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秋月是曹震亲自陪了去的。锦儿说得好:“你自己再去看一看,模样儿到底如何?秋月是替我去看她的情。只要你们两个人都说好,这件事就算成了。”
因此,曹震在路上就跟秋月说好了,一到通州,先到翠宝住处,谈好了她的事,再谈杏香。同时他又待魏升,催快了马,先去通知翠宝,说有客来,要备饭款待。
秋月在曹家俨然是个“当家人”那是翠宝早就知道的;此来等于是代表马夫人来相看,事成与否只在她一句话。因此,待客的礼节,一点都不敢疏忽,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出客的⾐裙;等听得车走雷声,到门而止。急忙带着丫头,了出去。
车是两辆,前面一辆刚停,只见曹震已探出头来;翠宝顾不得跟他招呼,走到第二辆车前,掀开车纬,未语先笑;然后说道:“是秋月姑娘?请等一等,等搁好了车凳再请下来。”
“喔,”秋月也含笑招呼:“这位想来就是我们芹二爷说的翠宝姐了?”
这个称呼是秋经月过考虑才决定的,第一是为了避免叫“翠姨”表示还没有承认她的⾝份,其次是为曹雪芹拉情,在谈杏香时,可多得翠宝的助力。在翠宝当然是谦称”不敢当“;一面说,以免亲自扶着秋月,踩着踏脚凳等下车。这是曹震已站在大门外等候,以秋月是“客”的理由,要让她先进门。
“不!震二爷先请。”秋月一口监辞,理由是:“咱们曹家没有这个规矩。”
听得这话,翠宝默识于心,言行就格外谨慎了;进了堂屋,站在下首先问“太太好”;再问“芹二爷好”然后才跟秋月见礼——虽是平礼,却站在西面,自居于下。
“这也就象到了自己家一样。”曹震对秋月说:“随便坐吧!”
“秋月姑娘请进来先擦把脸。”翠宝直到堂客行长路而来,最盼望的,就是先找个隐秘的所在休息;随意亲自引路,将秋月领⼊卧房,随手关了房门,拿曹震摒绝在外。就这“问安”的那套礼节;与这番体贴⼊微的心思,便将秋月的心拴住了,再看她笑容自然,举止温柔,绝非难相处的人,这一下替锦儿也放了心。于是等翠宝为她绞热手巾来时,称呼马上就改过了。
“多谢翠姨!”
“不敢当。”翠宝喜上眉梢“叫我名字好了。”
“怎么能叫名字?”秋月拉着她问:“翠姨贵处是山东?”
“东昌府。”
“那是大地方。我到过。”
所谓“到过”也不过是从南京回旗时,在那里住过一宿而已。这样把话套近了来说,就更显得投机了。翠宝略略说了些她的⾝世;也表达了必能尊敬大妇的诚意。秋月也就说了实话。“锦二是极平和、极顾大体的人;你跟震二爷的事,她也知道。本来想亲自来看你的,只为京里事多,一时分不开⾝,特为托我来谈好⽇子。”这话就坐在堂屋中,隔着一层板壁的曹震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跟翠宝的事,锦儿已经知道了!然则何以声⾊不动?看来锦儿有城府,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以后到要小心才是。
在这样想着,只见门帘启处,秋月在前,翠宝在后,双双出现;曹震装作没有听见她们的话,笑嘻嘻的问道:“你们谈些什么?”
“谈的是喜事。”秋月问道:“震二爷,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跟仲四见面?”
“随便你。”曹震答说:“今儿下午就行。”
“在哪儿见?”
“这也得看你的意思。”曹震又说:“先吃饭吧!一面吃,一面商量。”
听得这话,翠宝便退了出去,预备开饭;秋月便低声说道:“我没有跟翠姨谈杏香,下午我也不想当着翠姨跟仲四谈。”
“等一等!”曹震答非所问的“从下车进门,我到现在还没有跟翠宝好好说个话呢。”说完,她匆匆忙忙去了。秋月知道他是去找翠宝,首先要问的,自然是杏香的情形。仲四先回通州,当然要将马夫人决定让杏香安然生产以后,再做道理的话,告诉了仲四。可是,仲四是不是已跟杏香说了呢?
