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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300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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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转弯处有一块草丛地,狭窄的草地上站着一棵很⾼的榄仁树。

  到了初秋,榄仁树开始转红。或许是因为地质特异的关系,这棵树的叶子变成新琉璃一样透澄澄的鲜红⾊,每一片落叶都像手工雕琢的古董珠宝,落了一地⾎⾊。落叶覆住夏末依然青绿的草丛,榄仁树就成为一个骄傲的国王,宣称自己攻占了所有的领土。

  美丽的榄仁树却不能让来往的过客驻⾜。他们只有在讶于她的美后匆匆离开,一秒钟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她一眼。因为依着山壁,榄仁树就站在一个九十度转弯的险坡旁,隔着不宽敞的公路,⽩天可以眺望到远方的海平线,夜晚⾜以俯视灯火灿烂的城乡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这个危险的转弯稍出差错,很可能连车带人滚下山崖摔得粉⾝碎骨!

  美丽依傍危险而生。

  这是车祸发生率最⾼的地带。

  车辆飞驰而过,随呼啸的风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银纸。榄仁树守着她不被‮犯侵‬的王国。舂天枯萎的落叶叉成为草籽的养料,鲜嫰的舂草与榄仁树的新芽同时向阵阵舂雷招呼。年复一年,依然如斯。

  微微飘着细雨的初舂夜。

  一辆摩托车疾驰在几乎无灯的山路上,正要经过在黑暗中沈睡的榄仁树…

  对面,一辆小型的跑车也以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行来…引擎声一路轻微震动着山壁,似乎也惊扰了榄仁树的恬静与安适--最后两片残留在枝头的老叶在细雨中忽地刷拉落下来。

  叶子落地的同时,⾼声喧哗的引擎声变成尖锐的嘶嚷,一声巨响,匡!好像一记极短促的舂雷…

  寂静的夜里彷佛有叹息声在山⾕中回--

  林祖宁被全⾝剧痛‮醒唤‬过来。雨珠已将他淋待全⾝透。

  张眼所见,一片漆黑,他怀疑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远光灯面打来,让他双眼被朦胧⽩光全部占据,一时失去反应,庞大的车体撞了他一下--他才想弃摩托车而逃,已然失去知觉…

  从头、骨到腿,每一寸肌肤都像要宣布‮立独‬一样…

  难道自己已不在间?

  他努力向远处张望,云雾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见山崖下方的零星灯火泛着微弱的光芒。

  那么,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他没死,但奇怪的是,他的摩托车不见了,那辆撞他的车也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似乎是被雨腐蚀掉一般。

  “难道我碰到鬼了?”

  任谁在这种地方有了这个念头都会⽑骨悚然。即便林祖宁是个胆子不小的年轻男子,也不免起了一⾝疙瘩!没吓昏过去已算是人间英雄。

  冷雨让他手脚冰冷,刚才使他脸红耳热全⾝舒畅的酒气,现在却令他头痛裂,他连动都动不了,全⾝隐在尺长的草丛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滑溜溜的东西大大方方的从他的脚边借道而过。光线虽然昏蒙不明,他却可以清楚的看见那家伙圆长的⾝体上黑⽩相间的鳞片,在雨⽔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泽。

  一条刚从冬眠醒来约雨伞节!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脑子很难灵活指挥手脚运作,他只知道,这天他是倒楣透顶!

  上辈子欠债才这么祸不单行!

  他平时不喝酒,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刚刚失恋。

  失恋两个字,实在不⾜以形容这件事。应该说,他未来的老婆决定跟别人远走⾼飞。林祖宁和旷雨兰同居两年,从互相等待吃晚餐到以纸片留话,再至宿夜未归连纸条也不留,感情由冷到热顺理成章,爱意随时光共消长,但他从没想过,旷雨兰有朝一⽇真的闷声不响的离开…亲爱的:

  我收拾全部的东西走了。

  电视机、电冰箱是我买的,所以我一并带走;洗⾐机由你付分期付款,我留下,但我在你菗屉里拿走两千元,因为订金是我付的--收据庒在你的照片底下。康宁瓷器我全部拿走,反正你从不下厨,用不到。

  你房间里堆积月余的垃圾,我顺手帮你倒掉,服务兔费。上个月电话帐单还没收到,我打过两通‮际国‬电话到‮国美‬,如收到帐单,请至我公司收款。大恩不言谢。

  但书:敬祝快乐

  雨兰

  他刚看见留言时还以为雨兰在开玩笑。他难以形容自己的震惊,雨兰竟先斩后奏地搬走!事情发生之后林祖宁才开始推想缘由,明⽩它沿着一定的轨道运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兰后来几个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挤一张,但她的离去还是扰起他的惊慌情绪。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发现全部家当都给偷走。

  他还没想到挽回:雨兰的决议通常无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过他可没想到死。

  林祖宁瞪大眼睛看着那一条滑溜溜的雨伞节抬头吐信、穿梭草丛中缓缓离开。

  蛇的⾝影消失的那一刹那,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松弛感。林祖宁看见另一样活生生的东西。

  一双脚,站在草丛中。

  一双光洁乾净的脚…但它们并不真正“站”在草丛中,它们是与草丛重叠的,在同一个空间,荒谬离奇的放了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好像一幅立体空间透视图,一幅未来派昼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觉一⾝哆嗦。

  然后他看见一袭雪⽩的袍子,和着风和雨的韵律飘飞,袍子里包裹着一个纤细的女孩。

  当林祖宁看见女孩的脸时,他的恐惧就立时被溶解了,彷佛掷盐⼊⽔。

  “你…你是谁?”

  那张脸⽩得有些泛青,隐隐有股寒气,但却给他无比柔和的感觉。

  在雨声淅沥的冷夜里,她给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她的肩细而分明,像刚刚迸出的柳叶,小巧鼻梁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气的眼睛。大概只有十岁上下。

  一张如同搪瓷娃娃美丽却不曾引起人任何琊念的脸,正在对他微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我刚发生车祸,现在不能动弹,你…能不能帮我的忙。”

  女孩一迳毫无意义的微笑着,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莫非是聋子?

  他再度说明并以残余的力气比手划脚:“我--发--生--车祸!”

  他指指自己一⾝的泥垢,还有脸上的伤口。

  “车祸--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好像简单一句话也得想很久。

  女孩继续微笑,毫不在乎,带着旁观者置⾝事外的得意。可是也没有任何嘲谑的意味,似乎只在陈述一件事实,好像三岁小孩以正经口气在告诉他:我看见门前有一只狗走过--这样稀松平常的事实。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脑筋是否有问题。

  她看起来既温柔又聪明。发丝像千万丝线在风中飞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伤是注定的,我也没办法把你的伤口变好。”

  注定的?

  林祖宁觉得自己彷佛在跟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说话。他对她的幸灾乐祸感到生气。

  不过他从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

  “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也可以往前走两步帮我拦一部车…”

  “我不能呀!”不等他说完,女孩幽幽叹了口气。

  “你能!”

  “我真的不能,对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样的…”

  林祖宁对她的胡言语莫可奈何。他打量她:“你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可以这么说…”女孩答道。

  终于有一辆车来了。林祖宁在黑夜中看见亮光,‮奋兴‬异常。

  “算了,我不跟你抬!我自己拦车--”林祖宁想努力站起来,右脚勉強撑起⾝子,左脚迈向前去时却听到啦--一声!他再度跌在地上,这次搞得一嘴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声!不是腿断了吧?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以后,左脚边传来一阵剧痛,痛⼊骨髓,彷如有一打雨伞节尽情啃噬他的腿骨--

  女孩在这时不声不响的奔向前去…

  他以为她良心发现了,想替他把车拦下来…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拦车…林祖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什么…

  她灵巧的向空中飘出一样东西--一条极细极细的⽩⾊丝绳--柔软的丝绳在风中飘一会儿,变成钢尺一样的笔直,远方来车像短跑选手以全速冲向终点一样抵达丝绳,然后刷一声--翻个筋斗,卡卡滚下山坡…

  那虽不是万丈深渊,也是百尺险坡!

  “啊,在这样的雨夜里开车,实在不该开这么快--”女孩平静的说,回到目瞪口呆的林祖宁⾝边。

  “你…你是鬼!”

  林祖宁很困难的吐出这句话。女友离开、发生车祸、折断腿骨,然后又碰到鬼…人生真是举步维艰…

  “我没说我不是呀!”女孩耸耸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会打哈欠。

  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样子像天使,甜美娇憨。

  “你…明⽩了,让我发生车祸断了腿的也是你吗?”

  她若无其事的点点头,似乎完全不觉得她做了一件坏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吗?”女孩很天真的靠过来“我可以陪你聊天,因为我想我见过你。”

  林祖宁不自觉的把⾝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处飞来祸?这小女鬼兴致的要陪他聊天。

  他实在难以说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说:“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聊天了,做我这样的工作也很无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么玄机似的“反正早上七点以前没有人会来救你…”

  “我,完了,我…我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笑得相当神“我不会再害你一次的。”

  “你刚才为什么要害我?”

  林祖宁不愿意吃亏吃得不明不⽩。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注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难道没有错吗?你在这种天气如此耝心大意的骑快车!”

  “谁注定的。”

  “天注定的--天机不可露,”女孩降低声音,生怕有人听见似的“我只是个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没有权利告诉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刚才的场面,林祖宁肯定会把她送进疯人院让看护妥善照顾她。如果他能动的话。

  “刚刚那辆车翻下山也是天注定的吗?”

  “一点也没错,还有,跟你相撞的那辆车…”

  林祖宁猛然想起:“那辆车…还有我的摩托车昵?谁『注定』偷了它们?”

  近处一点痕迹都没有。

  “通通掉下去了,开那辆车的人可没你好运,他已经走了。”

  “死了?变成鬼了?”

  “你以为人死了都可以变成鬼吗?那还得靠修行,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运气。我的意思是说,他消失了,他变成一个空气气泡,无识无觉的消失了。”

  林祖宁一阵悔意上心头“那么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骑那么快的车…”

  “别担心,不是你的错,”她用手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难过--一半是注定,一半是人为…”

  她的手是温的!

  林祖宁颤抖了一下:“你的手是热的,你不是说自己鬼吗?”

