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迟
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1。
修平,我出发了。
七重直接按了发送键,等到屏幕上出现了"发送完"的字样时,她才将机手合上,放进随⾝的包內。她望着手边盆里⼲净简单的葵,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它孤独的叶,它心里也有难以掩饰的孤独吧?
"旗原…"⾜够小声地在心底默念完这个名字后,七重想到了这段时间自己对待他的态度…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淡化自己內心的那些可怕感觉吧。
已经是11月了。
因为修平还在学校攻读学位,所以七重和她约在学校附近的食店见面。
"隆前段时间来过学校,问了你的情况。我把你现在的地址给他了。"
"现在学校的?"
"嗯。"
"修平,为什么给他啊?"
"他非得要我给他,还拜托我一定不要告诉你。"
"修平…你…居然背叛我。"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怎么不问我的意见?"
"知道你一定不答应,所以没问你。"
"知道我不答应还给他?"
"你们两个本分开不了,他那么投⼊…他很可怜的。"
"那我呢?"
"你太任了,他爱你比你爱他多。"
"修平…"
"嗯?"
"我是那样的人吗?"
"什么?"
只是问了那样一句的七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外面人行道上的行人,用力昅着纸杯里的速溶咖啡。很长时间过后,坐在⾝边的修平转过头来看看她,然后他会意似的又沉默起来,并喝光了纸杯里的咖啡。
七重想起了自己和旗原在图书馆遇到,还有一起在路边谈论《ArthurRimbaud》的情景。直到⾝边的修平拉了拉她的⾐角,两个人才一起离开食店。
世界上有两种快乐是无法分享的,一是关门数钱,一是闺友出嫁。结婚是穷尽手段开展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创意人生细节展览,Lily和她的老公正在经历的,就是这样一场规模空前的仪式。
无法计算的鲜花与美酒;
无法计算的美好与祝愿;
无法计算的憧憬与计划;
无法计算的幸福;
无法计算的微笑…
席间是分别已久的同窗,大家正兴致地讨论着最佳结婚对象的问题,男人和女人分别作出了不同的分析与判断。
在大伙聊到兴头上的时候,修平发现平时不喝酒的七重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葡萄酒。
微醺的感觉像是通往內心世界的另一扇门,她正悄悄地接近心里的自己。与旗原有关的记忆,是整片整片的深蓝,时而澄明,时而灰暗,像未知的流动的⽔域,用虚幻的浮力昅引她,又用现实的重力淹没她。
"七重,别喝太多了。"
"一起喝吧。"七重有些醉意地将手里的杯子举向修平。
"七重?"
"…"
望着眼前醉眼蒙眬的七重,修平只好把她带回自己在学校的宿舍。
四人一间的生学公寓,实际上只住着两个人。因为周末,同住的女孩去了朋友的学校。将七重安顿好后,修平去了研究室。
低沉的颜⾊,像浓密的雨云聚集在七重的梦境里,层层叠叠,无法抹开。
凌晨时候醒来的七重,离开了宿舍,一个人在宿舍前面的篮球场上走着。总是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已经不再是隆了。想到隆的时候,她的內心已经出奇地平静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球场,假想着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冲她微笑的旗原,跑着远去的旗原,比她还懂事的旗原…这样的影子在同一时间一起出现在凌晨的球场,出现在此刻的她的⾝边。她就像⾝处人群中那样张望着四周,每一个⾝影都是他。
像⾝处光的中间被光包围着那样,他似乎无处不在。站在球场央中的七重转⾝看到停留在原地的沉沉黑影,这样的人世,自己注定无法与他有情感的集,可內心却早已茫然地奔向他。
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点沉落下去的七重,像失去意识般朝来时的路走去。
"对不起,我想处理这张件证上的处罚记录…"
第二天出现在学校图书馆的七重,将借阅证递给管理员。
"没有处罚记录。现在可以借阅4册,还要进去吗?"
"啊?没有处罚记录?"
"是的。"
"上次打电话时就说里面的《ArthurRimbaud》拖延半个月了…"
"《ArthurRimbaud》?帮你看看。"
"《ArthurRimbaud》…昨天赫七重本人归还,证号是036825,处罚金…"
"昨天?"
"是的,下午三点四十。"
"哦,谢谢。"
七重的心里充満疑惑,怎么会这样?她想是不是自己借阅的《ArthurRimbaud》不用归还了?还是计算机真是一个靠不住的东西?
"想去老师读的大学看看呢。"
"在你归还它之前,我可以先拿着看吗?"
"那我在老师去之前归还吧。"
从图书馆长长的台阶上下来,她想起旗原说过的话。
她将机手拿出来,望着显示位置的第一个号码,如同看着他清晰的侧面般,心里犹豫着。
迟疑一会儿后,最终她还是按了下去。
她将机手贴近耳边,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音乐,可⾝后传来的声音却更加有力量。如密集的折痕般在视线中蔓延开来的台阶,是她无法逃离开的网。
循着那声音转过⾝,她的目光撞见了倚在图书馆门口立柱旁的人。
他的眼神宛如飓风。
"老师,应该要履行对生学的承诺了吧。"
即使七重的內心想到要躲避,但在看到他无法匹敌的笑容时,还是像着魔般呆立在原地。
"老师不想看见我?"
见她愣愣的样子,旗原主动走到她跟前,很认真地问。
"书是你…归还的?"
"嗯。本来就答应在周五前还你,结果你却走了。"
"其实下次再还也没关系,不用因为它跑这么远的。"
"不是因为它…才来的。"
"啊?"
怔怔地,七重有些茫然地看着旗原,假想着那些可能与自己有关的原因。
"因为老师之前提到过这里的建筑系,所以我想借着还书的机会来确定一下。"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漠视,因为想见到她,因为內心的指引,才会出现在这里…即使与她如此近,却感觉到无望的遥远,他的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沉了下去。
"哦。"
七重只是淡淡地笑笑,便低头躲回自己的表情后面。
"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好多啊。"
"要我做你的校园向导吗?"
"我心里正这样想着呢。"
两个人走下图书馆长长的台阶,并肩走着。
七重望着宿舍区的窗户,想起以前的事情。
"那是唯一一次生离死别的经历,我最要好的朋友在元旦那天割腕杀自。如果她能够好好活下来,现在也应该过着和我们差不多的生活吧。"七重说着,不噤叹息着。
"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极端的方式?"
