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他妈的电影吧,本来今天放的电影是喜剧片,结果还没开演,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剧。厕所也⽩提前上了,手也⽩洗了——那个男生是不是也是洗了手来的呢?想到这里,邹飞转⾝出了礼堂,路过食堂,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怎么吃饭了,现在更不饿了。
估计自然灾害那几年,如果国全 民人都失着恋,除了情感上不満⾜外,也不会感觉生活有多苦吧。邹飞这样想着,回了宿舍,钻进被窝,委靡起来。
此后,当邹飞以打发时间为目的再次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发现课又听不懂了,很难相信自己上周还听懂过。就像服用过奋兴剂的人,在回想自己把世界纪录破了的时候,跟做梦似的。
一个人因某事的出现,从消极到积极,那么当这件事消失时,他只能更懈怠。邹飞被佟玥醒唤的对大学的热情,刚被点燃又熄灭了,他只好被动地将自己置⾝于现成的生活中,像一只想自己行驶却辨别不清方向的船,在茫然的海洋中挣扎。
没上大学的人,都以为考上大学,四年后拿到毕业证,就可以找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然后不用过度劳累地度过一生,可从来没有人提到这四年里生学的苦闷,就像光看见女们如何购买名贵商品了,却对她们挣钱的辛酸和心灵痛苦视而不见。
多数生学的活动空间,除去觉睡外,按所待时间长短依次是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对邹飞而言,空间只有一个,就是宿舍。宿舍外,是他不満意的现实,宿舍里,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宿舍于他,并不是蜗牛的壳,为他提供逃避现实的空间,而是为他提供了积蓄能量的空间,让他去挑战现实。
外国的小说里,大生学都打个工什么的,挣点儿零花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同时还能结识姑娘。但国中的大学,至少邹飞所在的这所大学,就没有打工的风气。不是说这儿的每个生学都家庭富裕,无须孩子打工,可以让他们专心学习、专心恋爱或专心虚度光,主要原因是时间不够用(如果不缺课的话),从早到晚都是课,必修的、选修的、辅修的,课后还得写作业或抄作业。像邹飞这种经常不去上课的,时间倒是够多,但如果说出来,旷课就是为了打工,那太滑稽了,有多大的物以至于需要旷课去打工挣钱来満⾜,这得给⽗⺟造成多大的庒力啊,况且他也不是工作狂。所以,即使时间溢了,邹飞也只有把本该去上课的时间用于在宿舍里⼲耗着,才说得过去。
说是⼲耗着,其实脑子里在想东西。有时候坐着,有时候靠着,有时候躺被窝里,还有时候打着呼噜(这种时候是走神儿了)。到底在思考什么,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反正肯定不是在想课本里的东西,这种状态一天下来,往往比那些⽩天去教室上课晚上又去自习室写作业的人还累脑子。
人的脑子一定得被一些东西填満,不同的人,不同年龄,被填的东西不一样。有些人填的是改造人类的伟大使命,有些人填的是养家糊口,有些人填的是吃喝嫖赌。以前邹飞的脑子被“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占着,现在考上了大学,空了,必须出现一些新的东西来弥补空缺,于是一些诸如生命的意义、人生的理想等玩意儿趁虚而⼊。
在思考这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时,有时候邹飞会戴着耳机,听着音乐。这时候他听到了摇滚乐,以前也听,图个热闹,但这次是听到心里去了。他觉得有了那些音乐,像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两人对世界的态度基本一致,平时自己不用说话,光听着他出声就很満⾜了。
摇滚乐标榜的是自由和主民。十八九岁的少年对主民没有太多概念,自由则是他们唯一向往的。一天邹飞在村上舂树的《挪威的森林》里看到一句话:我不希望被什么东西所束缚。看到这里,他放下书,点上一烟——这种被人说出自己內心所想的感受,无形中強调了他所追求的东西的价值。
这个世界遍布望渴自由的少年的心灵,这些心灵在现实中煎熬着、反抗着、拧巴着、扭曲着,于是一出出以少年为主角的新闻事件发生着:国美校园击案、少女校园跳楼案、少男校园袭击老师案、残杀宿舍室友案…邹飞觉得,以他目前的这点儿痛苦,远不⾜以让他做出这些事儿,所以,那些事件的主角,一定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看来这个世界上痛苦的少年,远不止他一人。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有股莫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学校的生活,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束缚。学不想学的东西,是束缚;吃不想吃的饭是束缚;想⼲什么⼲不了什么,是束缚。那么自由究竟是什么呢,说得具体点儿,是吃饭可以不花钱吗?是坐车可以不买票吗?是可以喜谁就跟谁好吗?是想得到什么东西就能拥有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或者暂且不说自由是什么,一旦真给了你自由,你又能拿自由⼲什么呢?有了自由,会不会又因太自由了而继续痛苦呢?
