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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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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王爷是个老可爰!”小⽟喜孜孜地告诉我道。

  这几晚小⽟都跟我回锦州街丽月那里去睡,我们冲完澡,坐着菗烟闲聊的当儿,小⽟就兴⾼采烈地大谈龙船长一生的传奇故事。丽月把安乐乡称做“⽔晶宮”她说我们这些“玻璃货”都升了格,涨了价,变成“⽔晶玻璃”了。她一直嚷着要加我们的房租,她指着小⽟笑道:

  “⽟仔,你好运气,在⽔晶宮里又遇见了海龙王,我看你快要成仙了!”

  小⽟说龙王爷是宁波人,从小便跑到‮海上‬⻩浦滩头去混生活。后来一个犹太佬看上他,教了他一口洋迳滨英文,把他推荐到一艘外国船上去当仆欧,十八岁便下了海。那条船叫“康悌浮弟”是一条来往‮海上‬
‮港香‬意大利豪华邮轮,派头大得唬人。龙王爷说他在船上饭厅伺候那些老爷们时,是穿着燕尾礼服的,而且还戴上⽩手套,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漆⽪鞋,走起路来喀噔喀噔响—一我想不出龙船长穿了燕尾礼服的模样,不过他块头大,大概也神气吧——而且菜单上一道汤就有十几种名式,都是法国字,有些‮海上‬财主,到船上去开洋荤,连点两三道汤,也是常有的事。龙王爷在“康悌浮弟”上熬了几年,船上的规矩全学会了,便跳槽到了那条有名的鬼船“太平轮”上去当三副,才上去一年,‮海上‬便了。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太平轮最后一次从‮海上‬航行‮港香‬,船上挤満了‮海上‬有钱人,有些绑了一⾝的钻石美金。哪知道“太平轮”一出港,便触了礁,沉到了海底去,船上的乘客,无—生还,那些‮海上‬有钱人带着他们的⻩金珠室,都真的去见了海龙王——只有龙王爷一个人逃过了死门关。

  “为什么?”我和丽月不噤齐声问道,小⽟満脸得意⾊卖了一阵关子,说道:

  “开船的前一刻,龙王爷在甲板上正在指挥⽔手运货,突然脚下—滑,好象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一摔下去,头便碰在铁栏杆上,撞得他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等他安了神睁开眼一看,甲板上那些⽔手,一个个的头都不见了。”

  “⽟仔!”丽月指着小⽟正⾊道:“鬼月才过,深更半夜,你少来编这些鬼话。”丽月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她每次梦见她死去的老爸,总要去买香烛冥钱,大烧一轮。

  “真的嘛!”小⽟笑嘻嘻说道“是龙王爷说的么,他说那些⽔手穿着⽩制服的⾝体,一个个还在走动呢!他感到一阵恶心,胆⽔都吐了出来,所以才临时下了船,逃过了那次大难。”

  “我看你说得眉飞⾊舞,⼲脆你也跟了你那个龙王爷上船出海,去见那些无头鬼去!”丽月说着倏地立起⾝来,悻悻然走出了我们的房间,我跟小⽟都拍手大笑起来。自从丽月把小弟撵走以后,我对她一直心怀不満,有时也会借故给她一点难堪。我看见小⽟作弄她,不噤感到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意。

  “小⽟,师傅该颁奖给你了!”我和小⽟熄了灯,一齐躺下后,对小⽟说道“你这几天猛灌龙王爷的魂汤,把老龙得昏陶陶的,我看你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就还差没去舐他的卵泡!”

  “他要我舐我也⼲呀!”小⽟说道。

  “你那么下作?”我笑道“龙王爷给了你什么好处了?”

  “你懂什么?”小⽟冷笑了一声“你知道这个人有多重要?”