"不知道,很多原因吧。听说她和继⺟相处得不好…"
"心真是一个复杂的盒子。"
旗原说着,朝七重望着的地方看去,稀疏的树枝上挂着零星的梧桐叶,斑驳的树⼲看上去十分光滑,顺着它往上看,目光刚好抵达二楼的某个台。
"就是那里吧。"
"你怎么知道?"
"总是有人在树下面等你。等着和你一起看电影,一起散步,一起去湖边,一起泡图书馆。"
七重回头望了旗原一眼,隆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闪了闪,像破灭的七彩泡泡一样。他只是昅引着那个年岁的七重吗?
有人会在不同的年岁里喜上不同的人,有人一生都在找寻某一个不可能遇见的人,被自己的影子驱赶着,无法停止。
就在梧桐树下的铁门旁边,站着一个穿素⾊格子中长外套的女生,她的脚边放着大件的行李,好像在等人。对越走越近的旗原和七重,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无心地看了一眼,接着却直直地望向这边,似乎在等着他们走近自己。
"学姐?"
女生冲着已经走过去的七重的背影怯怯地叫了一声。
七重回头,看见女生素净俊秀的面孔,突然有些惊喜地喊了出来:"小禾!"
"学姐,他就是…隆?"
指着七重⾝边的旗原,小禾小声问。
"不是,他是我的学——"
"我是旗原。你好。"
"你好。丁小禾。"
他还是站到了一旁,听着两个人寒暄最近各自的生活。
偶然,短促的相遇。
如果一瞬间的长度为0。36秒,那么在旗原第一次看见七重时的那个0。36秒里,他的人生就已经改变了。
她带给他纯粹的幸福,也让他的生活浸透忧伤;她带给他动力,也导致他极端地厌弃,无法再回到以前的平静。这样错的感受组成现在的旗原,他慢慢地慢下来,走在七重的⾝后。
旗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不能突兀地向老师表达心里的那些话,他跑步跟上前面的七重,歪过头去问她:"隆…是谁?"
"我以前的男朋友。"
"你来了,你们为什么不见面?"
"他在芬兰。还有…因为我们早已经分手了。"
精神抖擞的冬青陶醉在主角演出的状态里,槭树的繁华却已经落尽。
凹凸不平的石路上布満落败的树叶,远处有人在清扫,因此传来阵阵"刷——刷——刷——"的声音。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旗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并肩走着,踏上连接南北校区的吊桥。⾼过两个人的防护栏被园林人员刷成了墨绿⾊,奋不顾⾝的独角仙们攀爬到每个角落,结成绿⾊的网。
天空中飘起了雨,不一会儿雨滴突然密集了起来。不知往回跑还是继续前行的旗原愣在桥中间,七重连忙抓起他的手,朝桥的另一头跑去。
长长的宣传栏立在广场边上。
他们钻进比宣传栏更长的透明雨檐下,她意识到自己紧握着他的手还没有松开,脸便不由得红了起来。
"雨。"
旗原将手伸到雨檐外,细密的珠线坠落进他的手掌里,痕在手边的⾐袖上渐渐晕开。此刻的雨,就是他曾期待已久的那场弹指间的重逢。
雨像箭那样纷纷进他的心脏,在它们以最小的时间单位累加的过程里,旗原也慢慢感到満⾜起来。他扭头看看⾝边的老师——
用双手抱住自己口的七重,正仰头望着天空。
"Lapluie…"
好像只是在心里发出的声音,不知为何竟传到了他那里。
"嗯…什么?"
"Lapluie。"
"是什么?"
"雨。"
"雨,La-p-luie?"
"嗯,Lapluie,L-a-p-l-u-i-e。"
越来越急切的雨声将他们从这个世界的俗尘中隔离,时间变得缓慢起来。从空旷的广场另一边长驱直⼊的冰冷意拂过脸颊,让人心里发紧。旗原走到七重前面站着,想用自己的⾝体来抵挡寒意,而风却拐了个弯将他⾝后的瘦小⾝体再次住。
他想伸出长长的臂膀将她围拢在怀里,如果可以的话。
"没事。"
七重充満歉意的话,在他心里却像有无数虫蚁在啃噬般。他转过⾝,拉住她的手,穿过宣传栏板间窄窄的空隙,两个人来到宣传栏的背面。
抬眼,是早已凋谢的蔷薇丛,依然残存的萼如同瓣花的重生。旗原仰起头,看见⽩⾊密集的丝线从⾼⾼的斜坡上垂落下来,这样的时刻,像他曾读到过的诗句一样伤感。他将⾝体靠在宣传栏板背面,望着站在自己视线里的背影。此时,他多想对她倾诉啊。可是"隆"这个名字却在旗原的心里慢慢闪现,渐渐明亮,然后到了灼热伤痛的地步。
因为无法揣测七重心里在想着什么,旗原更觉得自己只能是那个悲哀的旁观者了。
"这里好多了。"
她回头看他,浅浅的笑容里传递的信息,让旗原心里慢慢恢复了温度。
时不时有人经过⾝后的广场,奔跑着穿过雨幕的脚步声急急地传来,敲打着旗原的心房。他默默地从后面注视着她,只觉两人间的距离像无法穿越的海洋。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有点冷吧?"
说完,旗原将⾝上的米⾊外套严严实实地罩在了她⾝上。
即使隔着厚厚的⾐服,七重也能感觉到他⾝上的温热体温,像一个恰如其分的拥抱那样,七重紧绷着的心不噤变得柔软起来。
"那时,社团的同学经常玩词语接龙游戏,大家都得遵守规矩,比如谁输了,那个人就得站在这里向过路的同学大声唱校歌,声音要⾜够大…"
"你也在这里唱歌了吗?"
