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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改造思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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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舍自觉改造思想,力图在创作上反映自己的新的思想境界。这是一代人痛苦、曲折的心灵历史。本节正是老舍复杂痛苦的心灵历史的‮实真‬记录,从建国初到老舍生命终结止。为了反映这个过程,本节不按时序安排。老舍从満腔热情地真诚改造始,到最终明白自己仍是个“资产阶级老人”总是跟不上⾰命的步伐,他內心的无奈与焦急溢于言表“改变思维方法”的思想改造运动令他难堪,令他不知所从,这正是他的痛苦与悲哀之所在。

  解放后,我才明白了文艺须为‮民人‬服务的道理,也就按照这个方针去进行写作。这是个很大的收获。有此理解,我才不但改变了写作的态度,而且改变了做人的态度。这就是说,我须站在‮民人‬里边,而不该⾼⾼在上,站在‮民人‬的上边,像从前那样——从前,虽然对‮民人‬也有同情,也想为他们说话,但总以为自己的文化水平比他们的⾼,见识比他们的广,我须帮助他们,他们帮助不了我。到解放后,才慢慢明白过来,这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是狂妄的。事实证明:有党的‮导领‬和‮民人‬的创造才有新社会的一切。作家除了接受党的‮导领‬,和向‮民人‬学习,便很难写出像样子的作品。作家不应是替‮民人‬说话,而是应该向‮民人‬学习,说‮民人‬的话。看清楚这一点,‮民人‬与我自己的关系就有了很大的变化:‮民人‬应该是作家的良师益友,作家不该自⾼自大。替‮民人‬说话的态度,也就是旧小说里侠客偶然替‮民人‬打抱不平的态度。一旦侠客而投靠“清官”便变成了统治者的爪牙,如⻩天霸了。说‮民人‬的话,可就不是这样“玩票”的态度;必须在思想与感情上和‮民人‬一致,站在同一的立场上。

  一、向‮民人‬学习

  以我自己来说,我虽没有什么专门学问,可是究竟读过一些书,而且会编写一些故事。于是就觉得自己必定有些天才,也就不由地骄傲起来。一骄傲,就看不起‮民人‬,脫离群众。越重视书本,就越轻看现实生活;越自居天才,就越轻视‮民人‬的智慧。一来二去,把自己的知识和‮民人‬的知识隔离开来,以为自己的知识是一般‮民人‬所不易得到的,而自己更无须去了解‮民人‬,从‮民人‬中昅收知识。这样,自己的知识本极有限,而又不肯拜‮民人‬为师,去丰富知识,特别是阶级斗争的知识,所以作家便非狂傲不可了;不到狂傲无知的程度,便不易维持住自己的优越感了。我在解放后,才有了这点认识。是嘛,看一看‮国全‬各处的从无到有的建设,就马上会明白,每一项建设都需要多少知识呵,我们自己的那一点点知识真是沧海之一粟啊!再就⾰命来说,‮民人‬的斗争经验是多么丰富,党的‮导领‬是多么英明,我们在作品中反映了多少呢,反映得怎样呢?这么一想,就不该骄傲,并且应下决心向‮民人‬学习了。

  二、为‮民人‬服务

  我生长在寒家,自幼儿即懂得吃苦耐劳。可是,我所受的教育是资产阶级的教育。因此,即使我不曾拼命地去争名夺利,可是也不肯完全放弃名利。这就是说,在旧社会里,我虽没有无聇地往⾼处爬,可是也不大明确自己究竟是⼲什么的。写作是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似乎还是为了个人的名利,很难找到别的解释。直到解放后,我才找到了正确的答案,知道了我应当为‮民人‬服务。有了这个答案,我才真正认识了自己是⼲什么的,不该再在名利圈子里绕来绕去了。

  这样,我就拼命去写作了。只要是‮民人‬需要的,我就肯写。我对各种文艺形式都一视同仁,没有值得写和不值得写的分别。我写话剧,也写戏曲;我写论文,也写相声。在我看,米麦和杂粮各有各的用处,就都值得耕种;笔耕也是如此。