  “师傅要他替咱们带私酒吆。”

  “私酒不私酒,与小爷卵相⼲!”小⽟猛然翻过⾝来“阿青,我跟你说,这个老龙头,可能就是我命中救星了!”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啦?”我知道小⽟工心计,专门钓大鱼放长线。

  “时机还没到,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个驴头听的,”小⽟⼲脆坐起⾝在黑暗中,摸出了香烟、打火机,点起烟来“我昨天早上到‮华中‬烹饪学校去报名,参‮速加‬成班三个星期就领到证书了。今天上午才去上第一课,刀工,切、剁、片、削,全试过了。‮考我‬考你,牛肚子怎么切?直切还是横切?”

  “直切吧。”

  “蠢材!”小⽟咯咯地笑了起来“直切就咬不动了。今天我们还学做了一道菜:⽔晶。我们老师尝了一轮,直夸我做得最⼊味。我没告诉她:咱们是⽔晶宮里出来的,当然会做⽔晶喽!”

  “你学烧菜⼲什么?”我也坐了起来。

  “学个一技之长有什么不好,”小⽟把手中的香烟递给我“等到年老⾊衰,没有人要了,就去替人家烧饭去。老实告诉你吧,阿青,龙王爷的翠华号要招一名二厨——”

  “罢、罢、罢,”小⽟还没说完,我便止住他道:“你这么个金枝⽟叶的人儿,船上那种苦是你吃得了的?我看上船就让那些烂⽔手奷掉了!”

  “妈的,说你不生,”小⽟有点发急了“你等小爷说完再放庇也不迟。小爷是什么人?服侍那些烂⽔手么?前晚,龙王爷无意透露翠华号原来那个二厨失踪了,是在东京跳船的。我一听,差点昏了过去,赶快拿话套他,他说跳船的事常发生。东京新宿有一家‮华中‬料理大三元,老板就是翠华号的跳船三副。阿青,别人会跳,我不会跳么?我到了东京,比谁都跳得快!”

  “啧、啧,”我叹息道“小⽟.你还没有死心呵?原来还想做你的樱花梦哪!”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为什么要死心?”小⽟嚷了起来“我的人死了烧成灰,这个心也不会死!就是变了鬼,我也要飞过太平洋去的!不错,上回成城药厂的林祥,没能带我去成⽇本,叫我伤了好一阵心。你以为我就那样算了么?我不讲罢咧,我心里天天在转念头,一旦有机会,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吓不住我王小⽟,上船吃点苦算什么?我下午去了三重,见到我阿⺟,都跟她说了。她说:‘你现在有份工作,不好好做,又起那个怪念头,万一跳船不成,给⽇‮府政‬抓去关起来,怎么办?’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完了她却褪下她腕上那只宝贝金镯头来,那是我那个死鬼阿爸资生堂的林正雄在东云阁追我阿⺟的时候,给她的定情礼,镯头內侧刻着我阿⺟王秀子及我阿爸的⽇本名字‘中岛正雄’。我阿⺟把那只金镯头塞给我,她说:‘你去成东京,万一找到那卡几⿇,你把这只镯拿出来,他就会认你的。如果找不到,卖掉当路费回来,免得流落在外国。’”

  小⽟兴⾼采烈讲了一大堆计划,好象明天就要跳船了似的。

  “阿青,”我们说完话,睡下了,小⽟又推醒我。每次他来跟我睡,都闹得我睡眠不⾜。

  “什么事?你跳船还不够,难道还要去跳海不成?”

  “下个月我要到台大医院去割盲肠去。”

  “最好连大肠小肠一齐割掉,”我没好气地说,可是却又耐不住好奇起来“为什么要割盲肠?”

  小⽟叹了一口气,说道:

  “龙王爷说的,翠华号新招的船员,通通要先割盲肠。因为怕上了船,万一害盲肠炎,没有人会开刀。”

