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临安府开城
Ⅰ
“文天祥究竟是何居心?竟然在临安府里集结了两万名之义军。”
这样究究私语渐渐地在宫廷内外蔓延开来。
其实文天祥什么居心也没有,不过是单纯地回应朝廷之诏命,才会募集了这么一批保卫国家的义勇军,而且还投入了自己的家产。毫无半点私心的正义之举,在自私执着的凡人眼中看来“肯定是有所图谋吧!”竟成了这般的局面。
“难不成他打算以二万之私军做为后盾,企图支配临安府吗?”
“若是他和元军密谋串通该如何是好?二万名义军同时起而作,临安府可是片刻都无法抵挡的呀!”
金应将官职为承信卿,简单地说,就是文天祥之秘书官。虽然身为文天祥的部下,但他同时也是个最值得信赖的友人。此人拥有实务才能,于辅佐文天祥之事务极为称职。对于一味朝想而急进之文天祥,时而加以叱阻,时而给予安慰。
“气愤是气愤,但总不可能四处一一加以反驳吧!”
文天祥无奈地回答金应。在陈宜中等人眼里看来,文天祥似乎一点都不烦恼也不觉得困扰,但是文天祥毕竟是个凡人,他还是会感到气愤、感到悲哀。只不过,和陈宜中不同的是,不论遭受如何的诽谤,文天祥都会坚持着自己信仰之道路,绝不会踏错了脚步。
“还有另一个传言,就是大人很可能会被派往苏州镇守。”
“苏州啊!只需三四天的路程就可以抵达了。我正期待能和敌军打上一仗呢!”
“那么,大人是不打算回绝了吗?”
“这句话问得太奇怪了。你倒说说看,我回绝之理由何在。首先,为人臣者岂能拒绝皇上之诏命?”
他们是要逐你出临安府呀!这句话,金应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暗自在心中为上司之正直而感到不平。话题一转。
“外面有个人求见大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虽属游侠之辈,但是看起来极为勇猛,他自称是张顺再世。”
“嗯,这样的人绝对值得一见。”
张顺这号人物,原本是大宋义勇军之指挥官。过去他为了拯救被元军重重包围之襄,而策动上百艘船只进行夜袭,不料被敌军发现,因而战死于全军动员的元军攻击之下。不可思议的是,据说他的遗体在河川上游被发现时,虽然身中四六箭,但是表情却仍与活着之时无异。
《水浒传》的人物之中,亦有一位名为张顺之水军头目,在敌军的林箭雨之中落水,最终壮烈战死。这个书中角色,显然是以实际上存在之张顺为原型而塑出来之人物。
中华帝国在历朝历代,于敌世之中果敢奋起身救朝廷、守护民众的,几乎都是义勇之军而非官兵。唐代的大叛——安史之以及庞勋之皆是如此。另外,当宋朝被金兵追赶逃向长江以南之时,取代只知狼狈逃窜的官兵而在前线奋勇抗敌的,亦是义勇军们。
其实义军之数量,不单单只有文天祥所募集的两万名而已。在同一个时期里,还有另一名勤王之志不下于文天祥,并集结了四千名义军之男子。
此人姓杜,名浒,字贵卿。虽属游侠之辈,但原系出名门,宗族之中甚至曾经出过宰相。这位杜浒就是自称张顺再世,金应即将为文天祥所引见之人。
实际状况虽然不详,但是据说在这年的秋天,文天祥和杜浒会面畅谈之后,两人对于彼此之境遇都铭感五内,因而结成了莫逆之。
对于文天祥的爱慕与崇敬,从此改变了杜浒的一生。他的传记被收录了《宋史·卷四百五十四·忠义传九》之中。像杜浒一样原来并非官吏之民间百姓,之所以能够被记载于《忠义传》之中,原因就在于他们皆因朝廷牺牲了生命。
这个时期的临安府里,虽然存在着好几位得到正史记载之人物,但是彼此在行动或言论方面不但无法相互协调,甚至还有反目之情况发生。这些人物当中,最耀眼的一个虽然非文天祥莫属,但若想找到另一个能够与其名声匹敌之人,也未必不可能。对于这样的人物,庶民们自有其感之察:
“那个人好像很值得信赖呢!”