说不说都有可能,因为说不说都不错。不说是持重,说呢,当然是好消息让杏香先闻为慰。秋月细想仲四的情,因该持重的可能居多。哪知竟猜错了!“仲四已跟杏香谈过了。”曹震走回来说:“事情可真还有点儿⿇烦!秋月,你到我书房里来。”
这是尊重她的意愿,避免当着马上会回到堂屋里来开饭得翠宝谈杏香。据曹震刚刚从翠宝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杏香已经发觉自己有⾝孕了,却不知如何跟仲四开口?那种焦躁不安的神情,落在仲四眼中,当然也能了解她的心境;不过她得装作不知道,要等仲四进京从曹震那里讨得确实回话,才能动问;反正这剂药总能让她服下去。
但是,这是中四迫不得已,为了巴结曹震而“造孽”;因此,听到仲四从曹家带回来的话,不但替杏香欣慰;她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在这样的心情下,一向处事老练周到的仲四,当天晚上就兴冲冲跟杏香深谈,证实了她怀着孩子,却是曹家的骨⾎,随即便转告了曹家的安排。
“震二爷娶你嫂子,有芹二爷的老太太做主,不会再生波折了。总在十天半个月以后,翠宝就得搬到易州去了;曹家的意思,让你跟翠宝一起住,把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再说。你要是不愿意去易州,住在我这里也行。”
“⼲妈,”杏香把羞红了的脸,低了下去,艰涩的说:“生了以后呢?”
“曹家当然会有安置的办法。”
“⼲妈,什么办法?”
仲四没有想到,他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一时倒有些艰于应付,吃力的答说:“这一层,人家没有说;你⼲爹也不便问。曹家向来是积善之家,不会亏待你的。”
“不亏待,也无非多给几两银子。⼲妈,”杏香涩羞之态渐去,亢直之流露“明明是留子去⺟,我为什么那么傻?”
“那也不见得。”
话一出口,仲四就发觉自己失言了;“不见得”的反面是“有可能”那就无怪乎杏香有这样的想法。为今之计,只有以慰抚来弥补失言。“你现在别想得太多!反正曹家马上会有人下来;咱们跟人家慢慢儿谈。你是怎么个打算,先老老实实跟我说,我好替你去争。”
“我也不想跟他们争什么,是他们自己该尽的道理。如果他们没有个明明⽩⽩的一句话,我是不会跟翠宝到易州去的。翠宝姓了曹,跟我们刘家就毫无瓜葛了!⼲妈,你老人家倒想,我凭什么跟她住在一起。”
仲四微微点头,脸⾊转为很少见过的凝重神情;这就连杏香都惊讶了,在她的记忆中,仲四就不曾有过为难的表情,前一阵丢了一趟二十万两银子的镖“保家”的人来大吵大闹,她叫仲四暂且躲开,出面应付保家,亦仍是从从容容,不似此时忧虑之深。
“⼲妈,”杏香不安的问:“我不知道说错了那一句话,惹你老人家生了气?”
“你没有说错;倒是我想错了。”仲四是真的认错。她从未想到过刘家的寡妇嫁做曹家小星,杏香就不能跟翠宝再论姑嫂了。照此说来,除非有确定的承诺,杏香定会归宿曹家,她就没有理由依翠宝而居。当然,如果仲四能为曹家作此承诺,那就一切都刃而解了。所苦的就是不能。想了好一会,只有把杏香到底是何意向探明了再做道理。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仲四的声音又转为沉着了“你是要怎么样,才愿意跟翠宝住在一起?”这实在也是故意杏香自己说一句。她到底年纪太轻,脸⽪还薄,说不出非嫁曹雪芹不可的话;考虑了一会,才这样答说:“总得跟翠宝扯上点儿什么关系才好。”
“这好办!从前你们是姑嫂;现在算是姊妹好了。”仲四又恢复她那迅利的话风了“你认了我做⼲妈;不妨再认一个⼲姐姐。易州、通州两头住,爱住那儿住哪儿,不停好吗?”这话乍听很合情理,一无可驳之处;但往深处去想,却反象坐实了曹家有“留子去⺟”的打算。杏香的脸⾊便显得很郁了。仲四不敢催,怕把事情弄僵了,难以挽回;同时想到她跟杏香的名分,不由得说了句:“你管我叫⼲妈,我能不护着你吗?我会替你争。”
一听这话,杏香立即双膝跪到,磕着头说:“请⼲妈替我做主。”
受了她这样的大礼,仲四顿觉双肩沉重。杏香拜她为义⺟,称呼虽改,却还未正式行礼;这是第一次给她磕头。仲四暗暗叹口气;在心中自怨自恨:怎么回事?会弄得这样子窝囊!