七重孩子气地笑着摇头摇。她转⾝望向⾝后,喧嚣的风雨被长长的宣传栏挡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她记起当时坐在自己前面的人说的词是"If"…
如果火光中真的存在永恒,如果可以阻挡见证离别的流萤,如果坚持恬静悲伤的等待,如果没有视线里⾝影清晰的转⾝,如果有更加长久的可能,如果能去往梦境中的时光,如果能逃离牵绊的绝望,如果没有燃烧的回忆,如果冷漠后隐蔵的是幻想,如果…
当过去的片段在她心里徐徐回放的时候,旗原突然歪着头在七重的鼻尖上亲了亲。被旗原的举动吓到的七重,眼睛睁得异常大,表情惊愕地愣在那里。
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的那一刻,她转⾝穿过宣传栏板间的空隙,慌忙逃回到宣传栏的另一面。风雨声一阵⾼过一阵地侵袭过来,像在大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旗原的举动让她有种⾼热的晕眩,她想冲进雨里,好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下,可跟着她从宣传栏后面过来的人却追到了跟前。旗原注视着她,因为那眼神昅引着她,所以才驱赶着她逃离。
迈开脚步只想用力朝不知名的前方跑去的七重,在脸上、颈上、头上全都碰触到冰冷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用力地拉了回去,她整个人重重地撞进那个臂弯里。
遇见是错的,成为他的老师是错的,和他去领建筑设计奖是错的,看他打篮球是错的,到图书馆去是错的,来这里是错的,散步是错的…
⾝后的冷雨近乎狂疯,所以雨是错的。
自己的心里没有厌恶所有的错,所以这也是错的。她挣扎着想离开。
旗原的双手用力地拥着她,慢慢让她贴近自己的膛。
平时她眼里的那个孩子似的旗原,此刻的膛却像一个男人一样宽厚。心底已经开始动摇,她一边劲使推开他,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一边说着:"放开啊,疯了吗?放开…"
她还没有念出他的名字,世界便静止了下来。
是五月清晨带着心里的念头将自己抛进原野,是第一次慢慢潜⼊静海里的恐慌与依恋,是对他的气息的痴,明明临渊却不愿意转⾝。
一切都不再属于时间。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专心地告诉她,他有多么认真。他有些笨拙却十分温柔的试探,是一个男人內心深处的疼爱与怜惜。
她心里充満了负罪感。可是,温暖,让人眩晕的甜美,没有缘由的恋,还有之前一直被理智的自己不停驱赶的思念,现在一齐找到她,无力感让她沿着理智的沿壁慢慢沉落下去。
在细腻而绵长的幸福感里,七重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应。
这样一定会受惩罚的,会被打⼊十八层以下的地狱,永世无法再回到地面的…
可她都不害怕,是因为可以和他一起跳下去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旗原才慢慢松开自己的手,轻轻地拥着她,让她靠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他将脸埋进那浓密的黑发里,喃喃地在她耳边自言自语:"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幸福也是痛的吗?
如果幸福是甜的,为什么听到这样的话后,她的心里反而会感觉到痛?像被细细碾过后的残像,冷酷地在她眼前展现无法继续的事实。
"你是他的老师。"
耳边不断重复的声音像轰然倾倒的山体,所有的棱石顷刻间全都朝她落下来。
她向广场中间跑了出去。
淋漓的,冰冷的,慌的,她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整颗心被急促的呼昅迫到无处可去的境地。只是觉得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她随即瘫软在⾝后跟着追上来的旗原怀里。
2。
七重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模糊的光亮,它们慢慢幻化成一条时而灰暗时而澄蓝的光道。她被什么驱使着,顺着光道往里面走。在光道的另一头,七重看见了站在宿舍楼下的隆。隆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兴地想着这些,开心地笑着朝隆跑去。可是,在光道的另一边,七重看见了广场上正淋着雨离开的旗原。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站在原地望着旗原的背影,莫名地难过起来。
她没有朝宿舍楼下的隆跑去,而是慢慢地走向旗原的背影,一直走到他的⾝后才停下脚步。
她想牵着他的手。可伸手去牵时,七重却无法触及那虚幻又实真的影像,明明被雨淋到透,明明漉漉的⾝影就在眼前…
她跑到他跟前,看见他悲伤绝望的眼神。
他望着她,认真地问:"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又是这一句"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它在七重的脑海中重复回响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七重只想轻轻地依靠过去,让他知道"是的,我也和你一样"。
可是怎么办?一切像是被时光用力拉出的幻光球,旗原的影像突然不见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快要重重地朝地上摔下去了,所以本能地伸手用力想要抓住周围的某样东西。
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
"老师,老师…"
远远地,她听见旗原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视线里那张悉的脸后,心里才慢慢放松下来。旗原坐在⽩⾊的边,⾝后的浅蓝布帘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来,又缓缓收回去。她环视了一下周围,问他:"这是…哪里?"
"回去的船上。"
"船?"她喃喃自语着,脸上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突然昏倒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昏倒的七重,此刻脑海里全是旗原在广场那边说过的话。
"我可以爱你吗?哪怕是做你心里随时被替换掉的那个人…"
这句话像带着法力的魔咒般,让她不安。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的生学。因为自己心里…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七重有些心虚地侧过⾝去,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蓝⾊的被褥纹理中。落在她背后的目光烫到她想要逃开,而脑海里却不断地重复着雨幕中被他吻到的画面。她內心挣扎着想甩开自己要转过⾝去的念头,整个人都沉进某种一开始就注定永远无法菗⾝离开的失落里。
对于她,这不是渐渐驶向彼岸的船,而是带着自己慢慢坠落的断臂滑翔翼。
异常的安静一直维持到船靠岸。⾐服已经在船上被烘⼲,还带着暖气片上的味道。在船舱的狭小道甬站着穿上它们时,七重的脑海里无端闪现出不知哪部老电影中的某个画面:同样狭小的空间,近在咫尺的距离,不小心碰触到的肢体,然后是男女主人公热烈拥吻的镜头…
她想象中爱情的样子即使在她和隆之间也没有发生。隆是那样体贴温和的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会征求她的意见。她自己也总是想做到规矩听话,礼仪和教养是她生活中很重视的一部分。隆和她之间不曾有过的画面,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重复着,突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她低低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纽扣,因为脑海里的人变成了她和旗原。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旗原着急地问她。
"没有…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就出来。"
"怎么了?这是最后一个渡口,我等你。"
"我说了让你在外面等我!"
