,最后找着了另外两片渴饥的红。
这是他们的初吻。
虽然此前他们都有过其他的异,或者说至少有过自己的子或丈夫,但对于彼此深爱着的他们来说,这确是毋庸置疑的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这个初吻耗去了他们积蓄多时的能量,以至四片贪婪的撕开时,两人都快虚脫了。他们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只得上了一部的士。
在车上,沈天涯瞧瞧罗小扇⾝边的坤包,笑道:“今天你没带上那支口红笔吧?”罗小扇打他一拳,骂道:“还有这样的必要吗?”
回到家里,叶君山还没睡,正在看电视连续剧。沈天涯⾝上那⾼涨的幸福还没退去,仍是一脸的灿烂。为了掩饰自己,他一头钻进卫生间,拧开了热⽔龙头。洗完澡来到客厅,电视连续剧。已经结束,叶君山关了电视,回头问沈天涯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沈天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生怕露出破绽,忽想起那天跟曾长城打的电话,就告诉叶君山,楠木村解决了十六万元。
叶君山果然不再追究了,说:“十六万元到了他们村里,可是一笔大数,你那姓曾的同学真够朋友。”沈天涯说:“不过要年底前款子才到得了位。”叶君山说:“村里的事三年五年不一定就完得成,年底正合适。”又说“听说你们财政局给谁解决资金问题,人家是要按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甚至更⾼的比例回扣给当事人的?”沈天涯说:“谁说的?”叶君山说:“都这么说,我们医院就给你们局里的相关处室拿过回扣,只不过是过年过节时以红包的形式送的。”
沈天涯瞪一眼叶君山,说:“这样的话说得的?我过去给二舅村里解决过几次资金,他给过我回扣没有?”叶君山说:“二舅不是给你送过钱么?你硬要装正派不收,怪谁?”沈天涯说:“人家村里弄个钱不容易,你还忍心要回扣?”叶君山说:“那倒也是,三万五万的小资金,也拿不了多少回扣。不过这次给他们解决的可是十六万元哪,别说按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比例拿,我们走走中庸之道可以吧?按百分之十五拿他两万来块,也不为过吧?”
叶君山的话并不是捏造的,现在还真是这么一股风气。从前说是雁过拔⽑,现在变成雁过拔腿了。除了二舅村里,沈天涯也曾给别人帮忙解决过一些小资金,也得过人家的好处,数百上千的经常不断。这都是礼节的,在财政局属于公开的秘密了,没人见怪。但像叶君山说的明码标价,给人拨多少钱就要按比例拿多少回扣的事,其他人沈天涯不敢肯定,至少在他这里,除了给东方公司贷那笔款子得过大额回扣外,其余还没有过。倒不是说沈天涯如何⾼尚,防腐能比人強,主要还是他做处长前一直没真正掌握过资金大权。做科员时,上边有处长副处长捂着盖着,好事轮不到他沈天涯的头上;做副处长时,马如龙实权独揽,好多与资金挨边的事他揷不上手,只有装聋作哑的份;好不容易等来马如龙得了那病,又被徐少林捷⾜先登,抢占了码头,他最多也就打打擦边球,没给人解决过大问题。
当然东方公司给的十四万元应该算是大数了。只是东方公司把大头给了欧鸿郭清平傅尚良几个,摊到他俩头上的远没达到叶君山说的回扣比例,而且他还不敢动用,锁在菗屉里,迟早要想办法妥善处理掉的。
想到这里,沈天涯无奈地摇头摇,不无嘲讽地说道:“你真不愧为财务处长,账算得很清楚的嘛。”叶君山说:“你别说风凉话,经济时代不会算账岂不弱智?不会算账就不会来钱,不会来钱就没有实力,没有实力就没法密切联系导领,编织关系网,得到重用和提拔。”
叶君山这套理论的逻辑还严密的,沈天涯一时还找不到恰当的理由来反驳。‘其实只要留意一下,好多人都是按照这套理论来指导实践的。不过沈天涯觉得这套理论并非人人都学得来,总还有人在固守着自己的底线。当然沈天涯再也明⽩不过,如今还拿这样的话跟别人包括叶君山去理论,他们肯定会不屑一顾。沈天涯也就懒得吱声,任凭叶君山唠叨。
叶君山见沈天涯闭着嘴巴,觉得他大概是理屈词穷了,便有些得寸进尺,说:“你没话说了吧?我跟你说,现在的世道是,人家捞你不捞,导领说你是草包;人家赌你不赌,⼲部说你二百五;人家嫖你不嫖,群众一起造你谣。”沈天涯笑道:“那你是怕我做草包做二百五,还是让群众造谣?”叶君山说:“最怕导领说你是草包。”
笑过,沈天涯仔细一琢磨,这几条确实还有些道理。一个单位也好,一个团体也好,说穿了本是一个利益集团,是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真可谓齿相依,荣辱与共。何况是人都有七情六,都想使自己的利益在这个利益集团里尽可能地最大化,如果从中冒出一两个与众不同立独特行的人物,弄得周围的人相形见绌,不尴不尬,谁容得了你?就是导领也一样,他要想利益最大化,一般是要通过下属来实现的,如果下属冥顽不化,一尘不染,他怎么最大化?这个时候,他不说你草包才怪呢。
沈天涯更无奈了。他发现,那些恪守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准则,如今想找些大家都认同的理由来佐证已是越来越困难了,倒是那些歪道斜理,伸手一抓就能抓到大把大把的例证。沈天涯想,这社会是不是有了⽑病?沈天涯甚觉无趣了,打一个哈欠,说:“休息吧,明天还有事情等着去办。”
躺到上,糊糊刚睡过去,叶君山说过的那些话仿佛一只只苍蝇,扑扇着从远处飞近了。开始沈天涯不理不睬,只顾觉睡,不想苍蝇们更起劲了,嗡嗡嗡叫唤起来。沈天涯没法子,伸了手在空中一挥,想赶走它们,人便兀地醒了,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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