这一来就顾不得曹家那方面了,她传话给翠宝;翠宝告诉曹震;曹震认为“⿇烦”来了。
“杏香已经说了,除非定了她的⾝份,她不便跟翠宝一起住;因为她跟翠宝已经不是姑嫂了。”曹震又说:“仲四一向很能⼲,这回办事可没有办好。”
“那也不能怪仲四。”秋月说道:“杏香的话也不错,是个脑筋很清楚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
“你别夸她了。看应该怎么应付?”曹震放低了声音“⽑病不再是不是跟翠宝住;不跟翠宝仲四也一样,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她如果不姓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不会姓曹了。我看算了吧,害怕雪芹将来没有儿子吗?”
“不!”秋月断然拒绝“要这么办,老太太在冥冥之中,也饶不了咱们。”
听得这话,又看到秋月那种凛然悚然的神⾊,曹震也有些害怕了;“你别说了!我也不能造这个孽。”他说:“慢慢儿想吧!先吃饭去。”
话刚完,门外咳嗽一声,随即看到翠宝掀起门帘,她⾝后的丫头端着一个大托盘,有菜有饭有酒,却只得一副碗筷。
“我在这儿吃。”曹震向秋月说。
原来这是刚才翠宝跟他商量好的。翠宝是发觉秋月特重家规,一定不会肯于曹震同桌,甚至还要侍立执役;所以出主意为曹震单独在书房里开饭。由她做主人在堂屋中款待秋月。果然,即便如此,秋月仍旧在书房里帮着翠宝铺排好了饭桌,等曹震坐定了,方始退出。
“翠姨请上座。”
“不!姑娘是客;千万别客气。”翠宝就东首举箸“安席”;秋月也肃然还礼。彼此客客气气相对而座。
“是我自己炮制的玫瑰露,酒味很淡,不妨宽用一杯。”翠宝举着仿粉定窑的⽩瓷小酒盅说。
“谢谢。”秋月答说:“仅此一杯吧,下午要去看仲四,酒上了脸,不好看。”
“是!”翠宝不便劝酒,却亲自布菜;秋月也不断道谢,酬酢的痕迹非常明显,所谈的也无非闺阁中习闻的话题。吃到一半,曹震衔着剔牙仗踱了出来;秋月急忙站起来,曹震便连连摇手“你归你吃!别管我。”说着,他在下首打横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信口问道:“你们谈些什么?”
“我跟秋月姑娘学了好多东西。”翠宝答说:“刚刚是在请教做醉蟹的法子。”
“那还早。”曹震急转直下地问:“你们没有谈杏香?”
秋月原曾说过,不愿当这翠宝谈杏香,而曹震却明知故犯,是因为他觉得情形与原先的想象大不相同,非大家在一起深谈不可了。
秋月的想法也已变过,只是她不愿先表示态度,想先听听翠宝有什么好主意。
“杏香的事,我很为难,不过,我既然成太太成全,让我也姓了曹;那,胳膊没有向外弯的道理。这件事,请二爷跟秋月姑娘商量,该怎么办,我尽力去做。”
翠宝的话很得体,秋月深深点头,大感安慰;同时也觉得彼此的心已经拉得很近了,说话不需多做顾忌“翠姨”她说:“如今摸得透她的脾气的,只有你;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我看——,”翠宝想了一下,用很有决断的语气说:“只有跟她说实话最好。”
“是的。”秋月问说:“这实话该怎么说?”
“自然是说难处。”翠宝停了一下又说:“芹二爷不是那种薄情的人,这一点是相信得过的;如今只是因为芹二爷喜星刚动,总要先尽这件大事办妥当了,才谈得到杏香的事。我想,不妨把这些难处,都说了给她听,问她肯不肯体谅?”
“她肯体谅呢?”
“那就跟着我住,把芹二爷的孩子生下来,以后慢慢在想法子接她回去。”
“这就是说,要她等?”
“是的。”
“万一,”秋月很吃力得说:“等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那又怎么办?”
“秋月姑娘,”翠宝语气很柔和的说:“我不大懂这句话。”
秋月也无法明说这句话,幸而曹震会想,便接口说道:“秋月的意思是,譬如那位芹二醋劲很大,倒不准杏香进门呢!”
“如果是这样一位芹二,恐怕,未见得能中太太的意吧?”