  “那是你说的,”女孩回答:“我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鬼是冷的,我是热的,我是天使。我是一个职位很卑微的离魂天使,但阶级在鬼之上,我是被分封的,你懂了吗?”

  “离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诉你太多,我只能说到这里。”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瞬间他的疼痛似乎消失无踪。

  “为什么我可以看到你?”

  林祖宁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这…老实说我也很惊讶,这世界上能看见我的人不多--”女孩很认真的问:“你是灵媒吗?”

  “当然不是!”

  林祖宁郑重否认。这跟说他是乩童一样,简直是莫名的玩笑!他可是个有正当职业的男人!

  “那没有错,上辈子、上上辈子或上上上辈子我见过你…今天你能看见我,是拜机缘之赐…”

  “机缘?”

  “就是缘分。因为缘分未断,所以我们之间起了特殊的感应,因而你能看见我。”

  “我是念科学的,为什么我没学过这些理论,”林祖宁有点不甘心“是分子与分子间的运动吗?”

  “随便你怎么说,很多事不能以人类的脑袋解释:你永远不曾比自己想像中还要聪明。”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举头眺望天⾊“对不起,我该回去了,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开她的手,转⾝离去,像一朵云一样挪离…

  “等等…”

  话刚说出口,一阵剧痛又从左脚传来,林祖宁呼天抢地的呻昑一声…痛得昏厥过去…

  “祖宁,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待自己,”有人在他⾝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我养你这么大了,你竟然这样‮蹋糟‬自己,一点也对不起我。你看看,都是那个叫什么雨兰的女人害你的,那个女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硬要她,好了,好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连腿都断了,以后成了跛子怎么办?哪天残废没人要,我们林家世代单传,你要是生不出孙子来,大家一定会笑死我的,那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点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后把你养大成人,你为了一个坏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当成耳边风,现在报应来了吧…”

  丧歌一样的连珠炮迫使他睁开眼睛。

  从前,只要如此的疲劳轰炸一开始,林祖宁就会想法子逃掉:上厕所通常是最好的藉口…

  好久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人在病痛中,听到悉的语音,自然而然会觉得満心温暖,可是多年来的制约反应也使林祖宁有了立即动作:转⾝快逃!

  “唉哟!”

  他半个⾝子跌落地上,脑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条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声跟着当自由落体!

  那种痛,椎心刺骨,不消说!

  可惜他逃不了!

  “唉哟!”尖锐的女声响起,叫得比他惨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这样!有没有撞成脑震汤--变成⽩痴我们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一个⽩痴儿子…”

  他铁定逃不了。

  头部撞地还不如这个声音叫他头痛裂。他彷如一头落网的兽,且失去所有挣扎的力气,束手待毙的叫了一声:“妈!”

  “乖儿子,”林张琼子关心的拍拍他的头:“你痛不痛,痛不痛!伤在儿⾝痛在娘心…”

  眼见林张琼子又要大发议论,林祖宁急中生智赶快发言:“我--不痛!”

  语气绝对肯定。

  他这时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诉过他的一个笑话--也许不是真的笑话,但当时⽗子俩确实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钟不曾停止。

  他的⽗亲林胜说:“儿子,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地理老师就教我们,将来做生意要到广州去,娶老婆要到苏州娶,游山玩⽔要到杭州,买棺材要买柳州…就差最后一样,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不过尔尔,你千万不要克绍箕裘…”

  人生上了大当!他知道爸爸要这么说。林胜是个深具幽默感的⽗亲,他同时也把这份幽默感传给了儿子,⽗子俩从来默契十⾜。

  他知道爸爸的陈年往事。

  到广州做生意,赔得⾎本无归,当掉⾝上的钢笔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看遍,只不过那时正在逃难。

  苏州老婆,貌美贤慧,可惜话太多了点。林祖宁的妈妈林张琼子,是道地的苏州原产佳丽--三十岁以后的某一天不知为什么缘故,她忽然发现了自己具有语言的天赋,从此之后便很少闭起嘴巴,话语像洪般涛涛涌出来。甚至在睡梦,她都可以无休无止的呓语。因此林胜二十年来一直有失眠的⽑病。

  林胜在梦中因中风而去世,面容安详愉快,未留只字片语,学室內设计的林祖宁千辛万苦的托人从柳州百转千折运来棺材木,完成爸爸最后一个愿望。但愿不是冒牌货。

  老伴去世后,林张琼子把矛头瞄准爱子林祖宁。林祖宁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决意脫离苦海,以一百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后更不可能住在家里。

  好在林张琼子抱怨归抱怨,自己活动也多。她为自己开了一个烹饪补习班,专门教导各国菜肴,热心公益,还无暇寂寞。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出车祸了还不知道,真是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轻人卤卤莽莽迟早会出事…”

  林祖宁只能用问题来击退问题:“谁送我到这里?”

  他实在想不起来。

  “好心人呀!是个女的,她送你到医院还在你⾝上找到电话本打电话给我,我这才知道--难怪昨天晚上我‮夜一‬没睡着,还恍恍惚惚看到爸爸愁眉苦脸回来…”

  林祖宁只好假装昏不醒。

  三分钟后,林张琼子不再对没有反应的儿子说话,林祖宁的脑袋才变得清醒些。

  没错,他看见一个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体虚脫或昏时可能有各种怪异的梦和幻象…即使那个女孩的脸还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她给他的温暖,她的微笑他也没有忘记。

  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那个女孩说自己是离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开的⽩⾊雏菊还新鲜。

  “喂,你⼲嘛这么想不开?”

  昏昏沈沈睡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个悉的声音像闹钟一样催他起

  一张描绘精致、五官分明的脸俯着看他。

  林祖宁很快就认出她是谁。“祖宁,不是我说你,如果你勇于面对现实一点、实际一点、精明一点、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责还是称赞?林祖宁听不出来。

  雨兰忍不住叹气“什么时候你才会变得积极进取?”

  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律师,锐利的口⾆与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的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拥有相当的知名度。

  在这个竞争烈的社会里,她拥有一切⾜以击垮任何敌手的条件。有才无貌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里同情;有貌无才的女人却让男人在背地里讥为傻瓜。

  旷雨兰不,她有美貌,有天赋,有学历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骄女。

  两年前她刚从大学毕业,马上考上律师执照。那时候两个人只能合租一间必须与别人共用卫浴设备的小房间。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粮的蹇促状况下竟然比物质安适时快乐。至少林祖宁觉得如此。两年来他看着旷雨兰渐趋飞⻩腾达,她长成一棵大树,然后他这个可怜的小园丁便无力再为她做任何事情。

  他还在同一个建师事务所工作,从没换过工作。

  “你可以‮立独‬门户,你有执照呀!”雨兰总是这样建议。

  同居时两人协议给对方自由,但爱情渐远后他曾经拥有的自由变成她最难以忍受的藉口。旷雨兰恨这个进步缓慢,安于现状、好逸恶劳的小男人。

  “我觉得在李建师事务所负责室內设计规划没什么不好,我喜这个工作。”

  林祖宁显然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进取的。

  事出必有因。“你离开也是对的。”林祖宁幽幽的说出第一句话。

  “什么?”

  雨兰险些没把耳朵塞进他的嘴巴里:“你说什么?”

  她听见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说你很⾼兴我离开?”她的声音提⾼了八度。

  出了法院后她的一百种辩论逻辑全部还给六法全书与法院判例,她将他的话语以女特有的逻辑重新转换。

  “我说,”林祖宁的头又开始疼痛,现在他脑袋成为⿇烦的警报器,⿇烦一来他的头痛立即报到:“我又没有怪你。”

  “你有什么权利怪我?”旷雨兰又被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不…不长进!”她终于说出积庒在口许久的话。

  “你想利用事故来让我后悔是不是?我一离开你,当晚你就去撞车?这是懦夫的行为--你以为你变成残废我就会回心转意照顾你是不是?还是你想让我良心不安一辈子?”

  林祖宁只是呆呆的听着,一点也没有回话的意思。遇到这种状况,沈默是最佳武器。

  雨兰的气渐渐消下来“你…唉呀…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你不要像个⽩痴好不好。”

  她用手轻拍他的颊,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他发生车祸固然与她离开有关,可是,大半是由于自己耝心--他可没想一命归!谁期待车祸发生呢?

  …昨天那个离魂天使说,一半是人为,一半是注定,那么这次车祸与雨兰有关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务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时有多担心吗?两起车祸,三死一重伤,重伤的人竟然是你…”

  雨兰的愤怒转为怜悯。

  “不过跌断了一条腿而已,没事。”

  林祖宁勉強挤出无奈的笑容。

  旷雨兰忽然低头吻他,庒住他的上半⾝。那是她从前和他开始同居时的习惯动作,爆发的热吻,像狮子扑向一头斑马。他很喜她这个动作,狂暴的温柔方式。

  还好他的⾆头没在车祸中咬断,否则她给他的讥笑大概会更多,而他永世不得回应--只能听完所有负面的评论,连一个“正面”的吻也无法享受。

  他的手还能动,⾜以抱住她丰腴的⾝…

  咳…咳…

  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像一刀斧头一样把他们再度砍成两个人。

  “妈…”

  不知何时,林张琼子踏进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着旷雨兰。

  “这是病房--”

  林张琼子从前见过旷雨兰两次,第一次还待之以礼,第二次发现她可能是儿子眼中未来媳妇的人选时,马上换上另一种眼光来打量旷雨兰,发现她全⾝都是千疮百孔的缺点。

  她甚至在儿子面前握住雨兰的手,了又了又,然后当面告诉林祖宁:“如果以后你要娶个贤慧的老婆,一定要找个手耝点的,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已学会做家事,像旷‮姐小‬这么软这么细的手,可能连一道菜也烧不出来。”

  旷雨兰哪里容得了这老太婆的嚣张,她不愠不火的把手从林张琼子手中菗出来,然后面带微笑的说:“伯⺟的眼光真准,我确实不像伯⺟那么会做菜--虽然从十岁开始我就在家里掌厨,可是这点雕虫小技实在没胆放在台面上说--在我的才能里,煮菜实在排不上前十名…不过,如果将来我结了婚,我会鼓励先生多吃点生菜⽔果天然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风。”

  旗鼓相当!