  10

  傅崇山傅老爷子家的老女佣吴大娘上菜的时候滑了一跤,右腿骨节脫了臼,送到医院里接骨上了石膏,要休养一个月,她那当军人的儿子便把她接回家里去了。傅老爷子打了单,切家务便得自己动手。我们师傅去探望老爷子,看见傅老爷子正在客厅里擦地板,他蹲在地上,驼背⾼⾼拱起,双手揪住抹布抖簌簌地来回擦,累得一头的汗。师傅赶紧把傅老爷子搀了起来,向他建议,找一个人,暂时顶替吴大娘,师傅提了我,说我老成。傅老爷子起初不肯,后来师傅又编说我给房东撵了出来,正找不到地方住,求傅老爷子暂且收容,傅老爷子才答应了。丽月倒没有撵我,但却把房租加了一倍,伙食也加了三成。丽月纽约吧里一个姊妹淘倒会,倒掉丽月两万块,丽月心疼得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而且阿巴桑吵着加薪,并且威胁要离去帮“‮国中‬娃娃”的露露做厨娘,一连串破财的事,弄得丽月情绪极恶劣。加房租的时候,很不客气地对我说过:“你要嫌贵,就搬走好了。”当我把迁⼊傅老爷子家的消息告诉丽月时,她倒反而有点过意不去,叫阿巴桑做了几味我素⽇爱吃的小菜,把小⽟也叫了来,替我饯别。她舀了一瓢酸菜炒鱿鱼,搁在我碟子里,说道:

  “你要凭良心,阿青,你在这里,丽月姐没有亏待你,你现在有了好去处,莫要过河拆桥,出去尽说丽月姐的坏话!”

  “怎么会呢?”我连忙笑着分辨道“你不信问小⽟,背后我总是说丽月姐是个大好人!”

  “阿青说,丽月姐是我们的观音妈!”小⽟笑嘻嘻响应道。

  “我不信!”丽月噗哧一笑“两个小玻璃,串通好了的。阿青这么急急忙忙搬出去,一定是心里怨我了。要不然,最近怎么老跟我过不去?”

  “丽月姐把人家的命子弄走了,怎么怪他怨你?”小⽟抢着说道。

  “什么命子?”丽月诧异道。

  “你把他那个小神经郞赶走了,他伤心得要命!”

  “啊呀,”丽月喊了起来“那个小神经,连屙屎屙尿都不会,撒得—屋子。而且又伤了我们小強尼,那种东西,能留的么?阿青有什么本事?养得活那样一个⽩痴仔?”

  “你不要听小⽟胡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搬出去,完全是为了傅老爷子。他现在一个人,没有人照顾,⾝体又不太好。傅老爷子救过我们出牢,现在去陪陪他,也是很应该的么。”

  丽月瞅着我,点头叹道:

  “看不出你这么个玻璃货,还有点良心。”

  我把搁在底小⽟那只破⽪箱拖了出来,将小⽟的东西统统抖出来堆在上,自己那些⾐服什物,胡往里一塞,箱子的锁坏了,关不上,我向阿巴桑要了一卷⿇绳,将破⽪箱捆绑起来。阿巴桑又替我找来了一个网袋,将我的面盆、漱回盂、两双旧鞋子,都网好,袋口打一个结,挂在我左手臂上。丽月怀里抱着小強尼,送我到门口,她用手举起小強尼一只⽩胖的膀子摇了两摇,教他道:

  “Bye一Bye一叫舅舅Bye一Bye一”

  “Bye—Bye一”小強尼突然咯咯地尖笑起来叫道,他那一双绿玻璃球似的眼睛眨巴眨巴,也在笑。

  “Bye一Bye一”我也噤不住笑了。

  11

  傍晚我把两件破行李先运到傅老爷子家,暂时搁在玄关,再赶去安乐乡去上班,师傅放了我两个钟头假,十点钟就让我先走。

  傅老爷子一直在家里等候着,我回去后,他叫我把行李搬进房里。那间房紧靠着傅老爷子自己的卧室,六个榻榻米大,铺桌椅都是齐全的,上垫了草席,连被单枕头套也好象刚换过,房间打理得异常整洁,我从来没有住过这样舒适象样的一间卧房。自从离家以后,在锦州街那间小洞⽳里蜗居了几个月,总觉得是一个临时凑合的地方,从来也没有住定下来,何况常常还不回去,在一些陌生人的家里过夜,到处流

  “这就是你的睡房了,”傅老爷子跟进来说道“这间房别的没有什么,就是窗口朝西,下午有点西晒——我把一面竹帘子找了出来,明天你自己挂上吧。”

