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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王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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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仍推一个元首一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很随便,很任的把他推倒,因为我们是一个个喜新厌旧不守规矩的国族。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实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上地。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叠叠,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搁,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头摇‬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围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內,却无时无朝不尖锐的感觉得

  到。丛林外播音台那边,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人的明道:‮国美‬太空人登陆月球!港台‮际国‬贩毒私枭今晨落网!⽔肥处贪污案开庭。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満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糜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察警‬⽪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搁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候地一下,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撤尿的装撇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那一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校

  的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的机会。我们那个无‮府政‬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藻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感伤而又不兔稍稍自傲的叹息道:

  “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子?”

  据说若⼲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內,曾经栽満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面上,象是一盏盏明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府政‬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拔得精光,在池‮央中‬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的国土,凭空增添了许多娇饰的古香古⾊,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叹:

  “那些鲜红的莲花呦,实在开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年前,脫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湖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巳失踪,音讯俱杏。有的天折,墓上都爬満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却在五中、十中、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的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于是我们那些⽩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満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己这个老窝里来。”

  2

  昨天,台北市的气温,又升到了摄氏四十度。报纸上说,这是二十年来,最炎热,最⼲旱的一个夏天。整个八月,一滴雨⽔也没下过。公园里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那些棕搁、绿珊瑚、大王椰,一丛丛郁郁蒸蒸,顶上罩着一层热雾。公园內莲花池周围的⽔泥台阶,台阶上一道道的石栏杆,⽩天让太晒狠了,到了夜里,都在噴吐着热气。人站在石阶上,⾝上给热气熏得暖烘烘、庠⿇⿇的。天上黑沉沉,云层低得庒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团肥圆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树顶上,昏红昏红的,好象一只发着猩红热的大⾁球,带着⾎丝。四周没有一点风,树林子黑魁魁,一棵棵静立在那里。空气又浓又热又闷,胶凝了起来—般。

  因为是周末的晚上,我们都到齐了,一个挨着一个,站在莲花池的台阶上,靠着栏扦,把池子围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围,浮満了人头,在黑暗中,一颗颗,晃过来,晃过去,在绕着池子打圈圈。在幽螟的夜⾊里,我们可以看到,这边浮着一枚残秃的头颅,那边飘着一绺⿇⽩的发鬃,一双双睁得老大、闪着念的眼睛,象夜猫的瞳孔,在着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隐秘的私语,在各个角落,嗡嗡营营的进行着。偶尔,一下孟浪的笑声,会唐突的进发到浓热的夜空里,向四处滚跳过去。当然,这阵放肆的笑声,是从我们的师博杨教头那儿发出来的。杨教头穿着一⾝绎红的套头紧⾝衫,一个胖大的肚子箍得圆滚滚的在⾝前,一条黑得发亮的奥龙子,却把个庇股包得扎扎实实隆在⾝后,好象前后都接着一只大气球似的。杨教头穿来揷去,在台阶上来回巡逻,忙着眼大家打招呼。手中擎着一柄两尺长的大纸折扇,扇一张,便亮出扇面“清风徐来”扇底“好梦不惊”八个龙飞风舞的大字来。杨教头吁吁的叫着,笑着,一走动,⾝前⾝后的⾁⽪球,便颤抖抖,此起彼落的波动起来,很嚣张,很有架势。杨教头自己封为公园里的总教头。他说,我们这个老窝里,地上有几草他都数得出,在他手下调理出来的徒子徒孙,少说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挥舞着他手上那柄两尺长的折扇,一秆指挥捧似的,猛的戳到我们前来,喝骂道:

  “这起养的,师博在公园出道,你们还都在娘肠里头呢!敢在师傅面前逞強么?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们”

  有一次,小⽟穿了一件猩红翻领衬衫,一条宝蓝喇叭,脚下的半统靴,磕跺磕跺,在台阶上亮来亮去,很俊,很帅,很包。不知怎的却触怒了我们师傅,他伸手一招锁骨擒拿法,便将小⽟一只手扭到了背后去,冷笑道:

  “你这几轻骨头,在亮给谁看?在师博面前献宝么?可知道师傅象你那点年纪,票戏还去杨宗保呢!你的骨头有几斤,我倒要来称一称。”