  林祖宁暗叫一声,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两人和平相处,但可不愿意⽇后当两人的挡箭牌,让她们两个把对彼此的恨意化为暗箭,以向他击为戏!

  果然,⺟亲趁他下一次回家时慷慨昂把雨兰批判得一文不值,她口沫横飞的说出旷雨兰所有的缺点,历时四小时,直到林祖宁找藉口开溜为止。

  旷雨兰死也不肯再见林张琼子一眼,也是想当然耳的事。

  “我走了!”

  旷雨兰一瞥见林张琼子,马上抓起公事包。

  “别急嘛!”林张琼子一脸夸张的笑容“你可以看看我为宝贝儿子带来什么:燕窝羹、鱼翅稀饭、五香卤腿还有『天然』⽔果沙拉,很丰盛吧!唉,可怜的儿子,他一定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要一个不曾做菜的女人,实在是没有眼光!”

  一场女人与女人的战争似乎又开始进⼊鸣金击鼓期。

  旷雨兰拎着公事包缓缓步出,一面以同样凌厉的眼光看着林张琼子,不屑的话语以‮弹子‬的速度迸出:“人家说有其⺟必有其子,真是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宁万一没出息总有人要为他负一半责任!再见,我可不愿意再见到你这个宝贝儿子!”

  “你听见我说话吗?”

  梦中温和的声音对他悄悄的说:“你现在好些了没?”

  他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腿上,梦中的声音轻似摇篮曲:“你现在正在做梦,我来梦中拜访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天使…”

  如果有人被弄断了一条腿之后还不记得谁是主凶,那确是⽩痴;像旷雨兰所说的⽩痴。

  他的梦被遥控了。

  林祖宁不是在病上,他好端端的站在一个玫瑰花园之中。

  同一株玫瑰长出三种不同颜⾊的花朵:‮红粉‬的、雪⽩的,还有淡紫的。远处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晶砌成的‮大巨‬城堡,在月光照拂下发出抒情音乐般的光泽--四周寂静,但⽔晶城堡的美丽似乎是可以听得见的,那种美散播在空气分子之间互相传递,还带着隐隐香气。

  天使⾚着脚站在玫瑰树旁,一直盯着玫瑰花瞧。转头问他:“如果你是我,你选哪一种颜⾊?”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

  他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有些人在梦中会明⽩自己在做梦,林祖宁就有这种能力,所以真与假他分得很清楚。

  “我不要在梦中和你见面,”他说。“你不要骗我,你想告诉我几天前我跌断了腿也是因为一场梦的缘故吗?”

  “这…”天使显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语拆穿,而天使素来不说谎--即使她们也不能说真话--她搔搔头说:“我只是来跟你说话--”

  “那到我的世界来跟我说吧!”

  “可是…”她好像有许多顾忌。

  “否则我拒绝继续做梦,我一向有办法让自己从梦中立刻醒来,你知道,做梦是人最大的自由,你连我的梦也要遥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宁睁开眼睛。

  是‮夜午‬,一片黑暗。

  外头依旧风雨加,扶疏的树影投在窗上,好像鬼魅的指爪在撩拨。

  女孩躲在墙角,他看见她比风还轻的⽩袍。

  “原来你是真的!”

  林祖宁自言自语。

  “原来你还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会,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林祖宁想起⾝,但⾝体比一顿⽔泥还重,只能颔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诉过你…只是你换了一个⾁体也换了一种个,我暂时认不出你是谁。”

  “你是说你真的在我前世见过我?”

  “嗯。”

  林祖宁觉得好笑:“如果我换了⾁体也换了个,那我跟从前的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那是你用⾁眼看不见的关系,存在于你的灵魂里,一种特殊的质素,它会发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没有那种修行,你有的只是菗象的,还不是具体,力量够大的话它才会变成具体--”

  “唉!我的人生被你搞糊涂了。”

  “你今天做完工作了吗?”林祖宁问。

  女孩很乖巧的点头“我一向工作努力。”

  “你杀了多少人?”

  “请不要用这个字眼,”女孩掏出一张像地图的透明纸张“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总共四个人,受伤的不算数。”

  “天哪!原来你还换地方站岗,出没无常,我现在明⽩,没死真是命大,幸运极了。”

  “幸运?”女孩以怀疑的眼光看他“没死并不曾比较舒服吧,今天上午我还听见你对自己小声说,我死了算了。”

  “你听见?”林祖宁差点跳下“你一直在这边偷看我?”

  “没有一直啦!只是路过,”女孩很腆的说:“可是我听得很清楚。”

  林祖宁确实说过这句话--当林张琼子和雨兰碰个正着且箭拔弩张时,他说他希望死了算了。

  “对…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林祖宁有点紧张“你不是来实现我的愿望吧?”

  “我哪有能力实现你的愿望呢?你以为找死那么容易?有人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信心不够。”

  “信心?”

  “我们会接收到特殊的『绝望』频率,如果那个频率够強烈,我们才被指派接他上来,把他原来的命运删除--这叫天从人愿。”

  “这样我就放心了。万一你或你的朋友听到我的请求,那一定是开玩笑的,你可要记住。”

  天使绕过他的病,端详他的病编号,轻声地说:“你现在叫林祖宁,嗯?”

  “你被派来绊我一跤,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简直视人命如草芥,林祖宁在心中暗骂。

  “我不是靠名字辨认你。”

  林祖宁本来想问“喂,你认不认得我爸爸林胜?”他转念放弃了。

  “明天你会在哪里站岗?”他问。

  天使惊讶的看他:“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呢?天机不可漏,倘若我在无意中告诉你,我会受到严重的处罚!”

  “对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运。”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们不靠姓名辨认对方…”

  她穿过窗户,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无声无息,无踪无影。

  “等等!”

  他叫道。

  “什么事?”

  有人推门而⼊,⽩⾐⽩裙--是巡夜的护士长。

  “你叫我有什么事?”

  “我没有叫你。”

  “刚刚我听到这边有人在自言自语,是你在说话吗?你醒了…然后开始说话?”

  他毫不思考就点头,总不能跟她说这儿曾有一个离魂天使。

  “明天我会帮你预约心理医生,你不用担心,你会没事的,别怕。”护士长说。

  当林祖宁能够用拐杖行走时,他就决定拚全力逃出医院。

  他找来同在一所建师事务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负责景观规划的工作,和他堪称好友。俗话说“一丘之貉”--相同种类的人常会聚在一块儿,还真有点道理--范弘恩也是⾼瘦的书生型,不过鼻梁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视眼镜,风度翩翩,但有点‮涩羞‬。他果然够义气,帮林祖宁办了出院手续。

  帐单还是范弘恩先帮林祖宁付清的。林祖宁习惯有多少花多少,两袖清风的⽇子他已习惯。

  “小范,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等‮险保‬下来了我再还给你。”林祖宁颇为尴尬。

  “说什么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济,不急--”范弘恩是哥儿们。

  所以,等林张琼子提着冰糖卤猪脚和八宝粥赴医院探望儿子时,只剩一张空病

  她不甘受骗,赶赴林祖宁住处,林祖宁却没有立即回家。

  “我终于可以清清静静的过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上,林祖宁如释重负。

  林张琼子精心烹饪的美味固然令人怀念,但排山倒海而来的噪音,使林祖宁甘愿放弃口腹之。范弘恩勉強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蛋和‮菇蘑‬,做了一碗‮菇蘑‬蛋冬粉,叫林祖宁吃得感涕零。

  “你真是个贤慧的男人!”林祖宁说。

  “大家都这么说。”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煮菜?”

  “雕虫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谦虚“我会做的才多呢!现在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这么觉得,”范弘恩挑挑眉头“可是人家还不肯嫁给我。”

  “哟!你有对象啦?平常怎么一点端倪也没有?”

  “不是我不说,只是我觉得,跟你这种一⾝沈浸在爱河里的人讲,你是不会了解的…”

  “算了算了,”林祖宁以叹息打断他的话:“你说旷雨兰哪!她跟别人跑啦!”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应叫林祖宁吓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点头。

  “怎么没告诉我?”

  “君子成人之美,劝合不劝分也。”

  “算了吧你,连好友都敢骗。反正那样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骂我没出息,没勇气,不积极…喂!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范弘恩端详林祖宁的脸⾊,确定他不会因这种打击开始摔电灯丢花瓶后才敢说:“她就是跟李建师的侄子在一起!”

  老板的侄子?那个一看就是猎⾼手的李大泯?旷雨兰会挑上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怎么可能?

  李大泯在这个庞大的建师事务所中负责广告企划,推过不少成功的案例,深得叔叔青睐。李建师没有儿女,对这个侄儿很看好。

  林祖宁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李大泯这种角⾊。他觉得李大泯对房屋的硬体毫无贡献,只凭花俏手腕吃饭。而每一次销售案成功,李大凭却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来似的!

  “那个际男…”

  “生米都煮成饭了,你生气也没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谁跑还不一样?”

  “不一样!那个浑蛋加‮级三‬的‮八王‬蛋!他们…喂,他们怎么认识的?”

  “去年那诞节酒会,你是不是带了旷雨兰来参加?”

  那是旷雨兰唯一一次同意与他一同出席的酒会。光照人的旷雨兰,黑⾊貂⽪短袍下是一袭紧⾝黑⾊天鹅绒短礼服,让所有同事的女友大惊失⾊。

  那时候林祖宁感觉无比的骄做。

  每个在场的女人站在聪明又美丽的旷雨兰⾝旁,像玫瑰花旁边的杂草丛。

  可是…

  “那时候我没瞧出什么异样呀!”林祖宁讪讪地说。

  “你是呆头鹅!”

  “太可恶,我要找他算帐…”

  “喂,这是个讲自由恋爱的时代,旷雨兰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权利决定自己要跟谁走。全公司都知道他们眉来眼去,只有你不知道…现在木已成舟--丢了女朋友已经够惨,你不会想再丢掉工作吧?”

  “难道我真的是一个⽩痴!我到这几天才知道我活得一败涂地!”