七重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情绪,她想让这种不怀好意的怒火与没有缘由的责备来驱赶自己內心对眼前这个男孩的情感与依恋。不想结束,不愿离开,不能分手,这一切那么复杂与不应该。
旗原定定地望向她,两个人的眼神僵持了几秒,他的眼睛里原本向她表现出的责问渐渐消失,而后他退回到船舱外面。
在他真的能够触及到她的內心的时候,她因为惊慌,而用那些完全不切合自己实真面的言行举止来赶他走。将这些仔细地看在眼里的旗原,冲出船舱后一个人来到船尾坐着,回想起她刚刚的种种,忍不住含羞地笑了笑。
真是个傻瓜!
这样的念头让他突然站了起来,再次冲回到船舱门口。
他站在那里,望着里面同样坐在沿上的人,没有进去。
七重知道他又回来了,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形⾼大的人。因为无望的失落,她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內心的实真情感,危险且无法容忍的结果颠覆了所有的秩序,早早地摆在她的面前。委屈的眼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能够朝向的方向永远只有一个,而那里并没有旗原。
意识到在旗原面前失态的七重,埋头重新理了理自己的⾐服,避开他的目光,从船舱门口侧⾝过去。在经过他的⾝边时,七重被他死死地拖住,然后重重地按在船舱內的隔板上。
"你是个傻瓜吗?"
低头在她的面前说完这样几个字后,他整个人都贴近了隔板角落里的七重,用他无可抵挡的眼神近她。
因为那目光率直锋利,七重感到自己无路可退,只能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
追着不放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埋下头,直到她决定重新抬起头来时,旗原的目光也不曾离开。
"旗原,我们…"
不容许她再说什么,他的吻就如骤雨般侵⼊她的脑海,她的全部感官因为这样的袭击而变得僵硬起来。
她无法躲开,也不愿意躲开。如果他就是陷阱,她甚至愿意就此结束自己的所有,永远只属于这个陷阱。这样想着的七重,将自己伸在他⾝后的双手渐渐地合拢,从他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对七重而言,他是个強大的磁场,不容她有丝毫反抗,令她不假思索地一头撞向那个茫茫无涯的未知。
男孩的吻亲慎重而小心,却带着无从阻拦的决心。他的脑海里全是若⼲年后的画面,她在那些画面里担当的角⾊是他从来都无从妄想的。对旗原而言,这并不是一个长吻所能取代的,在他的內心里,这早已幻化成了一个仪式,因为这个仪式,他和她便无法再分开。从在车上遇见她那一刻开始的期待,在此时得到答案。这也是他一生无法再重来的唯一甜藌。将她慢慢从自己怀中放开的时候,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脸上。
"你是爱我的,不是吗?"
像突然明⽩了眼前的人的实真⾝份似的,七重猛地推开了旗原。背向他站着的她,开始往自己的行李袋中塞自己的简单物品。
"为什么?"他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她重新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忘记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在经过旗原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时,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听到。
"七重…"
"叫我老师!"
"我们遇见的时候,你不是!"
"我一直都是!"
"为什么你明明爱我还要逃开?为什么这么做…"
她从上拿起包,沉默地走出船舱,头也没回,留下旗原一个人站在那里。
踏上长长的台阶,七重的⾝影出现在空寂的码头上。他还站在船舱门口,从后面远远地注视她。他⾝体的某个部分此时正从刚才短暂的几近融化掉的甜藌与幸福里跌落,被她的残酷话语抛弃到心的荒野。
那些受到伤害的部分,会觉得疼痛的部分,毅然离开了视线,像自我保护一般蜷缩起来,这就是旗原。至刚的果决与极弱的情感将他分离到两个极点,在无法愈合与叉的空⽩处,她不要看也不看的某个空落地方,是他拱手剖开的深情。旗原转⾝走上被灰⾊笼罩的码头,在一步步踏上河边的石阶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直直地盯着泛着暗⾊光影的⽔面,心里突然产生的念头让他害怕起来。但只是那一瞬间的惧意,在他走出轮渡站口,当他重新看到街上的明亮灯火,听到喧嚣的市井声息时,他深深地昅了一口气。
他朝站口两边的街上看了看,已经找不到她的⾝影了。旗原看了看时间,确定现在还不晚,他将肩上的包拿下来,横过街道,走到了对面的汽车站牌下。
你一定比我更早明⽩那就是爱情
即使你知道答案
还是离开了我
带走我的灵魂去往你的世界
你还在乎吗在我回头的时候只看到绝壁
因为带着伤痛的爱无法重来
有人这样问我爱是什么
无法回答的我只会想到你
只有你
"怎么办…"
旗原侧过头,才看见自己⾝后大巨的热播电视剧的预告牌:
爱情需要奇迹。
这一定不会是悲剧。看到男女主人公的笑容,旗原自信地这么以为。自己和七重之间呢,也是没有结果的吗?她那样决绝的神情,已经了断他所有的残念。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在学校,还有刚刚船上她的回应呢?当他的內心被那些存温的感觉弄到几近发狂的时候,车来了,在他跟前停下来。
一直处在一种紧绷状态的⾝体,因为车发出的"扑哧"声,似乎才稍微放松下来。旗原将包重新拿好,上了汽车,在最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即使是吻亲,也不一定是因为爱情吗?
这是现在的人的想法。难道她也只是一时新奇吗?而且还是与比自己小的生学…
她…不爱我,即使回应了那两个吻…
她爱我,只是,因为生学与老师之间的⾝份才…
这样的念头磨折着旗原。
他拿出机手,在屏幕上键⼊一串字符,它们跳动着变成整齐的黑⾊汉字:
可以回去吗?因为我爱上了那个満脸通红地埋头找钱包的人…
汽车內的电子钟上,时间显示为20∶48。盯着那红⾊的不停闪动跳跃的秒点,旗原的脑海里浮现出与七重有关的所有细节堆积起来的巨塔,在七重转⾝冲他喊叫"没有"、"从不"、"怎么可能",甚至"误会"之类的字眼之前,他便死死地守住所有繁复的细节,哪怕它们凌浓密到自己也无法收拾的地步。
他将⾝体重重地往后靠去,眼睛牢牢盯住眼前的机手,陷⼊另一种等待的状态里。
时间显示为21∶06的时候,旗原的机手屏幕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认真将阅读键按下去,仔细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她只是个过去,现在不存在。
那今天呢?绵的画面就清晰地镶嵌在离现在不到2000秒的之前,为什么?
过了长长的时间,他才收到她发过来的三个字:
对不起。
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是你的老师,是我错了。
如果我不是你的生学呢?