邹飞被这些问题困扰着,他觉得自己病了,得了少年病。这病跟社会的文明程度无关,只跟年龄有关,过了这岁数就自然好了——这是邹飞过了多少年到了一定岁数的时候,才得出的结论——而现阶段,他只能继续病着,除了时间,没有大夫和药能治好这病。
每到周⽇晚上,邹飞竟然有了中学时代的那种对新一周即将来临的恐惧。那时候他恐惧的是又要面对学校、老师、作业、测验、家长签字,现在他可以不用面对这些了,但面对现在这种生活的恐惧(是对生活状态而不是某一具体事物的恐惧)比前一种恐惧更让他心惊胆战。他知道,自己这回病得不轻。
在邹飞病着的时候,别人的大生学活则过得有声有⾊。
老谢不仅是全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很可能也是全校除清洁工外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还没亮,他就从上爬起来,安静地坐在窗前,着核桃,望着窗外。这时候窗外还是黑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抑或虽然睁着眼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是心里在想着什么。邹飞问过老谢:“你每天起这么早,坐在窗口⼲什么呢?”
“什么都没⼲,我在等食堂开门,好去吃早饭。”老谢说。
“那你可以等食堂快开门了再起,为什么要起那么早呢?”邹飞问。
“睡不着了,就起来坐会儿。”老谢的所想所做,很少有人能理解。
老谢不像有些人只要自己一起就叮铃咣当弄得全屋人睡不好,他起后比睡着的时候都安静,像个幽灵,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看着窗外坐着。有时候同屋的人起夜撒完尿回来,都没注意到那儿坐了一个人。这一点也验证了老谢的成,⼲自己事儿的同时,不影响别人。而不成的人,是自己没⾼兴上,还弄得别人倍儿痛苦。
尚清华依然在通往学习的路上狂奔着,邹飞只能在中午吃饭和觉睡前见到他片刻。当问起他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尚清华说,其实他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成为科学家和工程师,只不过他觉得除了学习,没有其他事儿可做,不学习就空虚。所以,为了心灵充实,他只能打开书坐在教室里。
罗西精力充沛,对一切都有着莫大的热情。逃课,他有热情,可以一个礼拜不去;上课,他也有热情,时常先于老师出现在教室里;写作业,他有热情,经常赶在尚清华前面写完,还借给邹飞抄;抄作业,他也有热情,经常利用周⽇用一整天把下周要的作业全部抄完;踢球他有热情,在场上一跑就是一下午;玩游戏,他有热情,玩得都顾不上下楼吃饭;觉睡他有热情,在上一躺就是一天。罗西对所有人和事都是友善的,他不排斥任何东西,所有在别人看来难以接受的事物,在他那儿都被他以无形的力量化解掉。他活得一点儿不难受,让人羡慕。
范文強则依然用“傻B”的认知感受着世界,凡是他看着别扭的,都觉得傻B。他觉得《读者》傻B,觉得《青年文摘》和卡耐基傻B,觉得四大天王傻B,觉得金童⽟女傻B,觉得流行文化傻B,觉得电视台傻B,觉得报纸傻B,觉得社会傻B,觉得学校傻B,觉得楼长总检查卫生傻B,觉得老师总留作业傻B,觉得⽗⺟傻B,觉得一些同学傻B,觉得民人傻B,就是不觉得自己傻B。
学期中的时候,很多不喜本专业的生学向学校提出申请,想换专业,学校没同意,生学们就联合写了请愿书,范文強也在上面签了字。当在调查问卷上填写想换成什么专业的时候,范文強写的是他也不知道,反正就得给他换一个。请愿书被送到了教务主任的桌上,一个礼拜杳无音信,于是签字的生学们决定采取行动,给学校点儿颜⾊看看。那段时间范文強每天要做的事儿就是起后拿瓶⽔去教务处门口坐静,然后等着下午没课的生学来换班。就这样坐了半个月,能按时去那儿坐着的人渐渐少了,直到有一天,范文強坐了一上午,发现只剩他自己了。他很费解,就找到当初那些号召大家签名和坐静的人,问怎么不坐了,学校到底同没同意,结果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又问那还换不换专业了,得到的回答是:再说吧!范文強听完说,那再需要人坐静的时候告诉我,然后拿着⽔瓶回宿舍了。
学校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宿舍里空着的那张,开学不久后睡上了一个外系走读的生学。这个生学待在宿舍楼道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待在宿舍里的时间。只要他一回宿舍,就一只手举着一个机手——那时候机手还是模拟信号的,虽然没有砖头那么大了,但也没小到哪儿去,翻盖儿的,通话时还拉出一儿天线——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说着跟生学⾝份极不相符的词汇和术语,还动不动就冲电话里发火。听过他打电话的人(差不多邻近几个宿舍的人都听过,因为他的声音太大了,大得让人以为是他故意要让别人听到,)都对他充満好奇,想知道他每天在为什么事儿给什么人打电话。当别人问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摆摆手,摇头摇,叹口气:“咳,没什么事儿!”