  说着另一只手,在小⽟脖子狠狠一捏,小⽟痛得直叫哎哟,一连讨了二十个饶。我们的师傅杨金海杨总教头,在公园里确实是个很有来历,很有⾝价的人物。他是我们的开国元老,公园里的人,他泰半相识,各人的脾好恶,他通通摸得一清二楚。杨教头,手段圆滑,八面玲珑,面且背后还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替他撑,所以在公园里很吃得开。从前杨教头在中山北路六条通里几家酒馆饭店都当过经理领班,各⾊人等都应付过,见闻广博,路子特多,许多‮店酒‬旅馆都有他的眼线。哈罗哈罗,洋泾兵的英文,他说得出一大串,多得死嘎,⽇本话也能来几句,因此人又明他六条通,条条都通。

  据说我们师博杨教头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弟子‬。他老爸在‮陆大‬上还在山东烟台当地方官呢,跑到‮湾台‬却在台北桃源街开了一家叫桃源舂吃宵夜的小酒馆来,扬教头便在酒馆子里替他⽗亲掌柜。那时候,公园里的人,夜夜都去桃源舂捧场,生意着实兴盛了一阵。后来公园里的流氓也夹了进去,勒索生事,把‮察警‬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上门了,生意一淡,关门大吉。后来别人又陆续开了潇湘、香槟、六福堂,但通通不成气候。公园里的人,至今还是怀念着杨教头那家桃源舂。他们说,冬天夜里,公园里冷了,大家挤到桃源舂去,暖一壶绍兴酒,来两碟卤菜。大家薰薰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齐哼几支流行曲于,那种情调实在是好的。扬教头提起桃源舂,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舂么,就是个世外桃源,那些鸟儿躲在里头,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全安‬。我呢,就是那千手观音,不知道普渡过多少只苦命鸟!”

  后来杨教头跟他老爸闹翻了,跑了出来。原因是老头子‮行银‬里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一大笔。据说那笔钱,完全用在了我们师傅的宝贝⼲儿子原始人阿雄仔的⾝上。阿雄仔是山地郞,会发羊癫疯的,走着走着,嗤通就会倒下去,満嘴吐着⽩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马路上,一‮腿双‬让汽车撞断了,在‮湾台‬疗养院住了半年,花了几十万,是杨教头出的钱。阿雄仔⾝⾼六尺三,通⾝漆黑,膛上的肌⾁块子铁那么硬。一双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时候,他跟我们开玩笑,傻楞楞的伸出一双大手,抱住我们,‮劲使‬一搂。他的臂力大得惊人,吃他箍一下,全⾝的骨头都轧碎了似的,痛得我们大叫起来。阿雄仔最好吃,我们逗他,拿在他脸上晃一下,说:“叫声哥哥!”他便伸手来抢,咧开嘴傻笑,咬着大⾆头,叫道:“⾼⾼、⾼⾼”其实他比我们要大十几岁,总有三十了。每次出来,他跟在杨教头⾝后,手里总是大包小包拎着:陈⽪梅、加应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里塞,见了我们便扬起手里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们每人,他都分一点。有时杨教头看不过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记脑袋,骂道:

  “你穷大方吧,回头搞光了,我买狗吊给你吃!”

  “徒弟们,还傻站在这里⼲么?”我们师傅杨教头到我们堆子里来,一把扇子指点了我们一轮,喝道:“那些大鱼回头一条条都让三⽔街的小么儿钓走了,剩下几隔夜油条,我看你们有没有胃口要?”

  说着杨教头唰一下,豁开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风徐来”“好梦不惊”拼命扇动起来。原始人阿雄仔竖在杨教头⾝后,庞然大物,好象马戏团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着一件亮紫尼龙运动衫,崭新的,把他膛上的肌⾁,绷得块块‮起凸‬。

  “嚯,阿雄仔,你这件新⾐裳好帅,是老⻳头送给你的吧?”

  小⽟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膛,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想我们师傅,就拿阿雄仔来开胃,老⻳头是个六十开外的老⾊鬼,颈子上长満了牛⽪癣。公园里的人,谁也不理他,他只有躲在黑暗里,趁我们不防备,猛伸出手来,抓我们一把。有一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后我们师傅气得发昏,揪住老⻳头,打得臭死。

  “你他妈狗娘养的,你那一⾝才是老⻳头送的呢!”杨教头一把扇子戮到小⽟额上,骂道:“雄仔这件⾐裳么,你问问他自己,是谁买给他的?”