  在写作而外,我也参加许多社会活动和文艺团体的工作。有一次,一位来自资本主义‮家国‬的朋友善意地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参加那些活动和工作呢?你是作家,你应当专心写作!当时,我没有答辩,怕得罪了客人。可是,我心里有数儿,知道自己是新社会的作家。我不能专顾个人的名利,去埋头写作;(那恐怕也写不出什么!)我必须到社会需要我的地方去。这要是搁在解放前,我必定感谢那位客人,而觉得忙于社会活动等等是不必要的。可是,这发生在不久以前,所以我感到心安理得,应该参加那些活动①。这个事例或者也足以帮助说明,把资产阶级的个人名利思想放在第一位,则个人与新社会的关系没法摆正,处处别扭。反之,若把为‮民人‬服务放在第一位,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水啂交融,亲切愉快——

  ①老舍写作而外有许多兼职,主要是:《说说唱唱》主编。‮国中‬民间文艺研究会副理事长,常务理事。‮京北‬市文联主席。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央中‬
‮民人‬
‮府政‬文化部电影指导委员会委员。文艺界抗美援朝宣传委员会委员。‮国中‬
‮民人‬保卫世界和平反对‮国美‬
‮略侵‬委员会‮京北‬分会副主席。‮京北‬盲艺人讲习所顾问。‮京北‬市‮民人‬
‮府政‬委员。‮京北‬市节约检查委员会委员。中印友好协会理事。政务院华北行政委员会委员。‮京北‬市贯彻婚姻法运动委员会委员。‮京北‬市戏曲编导委员会顾问。‮京北‬市选举委员会委员。‮京北‬市抗美援朝分会副主席。中朝友协副会长。‮国中‬
‮民人‬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副团长。‮国中‬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协‮记书‬处‮记书‬。‮京北‬市中苏友好协会副会长。‮京北‬市宪法草案讨论委员会委员。‮京北‬市第一届‮民人‬代表大会代表。‮国全‬
‮民人‬代表大会代表。《‮京北‬文艺》主编。‮央中‬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国中‬与亚非作家常设事务局联络委员。‮国中‬
‮民人‬政治协商会议第三、四届‮国全‬委员会委员。

  老舍曾对兼职过多表示过看法“少叫我开会,多鼓励我写作”对频繁的社会活动,他其实內心是很苦恼的。

  三、政治与艺术

  旧社会的知识分子里,有的自居清⾼,不问政治;有的关心政治,而以个人名利为出发点,想升官发财。我大概应属于前一类。不问政治使我感到清⾼,这也是一种优越感。在作人上我们都聇于巴结人,又不怕自己吃点亏。这样,在那污浊的旧社会里,就能够‮立独‬不倚,不至被恶势力拉去作走狗。我们愿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

  ‮立独‬不倚的精神,在旧社会里有一定的好处。它使我们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趟混水。可是它也有⽑病,即孤⾼自赏,轻视政治。莘田的这个缺点也正是我的缺点。我们因不关心政治,便只知恨恶反动势力,而看不明白⾰命运动。我们武断地以为二者既都是搞政治,就都不清⾼。在⾰命时代里,我们犯了错误——只有些爱国心,而不认识⾰命道路。细想起来,我们的‮立独‬不倚不过是独善其⾝,但求无过而已。我们的四面不靠,来自黑白不完全分明。我们总想远远躲开黑暗势力,而躲不开,可又不敢亲近⾰命,直到⾰命成功,我们才明白救了我们的是⾰命,而不是我们自己的‮立独‬不倚!从而都愿随着共产党走,积极为‮民人‬服务,关心政治,改造思想。

  正因为我一向不关心政治,所以今天我写不出政治性強烈的作品来。不错,看到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我的确有了政治热情。可是,政治热情只能是创作的鼓动力量,而不能代替政治斗争经验,也不能代替对政策方针的正确认识。政治热情促使我欲罢不能地去写作,可是写什么呢?这就成了问题。

  要描写今天的社会,而不知道今天的政治,就连一个人物也写不出来。这是我的经验之谈。看吧,以前的沿街打小鼓、收买旧货的,不是讲究买死人、卖死人吗?今天他们怎样了?他们有的已改为沿街代废品公司收货、公平交易的服务员了!他们怎么变的?是自发的?不是!在他们的改变过程中有许多许多政治工作。好啦。想想看,作家而不关心政治,找不到打小鼓的如何改造的来龙去脉,怎么去创造这类的人物呢?打小鼓的如是,理发师也如是!一切人都如是!光提艺术性怎能解决问题呢?这个人进步,那个人落后,拿什么作标准?还不是政治觉悟?这样,今天要谈艺术性,就首先应该谈政治性。艺术应该为政治服务,而且非此不可。除非我们看明白新社会的政治力量与影响,我们就无法明白每个人与社会的正确关系,也就写不出人物来。写不出人物就没有艺术性。我们不能再用旧眼光看何谓艺术。每个人,在今天,都受了程度不同的政治思想教育,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按照老一套的创作方法,怎能够写出反映出今天的现实的作品呢?政治是理解新社会生活的钥匙。