“说的是。”秋月立即同意“乌二姐小果真妒那么大,这头亲一定结不成。”
“这也难说。”曹震提醒她说:“尽有做姐小时候,情极好;一当了少,什么坏脾气都出来了的!这种情形,我看得多了。”
“那总看得出来的。”翠宝转脸看了秋月一眼“譬如,象秋月姑娘一看就是贤德人。”
“哪,你倒留意留意,”曹震笑道:“好好做个媒。”
听得这话,秋月脸就红了;平静而坚定地说:“震二爷,这会儿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好,好,谈正经。”曹震略带歉疚地说。
“刚才时说她肯体谅的话。”秋月将话题拉了回来“倘或不肯体谅呢?”
“那就只好随她了。反正有她⼲妈在,总归有照应的。”
“话是不错。不过我怕他闹意气。”
“怎么闹法?”
“譬如,不肯把孩子生下来;或者生了下来,不愿让孩子归宗。”
“这多半不会!再说,她也没有什么意气好闹的。说句良心话,当初一双俩好,杏香自己看中芹二爷,倒有六分;倘或结果真的不圆満,她也只能怨自己命苦。”
这全是帮着曹家说话,不过细想一想,也不能说她的话是一面倒。秋月在翠宝建议跟杏香说实话时,便已有了一个念头;此时念头变为决定了,但照道理须先征求曹震的同意。“震二爷,你看,我跟杏香去谈一谈,是不是合适?”
“太合适了!”翠宝抢在前面说“仲四不便说,因为她得帮着杏香;我更不便说,她会觉得我偏心。秋月姑娘平时的为人,她也知道;一定肯听你的话。”
“震二爷看呢?”
“翠宝的话不错。不过,我觉得你跟仲四一起跟她谈,就更容易动听了。”
“是。”秋月欣然接受“震二爷看,什么时候去谈。”
“别忙,我先把仲四去接了来,说明⽩了再跟杏香去谈,比较妥当。”
等把仲四接了来,少不得先有一番寒喧,方谈⼊正题。仲四也很赞成开诚布公跟杏香去谈的实话。接下来,将她劝杏香的话,以及杏香的态度,都细细的告诉了秋月。
原来她有个“留子去⺟”的疑忌在!秋月心想,这就更需拿个“诚”字来打动她了。
“今天来不及了。”仲四说:“秋月姑娘明儿上午请过来吧;我今天回去先打个底子。”
仲四为秋月先容,包括一份丰盛的礼物在內——秋月一共带了三分礼,仲家是人,所送不过是新食物之类;送翠宝的也不过摆饰、⾐料,唯独送杏香因为有慰抚之意在內,马夫人特为捡了两样首饰:一幅镶金绿⽟镯、两双宝石戒指,另外是宁缎杭纺的四件⾐料、一口带玻璃罩的小金钟与一具乌木嵌银丝的镜箱。此外还有一大包宮中妃嫔所用的安胎药。仲四将她自己的一份礼,带了回去;送杏香的,只带了⾐料、金钟与镜箱,余下的首饰与安胎药,她建议由秋月自己带了去送。
回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仲四不回上房,径自到厢房来看杏香“曹家给你送礼来了。”她一面说,一面动手打开包封;那三样东西在平常人家送礼,是贵重之物,以曹家那种⾝份,却不算过丰。不过,杏香仍不愿接受“⼲妈,”她故意这样说:“怎么无缘无故,送我这几样东西?”
“怎么会无缘无故呢?”仲四拉着她的手做了下来“曹家太太特为拍了秋月来看你;他说今天太晚了,明儿一早来,好跟你多亲热亲热。还有两样礼,她明天亲自带来。”
“我不要!”杏香直觉得答说。
“你为什么不要?”仲四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却不说破“她空手来,是他们失礼,你不要,就显得你不对了。”
“怎么是我不对呢?”杏香问道:“是我不识抬举?”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识不识抬举是小事,你识不识人家送你这些东西的意思,关系不小。你看,这几样玩意,也不是随便能送不相⼲的女孩子的。”
这提醒了杏香,心想这三样东西,都可以视作赠嫁,这一转念,不觉脫口说道:“倒像是嫁妆。”
“不错,不过不是陪嫁;人家是全心全意打算把你接回去的。只是做官做府的人家,有一套跟咱们不一样的规矩;不能不按规矩办事,就有难处了。秋月这回来,就是跟你来谈其中的难处,你要是自己当自己是曹家的人看,就得体谅人家的难处,也就是体谅你自己。你懂我的意思不?”
听得这一番话,杏香才知道自己猜错了!不过秋月这套说法,与曹震的态度,大相径庭,似乎不可全信。但转念又想到,大家一致都在谈;曹家有个⾝份仿佛象“姑”的秋月,通达大体,人很正派,顿时信心大增。
“我懂。”她毫不含糊的答说。
“你懂了,那么,你明天是怎么样对她说?”