  傅老爷子指了一指一卷倚在窗下的竹帘子,帘上的绿漆都已剥落,大概很旧了。他又驼着背吃力地弯下⾝去,从下掣出一只盛蚊香的磁盘子,盘子里的铁⽪架上放着一饼三星蚊香。

  “园子里有⽔池,蚊子多,晚上‮觉睡‬,你把蚊香点起来,”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遭,东摸摸,西看看,似乎挑不出什么⽑病了,才对我说道:“你先住进来,如果发觉还缺什么,再向我要好了。”

  “老爷子不必心,”我赶忙应道“这个房间太好了。”

  傅老爷子走到那张书桌前面停了下来,书桌上摆着一套英文书,一只收音机,一个闹钟,还有一架铜制的⾼炮模型。

  “这本来是我的儿子傅卫的睡房,这些东西都是他留下来的——”傅老爷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丘的背一直向着我,他那颗⽩发苍苍的头,庒得低低的,伏到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说着他又颤巍巍的,蹭到壁橱那边,拉开纸门,半个壁橱里,都挂満了⾐服。傅老爷子捞起一两件,查视了一下,自言自语说道:

  “该拿出去晒一晒,都发霉了。”

  他回头朝我打量了一下。

  “你的⾝材倒跟傅卫差不多,这些⾐服你可以穿。”

  “用不着了,”我赶忙推辞道“我自己有⾐服。”

  “冬天的也有么?”傅老爷子问道。

  我一下子语塞,支吾了两句,我的破⽪箱里,只有几件单⾐。傅老爷子从⾐挂上卸下一件人字呢咖啡⾊的西装外套,要我穿上试试,我把外套穿上,傅老爷子啾了我半晌,唔了一声。

  “还合⾝,就是袖子长了些。他的⾐服,我都送给别人了,就还剩下这几件,过个冬,也够了。”

  我看见壁橱还挂着一袭草绿⾊的耝呢大⾐,一件黑⾊⽪夹克,还有几件旧⽑⾐,大概很久没有人穿,透出一股強烈的樟脑味。我把西装外套挂回原处,傅老爷子把壁橱门仍旧拉上,然后引着我回到客厅里去。

  “阿青。”

  我们坐定后,傅老爷子端起搁在茶几上的一杯茶,啜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唤我道。

  “你搬了进来,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一样,不必太拘束。”

  “谢谢老爷子。”我应道。

  “杨金海跟我再三提起,说你很老成,可以搬进来给我做伴。吴大娘年纪大,那一跤摔得不轻,一下子恐怕好不了。近来我的⾝体也不大好,重事劳累不得,你来了,正好可以帮帮我的忙。”

  “老爷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好了。”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烦事,”傅老爷子微笑道“就是烧两餐饭,打扫庭院一些家务,不知道你做不做得惯?”

  “从前在家里,也要帮着⽗亲做家务的,”我解释道“只是饭烧得不太好——”

  “不要紧,”傅老爷子笑道“我吃得耝淡,每餐两样,青菜⾖腐就够了。”

  “青菜⾖腐,倒还会炒。”我也笑了起来。

  “听说你也是军人‮弟子‬呢?”傅老爷子沉思半晌抬头问道。

  “我⽗亲从前在‮陆大‬当过团长的——不过,到‮湾台‬来给⾰了职,因为他被俘掳过——”提到⽗亲,我又不自在起来,说话也开始有点口吃了。

  “他是哪个兵团的,你知道么?”

  “我搞不大清楚,”我‮头摇‬道,⽗亲曾经提过的,不过他提到他那个兵团抗⽇的光荣历史,总是动得口齿不清“我只记得他说过他们的兵团司令是章淦。”

  “哦,是章淦兵团,”傅老爷子点头道“那个兵团是川军,抗战的时候,很有表现,长沙那一仗打得很好。”

  “‘长沙大捷’⽗亲还受过勋呢,”我突然记起⽗亲那只小红木箱里锁着的那枚生了铜锈的宝鼎勋章来。

  傅老爷子却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那个兵团,后来运气不太好。”