  我想:一个作家若能够克服知识分子的狂傲的优越感而诚诚恳恳地去向‮民人‬学习;丢掉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而全心全意地为‮民人‬服务;并且勤恳地学习政治,改造自己,或者才可以逐渐进步,写出一些像样子的作品来。

  四、找到自己位置①

  我虽然同情⾰命,但我还不是⾰命的一部分,所以,我并不真正理解⾰命,而对不理解的东西是无法写出有价值的东西的——

  ①这是1966年舂老舍与英国人斯图尔特·格尔德、罗玛·格尔德的谈话(舒悦译)。是他对自己一生思想、对‮国中‬⾰命认识的总结。这里有老舍深刻的历史反思,有一丝几乎从未有过的对自己的信心不足。

  我写过《骆驼祥子》。那是因为,那时的世界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自己位置的世界。那时人与人的关系很明显,界线划分得十分清晰,有人一贫如洗,有人富甲天下;有人被剥削,有人剥削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作家可以描写这些现象,就像一个人可以用相机把它们照下来一样。祥子不一定真的像我写的那样感觉和思想,但当我创造这个人物时,我可以设⾝处地,想象如果我在祥子的位置上,我会怎样做。这种经验是读者也可以分享的,读者可以想见自己拉着洋车,而不是坐在洋车上。任何没到过‮京北‬的外国人也可以想象自己在同样处境下的感觉。

  从写作角度看,那是一个相对比较简单的情景,贫富差距十分明显,饥饿和疾病造成了‮大巨‬的痛苦,而那些应该负责的人却对此漠不关心。在‮国中‬,一个被接受的现实是千百万人生存的价值就像一群牲畜,他们存在的理由仅仅在于为少数人服务,他们是消耗品,他们的性命一文不值。一些外国人也不把‮国中‬人当做和他们自己有一样情感,一样痛苦或悲伤的人类看待。

  在那种时代,你要么和那些认为社会现实是自然秩序的人同流合污,要么就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就是⾰命的实质。如果你相信普天下四海之內皆兄弟,那你也就没什么别的选择了。你就是一个⾰命者了,你就会支持那些有勇气、有决心改变社会现状的人了。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都是马克思主义⾰命家了,我们也不是科学的改⾰家。当年参加五·四运动时,⽑泽东并不是共产党人,他也不可能是。当时,‮国中‬没有人知道共产主义。但对⽑泽东和我们大家来说,当时的状况已经发展到让人无法忍受了。⾰命开始唤起了大众对自⾝处境的认识,他们被外国列強踢进了苦难深渊。从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以来,他们第一次看到,外国列強并不是‮国中‬统治阶级的敌人,而是他们的同盟。外国帝国主义和‮国中‬的资本主义实质上是一丘之貉。

  所以,我们必需先赶走那些剥削和欺辱‮国中‬人的外国人,然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那些依仗洋枪洋炮、做着同样坏事的‮国中‬人。

  ⾰命的第一阶段是爱国主义的。第二阶段是爱国主义和要取得推翻受帝国主义支持的国內反动派的胜利。所有人都能理解所发生的事情,连没有文化的祥子都能明白。现在,⾰命‮入进‬了一个新的阶段,重点是要改变思维方法,而不是改变生活条件了。

  我能理解为什么⽑泽东希望摧毁旧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但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所以我无法描写这一斗争。我也无法和一九六六年的‮京北‬
‮生学‬一样思维或感受世界,他们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待世界的。

  你们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六十九岁的资产阶级老人,一方面希望⾰命成功,一方面又总是跟不上⾰命的步伐。我们这些老人不必再为我们的行为道歉,我们能做的就是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会这样,为那些寻找自己未来的青年人扬手送行。我们把描写新社会的任务也移交给青年一代,他们可以根据他们的经验改造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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