“⼲妈不是要我体谅人家的难处吗?我自然听⼲妈的吩咐,只要道理上说得过去,我一定体谅。”
仲四放心了;“你把东西收拾好了,就过来吧,也快开饭了,”她说“曹家送了好些吃的东西,你来看看,有你喜的没有?有一罐藌饯青梅,大概一定对你的胃口。”
想起藌饯青梅又甜又酸的滋味,杏香不觉口角流涎,⼲呕了一阵,自己觉得“害喜”的征象已很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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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香几乎夜一没有睡着。那具小金钟滴滴答答的声音,虽隔着玻璃罩已很微弱;只以夜深人静,便显得很响。不过,杏香却不以为那是⼲扰;每次惊醒,心头先浮起一阵暖意,双眼的酸楚,距很容易忍受了。
及至黎明时分,有了人声;不再听得见钟摆声音,而且人也确实倦了,方能⼊梦。这一觉也没有睡多少时候,仍是照平常的时刻起⾝;着意梳洗了一番,跟仲四一起吃了早饭,正在收拾屋子时,外面传进话来:“曹家的堂客到了。”
她是跟仲四商量好的,只在厢房中等待;仲四自会将秋月领来相见。然后主人退了出来,只秋月跟她单独相处,就什么都好谈了。这比先在堂屋见了礼,再回她卧室来密谈,在形迹上自然的多。因此,当人声渐近时,她只在窗內张望,看到的是秋月的侧影,长⾝⽟立,步履稳重,除此以外,说不上什么鲜明的印象。
及至见了面,尤其是跟仲四站在一起相比,秋月那种出自大家的气度,会使人怀疑,她绝不可能是低三下四的出⾝。心折之下,不自觉地便先施礼,说一声:“秋月姑娘你好!”“妹妹你好!”秋月一面还礼,一面答说:“老想来看妹妹,今天到底让我如愿了。”
说完,拉着杏香的手,含笑端详,眉目清秀,确是轮廓分明,看得出是各有主见的人。手上的⽪肤很⽩,脸却⻩⻩的微显憔悴,不只是因为“害喜”还是有心情的缘故?
“秋月姑娘,仲四,都请坐。”
“叫我姐姐好了,来,咱们一起坐。”
“对了,杏香,你们姊妹相称好了。不过,”仲四笑道:“这一来,我站了秋月姑娘的便宜了。”
“仲四别这么说!说真的,我都想认这么一位⼲妈呢!”
“那怎么敢当!”仲四将秋月带来的一个包裹,往前推了一下站起来说:“你们姊妹俩说说知心话呢!我回头再来。”
等仲四一走,秋月接开包裹说道:“妹妹,还有两样太太给的东西,我代了给你。”打开那只紫檀嵌螺钿的首饰盒,杏香一看就说:“这,这可不敢受。太贵重了。”
“东西不贵重;贵重的是情谊。妹妹,我听芹二爷说过,你是跟令兄念过书的,莫非‘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都不知道?”
“话是不错。不过。”
“妹妹,你再说就生分了。”
“我,我实在不安的很。”
“我有治不安的药。”秋月顺势回答,随即开解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具织锦缎的长方盒子,盒盖上五个烫金的字:“宮方安胎丸。”
刚伸出手来的杏香,一看药名顿时脸红,手也缩回去了。
秋月却平静无事的揭开盒盖;里面红陵衬底,挖出十个圆槽,一槽一蜡丸,也是金子药名。那蜡丸⽩中透凉,可知不是陈年过的药。
“这事特为跟平郡王太福晋去要来的。你仔细看一看仿单,一个月吃一丸就行了。”
杏香眼看仿单,心有所思,照此看来,连平郡王府太福晋都知道她孕怀了。她听说过,曹雪芹是遗腹子,王府太福晋当然也关切娘家的苗,倘或生个男孩,她在曹家的地位就不同了。可是,这得有名分才行,否则仍有“留子去⺟”的顾虑。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心头一闪,随即消失。
“看明⽩了?”