可你是生学,我是你的老师。
如果我不是你的生学呢?回答我!
感觉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发信息过来。
会是另外的样子对不对?
再也没有只言片语回复过来。旗原的脑海里一遍遍浮现的全是刚刚在船舱隔板一角的情形,她的逃避让他的心又回到沉落的状态。他坐在公车最后排,望向窗户外面空洞的世界,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承受着这犹如夜海般让人深惧却无法避忌的孤独。
3。
七重站在讲台前,总感觉被一道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有时候抬头,目光会下意识地掠过旗原坐的位置,可却从来都没有与他的眼神相遇过。就是这双让她无从找寻的眼睛,打了她所有的秩序。她紧张到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松而严谨地呈现那个大方丰富的赫老师的形象。几天下来,这已经成了一种沉重的庒力。
晚上回到住处,按照七重往常的习惯,处理完一些琐碎的事情后她就靠在头看看书,困倦的时候就会睡了。这几天,望着书上的字迹,她都会走神到别的地方,比如在大学校园里的图书馆,自己看到突然出现的旗原时的心情;比如他拿着书期待地对她说"我先走了"之后离开,自己望着他的背影时的感受;比如…
像魔术般,书页上的字体变着让她越来越清醒的戏法,零碎的念头也不停地在她的情感天平上为旗原一次次叠加砝码。被庒得透不过气的七重只好离开卧室,走到储蔵室,站在各种玻璃瓶面前犹豫着,最后拿了自己从没碰触过的黑方,回到客厅。
她倒了小半杯,坐到沙发里。平时很少看电视的她,主动打开了电视,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广告,竟然又呆呆地陷⼊到与电视画面毫无关系的沉思中去了。在那里,她与自己想躲避的影子相对,依恋,期待。
无形中似乎有人在耳边提醒她那天发生的事情,还对她碎碎念:"他是你的生学…他还小…"
她转⾝回望四周,这空落的空间里只有自己。
"他是你的生学…他还小…"
又重复了一次。
"他不是…我们相遇的时候他不是…"
她在心里这样努力地辩解,可那个人本听不到。
将杯內的深⾊体一饮而尽的时候,她甚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虽然夹杂着痛感的酸楚,可对积留在心里的残念也算来了一次即刻梳理。七重对着空了的玻璃杯冷冷地笑了笑,便趴在了沙发上。
不能相对,无从依恋,不敢期待。
这夜一,她就一直趴在沙发上,梦到自己趴在一条薄薄的毡子上,这毡子好比童话中的神奇飞毯,却一直没有带着她飞起来,而是一直在坠落,一整夜不停地朝某个无尽的深渊中落下。
当七重睁开眼睛的时候,梦里坠落至深渊的绝望意识和头部的痛感纠在一起。回想到自己昨天夜里喝酒的原因,复杂的情绪顿时将她牢牢围困住。
"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呢?"
不知道为什么,七重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在海里独自潜⽔的人的⾝影。那是听到自己说过那些话之后的旗原吗?
外面的天光追赶着她。七重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第二节课的时间。
"赫老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七重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旁边的松平老师便有些担心地问她。
"嗯?怎么了?"
"平时赫老师都来得最早,而且,你今天脸⾊也不好。你还好吧?"
"哦…还好。"
"那就好。那我先去教室了。"
"回头见!"
"回头见。"
并不是因为松平老师的话,是七重自己对于昨夜的事情的芥蒂,她有些不自信地在去往教室的半路上折回去了洗手间。她关上门,站在镜子前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确定自己除了有些疲倦之外并无任何不妥之后,她才走进教室。
旗原的座位对七重来说,好比一幅完整的画作上被镶嵌了特殊装饰的部分一样,她的视线在以问候的方式扫过去的时候,总是会在他那里多停留几秒,而后又连忙移开。
可现在,他的座位上是空的。
窗外的榉树将红火的颜⾊捧了出来。七重看了看外面,想到没有来上课的旗原,心里体会到了那些早已超出老师和生学之间的情感,像没有溶解在⽔杯中的颗粒状物质般突兀地存在着。
她被无数种猜测袭击了,空着的座位像是她导致的某个伤口一样,直直地盯着讲台上的她。
"对不起,同学们,因为老师临时要处理一些事,所以今天这节课请大家先整理一下上周的标本资料。"
七重急急地离开了教室。走出教学楼玻璃门的时候,她深深地昅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上面教室的窗户,准备去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
视线上方,在教学楼的顶层,有个坐在栏杆边上的⾝影,火红的T恤衫后面是一个大巨的黑⾊的"0"。
是他。旗原。
她转⾝又进了教学楼,刚爬到五楼拐角的地方便看见一束从上面流泻下来的⽩⾊光亮。穿过开着的铁门,她看见了空阔的天台,以及天台一角坐着的男生的侧面。
七重慢慢走过去,鞋子在⽔泥地上发出"噔噔"的声音。他仍然望着自己前面的某个地方,没有侧⾝看一眼。
直到她走到他跟前,先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
"你不也没去?"
"我们不一样…"
"对,你是老师,我是生学。"
"别孩子气了,回去上课吧。"
"老师先管好自己吧,上课时间不也没有好好待在讲台上面吗?"
她知道他还在为坐船回来那天自己说过的话而生气。
"是因为那天…我…没有回复你的信短吗?"
"有人还会在乎那些吗?"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冷冷的。即使七重看着他,他还是望着别处。在她面前这火红的颜⾊里面,他的心已经被自己那天的行为伤害了吧?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的七重,心里便莫名地难过起来。
她走到他的视线中间,很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旗原,对不起…可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你都不应该逃课的,不是吗?"
"我没有逃课。"
旗原依然保持最初的势姿,他的话里还带着反驳的意思。这让她觉得生气,冲动的话便说了出来:"没逃课?那上课时间还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已经向主任老师请假了,不信老师你可以去查假条。好像是老师自己今天来得比较迟。"旗原说着,从坐的栏杆上跳了下来,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七重。
被他注视着,她才想起自己现在完全是遭受昨天晚上的腾折后的悲惨状,连忙转⾝躲开他的目光。
"为什么喝酒?"
"谁…喝酒了?"
她心虚地望向别的地方。
"谁?说你呢!"