  “达达买给我的,”阿雄仔咬着大⾆头,痴笑道。

  “傻仔,在哪里买的?”

  “今⽇公司。”

  “多少钱?”

  “一百一”

  “他娘的,一百八!”杨教头一个响巴掌打到阿雄仔宽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来“啊呦,这个小贼,原来躲在这里——”

  杨教头发现老鼠畏畏缩缩躲在小⽟⾝后,抢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啐道:

  “你们快去拿把刀来,我来把这双贼爪子剁掉!这双贼手留来做什么?一天到晚只会偷摸狗!找死也不找好⽇子,我介绍人给你,要你去打炮,谁许你偷别人东西的?师傅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等人家‮警报‬,我先把你这个死贼揪进‮察警‬局去狠狠的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诉乌鸦,叫他把你吊起来打!”

  “师傅”老鼠挣扎着,仓皇叫道,一张瘦⻩的小三角脸,扭曲得变了怪相。

  “哦,”杨教头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讲情,乌鸦早揍死你了,钢丝鞭的滋味你还记得么?”

  扬教头扬手便给了老鼠两下耳光,打得老鼠的头晃过来,晃过去,然后又用扇柄戳了他两下额头,才带着阿雄仔,扬长而去。他那一⾝肥⾁,很有节奏的前后起伏波动着。

  “你又偷人家什么东西了?”小⽟问道。

  “我不过拿了他一支钢笔罢例,什么庇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那个死郞,讲好三百,只给了老子两百。“

  “哟,你什么时候又涨价了?三百?”小⽟诧异道。

  老鼠讪讪的例开嘴,忸怩了半天,才呑呑吐吐道:

  “他要来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细瘦的手臂,捞起袖子,露出膀子来。我们都凑过去看,藉着碎石径那边过来的荧光灯,我们看见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着三枚乌黑的泡疮。

  “喔呦,这是什么玩意儿?”小⽟用手去摸。

  “哎——”老鼠触电般跳了起来“别碰,好痛,是火泡子那个死郞用香姻头烧的。”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又搞这一套了,”小⽟指着老鼠的鼻尖说道“总有一天你撞见鬼,把你剁成⾁饼吃掉。”

  老鼠咬咬傻笑了两声,呲着他那一口焦⻩的牙齿。

  “小⽟,”老鼠低声恳求道“你去替我向师傅讲一讲,千万别去告诉乌鸦好不好?”

  “我替弥讲情,你怎么谢我?请我去看新南的《吊人树》吧?”小⽟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这个小贼,以后偷了东西,别忘记跟小爷分脏。”

  “没有问题,”老鼠例开嘴笑道,他低下头去,抬起手臂,瞅着他自己臂上那儿枚马黑的燎泡,好象很感兴味似的。

  小⽟去了一会儿,回来向老鼠说道:

  “师傅讲:暂且饶了你这条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严办!瞧瞧你那副德,提到乌鸦便吓得庇滚尿流!我问你,你到底怕他什么?是不是他那个东西特别大,把你的魂吓掉了还是怎的?”

  我们都大笑起来,老鼠也跟着我们笑得吱吱叫。乌鸦是老鼠的长兄,老鼠说,他自小便没了爹娘,是在乌鸦家里长大的。乌鸦在江山楼晚香⽟当保镖,脾气凶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里,整天让他拳打脚踢,象个小奴隶一般。我们问老鼠为什么不跑出来。老鼠耸耸肩,也讲不出什么理,他说他跟乌鸦跟惯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个客人一只手表,‮察警‬找到乌鸦家。乌鸦把鼠吊了起来,一三尺长的钢丝鞭一顿狠菗,打得老鼠许久伸不直,见了我们佝起背,歪扯着脸,笑得一副怪摸样。

  “阿青。”

  小⽟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裳。我跟着

  他,走下台阶,钻进那丛樟木林中去。

  “拜托,拜托,”小⽟抓住我的手臂,‮奋兴‬的央求道。

  “怎么样?又要我替你圆谎了?怎么请我吧。”

  “好兄弟,明天我带两个大芒果回来给你吃,”小⽟笑道。“回头老周来找我,你就说我阿⺟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摇手笑道“上次也是说你老⺟有病,他还信么?”