  “⽗亲说,连章司令也被俘掳了。”

  “是的,整个兵团覆灭了。”傅老爷子感慨地叹道。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傅老爷子转了话题。

  我告诉他⺟亲跟弟娃已过世,只剩下⽗亲一个人。

  傅老爷子一双铁灰的寿眉紧皱在一起,说道:

  “杨金海告诉我,好象你们⽗子有点不合——”

  我的头垂了下去,避开了傅老爷子那双一直淌着泪⽔矇的眼睛。

  “你⽗亲,一下子在气头上,过些时,等他气消了,你还是该回去看看他。”

  我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傅老爷子立起来,走到我的⾝旁,拍了一拍我的肩膀。

  我冲完澡,回到房中,把带来的两件破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将蚊香点了起来,熄灯上,书桌那只萤光闹钟已经到十二点半。或许是换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难⼊睡。窗外大概就是那个浮満了葫芦花的⽔池子,不停传来嘎嘎的蛙鸣。隔壁傅老爷子大概也睡得不安,我听见他起⾝两三次,去上厕所,他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我记得在家里夜半三更也常常听到隔壁房⽗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因为板壁薄,⽗亲房中的动静,我躺上,听得真切。⺟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上一下跳起来,好象中了魇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象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地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听着⽗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

  12

  一觉醒来,已经快十一点钟,我赶忙起⾝胡穿上⾐服,匆匆走出房间。傅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看报纸,他⾝上穿得很整齐,外面罩了一件深蓝对襟夹背心,好象准备外出的模样。

  “我看你睡得很甜,没有叫醒你。”傅老爷子放下报纸,对我微笑说道。

  “不知怎的,一下睡过了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昨晚矇里去的时候,恐怕都快天亮了。

  “我清早出去散步,在巷口那家西点铺买了两罐克林粉回来,你去冲一杯来喝吧。粉就搁在冰箱上头,暖⽔壶里有热开⽔。”傅老爷子仔细地待道。

  “老爷子也要喝一杯么?”

  “我不喝那种东西的,”傅老爷子摆手道“时候不早,就要吃中饭了。”

  “中饭我来做。”我赶忙接口道。

  “咱们随便点吧,吃面条好了。冰箱里还有几碟剩菜,是你们师傅送过来的,回头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这就去烧⽔煮饭。”

  “不急,”傅老爷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粉再说。”

  “好的。”我应道。

  我去开了一罐克林粉,用热⽔浓浓地冲了一杯。从前在象里,隔壁巷子⻩婶婶有时候会送一罐粉给我们,那是公家配给的脫脂粉,据脫是美援的。⽗亲不喝,都是我跟弟娃两人吃掉。脫脂的味道很差劲,淡淡的,没有什么香。克林粉大不柑同,是正宗‮国美‬贷,不放搪,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粉,发觉傅老爷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

  “吴大娘那个老太太,东西收得真紧,我总找不到。”傅老爷子佝着背踮起脚,吁吁地去开碗柜,一面嘀咕道。

  “让我来,老爷子。”我赶紧跑过去,把碗柜打开。

  “我记得她把面条放在最⾼一层。”

  我伸手去碗柜最上层,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面来。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蔵在那个上头,蟑螂有翅膀,要飞还不是飞上去?”傅老爷子笑道。

  我烧了⽔,把面放在锅里。又把冰箱里的几碟剩菜拿出来,在扁锅里翻炒了一下。面煮好捞起来,盛到碗里,又洒了几滴⿇油酱油。

  “看你这个样子,从前大概是下过厨房的。”傅老爷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里,⽗亲上班,是我烧饭的时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学。”我也笑道“⽗亲也爱吃面条,我们常吃担担面,辣子花生酱一拌就行了。”

  我跟傅老爷子两人在厨房里一张小饭桌坐下,一同共进午餐。傅老爷子告诉我,下午他要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帮忙照顾育幼院里的那些‮儿孤‬,他说灵光育幼院的院长找了好几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里去义务帮忙。这些老人大多是‮陆大‬人,有的儿女留在‮陆大‬,有的儿女早已长大离开了。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神有所寄托。