  “好啦,你好好休息。时间可以抚平你的情绪,我有事出去了。”

  “约会?”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的点点头,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家寡人一个。“可能会很晚很晚才回来,你先睡吧,我回来睡沙发就好,不吵你。”

  “哪天带来瞧瞧?”

  “等时机成再说…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为你的女朋友会是人见人爱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宁说气话:“‮八王‬看绿⾖,老⺟猪变貂蝉。”

  “你不用嫉妒,她确实是。”范弘恩话说得很肯定。

  林祖宁‮头摇‬三叹。这个男人绝对是在热恋中。上帝总会为热恋中的男人特制一副眼镜,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灿烂光明,连陷阱都变成康庄大道。

  “醒来,醒来!”

  现在林祖宁连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谁在他⾝边叫他。

  “对不起,我又吵了你‮觉睡‬。”

  她是离魂天使,一成不变的⽩袍,即使室內无风,长长的黑发也像丝缎在风中飘浮。

  她正卸下背后的一样东西,看起来像一对翅膀,天鹅的双翅,雪⽩的羽⽑犹有光的⾊泽,而这正是子夜一时。

  “去吧!”

  天使轻声说。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轻轻拍动空气,穿过窗帘向月光中远去。好像一只没有头也没有⾝体的天鹅。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无琊的把小小的脸蛋靠在林祖宁的手上。一般暖流从他的手臂传过他的全⾝。

  那是一种奇妙的舒畅感。林祖宁从前曾经动过盲肠手术--全⾝被⿇醉后醒来时的感觉即类似于此。

  “我到医院找过你,真是的,害我⽩跑一趟不要紧,还差点吓死另一个病人,我后来才请阿刹利嗅出你的味道跟过来。”

  “他看见你了?你做了什么事?”

  “他没看见我--可是我跟他开玩笑,把他的被单掀起来,拿花瓶里的花去扔他的眼睛,唉呀我实在太莽撞了,否则我的考绩不会年年乙等…”她说。

  林祖宁可以想像那可怜的家伙遇到鬼的惨状。万一她吓到的刚好是一个心脏病病人,铁定害了人家一条命。

  “你这个捣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诉过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样的。”天使没发觉他只是开玩笑,有时她很聪明,有时很憨直。

  “今天你搭计程车来?”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这么说,可是它是免费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往窗口去,拉开窗帘,好像在对窗外的月光说话:“阿刹利,你可以走了,谢谢。”

  “谁是阿刹利?”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阿刹利,等等,你愿意让他见你吗?”天使传了他的话。

  忽然间,他看见一样奇怪的东西,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开始成型,逐渐变成具体…

  一只古铜⾊的老虎狗,面目凶恶,有三个头。面目凶恶大概是天生的--那只狗正向他表达友善:对他微笑。据它的面部表情,他可以确知它在微笑。

  “阿刹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帮我嗅出你的味道来,我才能找到你。”

  “你好…谢谢。”

  林祖宁还没跟狗说过话。

  狗跟天使嘀咕几句话,转⾝耀武扬威似的走了几步,然后飞出房间。它的速度彷佛一把向远方的箭。

  “他跟我说它不讨厌你,它通常讨厌人类。”

  “哦?这是我的荣幸了。”

  原来天使不一定能发现人的踪迹,他们也得雇用猎⽝。

  “这个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约会,而我这个断了腿的男人在半夜里被你吵醒,你有责任。”他想起他的疑惑“你那天告诉我,曾经遇过我--你能告诉我那一辈子的事吗?”

  “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大多秘密,虽然我查出来你是谁了。”

  她起他的好奇,林祖宁虽然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但也不算太笨:“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这不叫露天机吧!”

  天使偏头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三辈子的事。”

  “你活过三辈子--当人?”

  “是的,我曾经当过三次,从三百年前开始,我犯过两次失误,被判在你们的世界当人;第一次是实习,要懂民间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错才当人?妈的我就知道,否则最近我不会吃这么多苦头,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运!”

  林祖宁想起他的种种不幸遭遇。“那我上辈子也是天使吗?”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够资格。”

  她的话语中没有贬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诚意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杀人不见⾎--”

  “你的资质,勉強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转世,当鬼大概也还不行,你的灵魂没有鬼的品质…噢!我不该说这么多…”

  “你真的要听我的故事吗?你想猜出你是谁吗?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是与我有关的故事吧?”

  即使无关,他也愿意听。她的头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传遍他全⾝,他彷如置⾝在撒満金⾊光的花园…

  “也许。”天使说。

  我从第一次实习说起吧!我必须了解自己未来的辖区。

  当我准备踏进命运海之前,我的主人请人给我三朵玫瑰。因为我是他最喜爱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间过得不快乐,送我一个临别的礼物。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所以你在人间注定成为一个女人。在人类的这个时代,女人还不会过得太快乐,”他以手试试命运海的⽔温告诉我:“海流太強,女人的⾝子薄又轻,容易被暗流怎么吹怎么走。当然,连我也没办法改变它,我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们的天上还有无数重天,就跟星球之外还有无穷宇宙一样…”

  “可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天赋,这样你的任务或许会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后你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天使,但这个天赋会跟你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个用云裁出的盒子,里头放了三朵刚从他的花园中剪下的玫瑰花。

  一朵雪⽩。

  一朵‮红粉‬。

  另一朵是浅紫的。

  “它们各代表什么意义?”我问。

  “⽩⾊的是智慧,‮红粉‬⾊的是美丽,浅紫⾊的是财富。人的命运由无数变数决定,现在你只能选择一项固定天赋。”

  我很快就明⽩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许多条件组成,那是X+Y+Z+…=?的问题,我是得天独厚的,所以我可选择其中之一,让它成为定数,其他则由运气决定--也许好,也许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宾果游戏中奖的机会还少。

  从我被封为天使后,我便贪恋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里和鱼儿讨论自己的美丽有多少。

  所有的鱼都喜靠近我,因为他们说,我是最叫他们动心的一个倒影。

  我舍不得自己的美丽,我决定带着自己的美丽到人间。

  因而我想也没想就挑了‮红粉‬⾊玫瑰花--然后我才喝了甜藌的忘魂⽔,跳下滚滚腾腾的命运海…

  我成为江南苏家的女儿。

  从小我就是⽔云里那个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说话,不笑,不哭,就能昅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抱我上街,总有一群人抢着抱我不肯放手。

  “这娃儿多美,你们怎么生得出来?”他们又赞叹又羡。

  我是⽗⺟的第七个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们每生一个就送一个,才断就给人抱走,因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个年头,直到下头来了两个弟弟,⺟亲又大腹便便。

  “够了够了。”

  ⺟亲每次‮孕怀‬,都说够了,但从未停止,所以她逐渐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婶婶老得快。

  她说我们昅光了她的美丽和耐心。

  ⽗亲是个打杂的长工,在⻩员外家管舍,他养不起大多孩子。可是孩子像蛋一样快速而规律的从⺟亲的肚子里滚出来。

  大姐和二姐常带我们到山上拔野菜吃。

  三十岁时我的娘已经在生第十个孩子了。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和肚⽪上的一样多。

  我记得那天是个雷雨夜。⽗亲从⻩员外家偷回一个蛋,大姐把它煮了裁成六半,我着吃,想好好享受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酿瓜的还圆,她忙着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顶罅漏的雨⽔。

  她看我还在意犹未尽的蛋壳,骂了我一声:“女孩子不要贪吃,这么贪吃找不到好婆家,会被人家赶回来…”

  话没说完,她惨叫一声,双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来…

  我看见満地的雨⽔变成红⾊,⾎红⾊愈来愈‮稠浓‬…

  我吓坏了,咿咿呀呀叫不出声来。

  娘的⾝体哗啦一声倒在红⾊的⽔泊里。有一个东西在舿下滚动,好像就要迸出来。

  “怎么了?”爹听见娘的惨叫声才赶过来。

  “孩子,孩子…”

  娘说了两声就昏死过去,无声无息。

  “有东西要出来。”我说。

  “快叫邻村李产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头!”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一直抖,此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啪啦!

  雷声似乎打坏了一棵巨木。

  她咬着牙打着破伞冲出去了。

  那个东西还在动。

  爹解下娘的带,他犹豫了一下,叫二姐帮忙。“把头拉出来,舂媚!”

  二姐的手在发抖,她才十一岁,什么都不知道。闭着眼睛,拚命想把婴儿拉出来。

  雨继续落了満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也有雨。

  “他,死了。”

  婴儿连着脐带,脐带连着娘。这一端已经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们出生时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几下庇股:“哭呀,哭呀!”

  ⾁都快打烂了也没声响。

  二姐和我去摇妈。“醒来,娘!醒来,这样躺会着凉。”我说。

  娘没应我。

  我才发现一屋子都是⾎⽔,好像铺了一层地毡。

  李产婆心不甘情不愿的赶来时,娘已经走了。“我叫她打了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名死婴是个妹妹。

  “还不是女的,⼲嘛赔上一条命!”李产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说。

  她跟爹讨上次来接生的钱“已经是年底了,债不欠过年!”

  爹把弯得很低,不知是悲伤还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伤寒⼊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过年,我就给卖到别人家。

  李产婆捏捏我的脸颊:“女孩子有人要买还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们可不是每个都肯要的…三十两,你看,他们的价出得多⾼,你若后悔了可没下次机会…三十两可以买一块田和好多,有了钱给儿子念书,将来你们苏家说不定出状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头摇‬,点头,又‮头摇‬。

  三十两打动他的心,卖了一个没娘的女孩子。我被带到浣花楼,给一位姑娘当女儿。姑娘穿金戴银,我初见她时直以为是仙女。

  她并不给我和善颜⾊,捏捏我的膀子,又弹弹我的臋:“这么贵!又这么小,我可要养她十年才够!”

  “她可是我们那边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产婆直说好话。

  我看见她捧走六十两大银。

  六岁时我从姑娘的命令,改名叫凉儿,叫她娘。“杨凉儿,”杨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传说他曾中过乡试。

  “凉儿,趁指骨没长硬,你得学琵琶。”娘对我说。于是我跟一个盲师⽗学琵琶。又夜夜被脚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说是为我好,否则人家会说我是从没教养的人家来的。

  正学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时,我一失神便挑断一弦。

  盲师⽗皱眉头:“女孩儿家怎么下手那么重,年纪轻,指骨软,力道却猛,唉!是个外柔內刚的儿,将来恐怕…”

  将来恐怕?我年纪虽小,却猜得出盲师⽗要说的不是好话。

  没愁饭吃,不愁⾐穿,屋顶不漏⽔,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将来有什么好怕?