  “管他信不信!”小⽟冷笑道“我又没有卖给他。懒得跟他吵罢咧”

  老周是小⽟的⼲爹,两个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乡开了一家染织厂,手头还很宽,一天到晚给小⽟买东西上个礼拜,老周才送给小⽟—只精工表,小⽟戴着那只精工表到处亮给人看:“是老周买给我的!”我问小⽟,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却吁了一口气,叹道:“老头子对我不错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小⽟搬到中和乡跟他住,小⽟不肯,只答应一个礼拜去三四天。小⽟是匹小野马,老周降不住他,两人常

  常为了这个吵架。

  “这次又是个什么新户头啦?”我问道。

  “告诉你,千万替我保密,是个华侨。”

  “嘿,拜华侨⼲爹了呢!”

  “师傅告诉我,是从东京来的,本省人,据说很神气,我这就到六福客栈去见他去。”‘

  小⽟说着,蹦蹦跳跳便往树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头向

  我叫道:

  “老周那里千万拜托”

  树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经给叮起好几个包了。我抓着庠,往外走去,突然⾝后有—只手,搭到我肩上。

  “谁?”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却看见吴敏那张脸,在幽暗中,好象一张飘在空中的自纸一般。

  “是你吓!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下中。”吴敏的声音微弱,颤抖。

  “你这个家伙,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刚才老鼠告诉我,你跟小⽟到这里来了。”

  我朝莲池那边走去,吴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

  “不要到那边去好么?人那么多。”

  我回转⾝,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灯,紫⾊的灯光,照在吴敏脸上,好象涂了一层蜡一般,惨自惨⽩,一点⾎⾊也没有。他那张原来十分清秀的面庞,两腮全削下去,一双乌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举起手,去擦额上的汗,我发觉他左腕上,仍然系着一圈纱布绷带,好象戴着一只⽩手铐似的。那天吴敏躺在台大医院急诊室里,左手腕上,割下了两寸长的一道刀痕,鲜红的筋⾁都翻了出来,淌得一⾝的⾎。吴敏没钱不出保证金,医院不肯替他输⾎。幸亏我、小⽟、老鼠我们三人及时赶到,一个人输了五百cc的⾎给他,才保住了他一条命。他见了我们两只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却气得蹦跳,骂道:

  “你妈的,这种下作东西,为什么不去跳楼?摔死不⼲脆些?还要小爷来输⾎!”

  吴敏割腕的前一天,还到公园里来,见到我们,说道:

  “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说时,笑笑的,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小⽟接口道:“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来替你烧纸钱。”‘

  谁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鲜⾎淋淋。

  “阿青——”吴敏嗫哺的叫了我一声,我们在博物馆石阶上,背靠着石柱坐了下来。

  ‘“恩?”我望着他。

  “你能借点钱给我么?”吴敏一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

  我伸手到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张绉瘪瘪带着汗臭的拾元钞票来,递了给他。

  “就是这点了。”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甚不向师傅去讨?”

  “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了,”吴敏⼲笑了一下“住院的钱都

  是他垫的,一万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

  钱的⼲爹,替你还债吧“我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自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

  半晌,幽幽的问道: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吴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住在张先生家,我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膊,一双光⾜,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搽,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得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漆⽪⾼靠背的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容厅正面墙有一座⾼酒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

  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脚下级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象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象藌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

  “小精怪,你那嘴巴那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杀自‬了。”

  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

  “哦——”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菠萝甜藌藌

  菠萝就象你

  萧勤快也折了过来,——庇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昅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

  问我道:

  “吴敏‮杀自‬,你来找我⼲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健的男人,鼻梁修,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鬃脚微微带着一丝花⽩。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得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接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的时候,在我耳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服来。那是几件发了⻩绉成一团的內⾐,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満脸得⾊。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服拿出来,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净,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菜,常挨骂。后来看食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瓣鲤鱼跟峨媚的差不多了。“我⾼兴得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一”

  吴敏的声音从黑睹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

  “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年⾼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傅杨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耋,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他找孩子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魇,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影片,嫌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海上‬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舂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好象一尊喜佛。他对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他那儿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蔵蔵,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弟子‬的大‮生学‬;那几个还来不及脫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裁铺、⽪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満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嘹明的话:“⾁体,⾁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发⽩眉,睁着他那双老⽑的眼睛,満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舂鸟,在‮夜午‬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舂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舂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舂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论望焚练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狂疯‬的心,到了‮夜午‬,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瓜,开始四处?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大巨‬无比充満了爱与的梦魇。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不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给‮望渴‬企求、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材⾼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后凑近我耳低声指示道“我看见他跟了你‮夜一‬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裸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人的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我⾝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候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嶙峋的瘦骨,一往外撑起。他⾝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象全⾝的肌⾁都⼲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烧焚‬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我们到圆环去。”