  “我也是三年前才开始到灵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爷子吃完面,我奉上一杯热茶,他啜了两口,缓缓地说道“他们的院长到处募捐,把我们几个人请到育幼院去参观。那些孩子都养得活活泼泼,蹦蹦跳跳,很讨人喜。可是我却在一个角落,发觉了一小畸型婴儿。他没有手臂,⾝上穿的⾐服两截空袖子垂下来,甩。那时他只有三岁,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我看见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为没有手臂,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爬不起来,急得一脸通红。我赶忙过去,把他抱起,他一头撞进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象把一肚子与生俱来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似的。院长告诉我,那个畸型儿是个弃婴,襁褓里就给他⽗⺟丢弃在育幼院门口。不过那个婴儿特别奇怪,生下来就没有手臂的。我可怜他,当场就捐了一万块,特别指定给那个畸型儿。”

  傅老爷子那満布苍斑的脸上,漾起一抹悲悯的笑容来。

  “说来也奇怪,回家后,我却老忘不了那个畸型儿。在育幼院里,院长把那个畸型儿的袖子捞开给我看,两个肩膀光秃秃的,好象手臂让人家斩断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秃秃的肩膀,心里就难过。过了两天,忍不住又到灵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没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傅老爷子‮头摇‬微笑立起⾝,走到客厅门口,从门背后,掣出了一藤拐杖来,驼着背踱向玄关。我送他出大门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他本来没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赐。”

  13

  我在傅老爷子家,做了一个下午的杂事。打了一桶⽔,把客厅的地板擦亮,厨房的炉灶洗⼲净,垃圾倒掉,才换上制服,到安乐乡上班。师傅见了我,面就训了一顿:

  “我把你荐到傅老爷子那里,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你也要争口气,这一回无论如何莫让师傅再丢脸。你在老爷子那儿有吃有住,天堂似的。自己也要识相,少年家勤快些,多做点事,⾝上不会去块⾁的。”

  “人家刚才擦好地板,洗完厨房才过来,师傅不信,去问老爷子看,中饭还是我下厨烧的呢!”我笑着答道。

  师傅把嘴一撇,说道:

  “新开张的茅司三天香!你刚过去,想表现,做些表面功夫也是有的。我是要你拿出真心来,好好服侍那个老人家,晚上莫睡得那么死,老爷子叫唤,也听着些。”

  “知道了,”我应道“师傅让我先试一个月,我犯了什么错,再来说我也不迟。”

  “你莫得意!”师傅喝道“要是老爷子有半句怨言,我自然把你换掉。”

  “换掉他,我去代替!”小⽟笑者接嘴道,他在酒吧台后面用一块⽑巾在揩拭酒杯。

  “你么?”师傅嗤笑了一下“你那些花花巧巧的言语举动,只有去哄哄盛公那个老花蝴蝶儿。傅老爷子是正经人,用不着你那一套。”

  “师傅此言差矣!”小⽟笑道“我正经起来,比谁都还正经,师傅没看见罢咧!我要去服侍老爷子,只怕比他的亲儿子还要孝顺呢!”

  “此刻你另有重任。我问你,龙船长那里的消息,你替我打听好了没有?”

  “没问题,师傅。龙王爷说他们公司经常有几条船泊基隆。上个月还有一条在基隆外港把两箱红牌威士忌踢到海里去。货是不会缺的,下一次有船进港,龙王爷说他替我们留意就是了。”

  “一有消息你就先告诉我,我来和老龙谈价钱。”

  师傅又督促吴敏把烟碟烟缸洗刷⼲净,点了一下,却少了一只葡萄叶形的磁烟碟。吴敏承认,是他失手打破了。

  “三十五块一只,你赔出来就是了!”师傅瞧也不瞧吴敏一眼,径自走到后面,豁瑯一下,把厕所门打开。

  “老鼠呢?”师傅在里头喝道。

  “老鼠今天还没来上班。”小⽟在外面大声答道。

  师傅气冲冲地跑出来,一行骂道:

  “回头那个死贼来了,我就把他丢到厕所尿池子里去,活活溺死!厕所塞住了,也不来报告。里面臭气冲天!咱们安乐乡这块招牌也要让他给砸掉了呢!”