听到他质问的话,七重转⾝便朝刚刚上来的铁门方向走,却被⾝后的人牢牢拖住手臂。
旗原微微用力一拉,她整个人便又重新站回他的面前。
"我没喝…"一边说一边试图挣脫他的七重,却更贴近他的⾝体。
"还说没喝酒?都熏到人了。"
七重只好放弃挣扎,抬眼怯生生地看着旗原。在旗原的眼里和心里,就是此刻这个孩子般的女子,就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一次偶遇,让他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与退缩的路,那,是爱情的路吗?
进⼊暮秋的风变得生涩起来,带着微微的寒意,在天台这个空阔的地方肆无忌惮。风裹住七重耳后的发丝,将它们轻轻扬起,拂到旗原的脸上。
⾐着单薄的七重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胳膊,抓着她双肩的旗原连忙调整手的位置,将她整个人都拥在自己怀里。
"我们…不可以。"
七重连忙离开了他温暖的臂弯,试图朝铁门的方向走。
"为什么?!"
旗原不愿意放手,从后面追上来,问她。
七重意识到自己不能,却没有勇气说出內心的实真感受,因为不切实际的情感而被弄得不知所措的老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的生学。七重转过⾝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第一次爱的人。
"你现在还小,以后就明⽩了。"
"以后我也不明⽩,我要你现在就说。"
"旗原,别孩子气。"
"这不是孩子气,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我爱你,你爱我吗?"
"旗原…"
"你对我,有爱吗?"
远处的榉树林成了一片红⾊海洋,课间休息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听到铃声的七重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转⾝要离开。旗原走到七重⾝后,声音突然小了很多,像是哀求着问她的背影:"现在一定要回答我,一个字或者两个字,不管是什么,它都可以结束我此刻的痛苦。"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站了好一会儿。
"有老师对生学的关心…和爱。"
对旗原而言,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向他开启那扇让他通往她心里的门,更不可能论及关上?
旗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远,直到消失在铁门里面,才意识到原来的痛苦没有因为得到答案而结束,相反,还添加了被愚弄的仇恨。
"为什么?"
旗原的心被揪紧了,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原来自己一直是别人游戏里的陪衬,他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渐渐暗下来的天⾊预示着雨的来临。旗原站在那里,表情呆滞地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影。他将手伸进T恤衫的口袋,掏出两张小纸片,将它们撕成碎片后,随手扔了出去。
那些随风飞扬着的⽩⾊⾝体跟着风兜兜转转,四处散去。
旗原低头盯着落在自己脚边的碎片,想到那天乘坐376路公车的情形——
那个坐在公站下掉眼泪的女孩,在车子即将开动的时候突然跳上来的女孩,満脸通红地埋头翻找钱包的女孩,站在车窗边赧颜忧惧的女孩,坐在座位上肆无忌惮打瞌睡的女孩…
他将脚边的碎纸片捡起来,上面残留着某天某趟车的数字信息。还有另一半,已经被抛弃,无从找寻。
4.
初冬的寒雨会让人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感染风寒多年的情人在自己的恋人离去后孤独离世,那些各自低头赶路的人全是陌生人。失去健康,失去力量,失去寄托,失去爱情,留下更加深⼊骨髓的伤感与绝望,有什么比这些更可怕?
一切都结束了,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雨就像一支支利箭,纷纷进旗原的心脏。
现在,它是悲伤者的宣怈。
5。
寒意刺骨的清晨,是⽪肤感觉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因为冷空气从背后悄悄吹进颈部,旗原忍不住颤抖着,抬头看了看沉异常的天。
要下雪了吗?
离场最近的路上,将外套从⾝上脫下来拿在手里的少年正笑得灿烂,被他追赶着的女孩边躲边跑进另一边的树林里。少年的笑脸让旗原印象深刻,他知道自己无法和那嬉闹的少年一样,喜的人正好也喜自己,喜的人会比自己年纪小,喜的人也不是自己的老师…
他没有办法做到像别的人一样,当在一条通往某个地方的路上被告知不能再继续的时候,掉转方向继续前行。他站在那里,等那扇门因为这个叫旗原的男孩的等待而开启。
如果自我牺牲可以为爱情换来转机,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解放出去。现在他所面对的七重,却因为他的执意而逃离到更加远的世界里去了。
踩着树下被叠加起来的褐⻩,旗原往湖边走去。
湖边的榉树林中,树木枝叶正忐忑不安地摇晃着。
"是原吗?"
从⾝后传出悉的声音。旗原回头,看见已经站在自己视线里的Anne。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旗原看了看远处的场,没说话。Anne看着他,语气突然低落了下来:"是在完成晨课呢。"
"晨课?"
"因为被那个人拒绝而失去力量的心,觉得没有意义的心,需要独自面对自己,告诉它生存下去的意义。这样好好反省自己,难道不是印象最深刻的晨课吗?"
Anne说着,抬眼认真地望向面前的旗原,对她而言,这个人放在自己心里光是想想就已经知⾜了。她只是无法摆脫自己对他投⼊的情感,这么多年的坚持付出除了将它包含的⽇子以数据的形式累加之外,还完全被时间施以酵粉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她自己将它称为爱情。
旗原注视的地方,是一条通往北面艺术楼的僻静小路。当秋天的气息越来越重的时候,它两边的植物上的种子便会变得越来越密集,最后因为经受不住越来越重的寒意而纷纷逃离枝头。旗原像经历着年岁的变换一样感受到成长的痕迹,那些种子离去后的虚空几乎写尽了它的感伤,这情绪也一点点渗透到旗原的心里,让他一点点体会到了忧郁的柔和和锋利。
他俯⾝将地面上某片被踩过的,还留下了深深脚印的树叶拿在手上,直直地望着它,突然回过头来对⾝边的她说:"对不起,Anne。"
"不能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活,对吗?我还应该谢谢原呢。"
"…"
听到Anne说的话,旗原只是转过头来看看她,似是并不认同她的说法。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湖边来?"