“是的。”
“那就收起来吧!”秋月移来另一个盒子,很大很轻,一揭开盒盖,令人双眼一亮,里面是四朵鲜夺目的假花。
“做得比真花还漂亮!”杏香说道:“我还是头一回见。”
“这也是宮里才有的。我一直舍不得戴,送你吧。”
“不!”杏香答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正好相反。我就是不好这些东西。舍不得戴,是怕蹋糟了;如果喜,就无所谓蹋糟不蹋糟。”秋月又说:“其实舍不得戴,在箱子里搁坏了,那才真的是蹋糟;教我是这些话,也觉得抱屈。妹妹,如今还是‘国丧’,等服制満了,你就可以戴了;也算是替我惜福。”
这一番说辞,无可批驳;受此馈赠,亦觉心安。杏香不由得感叹地说:“姐姐,你可真是好辞令,叫人心悦诚服。”
“你恭维的我过头了。”秋月又说:“这盒花,还不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说着,从纽扣上摘下一个表来,托在掌中,伸到杏香面前。那只表及其华丽,珐琅金壳,四周镶了十二粒金刚钻;形象摇头摇说:“姐姐,我不敢受;我也不配是这么贵重的表。”
“我知道你不肯收。不过,我要说个理由,你不但会收,而且也不会觉得不配使这个表。”秋月又说:“其实,我又何尝配使?只为有一份责任在上头,就不觉得配与不配了。”
听说有一份“责任”在,杏香不免踌躇;但只略略考虑一下,便即毅然答说:“请姐姐先说说,是什么责任?”
“我先说我送你表的用意:表要准才值钱,说话也要言而有信才可贵。我送你表的用意,就是要你相信,我说话一定算话。”
“这一层,就是姐姐你不给我表,我也相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总得这样子表我的心意。”秋月紧接着说:“其次我要说一说这个表的来历。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这,”杏香笑道:“我连胡猜都不会了。”
“是老太太给我的。”
秋月告诉她说:曹老太太视他唯一的孙子为“命”那年得病自知不起,郑重托付秋月,务必照料曹雪芹。秋月发誓,一定不负所托;曹老太太便拿她自己用的那只表,给了秋月,勉励她念兹在兹,务忘遗命。
“来太太福寿全归,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能眼见芹二爷成婚,为她添个曾孙。如今我把这个表转送你,就因为你能弥补老太太的遗憾。”秋月将金表置⼊杏香掌握,紧捏着她的拳说:“你只要一看表,就会想起怀着的胎,处处小心,到了月份,安安稳稳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老太太都会⾼兴的。”
听她想得如此周到,说得如此恳切,杏香着实有些感动,但也觉得双肩负荷不胜,怔怔的望着秋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要谈你自己的事了。妹妹,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说的太直了,你可别动气。”
“姐姐,你尽管说!原是要说实话,才不是那我当外人。”
“你能明⽩这一点,我就放心了。妹妹,芹二爷正在提亲,你是知道的,他年纪还轻,也还没有功名,若说提亲的时候,想让女家指导先已有了个喜的人,而且要有孩子了,女家即使不把他看成一个浪弟子,说出去总不大好。咱们总得替他遮着点儿,你说是不是呢?”
杏香点头,却不作声。秋月设⾝处地为她想,自然不会有欣然乐从的表情;她此刻所关切的是“遮”过以后如何?这是谈到关键上来了,措辞应该格外谨慎。
这是不知盘算过多少遍的事,始终捉摸不出一个圆満的说法,这是仍然如此;想来想去,觉得多说不如少说!既然一见如故,便不妨尽在不言之中。
秋月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握着杏香的手说:“妹妹,你现在什么都不用管,更不必烦;一切都给我,到时候一定有待。”
这“有待”三字,在杏香是不能満意的;但在秋月,话是说到尽头了,如果追问一句,便显得不够意思。当然,她绝不怀疑秋月的好意,可是她到底不是乌云娟—乌二姐小,就算乌二姐小意思活动了,也还要顾虑阿元胡出主意。
一想到阿元,在热河的往事,一下子都想了起来,心境就无法平静了。秋月看她脸红气促,不由得大吃一惊“妹妹,妹妹”她摇撼着杏香的手问:“是不是我说的话不中听。”
“不是,不是!”杏香抢着否认“决不是。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姐姐,你让我静一静。”
“好!”秋月释然了,站起⾝来,觉得无事可⼲,看杏香自己梳的辫子偏而不直,便取把梳子,悄悄坐在她⾝后说:“你慢慢儿想你的事,我替你把辫子重新梳一梳。”
这一下,陡然触及杏香童年,慈⺟为她理妆的回忆,确是温馨时少,凄凉时多,想起遭家难以后的异乡漂泊,沦落风尘,虽说姑嫂相依为命,但翠宝的照料,似乎只是尽她的责任,并非出于爱心。就拿打辫子来说,要等她空闲时,自己拿着梳子去找她;从没有象秋月这样,自动说一声:来,我替你把辫子梳一梳。转念到此,心头忽然阵阵酸楚,到无法忍受时,又化作滚滚热泪,无声的流了⾐襟。
“怎么啦?”秋月发现了,大吃一惊“妹妹,你到底有什么委屈?”