民众们相互说道。
他就是名为张世杰之武将。
在迟迟盼不到有力武将奉诏回京的失望当中,率领军容整齐之大军赶回临安府的张世杰军,令百姓们赞叹不已。他因为从元军手中夺回江平、安吉、广德等等诸城,而威名响彻天下,原本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士兵,后来在经历了一场场与元军之殊死战斗,不断地累积功勋,现在已经官拜保康军节度使·检校少保。
张世杰原本是出生于北方之人,最初拜投在张柔麾下。张柔用汉人大将,在蒙古算是仅次于史天泽之有力重臣。张世杰虽然曾经传出“犯下罪行潜逃至宋”的风评,然而罪行内容却含混不清。想必是他对蒙古以武力支配中国之状况怀有质疑,所以才从张柔之军队叛逃,而亡命于宋。蒙古这一方为了贬抑于他,而捏造不实谎言,应该才是事实的真相才对。
从勇敢、不屈这两点看来,在这个时代中能及得上张世杰者寥寥无几。“战将”这个称号对他来说,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玉树临风之身材,以及锐利的眼光等等,在士兵们和百姓的眼里看来,确实是十分的忠诚可靠。年龄虽然不清楚,但应该是在四十五岁上下吧。
“能与张将军并驾齐驱的,大概只有陆礼部了吧!”
另外这位受到百姓们赞许的人物就是陆秀夫。
陆秀夫与文天祥同年,此时之官职为礼部侍郎,字君实。科举中试虽然晚了文天祥五年,但是当时也才二十五岁而已。
根据《宋史》之记载,陆秀才“才思清丽、沉静”是个性格沈稳、冷静寡言之人。虽然受到了上司李庭芝之高度赏识,而顺利步步高升,但是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见傲慢之气。
文天祥终于离开临安府,朝着苏州出发。虽然仍旧率领着两万名义军,但绝非出于一已之行动,而是奉了朝廷之正式命令,前往苏州镇守。
连续行军三之后,一进到苏州城内,一位名为张全之将军立刻上前来接待文天祥。张全舌灿莲花,不断地对文天祥诉说他为军力单薄而担心不已,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两人可以联合力量讨代敌人,为朝廷尽忠等等之事。文天祥听了之后心喜悦,眼中浮现着感动的泪光,紧握着张全之手。
这个人实在太容易信任他人了。
金应忍不住这么想。文天祥由于自身所拥有之过度的纯真与诚实,致使他很容易相信别人也是如此,这一点的克是事实。然而别人可不像文天祥一样对朝廷心怀感激,并且愿意为了国家舍身取义。
张全从文天祥之手中交接过义军,便往常州方面出阵去了。文天祥心想,此人与元军连年战至此,光是从表面的经历看来,就可知道是个战功彪柄之勇者。
义军当中,自然少不了郑虎臣之一份子。他对张全虽不信任,但是既然已经下了必死决心,其他的也无需太过计较。这一杖一定要打得轰轰烈烈,即使死了也得以芳万世。他在心中这么想着。经过了一未停之行军,终于抵达了距离州十里之外的扎营地点。
“明我们就要与元军正面锋了,就算牺牲性命也要为荣誉奋战到底。”
张全以此话训示大军。然而天一亮,如此训示大家的张全,却从阵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全并非领着全军撤退,而是带着少数自己直属之士兵,在敌军到来之前临阵逃,将其他士兵弃置不顾。
失去指挥官而茫然不知所措的义勇军们,在所到了逐渐近的隆隆马蹄声响之时,才恍然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冬天的太阳在地上撒下了无数的光点。这些光点,全都是反自元军所穿戴之胄甲。