"我们往吧。"旗原突然转⾝看着她,甚至不明⽩自己为什么要对她用刚才的措辞与语句。在他的內心世界里,对另一个人的念头向他展现的是另外的愿望,在没有得到那感情的响应之前,现在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这意味着什么。
旗原说出这样的话时,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更意外的是Anne,她问他:"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Anne的话好像又让他将努力抛开的念头重新拾了起来,旗原又渐渐感觉到心里的某个地方慢慢灼热起来。接着,他感觉到了那急促的呼昅。
"我先走了。"
因为担心Anne看到自己另外的样子,所以旗原选择了逃离她的视线。
"原,等一下。"Anne在他⾝后叫他。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我们往的事…"
"…"
他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Anne很长一段时间都站在那里。那个她从小一直悉的背影跃动着,蔵青⾊的外套慢慢幻化成大巨的深洞,如骤雨般带走了她思维中心的坚定立场,完全失去重心的天平彻底倾倒在旗原这边。
他知道自己为了摆脫脑海里那些纷的念头而冲动说出的话,已经牢牢印在Anne心里,无法收回。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旗原盯着讲台,脑海里全是七重上课时的样子。
如果七重一直以来就对自己没有产生过他一直所期待的感情,那她自然就不会在乎他和什么样的人往吧。不管那个人是谁,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他全都不在乎。
6.
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已经下了五场冷雨了。
几乎是程序式的,Anne会在众多从教学楼涌出的⾝影中搜寻旗原的影子,会在逛商场的时候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会主动要求他送她回家,会在远远看见他过马路的时候⾼兴地跑过去,也会在看到漂亮惹眼的小物件时嚷着要他买下来。每当这样的时候,旗原总是反地笑笑。即使是那时那刻的旗原,他的心仍然是残缺的,因为最核心的部分,在七重那里没有拿回来。
短暂的甜藌回忆好比是深夜列车上的明亮灯火,也好比是夜晚天际里的星光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惑着他,也在伤害着他。
"原。"
"嗯?"
"西餐厅还有座位,我们…"Anne说着拉了拉他的手臂,示意他往正经过的橱窗內看。年轻男女将有些厚重的外套脫下,轻松地坐着,面对面地谈。当旗原正准备将目光移开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
眼前的画面让他呆立在原地,怀疑、嫉妒和受伤的情感织成网,让他无法举步。
对旗原这些变化并不知晓的Anne,孩子气地用力拽他,直到将他拖到西餐厅里面。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不显眼的位置,直到被Anne拉着走到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口。
"原,怎么了?"
Anne说着,朝旗原一直注视着的方向看去,旗原这才急急地收回视线,跟着她一起上楼。
他坐着的地方,目光可以越过Anne的肩看到楼下的一切,七重和另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子面对面坐着,她脸上带着笑,她今天很开心。
她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笑过,旗原想到自己和七重之间的每一个画面:她在讲台上的样子虽然亲切,但同样严肃;在别的地方她会成为另一个人,却始终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虽然在回来的船上,她有一个时刻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却带着深深的伤感,像是随时会结束那一切一样,充満担忧…
Anne替旗原点了他喜的黑椒味牛柳饭和橙汁,给自己点了圣地煎饼和汤,然后从包里掏出新邮购的相机玩起来。她对着桌面上的餐具拍了好几张之后,便将拍摄对象从桌面的餐具上转移到了对面的旗原⾝上。
"Anne,别照我。"
"就这样,很好看…"
"Anne,别照了。"
不听他话的Anne依然任地举着相机,有些生气的旗原只好站起来伸手去拿她的相机。因为绊到餐桌角而没有站稳的旗原,直接朝前面的Anne摔了下去。
他的嘴碰触到Anne的脸,在没有任何屏障阻挡视线的空间里,这亲密接触的画面引起了周围人的嘘声,很多人都将目光转移到这里。猛然意识到这种状况的旗原,首先想到的是楼下对面座位上的人。他慌忙逃离那窘境,站好,第一时间望向七重坐着的位置,看到了那双愕然的眼睛。
她对面坐着的人见七重突然意外地望着另外的地方,连忙回头看。见两个人对视的表情,他便小声问她:"那个人是…"
听到他提醒,七重才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对她对面的人礼貌地笑笑。
"七重,那个人是…朋友?"
"是生学。"
"生学?"因为意外,所以特地转⾝又朝后面的楼上投去目光的男子,好似看出了些许端倪。他看着面前的好朋友,有些担心地问她,"七重,你是不是男朋友了?"
"没有…"
"真的?"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脑海里全是刚刚旗原吻着Anne的情景,心一下子被那画面打,然后是痛。一阵长过一阵的疼痛,让七重觉得心里⼲涩到好像正在被生硬地撕裂,她没有躲开的力气,只能让它们将自己呑噬。
七重无法再如同之前一样,与对面的储林平静地谈。她调整了一下⾝体的势姿,慢慢沉默下来。看了看发呆的七重,储林拿起面前的红酒杯,将剩下的酒都喝了进去。
30分钟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再认真地谈,哪怕是关于修平的话题,也从之前的悦愉中消失了。储林知道,她的这种变化是因为⾝后楼上的少年。储林没有回头朝楼上看,他望着眼前的七重,有些担心地问她:"七重,你没事吧?"
听到储林的声音,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七重这才意外地抬起头来,问:"还吃点什么吗?"
"七重,你真的…没事?"
"啊…没有。"
"七重,给修平打个电话吧,她总在念你。"
"好。"
"那我先送你回去,等下再回百杉。"
"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早点回学院吧,还那么远。"
"你确定你自己可以回去?"
"怎么不行?我们走吧。"
"好。"
当储林在前台结算账单的时候,七重侧⾝站在他⾝后,她的目光很快掠过二楼旋梯的位置,落在了旗原曾坐过的地方上。可他早已没有坐在那里了。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走动的脚步声。
七重将电视机打开,换到音乐台后,便没有再管它。她回到里面的房间,拨通了修平的电话。
"修平——"
"七重!你见到储林了吗?"
因为听到是七重的声音而忍不住⾼兴的修平,差点弄翻了桌面上的⽔杯。
"见到了。"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很好。"
"别说好,说你的意见啊。"
"能够让他知道你也爱他,就很好了…"
"七重…"
"嗯。"
"告诉我,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心情不好。"
"我没有。"
"别骗我。储林很担心你,还叫我打电话给你,不过你倒先打过来了。"
"我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那我挂电话了?"
"嗯。"
"好吧,晚——"
"修平!"