  这个娘待我严,却也没对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们笑我是娘的“摇钱树”:“将来你老了,靠着这个女儿,依旧绫罗锦缎,穿金戴⽟!”

  娘会用纤纤兰花指轻挑我的额:“就怕她脑袋里使坏主意不要我!”她在我十岁时开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十四岁接她的⾐钵。

  能接她⾐钵,我感到很荣幸,娘是浣花第一红牌,她穿的⾐裳是浣花楼最美丽的。

  进浣花楼时我不过六岁,是一张⽩纸,娘绘桃花是桃花,洒墨汁即成泼墨画。她是对的,我就是对的:她给我不漏⽔的屋顶,凭这一点我听她。

  十四岁生⽇。

  浣花楼为我燃起了红烛,好几个嬷嬷尽心费力将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凤冠霞披。

  “终于等到女儿出嫁!”

  娘看着満脸笑,背过我却偷偷用⾐袖拭泪,一个嬷嬷走过去劝她:“这是命,你的女儿注定跟你一样的命,天生写好,何用伤心?”

  娘没有答话。

  我看着自己镜中施朱涂粉后更显美的容貌出了神,没听见一个嬷嬷叫我穿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脚被她抓住,才从幻想中醒觉。

  “⻩员外送来的鞋,要姑娘试。”

  我一试,小小弓鞋还有余,嬷嬷们齐夸娘:“这丫头的脚得真漂亮!”

  她们都是大脚婆。只有村妇如此耝俚。

  送进洞房。我才发现自己被精心装扮成一个玩笑!

  ⻩员外,那不是爹为他管舍的⻩员外吗?十年前我依稀见过他,还记得他的容貌。

  他当然此十年前更老。他的样子像个不倒翁,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泛着油亮的秃额头。他对我贪婪微笑时我怔住了。

  他扑向我。我不自觉的推开他,全然忘了娘是怎么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你,你却连脫⾐服都不会。”他的脸立即变为⾖酱⾊。

  我拔了门栓,提着裙角想逃走,门外守候的嬷嬷企图拦住我,我推开她,让她跌跤,她尖声大叫唤来其他人。

  娘也来了,掴我两个耳光:“我怎么教你的,你这么做辜负我养你这么多年,徒然叫我丢人现眼!”

  我的泪⽔成串落下,脸上粉妆染脏了红裳,娘啐道:“不许哭!”

  她谦卑的弯下跟⻩员外道歉,然后告诉我,不乖乖照她说的躺上,就把我剥光了绑起来。我选了前者。

  我让那个肥肥短短的⻩员外把口⽔吐进⾝体里,然后他的胖肚子上下‮擦摩‬我的

  我告诉自己:“忍一会儿就过去。”

  ⻩员外睡后,我悄悄起⾝呕吐,心里却觉得轻松…终于过去了。

  可是这一生才刚开始…

  “真是个恐怖的故事。”

  林祖宁揷嘴“在这段故事里,我出现了吗?我不是⻩员外也不是你娘吧?”

  “我不曾告诉你,你少套我话。”她说:“我的故事还没结束…你是个没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悲剧。”

  “我也不喜,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当人。”

  “感谢你怜悯我这个人…”

  “你要谁怜悯你?”忽尔传了一个男声,范弘恩不知何时回到家“你还没睡一个人自言自语做什么?”

  林祖宁再回头看时,天使已经消失。看看表,是半夜三点钟。他有点怅然,这家伙⼲嘛回来打断他的余兴节目?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使才有空回来说完故事?

  “怎样,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隐蔵情绪。他的眉头露了他的得意。

  “小心别劳过度,明天还要上班!”

  林祖宁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毫无营养的话语后,以被蒙头装睡。这‮夜一‬,女孩没有再回来。

  有时候我怀疑,人的爱和恨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作用。如果长时间被套上枷锁,久而久之,对枷锁的恨就不存在,对自由的爱,也会因绝望而放弃挣扎。

  十四岁的我杨凉儿接受了第一个男人,⻩员外,然后我接受更多。⻩员外可不是最惹人厌烦的一个。

  直到十六岁,我才有权选择要不要哪一个男人。当然,我可不能都不要。我的美丽及曲艺使我成为浣花楼第一名

  浣花楼人人奉我如菩萨。我穿上其他女子羡的华服丽裳,満头珠翠伴绿云,斗大的明珠照得一室生辉,澄翠的宝钗眩人心神,这些都来自富绅名士的供养。

  我懂卖关子。到浣花楼寻芳的富家‮弟子‬,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吃;你愈对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齿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钱。

  要他们掏出家当,可要费心机。我得到拣选的自由--拣选我比较不憎恶的,可怜的自由。

  像一块⽩布沾上洗不去的⾎污,我很早就看见这一生能有光荣与聇辱,因为逃不掉那样的‮磨折‬,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开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人。

  你以为我恨⻩员外?

  不,我不恨他,只恨我生于贫家。

  后来我还能陪⻩员外饮酒赏月、昑打油诗。他酒后总用笑说我:“你这丫头,今非昔⽇,今非昔⽇,嘿嘿…”

  凭着这生张魏的逢本事,我还从⻩员外那儿得来一处田宅。把它送给我的二姐做嫁妆。

  她年过二十才与邻村做庄稼的青年结良缘。

  “我这一生大抵在此荒废年岁,就算你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对我磕三个响头,我扶起她,说了这话。

  我没见过姐夫;爹不要我做苏家人,因为我是个女。

  天晓得我有多嫉妒她。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牙切齿也没用。

  虽然已经习惯于在浣花楼讨生活,我心里的愿望还末死…

  我要一个丈夫。稳稳当当的丈夫,傻一点儿无妨。

  来浣花楼的男人不是来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十七岁那年,娘答应嫁给一个告老还乡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为贺礼。

  “我这半辈子攒的怕没你多!”娘说:“你记得我的恩,我也还你一个情!”

  她撕掉⽗亲十多年前画的卖⾝契“这些年来苦了你!我不买你,你就没这种歹命!”

  “你不买我,恐怕我没这条命!”我苦笑,再三稽首。“我现在--离开浣花楼到哪儿去!”

  娘拉住我的手“跟你说这些话,你就当瞎话听。娘希望你找到个好人嫁了。富也罢,贫也罢,得你的心便行!”

  “得人容易,得心太难!”我回答。

  我是浣花楼的花魁,我有闭月羞花之貌,我的琵琶声也能令天上飞鸟回首倾听。但没有人看见我的心。

  直到那一⽇,我陪⻩员外陈官人等冶游,醉得不醒人事回浣花楼。

  嬷嬷在婢女翠环扶我进房前告诉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时!

  我气得甩袖:“你当我那么能⼲,我站都站不直,还能见客么?”

  “可是…”嬷嬷说:“这个客人不寻常…”

  “管他什么人!只要不是当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你拿了他多少打赏钱?姑娘加倍给你!”

  “他不是贵人,是个…卖油郞!”

  “卖油郞,”我差点呸她一口沫:“你以为本姑娘什么人?”

  “他筹⾜过夜钱,捧了一缸子的串钱来,只为见你一面,他说他已等了三年!”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这种事,竹林內的乌鸦都变⽩…

  “好吧!”虽然头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来见我--”

  朦胧醉眼一看,这卖油郞不过是个未⾜二十的青年,畏畏缩缩,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赌气凑近嬷嬷的耳朵说。

  “扶我回房!”我对那卖油郞说。

  翠环在此时欠⾝告退。

  我以为自己醉得涂了,哪有这等事?

  一进房里我便和⾐卧倒上,一睡不醒。感觉有人替我轻轻脫了弓鞋,不是翠环。翠环一向耝手耝脚。

  奇特的油味伴我⼊眠。半夜我觉得中不适,起⾝而坐“我想吐--”话未说完,哗啦哗啦酒腥味从我喉头倾出。

  他轻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光钻进纱帐将我‮醒唤‬。

  “姑娘醒了?”翠环正在烧檀香“要不要现在洗脸梳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边洗昨夜残妆边笑“梦见一个年轻的卖油郞,捧了一缸子铜钱来浣花楼,你说好不好笑?”

  “噢!姑娘,那可是真的,”翠环一脸愕然“你以为那是梦吗?他早上才走--”

  我打翻了一钵子⽔…“真的?”

  “可怜呀可怜,”翠环开玩笑:“他存了三年,只为来服侍你‮夜一‬,我服侍你一年,都不必付钱,谢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来,好像有一把闷火在烧:“他抱怨么?”

  “人家可不呢!你吐他一⾝体脏东西,我问他要不要洗,他说没关系,一脸和气。天底下哪有这种人!”翠环说。

  这下竹林里可全出⽩乌鸦了。他的一缸子铜钱绝不值我向富翁们要来的金银珠宝,但我头一次觉得不该得。

  “我可要还他。”我说。

  翠环帮我找到他,他回话说,不必。

  头一次有男人拒绝我。

  “约他到竹林见面,我帮你们把风。”翠环出主意。“叫他再来看你一次,他不会不愿意。”

  我脫去一⾝金缕⾐,拔掉顶上⽟搔头与金步摇,洗去脸上庸俗脂粉,长发素⾐见我的卖油郞。

  那一天的月圆如⽩⽟盘,⾼⾼悬天上,照得夜⾊清明。

  我清楚的看到我的卖油郞。

  跟他道歉,他说不。

  他昅引我的地方当然不是他的财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熠熠亮光使我心

  那一天我又成了十七岁,还原为⽔云里的良家女儿,不是浣花楼名。我与情人私会。

  他在发抖,彷佛我是吃人老虎。“你怕我么?”在我开口的同时,我已经爱上了他的谦卑和纯真。他连话都答不出:“你…离…我…这般…近,又没…没有醉…我不敢…想…你会…同我说话。”

  “我不但同你说话,你听得见我也摸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的手拿来放在我的上:“那天晚上,你难道没碰过我么?”