  3

  瑶台旅社二楼三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懊热异常,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热燥‬的。

  在黑暗中,我们⾚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旁,一⾝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耝呢,你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助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里,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夜午‬,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上,我们⾚裸着⾝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聇顾忌,将我们那颗⾚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梁,嘟嘟哝哝,讲了‮夜一‬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跟了他三年,情同⽗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种暗恋,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靶、拿运动衫,用⽑巾给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天比赛烈,大家情绪紧张。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了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来,他就‮望渴‬着‮摸抚‬,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源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说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竟呜鸣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胆跳。那晚下着大雨,雨⽔在窗玻璃上婉蜒的流着。对面晚香⽟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亲下葬了。”

  “恩?”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菗一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府政‬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回来”他昅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国美‬回来的,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楼大厦,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播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鹭鸶,小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道,⽩纷纷的便飞了起采。在‮国美‬这么些中,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鹭鸶。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没有⽩鹭鸶。

  小弟,有一首‮湾台‬童谣,就叫《⽩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鹭鸶

  车粪箕

  车到溪仔坑——

  他突然用‮湾台‬话轻轻的哼了起来,《⽩鹭鸶》是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他是一个‮湾台‬孩子。我仍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湾台‬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国美‬留‮生学‬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前,我⽗亲从‮港香‬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把我送到⾼雄,搭上了一只⽇本邮轮,那只船叫⽩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昅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

  “我⽗亲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

  来!“所以,我等到我⽗亲过世后,才回到‮湾台‬,我在‮国美‬,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o广东人把‘吴’念成‘恩,’所以那些‮国美‬人都从鼻子限里叫我‘恩,恩,恩,——”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不知道为什么我⽗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在‮国美‬,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现在回到台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死了,王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随⾝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国美‬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应聘出国,到旧金山‮人唐‬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満街都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昅了一⽇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前的痰盂里,然后双手梳到脑后,仰卧到上。

  “是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处回“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谁也找不着你。我就在那些摩天大楼的影下面,躲蔵了十年,常常我蔵⾝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央中‬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约也有公园么?”

  “怎么没有?那儿的‮央中‬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宮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体却挂在一裸树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孩子,⾝上给戳了三十几刀”

  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国美‬到处都是疯子。”

  “‮央中‬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央中‬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大概总有七八十个吧。有几个‮人黑‬,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里啾啾的着,好象一群⽑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人黑‬,跪在地上,抖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夜一‬工夫,我觉得我手臂上的⾁,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我跟那些‮国美‬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上的⾁,象头⽪屑,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直流——”

  “奥,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腥味。”

  “哎,”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上,⽑⽑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察警‬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海⽔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笑眯眯的哄我呑下去,我猛—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房上,叫道: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掀到地上去。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巳过了,‮央中‬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了一包面包⼲,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里。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漉漉的浸在汗⽔里。窗外圆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来。兜卖海狗灾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极温馨的‮湾台‬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鸣呜咽咽,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奥,那些莲花么?听说市‮府政‬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费摘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的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梳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在我⾝上滚动起采,那样急切,那样強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失望的问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什么东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叽叽臭熏熏的窄巷,投⾝到园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満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腻猪头⾁的夜市中。我妨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望着那一排倒钩着油淋淋焦⻩金亮的⿇油鸭。突然闻,我感到一阵‮烈猛‬的饥饿。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汤。咕嘟咕嘟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汤,直灌了下去,烫得⾆头都⿇了,额上的汗⽔,簌簌的泻下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翅膀,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昅光了。我的肚子鼓得的,可是我的胃仍旧象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満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悉悉嗦嗦,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不剩。结账下来,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那么多钱。刚才他把⽪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绘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紫⽩⾊的荧光灯,一路静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踏步在行人道上,我脚上打了铁钉的⽪靴,击得人行道的⽔门汀磕、磕、磕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带松开,将⾝上透了的衬衫扯到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的汗⽑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満⾜,以及过度満⾜后的一片⿇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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