“委屈”儿子一出口,杏香可真无法再自制了;转过脸来,抱住秋月,哭着说道:“姐姐,我从来没有跟人诉过苦。”只说的这一句,便哽咽着无法彼其词了。秋月也心里酸酸得很不好受,強忍着眼泪,慰抚的拍着她的背说:“妹妹,你别难过,慢慢儿告诉我。”
杏香満腔难言之苦,除了哭泣,只是用感的眼光,作为报答。见此光景,秋月也猜想到了,大概跟翠宝有关,才不便出口,因而也不在多问了。不过,她的眼泪确需设法止住“别再哭了!”她是微带告诫的语气“把一双眼哭肿了,见了人不好看。”
这句话倒是立刻见效;杏香收住眼泪,起⾝坐在梳妆台前去照镜子,幸好还不算太肿红。
“辫子打了一半,让你这一闹,前功尽弃,得重新来过。”秋月走到她⾝后,望着镜子说。
杏香迁就的笑了一下,将⾝子坐直;于是秋月一面重新为她结辫;一面又谈了起来。
“妹妹,我刚才的话,你还没有回复我呢?”
“刚才咱们说到哪儿啦?”杏香回想了一下说:“喔,姐姐叫我什么都不用管,是不是?”
“是啊!你的意思呢?”
“我自然听姐姐的。”杏香忽然有了新的想法;而且是个很大的决定:“我认命了!谁叫我遇见姐姐了呢!不过,我怕姐姐将来也有没法子帮我、而又替我不平的时候,所以就算乌二姐小肯了,我也得看情形再说。”
“慢点,慢点!”秋月急急说道:“你这些话,我简直听不懂。”
“好!咱们一层一层分开来说,你就懂了。”
“对,一层一层分开来说。我先问你,怎么叫认命了;你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也不过乌二姐小容不下我。不要紧,姐姐你放心好了,我不怨你;也不怨曹家随便哪一位。”
“喔,”秋月真是放心了,不过声音仍是平静的“这就是你认的命?”
“是的。”
“那么,你说将来怕我会帮不了你,而又会替你不平。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得倒过来说。先说就算乌二姐小肯了,我也得看情形;看什么情形呢?”杏香自己提出了这一问,却未作解答;停了好一会才突然问道:“姐姐,你可听见芹二爷说过,乌二姐小有个心腹叫阿元?”
“听说过。”秋月问道:“阿元怎么样?”
“请你先告诉我,芹二爷怎么说阿元?”
“他说,阿元也通文墨,乌都统的签押房,归他伺候;倒没有说是乌二姐小的心腹。”
“是心腹!”杏香很有把握的“还是军师。我听说刚提亲的时候,就先拍了来,看住了芹二爷。这阿元,很——”她考虑了一会说:“很厉害,也很霸道。将来如果她陪房过来,我跟她们在一起,姐姐,你倒想,我会有好⽇子过吗?”
秋月大为诧异“阿元是这么一个人吗?”她问:“这,我倒没有听芹二爷说过。”
这是一时无法求证的事,但秋月没有理由不相信杏香的话。这样就可以想象得到,将来阿元如果陪房过来,即令乌二姐小容得下杏香,也未必就能和睦相处。““到那时候,姐姐,你一定为我不平,可是现在你能帮我,将来帮不了我,只是看着空着急,生闷气。这些情形,我不能不先想到。”
“光是想到没有用。”秋月问道:“得有个打算啊!”杏香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久久不答,然后抬眼反问一句:“姐姐,你看我能有什么打算?”
这一问,将秋月问住了,暗暗怨自己说话欠思虑,不应该自己为自己找个难题,想了好一会,始终不知如何作答。
“姐姐为我也很难有什么好的打算是不是?”杏香紧接着说:“姐姐如果愿意帮我,倒有一个法子——”
“那好!”秋月不等她说完,便先表示:“你说,我一定帮你,是什么法子?”
“釜底菗薪。”
何以谓之釜底菗薪?秋月心想,只有不让阿元进曹家的门,才能相安无事。但陪房不陪房,乌家自由权衡,何能实现⼲预?