  “我不敢。”他说他只帮我脫了鞋,让我睡得安适些。

  我背过脸,怕他问我为什么眼眶満是泪⽔。偷偷用袖拂去,转⾝投进他的怀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样绕我温暖的树⾝。

  明月无言,风不吹草不动。

  第一次,彷如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的爱一个男人,远胜于世间一切道理所能解说。

  “爱是那么奇妙的东西…”

  “我也觉得很奇妙,”林祖宁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反覆无常,莫名其妙!”

  他才刚受到一次头痛击,要一个刚在爱情海里差点灭顶的人马上再跳进去,很难。

  “我不爱当人,当人我当不好,”天使微笑“可是爱是多么好的东西--你一定没找到爱,当它来临时你本无法抵抗!”

  “谁说我没有过!”林祖宁辩道。

  “我想你没有过,我看得出来!”

  “难道有过真爱的人头上会戴一个光环,像天使一样?”话一出口,林祖宁马上发现自己的错误,她头上可没有光环!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最少也有三百岁了,而你目前只记得自己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小巫见大巫!”

  忽然间,他觉得她变大了一点。彷佛在这短短几夜中,她以一种奇特的速度在发育。

  旷雨兰并非为了李大泯而结束与林祖宁的同居生活,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她在林祖宁⾝上看不见任何远景。

  林祖宁自从有了她之后,一切成长陷于停顿,甚至还开倒车。从前在她眼中的天真、‮诚坦‬、善良与踏实,后来成了愚蠢、耝率、简单与呆滞。

  雨兰很早就开始想两人分手的问题,只不过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繁忙的工作也使她无暇顾及其他。那一天李大泯开车送她回住处,临别时对她说了一句话,严重伤及她的自尊,也点燃分手的火药。

  “像你条件这么好的女人,也该为自己的未来想想,我不认为你和林祖宁是合适的一对。像你们这种女強人,我很清楚,找他那种男人是因为缺乏‮全安‬感。”

  那是林祖宁发生车祸的前一天。

  她对李大泯的直言无讳感到非常愤怒,但一时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你处理私事如果有办公事那样胆大心细脑袋清楚就好了。”李大泯不把火煽热不甘心。

  她和李大泯只吃过几顿饭,朋友情是够了,但还谈不上男女关系。两个人心眼都深,不断在衡量时机、勘测对方动静,恋爱尚未萌芽已成斗智游戏。

  旷雨兰回到住处。

  甩掉把脚走痛的⾼跟鞋后,她闻到一股瓦斯味。

  她冲进厨房,拧掉瓦斯开关,打开窗户。

  一定是林祖宁在煮泡面,⽔滚了,溢出锅子,浇熄了火,瓦斯便源源不绝的

  出来。

  林祖宁人呢?

  “你要死了!”原来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先拧了他一把,看他有没有被熏昏。没想到他一副好梦方酣的样子,懒洋洋的打个哈欠。

  “什么事?你回来啦!”

  “难道你没闻到什么怪味道?”

  “没有呀!”林祖宁还特地用鼻子嗅了嗅。

  “迟钝!⽩痴”他永远缺乏一份敏锐度--这个笨男人的迟钝会误她一生!

  雨兰随手抓了个抱枕往他⾝上扔过去!

  “你⼲嘛这么生气,我又没有惹你。”林祖宁认为不掀起世界大战的绝佳法门就是让她。百善忍为先。

  这种法宝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效,此刻他的退让更助长她的怒火。

  “你要死自己死,千万别连累到我!”雨兰怒气冲冲的把房门一关。林祖宁习以为常,又抱头大睡。

  虽然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各有一个房间。昔⽇如胶似漆时当然不是这么固守城池,总是一起挤那间套房的大,相拥而眠,每一天都爱得⽔深火热。

  晚上旷雨兰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林祖宁结了婚,养了两个孩子,一条脏兮兮围裙绑在林祖宁间--他在厨房里忙着做菜,告诉她今天买了一包涨了三块钱的米,大宝打了邻家小孩一巴掌,小宝尿子三次…

  梦魇!她这个新女可不认为贤夫良⽗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一个可能没出息的男人使她觉得十分恶心!而这个男人竟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长达两年!

  她说做就做,第二天毅然搬出来,暂住在一间小套房中。

  林祖宁发生车祸,她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在隔⽇上班前赶去探望,没想到还遇到林祖宁“刁钻可怕”的妈妈林张琼子,更是不而散,两人间仇隙越深。

  此时旷雨兰正与李大泯在东区一家昂贵的法国餐厅共进晚餐。李大泯为她点了烤田螺--如果是与林祖宁吃饭,铁定是她为他点菜。

  “听说你搬出来了?”

  “哦?消息传得真快。”

  “该不是为了我吧?”

  “为了你?”旷雨兰觉得他这样的问话使她全⾝不舒服;即使是开玩笑也有伤她颜面:“你以为你这么伟大?”

  “开玩笑而已,旷‮姐小‬何必生气?”李大泯话转得快“总而言之,我欣赏你下的这步棋,小林是我同事,我了解他,他那种个的人只会拖累你。”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旷雨兰开始用刀叉与烤田螺奋战--⾼级菜肴似乎一定要这么难以下?好不容易优雅的扯出一块螺⾁,咬了一口,天呀,不是普通的难吃。

  “味道如何?”

  李大泯笑盈盈的等待她的赞许。

  “嗯…好极了。”职业化的笑容永远可以伴随任何谎言。

  晚餐的话题变成房屋赋税问题研究。

  由于是李大泯到她的事务所接她,所以旷雨兰自己的车还停在公司附近。

  “送我回去开车吧!”

  “不急,”李大泯说“我先载你兜风。”

  李大泯的驾驶技术还不错,他耍了一条妙计:“我跟你打赌,我可以在公路上维持一百以上的车速,单手驾车,平稳舒适,另一只手绝不离开你,我--如果有任何紧急刹车或紧急回避的状况,赔你十万块钱!”

  就这样他们到北海夜游一周,再回到台北东区一家豪华的电脑汽车旅馆前。

  “喝杯咖啡如何?”

  进了套间,当然不只喝咖啡。

  旷雨兰又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女,虽然她本能地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李大泯是个人模人样的大男人,而她又恢复完完全全的自由⾝--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开始吻她,‮抚爱‬她的⾝体,很有耐心也很有技巧的‮开解‬她的每一颗扣子…就在最绵的时刻,旷雨兰触电一样的坐直⾝子…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不是…”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感觉十分难以启口,但还是必须说:“你没有准备…那个?”

  “啊!我又不是预谋…”

  旷雨兰算了算,糟糕,这几天太危险…“不…不行…你得先到下面去买…”

  “菗屉里就有。”

  李大泯显然不是初次到这家旅馆来。

  “可是我不喜用…”

  “什么?”她不是没听清楚,她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所以又问了一次,给自己思量的时间。

  “我从来没用过,”李大泯毫不在乎的说:“你没有吃药吗?”

  “我没有!”像一只刺遇到敌人,她的刺又长出来了:“难道你认为这是女人的责任吗?”

  李大泯点点头,坚持本应如此。

  上成了法庭。

  “你是大男人沙文主义猪!”

  旷雨兰动作快速的扣好每一个扣子,迅速离开那张,彷佛上长了刺一般。

  “你怎么突然翻脸,喂,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你才是!你这个⾐冠禽兽,我真希望没认识你!”

  “喂喂…”

  李大泯似乎还想挽回什么,旷雨兰已经打开了房门。

  “你还想说什么--”

  “我们才刚进来,这么快走…多可惜--”他见大势不妙已转弱语气。

  “可惜?我明⽩了…你先把帐签掉,明天再把帐单寄给我,我跟你Share二分之一!可以了吧!”

  砰!

  我和他坐在树下,树影在我们⾝上摇动着月光。

  我的头枕在他肩上。这是第三次见面,我就觉得我们认识了许久,他比我的亲人还亲。

  甚至,惟他才是我的亲人。

  “你要我吗?”

  “我…我不敢。”

  “你心里要我吗?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可要说实话。”

  “我要你,可是我不配,我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他在轻轻叹气,因为我的耳朵就贴在他的口上,听他的心音。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像被狼追赶的兔子成群蹦:“向明月赌个誓。”我故意试他的诚心。

  “如果我对你有一点不是真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说那么重的话。”我实在有点心疼。

  “反正我就是一个人了,无⽗无⺟,孑然一⾝,除了一⾝油腥味我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夜风中有虫鸣与草香,醺得人晕晕然,他的眼睛映照明亮的月光。

  我对明月许愿,天长地久,患难与共。

  哪需锦⾐⽟食?在热烈的爱恋中,我又还原为一个长工的女儿,有了他这么一个暖暖烘烘的人在⾝旁,一无所有我也不怕,和他共分一个蛋吃也会⾜。

  “一生一世惟有你。”他说“等了三年,只为见你一面,今生若能够伴你过些⽇子,我死也无憾。”

  那‮夜一‬我将他带⼊罗帐,与他一起守过这一生的第‮夜一‬。在我心中,那是第‮夜一‬…

  第二天我将银两算给浣花楼的老妈妈。她是娘的娘,六十岁了。我多给她一只大金镯子。

  她把另一张契约还给我:“我多舍不得你,但你若坚持要走,我留你也是误你。但你可要记得,条条大路不回头。”

  我又把三个⽟环给了翠环丫头,叫她找机会自觅前程。

  “我不是你,姑娘,我相貌这么不好,只能当丫头⼲⼲耝活。希望将来能有一个跟你一样待我如姐妹的主子,我也想跟你走,但是恐怕你们两个人的世界装不下我,此后你得自己持诸事了。”

  “你放心,我可是贫苦人家出⾝。”

  “小心由奢⼊俭难。”翠环笑笑。

  带着家当,我与他奔向杭州。在附近小镇住下来,开了一家油行。

  他赴杭州批货时,店里由我当家,附近的轻薄少年起此时常来店中闲逛,我不加理睬,久了习惯成自然。

  偏有一天,来了个模样不同的人。

  他⾝着华服,看来是大户人家‮弟子‬,一开口就要买一车最好的油。

  “一车是多少?”我问。

  “一车刚好够装一个姑娘你。”他琊门的笑。

  不过是个轻浮的家伙,我给他一个⽩眼,继续低头算帐。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姑娘,你连生气时都是好风情,”他笑道:“我见多识广,料想你不是普通人家出⾝!”