有一次范文強问他:“你爸是⼲什么的?”他特扭捏地说:“我爸是企业家。”好像他爸的这一职业给他丢了多大人似的。后来范文強逢人就介绍他爸:“他爸是企业家,在家晚上总起夜。”
这个企业家的儿子和冯艾艾⾼中是一个学校的,当得知跟自己同处一屋的是冯艾艾的大学同学时,他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前辈,传播了很多冯艾艾的往事。他说冯艾艾曾经和自己的一个哥们儿好过,后来这个哥们儿把冯艾艾甩了,理由是:冯艾艾不是处女了。本来这哥们儿打算和冯艾艾⽩头偕老的,但是发现了这一真相后,对冯艾艾的人品有了猜疑,他问冯艾艾怎么回事儿,冯艾艾的回答是: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儿。不久后,他就将打算和冯艾艾⽩头到老的愿望改成到此为止吧。那一年他们⾼二。
这是冯艾艾的前史,耳听为虚,不⾜以确定对冯艾艾的实真了解,现在冯艾艾是大家的同学了,眼见为实,现在的她,才是实真的她。冯艾艾是班里第一个在大学谈恋爱的人,他的男朋友就是那个大四的男生。该男生开始在单位实习了,有工资,两人便在外面租了房。每天早上上课,冯艾艾都是风风火火地从校外跑进教室,让班里很多男生对她和大四男生租房的生活充満幻想。他们觉得,那间房子里,一定留下了诸多美好和超越他们想象的浪漫。这个大四男生的行为励了大家,一定要坚持到大四,挣了钱,也找个师妹在校外住住。
军训结束后,一到周末,校园里就会出现一些军人的⾝影。他们利用好不容易等来的队部休假时间,来看望那些一直和他们鸿雁传情的女生学。吴萍就是不停往队部写信并收到队部来信的女生之一,在分别两个多月后,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小教官。
难得来一趟,这个年轻的军人自然不会空手来,他给吴萍带来的礼物,和男生送给女生的礼物不太一样,他的礼物充分展现着他的⾝份——弹子壳做成的玫瑰花。当他把花举到吴萍面前的时候,吴萍受宠若惊,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收到花,而且是绽放着金属光泽的玫瑰花。这一枚枚弹子壳,坚而有序地拼接在一起,传达着一个少男对一个少女的爱意。吴萍接过了花,然后这个年轻军人,终于鼓⾜了勇气,借着夜⾊,拉住了吴萍的手。这一刻,让吴萍等候多时。
魏巍和朵朵凑够了学费,去大学报了到。魏巍学的是计算机,朵朵学的是经济管理,但是这两个专业跟他俩的理想相去甚远。朵朵不想毕业后当个会计,就算是去世界五百強公司当个前途无量的会计,她也毫无趣兴。她的理想是当个个体户,想几点出摊儿就几点出,想几点收摊儿就几点收,挣钱多少不重要,至少是为自己服务。为了这个理想早⽇实现,她已经开始练手了,他们学校外地生学多,她就去京北那几个有名的批发市场进一些生学⽇常必需品,洗发⽔、香皂、电池、袜子、內、罩等,在校园里贴小广告兜售。八块钱进的,要十块,对方一砍价,八块五就卖,不为挣钱,就为将来自己练摊积累经验。
魏巍和朵朵,与其说是上学,不如说是在过⽇子。可以不去上课的时候,魏巍就在家写小说,问他什么时候能出版,他说不着急,先写废一百万字练练手再说。写累了,魏巍就出去买菜,顺便观察生活,等朵朵回来做。朵朵上午去进货,下午去学校卖,傍晚回到她和魏巍租的房子,给魏巍做饭,吃完饭,晚上两人再一起看会儿球,然后觉睡。
在邹飞看来,以上这些人的生活未尝不是另一种病,但是怎么都感觉自己的病比别人的严重。邹飞问老谢:“你说咱俩谁的病先好?”