元军之指挥官为阿术。他是蒙古的大贵族,从少年时期就一直从阵作战。其父名为兀良合台,祖父为速不台。光是所到这些名字,就足以让所有的蒙古士兵们肃然起敬了。他不单是出身于太祖成吉思汗以来之武将门第,而且更是个不辱父祖声名之不败勇将。前几年还曾经在丁家州败退奋战到底的张世杰,其指挥可说是极尽功妙与果敢。
接下来的战斗,虽然烈但是短暂。尽管士兵们个个都奋勇抵抗,但由于缺少指挥官,根本无法有组织地战斗。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四分五裂,陷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林箭雨之中。文天祥之义勇军在刹时之间全部被歼灭殆尽。
郑虎臣还活着。他被敌人之矛柄扎扎实实地击中后脑,而昏厥在地。就在他昏的这段时间里,元军之杀戮也宣告结束,且像风一般地消失离去。
既然被残留在这个世上,郑虎臣需要一个生存之目标。他着同僚的尸体站了起来,同时咬牙切齿地从齿挤出一声低吼:
“张全,我绝不让你苟活于世。”
接着他便蹒跚摇晃地向东而行。
Ⅱ
元军终于兵临常州城下。
常州是一个曾经开城投降,但是后来又为宋军夺回之城市。元军虽然面子上挂不住,但是却始终无法再次将其夺回。
镇守常州之将军共有四名,分别是姚岩、刘师勇、陈照、王安节。元军总帅伯颜虽然曾经二度派遣使者前往劝服招降,但均遭到回绝。伯颜麾下之元军将领们昂气愤,要求屠城,也就是打算将整个城市之居民,包括幼儿在内,全部杀光。
一连串惨不忍睹之烈攻击行动于是展开。元军首先驱赶常州周边之居民为其建造高台,倘若高台之高度不够,便杀害居民,将尸体重叠堆积,在上面覆盖泥土,然后再从高台之上发弓箭及石弹攻击城内。不但如此,还将居民之尸体丢进巨型锅炉之中熬煮,提炼出脂肪之后,涂在城墙壁上放火点燃。一项项的残暴行可谓是前所未见。在大火和烟雾之中,总算有部分的城墙遭到破坏,元兵纷纷拥入城内。
此时宋朝将军们之奋勇战半,几乎震慑了所有元军。
陈照在军之中,浑身是血地不断挥剑抵抗,不料眼前却正好见到同僚姚岩因身中敌人箭矢而不支倒地。此时部下之兵士们纷纷前来支援,并且劝他从敌兵较少的东北城门身离开。陈照摇着头回答:
“想要我从这里离开半步,除非我死否则别想!”
说完之后便当场一步也没移动地继续挥剑斩杀了二十余名之敌兵,自身也因为受到十余处重创而终于战死。
王安节在混战之中,发现了敌将阿术之身影。
“从那副胄甲的精致程度看来,对方想必是个身份地位极高之人。要是能够刺中那家伙的话,我死也瞑目。”
说完便将手上长一转,朝马腹一蹬,一直线地朝着阿术突进奔去。阿术亦握着自己的长,注视着王安节,等待锋的一刻来临。两人所挥支之长在空中纠,两人之座骑也在火花之下冲突碰撞。阿术的部下虽然想从左右两侧予以夹击,但是却被王安节技巧地操纵座骑而回避掉了,之尖端同时狠狠地剌上了阿术之胄甲。阿术的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
正当王安节发出第二击之时,元将陈奕忽然从他身后掷了一条铁链过来。铁链绕住了王安节之颈部。王安节顿时翻了个跟斗,跌落在地上。大群元兵亦在此时扑了上来,紧紧住王安节之身体。
这个时候,刘师勇正在南门努力奋战之中。由于到目前为止已经击退了元军四波之攻击,继续战第五波之攻击已是极限所在,当他察觉到这一点之时,整个人早已被牵引至城门之外。他的眼前出现一位旧识。这位人物就是投靠元军攻打自己祖国之范文虎将军。
“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背叛者。你有何面目踏上此地,面对江东父老!”