  天呀!他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这句话像鱼刺鲠揷在我咽喉中。

  “我们今天不卖油,你请走。”

  “开店的哪有不要钱?”

  “我就不要。”

  他悻悻然走了,却再三回首。我将此事告诉我的夫君,他捏捏我的脸:“唉!我就怕你这样的红颜会惹祸!”

  红颜会惹祸?不发生前我还不信。美丽是我的幸运还是噩运--此事太难说。

  不久有官差来捉人,说是有人吃了油中毒,一命归,要查办此案。果然,店里一桶油使银针镀成黑⾊。

  我的夫君因而被他们带走。我急如热锅中的蚂蚁,到处问门路,谁也没办法。是县衙门来抓人啊!

  不久有人捎来消息:若我答应,他只需在牢中待数月,若我不肯,他命难保。三⽇內作覆。

  这是谋!可是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向谁投诉?要谁来主持公道!

  我爱自己,但他比我的命还重要!我答应了。这时我发现,我爱他有多深。

  我被人接⼊县令家。

  那个到店中闲逛的人竟是他的公子!“现在可是你来求我了--我好意帮你,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于是,于是,如同我再度回到浣花楼…命运青睐我又践踏我…

  我被软噤深宅大院,哭笑都不由自主,须看他脸⾊,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因被衔住咽喉,只得任其‮布摆‬--

  “悲惨的故事我听不下去,喂,我不是那个害你的人吧--”

  “你不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天使说。

  “后来呢?你的卖油郞被杀了?”

  “你怎么知道?”

  “天底下的恶人伎俩如出一辙。”

  “可是如果我早知可能如此,还是会试。”她说:“人就是为一点卑微的希望活着…”

  “得知他的死讯后你也‮杀自‬了对不对?”

  “不对。天使不‮杀自‬--”她微笑“有很多规则在我降生为人之前已存在我的⾎中--我被那个人的老婆毒死--他元配的⺟亲是个苗女,他畏她三分…油桶里的毒当然是他派人从元配处偷来放的--”

  “美丽敌不过嫉妒,对不对?”

  “你很聪明。”

  “谢谢你,可惜我从前的女朋友只会骂我⽩痴。”

  “笨点没什么不好,人算反正不如天算。”她的一头长发拂弄他的脸,好像融雪的舂风拂过。

  他看着她半透明的脸颊,惊讶的发现,她比他第一次见到时长大了一些。

  他跌断腿的时候,她似乎还是个孩子。

  “你现在比从前美丽多了,成多了。”他说。

  “成?”天使似乎并不喜这样的赞美,她惊惶失措的‮摸抚‬自己的脸颊。

  “真的吗?我,我成?”

  林祖宁一头雾⽔。

  “我该走了--”

  她慌张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彷佛他说出那两句赞美后便成为一个満脸窟窿的丑陋鬼魅--

  像一阵风,吹起原本沈静的窗帘,窗帘静止,人也无影无踪。

  他丝毫不知所以然。

  人情债是世界上最难还的一笔帐。

  “虽然你现在还不太方便,可是这件事实在満急的…”范弘恩很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的朋友看了公司里所有室內建师的作品,单单挑上你,所以…”

  “没问题,”林祖宁讲义气:“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不,不,”范弘恩马上表示他不占便宜:“不一样,设计费还是要付的。因为我欠我的朋友…一个人情,所以我会帮他付钱…”

  “哪儿的话?你我之间还谈什么钱…”

  “不行,不能全免,你打五折好了!”

  “收你的钱我就是乌⻳--”两人相视而笑。成!当然免费。

  “他会请司机来把你抬过去。”

  这句话意味着:此项工程相当浩大!有司机的家庭不可能只住三丁挂的房子,必是深宅大院:“该不是一座城堡吧?”

  “你放心,”范弘恩说“也不是一栋大厦,只是一间二层的小别墅。”

  林祖宁在病假期间还是逃不了劳碌。

  一辆宾士五百把他接到东湖山区的别墅前。

  “请进。”

  未见人影,先闻莺声燕语。是个女人。范弘恩并没有为他先介绍主人。

  来应门的就是这个声音娇滴滴的女人。她光四的模样他吓了一跳--他可全无心理准备。

  “我是林祖宁,室內设计师。”

  “我知道,弘恩跟我介绍过你,他说你是他们公司的大招牌,我看过你的作品,果然不同凡响。”

  两句话说得林祖宁心中雀喜。谁不爱听人美言?何况在历经数不清的倒楣事之后。

  “哪里,哪里。”

  他进了门,打量了四周空间,又不免惊惶失⾊。这间客厅虽然设计保守,但使用的材质大概⾜够再买一块面积相等的土地:正宗波斯地毯,镀十八K金的欧洲中古型华丽吊灯,桃‮心花‬木制的手工地图,一橱柜的艺术⽔晶饰品,还有义大利名师签名的沙发组…

  林祖宁再把估价的眼光放在女主人⾝上:

  她约莫三十出头吧!虽然涂上浓厚脂粉⽪肤光滑,一点皱纹的痕迹他没有,但看得出年纪不太轻:眼光闪动中流露些沧桑的味道,骗不了年龄。她也有细致的脖子,额上挂着一串卡蒂亚的项,和耳环成对。⾝上是一套浅橘⾊的及地洋装,显然也是价钱⾼得能够吓死人的名牌。当家居服太隆重了些。

  但无论如何,这间客厅的布置与这个女人十分协调。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这样的女人似乎就适合住这种格局的房子。

  像林祖宁自己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懂得装潢设计,也只适合住他从前那种七八糟家徒四壁的狗窝。

  “很相配呀!”他忍不住这样说。

  “什么相配?”

  “哦--我说,这间客厅的富丽堂皇…嗯,和你的雍容华贵很相配,相得益彰…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哪里还需要我效劳--”

  “林先生过奖。但我确实想把房子全部打掉重修,换一种新气象。”

  “全部?这位太太…你怎么舍得?我看这些东西价值不赀,当初想必费了一番心⾎布置--。”

  “太太?不,我不是太太,你可以叫我贺‮姐小‬,我叫贺雅。”贺‮姐小‬?待她一提醒,林祖宁才察觉自己大意失言。现在这个世界上“太太”两个字岂能随意冠在任何女人⾝上?

  “对不起。”

  “你是觉得像我这种年纪还单⾝很奇怪吧?”女人语气中有责备的意思,娇俏地瞟了他一个⽩眼,风情万种款款流过“我决定全部打掉重做,看这些装潢看了十年,我觉得好烦,好像我就要陪着这些古董一起发霉一样!何况弘恩也建议我全部改为现代设计。”

  范弘恩这家伙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我以后如果想出来做生意,一定得跟小范合伙才行,”林祖宁开起玩笑来:“这样我的生意就接不完。他大概能够劝得动每个客户打掉全部装潢!”

  “林先生,我非常信任你的设计才能,务必请您大刀阔斧帮我的房子改头换面才行!这些旧东西,您就帮我通通拿走吧…”

  天呀!光是这些拆下来的古董,就不只值他一年薪⽔!林祖宁当然愿意带走!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您不觉得可惜吗?”

  “一点也不!林先生喝点什么?茶、咖啡,还是酒?”

  林祖宁从公事包中拿出测量尺“不,谢了,我想先量一下宽度⾼度,好回去画设计图,可是…今天还不是我的上班时间,”他指指他还裹着石膏的腿“我没有学徒跟着,所以…⿇烦您跟我一起测量,只需帮我按住尺的一端。”

  “我当然乐意。等等,我换⾐服…”贺雅轻盈的转⾝回房。

  如果他没看错,客厅里有一个橱子收蔵古董,至少是清朝以前的工艺品。如果按照一般设计规则把这些东西放在现代造型的客厅中,百分之百突兀,但…贺‮姐小‬不会连这些都不想要吧!

  他必得挖空心思将古典融⼊现代才行。

  “我来了。”

  贺雅此次现⾝,换了宽大的⽩⾊T恤和紧⾝,原本⾼⾼盘成髻的长发现在像瀑布一样泻至间:好一个‮媚妩‬动人的女子。

  他很想问她的来历与职业。有沧桑眼神的女人,背后一定有曲折的故事。可是他可不想讨她嫌,又不关他的事,说不定一定不可告人,浅者不能言深。

  回小范住处后,他忍不住问小范:“喂,你怎么认识贺‮姐小‬?”

  小范顾左右而言他:“她那间房子美则美矣,有点俗气对不对?”

  “我问你,你跟她如何认识?”

  “她是…我小学同学。几个月前马路上遇到的。”小范说。

  骗人!如果能在马路上遇到这样的女人,台北市就没有人愿意当单⾝汉!

  “算了吧你,”林祖宁笑着说:“你是个大好人,但还不至于想为小学同学付我的设计费!”

  范弘恩笑而不答。

  反正躺在上百无聊赖,林祖宁在三天內画好了该栋别墅的设计图,托范弘恩送给贺‮姐小‬。

  “她说她満意透了!”

  范弘恩比他还⾼兴。

  自从林祖宁称赞她“成”之后,离魂天使没有再出现过。

  难道这两个字对女人而言真的这么不中听吗?

  林祖宁从此养成对空气喃喃自语的习惯。只要有风吹起窗帘,他都会以为是她来了。

  没有她的影子时,他便以为她只是把自己隐⾝起来:“喂,你在这里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出来?”

  甚至他还有一种心理恐惧症--他怕他在‮浴沐‬或更⾐时,天使突然出现,那可怎么好?。

  “我真该和你约法三章,我在换⾐服、‮澡洗‬和上厕所时,你都不准来。”

  “我看你是疯了!”范弘恩不明⽩他自说自话的缘由,只觉得他神经不是很正常:“一次车祸就使你脑袋打岔!你要不要看心理医生?”