“姐姐,我想,请太太跟乌家说明⽩,有这么一回事,乌二姐小如果能容我,我一定尽我的道理尊敬她,不过,不必将阿元带过来。这才算她是真心。”
“嗯,嗯。”秋月想了一下,很谨慎的问说:“倘或她有她一套想法呢?”
“乌二姐小会怎么想呢?”
“她也许跟咱们的看法不同,不以为阿元会跟你处不来。”
“姐姐,”杏香问道:“你的意思是,太太跟你们说了也是⽩说?
这句话很重,秋月不能不辩;“不是⽩说。人家会安慰太太,说‘请亲家太太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她停了一下又说:“妹妹,你倒想,那是太太莫非能说:‘不成!决不要阿元陪房’吗?”
听得这话,杏香的脸⾊非常凝重了。秋月看在眼里,有些不安,也有些不忍;但深谈谈到最紧要的地方,如果这一点不能有结果,前功尽弃,谈如不谈,所以只能硬一硬心肠,静候答复。
“姐姐,”杏香终于开口了“我应该聪明一点儿,与其将来悔不当初;何不早知今⽇!”
秋月心中一跳“妹妹”她迟疑的问:“你的意思是,跟阿元不两立?”
“我跟她不是什么冤家对头,谈不到势不两立,我不过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情愿避开她而已。”
“那么,避开她以后呢?”
“姐姐”杏香泫然滴的:“我不早就说过了吗?认命!”
她是如此退让、体谅与自甘委屈的态度,秋月真是既感动、又怜惜,赶紧一把搂住她说:“好妹妹,你真正是明⽩事理、肯顾大局的贤德人。你这样用心,事情反倒好办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把你这些情形一说,太太会另有打算。是怎么个打算,我这会儿也没法子跟你说;反正你只要肯认命;命就不一定会想你所想得那么坏。”这话说得很玄虚,杏香当然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不过秋月这些话出自肺腑,却是她能确确实实感觉到的,因而心境也就渐渐开朗了。
“这跟头绳旧了,有新的没有,”秋月又说:“没有黑的,兰的也行。”
结辫子本用红头绳,如今国丧未満,用素⾊头绳。杏香找了一全新蓝丝头绳,秋月结束停当,另取一面手照镜,反照给她看。辫子结的松软整齐,即舒服又漂亮,杏香非常満意。
“多谢,多谢。”
“别客气。”秋月说道:“咱们也谈得差不多了,该应酬仲四去了;你还有什么该说未说的话?”
“喔,有件事。”杏香说道:“我不想去易州,想仍旧呆在这儿。”
“那,那也行。”语气是很勉強的。秋月觉得她不愿跟翠宝在一起,未免任负气。但她没有想到杏香另有一个希望住通州的理由。
“姐姐,京里到通州很近;我巴望着你常来看我。”
秋月顿时醒悟“啊!”她直觉得说:“我来看你,你来看我,都比你住易州方便得多了。”
“恐怕只有姐姐来看我;我不便去看姐姐。”说着,杏香将双手一敛,恰好自然而然的歌在腹之间的那到“槽”上。
守礼谨严的处子之⾝的秋月,对于生男育女的知识,却并不缺乏,见此形态,即时会意,毫不迟疑的伸手去摸抚杏香的微隆的部腹;而形象不但不退缩,反拿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就仿佛一双情同姊妹的姑嫂那样的,毫无隐饰,但愿共享那一份无可言语的喜悦。
“我说错了!只能我来看你,不能你来看我,不然动了胎气,可是件不得了的事。”秋月笑道:“你看,‘小芹’在那儿伸拳蹬腿了。”
胎儿在腹中跃动,是连秋月都感觉到了,杏香当然得意。但想到秋月称胎儿为“小芹”不免使她不安“姐姐”她怯怯的问:“要是个女娃儿怎么办?”
“怎么办?”秋月很快的接口“还能怨你吗?能生女娃儿,就能生男孩,先开花,后结果。”
这意味着在秋月的心目中,杏香中将与曹雪芹长相厮守。体会到这一层,杏香对她是越发有信心了。
“姐姐,我的事,得请你跟仲四先说明⽩。”
“你放心。我是怕不好措辞,仿佛你跟翠姨有意见似的,你说,你是盼望我常来看你,才住通州,这样,我的话就好说了。”秋月紧接着又说:“我也不说是你的意思,只说我想常来看你;易州太远了,不如在通州方便。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