随着这番怒吼,刘师勇向过去的同袍冲了过去。姑且不论武艺之优劣,但是气势上之差异极为显著。锋了十四十五回合左右,他终于将范文虎手上之长击落。狼狈不堪的范文虎转身打算上马,刘师勇随即将矛尖刺向他的背心。就在此刻,元将忽剌却从旁伸出长一挡,并猛扑而上。
刘师勇闪过忽剌之长,并回予一击,将忽剌从马上剌落了下来。未受到重创,忽剌着血在地上滚了一圈,逃过了刘师勇的第二击。
刘师勇对忽剌丝毫不予理会,打算继续追讨范文虎。然而范文虎之身影却早已没入元兵所围起之重重障壁之内,今刘师勇完全无法触及。
于是刘师勇继续奋勇战斗,陆续又击倒了许多元兵,终于将身旁的骑兵歼灭至不到八名左右,但是却也无法再回到常州城内,只能痛心饮恨地光回临安府。
元军拥入常州城后,展开了一场遗臭历史之残杀戮。
“伯颜令下,老幼一人不留,屠杀殆尽,血成河,横尸遍野,腥秽数里可闻,天地为之变,同感哀悼。”
根据《通俗宋元军谈·卷之八》对于当时情况之描述,常州全城百姓几乎被残害殆尽。
在一片直令嗅觉麻痹的恶臭之中,伯颜进入常州城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有心制止进一步之样戮,终究也只挽救了十五条人命而已。
被牢牢捆绑的王安节被拖到了伯颜面前。这就是差一点要了阿术性命之勇士。身上所受之数处创伤还淌着鲜血的王安节,在见到伯颜之时,并不下跪,甚至还理直气壮地瞪着对方。作用于颜顺着视线看去,以汉语叱喝道:
“汝为何不及早投降?!”
“别妄想了,丑虏!”
王安节除了辱骂对方是个难看的野蛮人之外,其余的什么也不开口。伯颜于是将安节斩首处死。常州至此永远从宋军的手中失去了。
在常州所发生之屠城事件,令宋之朝野为之震撼。从朝廷以至于民间,大家都充分体会到元军所谓的“不杀”只不过是侵略者的一种全家主义罢了。事到如今,惟有开城投降一途,才能够免除屠城之杀戮。
在一片仓惶狼狈之中,攻陷常州的元军铁骑终于来到了独松关。镇守这个要的将领张濡因为害怕而在阵前弃关潜逃。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士兵们也悉乎全数逃走。只剩下一名叫做冯骥的军官手执长,朝着成群的元军阵地长驱直入,奋战至断人亡为止。
文天祥和张世杰联名上呈作战方案,提议在护送幼帝的二位兄弟逃之后,以临安府之城壁为据点,和元军一决死战。
文天祥和张世杰虽然同为勤王志士,但是对于彼此之存在一向是互有成见。从张世杰的眼中看来,文天祥是个不知实战劳苦的空论家。而文天祥则觉得张世杰只知夸耀战场上之功勋,而没有全盘之战略眼光。尽管如此,互不顺眼的两人在此时却是意见一致,并且共同将提案呈报于谢太后。谢太后之想法为之动摇,于是转向了陈宜中询问可否。
陈宜中提出反对。他认为就算文天祥和张世杰逞一时的血气之勇,而强行提出对策,但是元军不容轻忽大意,成功并无绝对把握。这么做说不定反而会令元军态度更为强硬,而招致破局。
文天祥和张世杰之作战提案,因此遭到了驳回。
“右丞相这个人,真是个有识之士。对于他人计策之缺点着实看得一清二楚。”
听到了张世杰这般的猛烈嘲讽,陈宜中无法反驳,一离开宫廷之后,便立刻驱车前往刘声伯之府邸。
从“六君子”时代一路辛苦地相互扶持而来的刘声伯,应该能够理解陈宜中的心情吧。