老谢说:“既然都有病,就别比了,好好养病吧!”
对每个人而言,生学阶段最惧怕的就是试考。当然有一类人除外,就是尖子生学,每到试考,也到了他们体现人生价值的时候了。生活是公平的,为每个人都提供了可以牛B一下的机会。
以前老师常用一句话教育生学: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对很多生学来说,执行起来都成了“考不考都玩”而尚清华却能做到“考不考都不玩”他说:“我也没不玩,跟知识玩玩不是也好的吗?”
没有一分耕耘,就不会有一分不劳而获。那些平时过得滋润的生学,到了试考就抓瞎了。虽然不及格可以补考,但也不是所有科目都可以不及格,如果学分通过率不⾜本学期所修学分的一半,将被试读,两次试读,就可以离开学校了。而即使可以无限制地补考下去,最终要想让学校用毕业证给自己埋单,还是要通过试考的。所以想跟学校一刀两断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该考的试都过了,想继续跟学校套点儿近乎都不可能了。
这时候,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室和复印室。复印室都是印笔记和往年试卷例题,光邹飞就霸占了复印机一个多小时,印了一个学期的笔记,装在书包里沉甸甸的,然后拎着暖壶,带上饭盒、泡面、清凉油,奔赴教室,通宵鏖战。
每到试考周临近,学校就会将一些教室通宵开放,这样一来,就有很多生学平时不学,试考前再突击。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学校曾经关闭了通宵教室,结果发现不及格的人数骤增,于是只好吩咐锁门的工人不要锁了,也管不了生学掌握知识是否扎实,先保证有更多人及格再说。
对付试考,每个人都结合自⾝情况,想着对策。有能力及格的,就尽量把分数考得⾼一些,争取拿奖学金。没能力及格的,就想办法让自己及格。国中人这一生,如果想做个有凭文的人,则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在和分数的较劲上。
面对浩如烟海的公式,范文強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记不住。听说吃核桃补脑,在他哀叹着自己记忆力有限的时候,发现了老谢的那对核桃,也没打招呼,拿起来就给砸了。
傍晚老谢回来,想核桃找不着了:“我那对核桃呢?”
“砸了,⽪怎么那么硬啊,砸得那叫一个费劲。”范文強抱怨着。
“你妈B,我那核桃是把玩的,你给吃了?”老谢第一次骂人,急了“你知道我多少钱买的吗,够你一个礼拜的伙食费!”
“你当我是鸟啊,喂俩核桃仁就了,我一个礼拜伙食费一百多呢!”范文強故意多说了点儿,那时候生学一个月花在吃饭上的钱五百就不少了。
“那够你俩礼拜的,我那对核桃三百呢!”老谢气得脸都⽩了。
“你有病啊!”范文強理解不了用两个礼拜的伙食费换俩破核桃。
“我是有病,你要看医院证明吗?”
“我说你脑子有病,买对核桃花三百!”
“你脑子才有病,愣把我三百的核桃砸着吃了!”
“我承认我砸了,但是我没吃!”
“那仁呢?”
“里面庒儿就没仁,就两片儿蔫巴的⼲儿,我一尝还是苦的。”
“,那说明我得好,从我有病没多久我就,都了三年了!”
“反正我也砸了,你说怎么办吧?”
“不怎么办,我就纳闷儿,你为什么砸啊?”
“不为什么,我就是砸了。”
“你为什么不砸别的,非砸我的核桃啊?”
“行了,你别磨叨了,等考完了我再给你买对三百块钱的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