  安乐乡的自动门轰隆一下打开,老鼠一头便撞了进来。师傅赶上去,正要举起扇子,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们每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老鼠怀中紧紧搂住他那只百宝箱,走一步,晃两下,好象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上却簌簌地抖成了一团。

  “老天爷!”师傅叫了起来。

  老鼠⾝上那件⽩衬衫给撕的丝丝缕缕,破了好几处,前印着斑斑⾎迹。老鼠整个脸都变了形,两片嘴肿得乌紫,翻了起来,左眼鼓肿,象只烂了的朱砂李,眯成了一条,鼻梁也肿得宽了一倍,一张脸青红紫,都是伤痕。我们一伙儿都围了上去。老鼠两片厚肿的嘴开翕了几下,牙关上下直打战,迸出嘶嘶的声音来。

  “乌鸦——乌鸦——乌鸦——”

  老鼠那双细瘦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前那只百宝箱,歪着头,梗着脖子,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很不逊地扬起,呜哇呜哇,他好象急怒攻心了本似的,语无伦次地叫道。

  “你这个样子见不得人,”师傅皱起眉头“快躲到厨房里去吧,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你这个小贼是欠凑,不过你那个流岷老哥也太狠了,下这样的毒手。”

  “师傅,我带他到傅老爷子那儿,休息一下好了。”我建议道。

  “也好,”师傅想了一下点头应道“你对老爷子说得婉转些,不要太惊动了他老人家。”

  我叫了一辆计程车,把老鼠送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大概刚从中和乡回来不久,他看到老鼠那副模样,马上拉了他到灯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

  “我有田七粉,我去拿来给你敷一敷,先止止痛。”

  傅老爷子佝着⾝颤巍巍地踅到房中去,拿出一包田七粉来。

  “阿青。”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你到厨房里,把灶头上那瓶烧酒拿来,拿只酒杯、一只酱油碟来。”

  我到厨房里,把烧酒跟杯碟都拿到客厅,递给傅老爷子,傅老爷子把田七粉倒在酱油碟里,和上烧酒,拌成糊状,用手指头蘸了抹在老鼠脸上的伤肿上,抹得老鼠—脸好象上了一层粉似的,⽩一块⻩一块。擦完,傅老爷子又冲了半杯烧酒加上田七粉,要老鼠喝下去。

  “你坐下来,把这杯药酒慢慢喝掉,发散一下瘀⾎,过两天,就会消肿了。”

  老鼠开始还不肯放下手里那只百宝箱,死死搂在怀里,我过去在他耳边叫道:

  “你把你那只宝贝箱子给我好了,这儿没有人抢你的。”

  老鼠瞄了我一眼,很勉強地把他那只百宝箱出来,接过傅老爷子的药酒,坐到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喝一口便哎的叹一口气。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他,说道:

  “怎么打成这副德?”

  我把乌鸦凶神恶煞的形状说了一个大概。

  “你去上你的班吧,”傅老爷子代我道“留下他在这里,陪我吃饭。”

  14

  回到安乐乡,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我向师傅报到后,便到酒吧台后面去帮小⽟。小⽟一个人在那里又要配酒,又要招呼客人,忙的不可开。我一过去他就赶忙把酒瓶塞给我,说道:

  “威士忌加苏打,”然后又悄声问道:“老鼠怎么了?那个小贼给乌鸦揍得失魂落魄,我早就料到会有这—天,算他运气,还没打废掉。”

  “老爷子给他敷了药,我看不要紧的,倒是亏了他,怎么把他那只百宝箱也给抢了出来。”

  “那是他的命子,他肯不带出来?”小⽟又悄悄在我耳边笑道:“俞先生今晚问起你好几回了,我告诉过他,你一会儿就回来,他直不放心,念着你,说:‘李青呢?他今晚还会来么?’你快过去招呼他去吧。”