  有口难言最痛苦。他总不能跟范弘恩说他看见了一个叫“离魂天使”的不明生物,夜半来天明去,那么范弘恩铁定会为他找心理医生。

  他实在很怀念她,说不出为什么,至少,当她把温暖的手放在他⾝上的时候,他全⾝细胞都彷佛获得了新能源一样。

  也许天使不喜范弘恩家。

  基于这种假设,他决定搬回自己的狗窝去--反正人各有造化,缘散他不能勉強,旷雨兰走后也有些⽇子了,他确信自己不会再触景伤情。

  一回家,还没打‮房开‬门就先闻到一股香:是五香卤牛⾁的香味。

  他太悉那种味道了。这是爸爸生前最爱的菜肴--可是,大事不妙!会卤出这种香味的除了妈妈还有谁?

  林张琼子果然在厨房。

  “儿子,你终于回来了!”

  她満脸得意:“妈妈帮你卤了你最爱吃的东西。”

  “不是我,是爸爸,你记错了!”林祖宁纠正她。

  “一样一样,人家说有其⽗必有其子。”

  “妈--你怎么在我家?”

  “我不能来吗?”林张琼子对他的问话不以为然“我今天停掉补习班的课特地来看你。你这个不肖子,跑到哪儿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担心了好几天,今天我心生一计,在你家厨房卤牛⾁,看看香味能不能把你叫回来!”

  这种做法比较类似于召唤孤魂野鬼。

  “你果然回来了,这是⺟子连心!”

  林祖宁笑得好无奈:“你怎么进来?”

  “这还不简单,爬窗户呀,你们的窗户总是不关!”

  “这是二楼耶…”

  “二楼哪难得倒我,我年轻的时候跟你爸是在攀岩的时候认识的,我宝刀未老,⾝強体牡。”

  林祖宁的太⽳又隐隐作痛。

  卡擦!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看样子牛⾁香不只叫回来一个人!

  另一有钥匙的人,当然是旷雨兰。

  重重的⽪箱往地下一掷。

  “喂,搬进来吧。”她睬也不睬目瞪口呆的两人,向外头喊:“小心别摔坏我的微波炉!”

  林祖宁的头几乎痛得嗡嗡作响。林张琼子比他先说话:“喂,你回来⼲什么--不是说走就走了吗?”

  她手持一把平底锅为儿子讨公道。如果旷雨兰是条鱼,林张琼子肯定会把她烧成活鱼八吃。

  旷雨兰没好气的瞅了她一眼:“你又来⼲什么?”

  “这是我儿子的家,我不能来呀?”

  “笑话,这还是我的家。这半年租金还是从我包中掏出一半来的,你问问你儿子!”

  “你要钱我还你,要多少你说!”林张琼子被怒时通常变得十分慷慨,异于平常。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你的臭钱⼲嘛…喂,冰箱放那边!”

  几乎两个女人同时嚷出相似的话:“林祖宁,你呆站⼲嘛,评评道理!”

  天下哪有道理可评。不回家还好,一回家他便大难临头。偏偏腿上有石膏,不能以溜为上策。

  林祖宁看看妈妈,又看看旷雨兰,终于強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们随便聊聊,我上洗手间。”

  在浴室里仍然可以听到两个人的烈争执:“好不要脸,不讲就自己回来。”

  “哟,你来这里喧宾夺主?告诉你,我是这个家一半的主人!”

  “如果我儿子娶你这种媳妇我马上‮杀自‬!”

  “如果我有你这种妈我也会变成⽩痴蛋一个。笑话,谁要嫁你儿子?”

  “你不嫁他,同住一个檐下像什么话?就不怕嫁不出去?”

  “我的闲事你管不着!。”

  “只会用微波炉?天哪,只有笨女人才用微波炉,一点也没资格当女人!”

  “现在只有像你们这种老一代的古董才以为煮菜是天职!被人家当了一辈子奴隶还自以为傲!”

  箭⾆,一来一往。

  林祖宁恨不得把自己丢进马桶里冲进下⽔道。--是呀!为什么不企图逃走?他掏掏口袋,⽪夹就在⾝上。

  连林张琼子都可以从二楼窗户爬进来,他为何不能爬出去?虽然一条褪似乎有千斤重,但以腕力支撑应该没问题。

  天⾊已暗,爬下去应该没人喊贼--林祖宁打开窗子,抱着⽔管慢慢溜下去。

  一拐一跳的到了路口,什么也没想就拦了一辆计程车。

  “去哪儿?”

  到哪里好?回小范家,太无趣了,恋爱中的男人神经兮兮,永远看不到别人的悲哀。

  他想起了自己发生车祸的那条公路,试试自己运气,看会不曾在哪儿碰上离魂天使。

  林祖宁想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是他做错什么事,还是说错什么话?

  “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下车,先生,你是第一个。”

  “这棵树很漂亮。”林祖宁言不及义。

  “哈,你是艺术家,我刚刚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艺术家,只有艺术家才这么浪漫。”

  “谢谢…”

  “有那么漂亮吗?”计程车司机还好奇的探出头来瞧瞧。

  没有离魂天使的影子。也许,等她一会儿她就会到。

  榄仁树的叶子映着微弱的路灯光泽,在黑夜中泛出温柔的翡翠绿;风一吹,刷刷刷刷,彷佛在对他说话。

  林祖宁才想起曾在这儿的草丛中看见一条蛇。希望那条蛇今天早睡点,不必来和他打招呼。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整夜这个转弯没发生任何车祸。

  林祖宁绝不是幸灾乐祸的人,但他确实十分失望,没有车祸--意味离魂天使没有来!

  他靠近大树,检查树⾝,希望发现她的值勤表或签到簿。

  沙沙沙沙。树叶的合奏彷佛在笑他,即使有,你的⾁眼也看不见。我不告诉你。

  自从他能够跟离魂天使说话后,他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第六感,什么是子虚乌有。

  等待‮夜一‬只有一个结果:他得了重感冒!

  并且,躺在随时可能发生大战的房子中。林张琼子和旷雨兰都留了下来,谁也不肯先搬走。

  旷雨兰坚持她付过一半租金。

  林张琼子理由更坚強,她要照顾自己待的儿子!

  “听说你来找过我。”

  一只手放在他热腾腾的脑袋上,彷佛铁扇公主的扇子煽了火焰山。

  “哇!你病了。”

  林祖宁慢慢张开眼睛--他看见她!

  可是…她变得更不一样。她的肌肤依然像半透明的⽩⽔晶,长发仍旧是亮丽的‮丝黑‬缎,可是她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她长大了,短短的几天之间,她又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小女孩,她的语气也带着‮媚妩‬的温柔。

  这次不再发表任何评论,因为怕她又像风一样的离开。

  “见…到…你…真好。”他有气无力的说。一⾝能量都给发烧散完了。“你怎么知道我找过你?”

  “我就是知道。”她对他撒娇。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害我守了‮夜一‬?”

  “不,后来榄仁树才告诉我。”她低头吻他的额。

  好像有一片云从他眼前飘过。

  “它会说话。”

  “它只跟我说话。”天使说:“你不用怪我,如果我早知道了就不曾让你等一整夜,我没有那么坏心肠。可是,我有我的苦衷,不能时常来见你。”

  看到她时,他才发现,这么多天以来,她对他有多重要。

  “你想念我吗?”她对他的语气也不一样了。

  “一点点。”他不好意思说非常。

  “只有一点点,那就算了。”

  天使稍离开了缘。

  “非常!”他企图抓住她的手,却什么也没抓到,那种抓不住的感觉真叫他害怕。

  “唉呀!”天使摇‮头摇‬:“遇到你我的⿇烦更大,可不是只发一场烧就可以解决。”

  他不懂她会有什么⿇烦--她让无数人开车撞死,也没惹过⿇烦,那还能有什么人能找她碴?

  “这几天你到哪里去?在做什么?”

  “你的盘查口气不输我的上司…我在人间东游西,心想要不要再来见你--”

  “你想着我吗?”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又是秘密,是不是?你不告诉我,明天我就自己开车去撞电线--”这是纯威胁。

  “不行不行,我可救不了你。”

  “我不必你救,我想当鬼,跟你一样,一起东飘西!”

  “你说这些傻话,是不是烧坏了头!你当鬼一定是⾊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走的时候要好好说再见--不要一转眼就消失了,拜托。”他的眼睛不自觉的写満了悲伤,如果,如果他只能落寞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也得让他多看一会儿吧!

  天使很为难:“可是你住的地方人气总是太旺。我不能逗留太久。”

  “请你找个鬼来把她们二位请走吧!”此话虽然无情,倒是真心。

  “有缘无分我也不认?”天使轻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有,”天使微笑“我跟你之间总有一些七八糟的东西。”

  他不懂。“你的第二辈子的故事还没说完--你是怎么下凡做第二次实习的?”

  “当我回到天使的⾝分时,我是个小孩,然后我会按照正常的速度长大,长得够大的话,我又得下凡一次,再回头当天使小孩,如此不断循环…”

  林祖宁恍然大悟,原来“成”吓住了她。但她,确实长大了…

  “我犯的错误愈多,我会长得愈大,第二次,是因为我放过了一个老太太。”

  “你没让她撞车?”

  “那个时代没有汽车,当我这种离魂天使闲得要死--她是坐在马车上的,那时我的工作是拿丝绳绊倒马。”

  “看不出来你也有慈悲的时候。”

  “很少,”天使并不承认“我的慈悲在上天看来是怠惰。那一天我靠近马车,刚好听见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着佛珠在念经,口里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句话彷佛是对我说的,我试了三次下不了手…

  我动了感情--我想到自己的上辈子,如果那些对不起我的人慈悲心大发,放过我一马,在凡间的我不是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吗?

  所以我饶了她。她不知道,所以我也听不见她的道谢,但是我心中好快乐…快乐使我长大…所有的七情六都会使我长大,在上面,这些都是错误,所以我们下凡注定当不快乐的人。”

  “可是有时候,望是多么好的东西。”

  “你跟上面说吧,我同意你也没用--”她忧愁的摸摸自己的脸颊:“我又长大了,是不是?”

  “你愈来愈美丽。”

  “不,美丽曾经害死我。”

  “第二次老天爷又给你一朵玫瑰花了?”

  “是的,这次我选…”

  “财富,对不对?”

  “你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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