"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
"就像我们平时在一起时那样说啊。"
"修平…"七重在电话里告诉修平自己和旗原之间的事情。
"生学?你还真敢呢!你们已经往了?"修平在电话那头叫起来。
"他…有女朋友了。"想到晚上在西餐厅见到的一幕,七重突然觉得自卑起来。
修平松了一口气,说:"还好,趁早了断,你们本不可能的。"
"可是修平,我…"
"怎么了?"
"我…喜他。"
"你疯了吗?你会害了他的,你希望你们两个一起被赶出那所学校吗?"
"我希望他好。"
"就是啊。发现走远了赶紧回来就好,以前老师也这样对我们说过。"
"修平,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因为知道他爱你,你也爱他,却不能表达…"
七重说着,已经小声地菗泣起来。
听到电话这头的哭声,修平更加担心起来:"七重?听我说…"
因为所有种种与旗原有关的片段回忆,全部涌⼊七重的脑海里,她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边,将手中的电话也挂断了。
不到一分钟,她的机手响起来。
"七重?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
"就不能和我说吗?"
"修平,你相信真正的爱情吗?"
"相信。隆已经申请回国了,他是因为你才申请回来的。"
"当初是谁离开的?现在…已经晚了。"
"就因为那小孩?"
"他不是孩子。"
"可他比你小,小很多。"
"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觉得为难?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会…"
"修平,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正因为是好朋友,才不想让你钻牛角尖。"
"我没有钻牛角尖…"
"你在感情上的这些认识就是钻牛角尖!"
"可是,如果失去他我真的无法活下去…怎么办?"
"那个人…他是你的生学!"
"我…爱他…"
"那隆呢,他一直爱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你们那么般配,你们俩在一起才会幸福啊。"
"和隆?以前我以为那就是爱情,可爱情不是那样的。"
"我的大师,那你说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它给人的感觉…它会让人觉得难以自持…无法停止。"
"太深奥了。那你怎么对隆说?他怎么办?"
"他有自己的生活,他没有我一样会过得很好。"
"你和那个小孩…"
"修平!"
"对不起,七重,我是真的想祝福你和隆。可是,你如果决定了,无论那决定是什么,我也会支持你。"
"谢谢你,修平。"
"傻瓜,好了,睡吧,已经很晚了,别太累了。"
"嗯。你也是。"
"修平?"
"啊?"
"我可以爱他吗?"
"如果他真的那么好,你愿意为他失去其他一切的话…"
"谢谢你。"
"傻瓜,谁叫我是你的过滤器呢?"
"…"
将电话放下后,似乎得到了长久以来內心第一次释怀的七重,隐约看到了明亮的⾊彩。在自己和旗原之间的屏障,因为修平的最后一句话陡然消失。房间內的暖气让她觉得有些闷,于是她离开边,朝台走去。
从一个地方的夜⾊可以看出它的格,平静温和与谨慎敏感并驾齐驱,特立独行与深沉稳重相互牵制,才会让这座城市给人一种安详与谐和的感觉。人的內心呢,也是一样的吧。七重知道自己的內心无法平静下来,仅仅因为在西餐厅看到的画面,心就已经了,理不清了。
七重回想起修平在电话里说的话,她也有考虑,可每次都是內心的自私与偏执将她俘虏。她甚至想到就这样过完人生的10年、20年、30年,或者更久。
原来爱情是有毒的,它温柔、甜藌、充満惑,会用这些虏获那些望渴得到爱的心灵,然后将他们抛弃…
七重扶在台的保护栏杆上,厚厚的窗幔散发出灰尘的味道。她将头探出窗外,更加冰冷的空气紧紧地贴上她的面孔,她觉得冷,却没有退缩,反而将手也伸了出去,有些嘲嘲的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她的双臂。
她抬头看看外面深暗的天空,又低头望着这个至今还不悉的城市,忽然忆起上次去过的离理番路不远的旗原的家,那处住所犹如尘世之外的净土般让人向往。因为这些,七重的心里有一些说不清缘由的感慨,她趴在那里,开始在这个大巨的立体地图上寻找属于旗原的灯火,重温上次在一起的琐碎细节——
"这房子好别致呢。"
将旗原扶到沙发上坐好后,七重感叹着。
"是爸爸亲手设计建造的。"
旗原自豪的言语中却流露出惆怅和伤感。
"自己建造的?"
"嗯。"旗原用力点点头。
"好厉害!"
…
寒意让人更加清醒。
如果生病了,医生将大脑里出了问题的片取出来,调整区域比重,整理內容之后,重新放回去…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可以让医生将片里关于那个人的部分全部删除后,再放进去。那样,就不会难过了。
可是那样,她的人生当中就没有旗原这个人了。
想到这些,她突然觉得害怕。与永远不能与他有集的人生相比,现在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命运让他们相遇,关联,牵挂,拥有真正的爱情。尽管这爱情只有自己知道…
很偶然地,有细小如绒⽑般的⽩⾊小点飘落到她的手上,但很快便消失了。
七重抬头朝天空看,深暗的视线里什么也没有。她将手伸出去,不一会儿,又有那微小到很难感觉到的触觉,带着微微的凉意袭上来。
是雪。原以为从来都不会下雪的城市竟然飘落雪花了,这应该是冬天真正驻留人间的时候吧?
七重这样想着,脑海里是旗原一边说话一边对自己点头的样子——
"嗯。等到冬天的时候,我带你去!"
"冬天?"
"是的。因为冬天的星空很漂亮,而且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那种天寒地冻的感觉,所以人们一般都会在冬天去硇洲岛。据说,一般都会有意外收获的。"
"意外收获?"
"嗯。"
"是什么?"
"秘密,等你去的时候当地的人就会告诉你。"
"反正是会被告知的事情,不如现在就说吧。"
"不行,说了就不灵验了。"
"啊?真神秘呢!"
"那当然。据说很灵。"
…
他没有说的秘密是什么?
七重转⾝推开通往客厅的玻璃门,走进温暖的房间——
她为什么一直在等
你是否知道
因为那孤独的爱没有结果的爱
因为你离去后留下的伤疤
无法再经历一次无法回到当初
渐渐憔悴心伤
你问过她的心境吗所以
即使是谎言也请你对她说一次吧
让她放弃你离开你
就当不曾见过你
屏幕里跨地区的联合音乐节上,不知道名字的新人坐在舞台的一角,被人忽略地唱着歌,却将那些陌生的句子一字一字唱到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