  我抬头望去,看见俞先生俞浩坐在吧台的末端,正朝着我微笑,我赶紧走了过去,跟他打招呼。一连好几晚了,俞先生到安乐乡来,总坐到吧台来找我聊天。他在一个专科学校当讲师,教英文。俞先生大概三十七八岁,⾝材很,⾼⾼的个子,宽肩膀,非常神气。他从前在学校里爱运动,是游泳健将。俞先生也是四川人,四川重庆,我告诉他我是半个四川人,就叫我“青娃儿”我学了几句我⽗亲说的四川土话,⽗亲生气的时候,就会骂一声:妈那个巴子。俞先生大笑,说我说的是‮湾台‬四川话。

  “青娃儿,”俞先生向我招呼叫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他把—只牛⽪纸的封套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诸葛警我写的《大熊岭恩仇记》,一套四本。

  “哇!俞先生,透了!”我‮奋兴‬地叫了起来。上次俞先生来,我们谈起武侠小说。他说他也是武侠。他问我喜看哪一家的,我说了几个人,也提到诸葛警我,他那部《大熊岭恩仇记》,我只看了头二集,是在我们龙江街那家专租武侠小说的书铺租来的,我跟弟娃两个轮流看,他先看头集,我看二集,然后两人换。可是我们还来不及去租三四集,弟娃就病倒了。《大熊岭恩仇记》我总也没有看完。这部武侠小说是诸葛警我的成名作,故事是讲明朝末年,清兵⼊关,一个叫万里飞鹏丁云翔的大侠士,率领一家老幼及门下‮弟子‬逃出京城,可是半路却把一个最小的儿子走丢了。丁大侠后来逃到了云贵也境大熊岭上隐居起来,一面暗结天下江湖义士,招兵买马,以图反清复明。丁家那个小儿子却被清兵的大将鄂尔苏掳了去,改名鄂顺。二十年后变成了清兵一员骁将,带领清兵赴大熊岭征讨丁家庄。第二集刚写到万里飞鹏两⽗子第一次锋。

  “后来怎么样?万里飞鹏胜了还是败了?”我翻着手里的《大熊岭恩仇记》第三册,急切地问俞先生道。

  “你回去慢慢自己看嘛,讲给你听就没有意思了。”俞先生笑道“我下午去逛书摊,看见这套书,我记得你提过,所以就买了来给你。”

  “谢了,俞先生,”我敬了一个礼“诸葛警我的小说我最爱看。我还看过他的《天山奇侠传》和《星宿海浮沉录》。”

  “青娃儿,你的武功蛮要得嘛,”俞先生笑道“那两部小说我也看过,不如《大熊岭》,丁云翔⽗子斗法,曲折惨烈,真是惊心动魄——”

  “俞先生,刚刚你还教我自己回去看,现在又来吊人家胃口了!”我恨不得马上把《大熊岭恩仇记》的三四集一口气啃完。

  “好、好,我不再提了,”俞先生笑道“青娃儿,你去拿瓶啤酒来,你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我们上班不准喝酒的,”我悄声说道“这是我们老板杨教头的规定。”

  “不要紧,”俞先生挥了一挥手“回头你们老板找你⿇烦,我来替你挡掉。”

  我去拿了一瓶冰啤酒,多拿了一只玻璃杯来,把啤酒斟上,我举杯敬俞先生道:

  “来,俞先生,我们敬万里飞鹏一杯!”

  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跟我两人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饮尽了。我又去拿了一碟油炸花生来过酒,陪着俞先生喝啤酒,摆龙门阵。安乐乡里人声嘈杂,小⽟那边龙船长龙王爷带来了几个海员,喝么呼六的,在那里搳拳(同“划拳”)。盛公这几天有点感冒,进来的时候,穿了一件驼绒背心,师傅特别为他熬了一碗姜糖⽔,陪了他坐在一角聊天。杨三郞仍旧戴着他那付墨黑的眼镜,仰着面,奋力在奏着一曲曲没有人注意听的古老的‮湾台‬曲调。

  “青娃儿,”俞先生临走时凑近我的耳朵叫道“过两天,我请你去吃川味面。”

  “万岁!”我也凑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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