说到这“六君子”之称号,其所指的原本是几个太学的学生们。太学是设置于临安府之全国最高学府。凡科举中试将来有机会出任宰相之秀才们,都有资格入学就读。在宋朝,这些学生对于政治方面的发言权相当的大,因此即使是位高如宰相之丁大全,也免不了受到这些学生的批判。丁大全为夺取地位陷人于罪、贪图儿媳美而强行占为已有等等行为,于公于私看来都是极为恶名昭彰之人。
在太学之中,有六名学生对于丁大全之抨击尤其烈,因此遭到丁大全之逮捕,并且处以放之刑。陈宜中和刘声伯就是这六人之中的两人。当这六个人以带罪之身离开临安府时,群众纷纷对其投以掌声和欢呼。由于丁大全是个风评极差的权贵,因此敢正面予以批判的这六人,简直有如英雄般受到尊敬。
三年之后,丁大全失势。取而代之的的正是贾似道。政治手腕远比丁大全来得高明巧妙的贾似道,赦免了“六君子”并且将他们召回临安,同时还拔擢了其中最优秀的陈宜中。
从表面上看来,贾似道可说是陈宜中之大恩人。然而贾似道的私心,在陈宜的眼里却是一清二楚。他只不过是在利用“六君子”的人气罢了。因此陈宜中对于贾似道从不感恩,甚至在他失势之时也没有半点同情…
“明明知道会给你添麻烦,但是惟有你这地方才能让人感到放松,因此不知不觉地就朝这里来了。”
被接待至书房之后,陈宜中对着刘声伯这么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论是宫中还是丞相府,陈宜中根本没有一个能够谈心之对象,只能任由情绪低落无法排解。
刘声伯由于病弱之故,而与显达无缘,因此身份远比陈宜中要低微了许多,然而两个家族之往来却持续了二十年之久。
陈宜中叨叨絮絮地诉说自己立场与苦楚,听完之后的刘声伯轻声地回答道:
“那么,逃走如何?”
“逃走?”
陈宜中诧异地望向友人,只见刘声伯浅浅一笑。
“你虽不好无益之血,但是更不愿屈就降伏。如果真如我所言,那么惟有一逃,别无他法。”
刘声伯的声调平静和缓,却深刻地传入了陈宜中的肺腑之中。
“逃走吗…”
他喃喃自语。如果真无其他方法,这也不失为一策。然而,一旦做出这样的事情,定会受到嘲笑吧。由宋到元,直到后世。
陈宜中叹了口气。他顿悟到自己思考之缺陷所在。他经常在找寻最佳的方法。这点虽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却没办法靠自己之力想出方法,因而总是在寻求他人之意见。
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吧!一想到此,他便无法当机立断,并且陷入不厌其烦的思考当中,而事态也往往就这么地给延误了。所谓“优柔寡断”、“袖手旁观”等等成语,简直是为陈宜中所特别创设的一样。
其实他从前的性格并不是这么的优柔寡断,他自己也如此认为,只是在不断地焦虑、烦恼之下,才渐渐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再来一杯茶吧?”
刘声伯只能安慰着无力的友人。点了点头谢过朋友之好意,陈宜中深切地感受到眼前所伫立的这条途是多么的巨大。
Ⅲ
十二月三十。潭州城陷落。
潭州知事李芾遭到将军阿里海牙所指挥之元朝大军所包围,连以来不断地死守防御。到最后既无援兵,粮也用尽,要再继续抗战下去,已是不可能之事。
李芾将最后残存之酒分予家饮用,待全家人酒醉就寝之时,命部下沈忠一一予以刺杀,接着自己也从容就义,命沈忠将自己斩首。沈忠泪面地回到家中,将子刺死之后,自也也自刎结束生命。
在这件凄绝的事件之后,潭州终告陷落。入城后的阿里海牙,得知李芾死讯,不喃喃地感叹道:“忠臣之家的下场竟如此悲凄。”
于是命人慎重地将遗体安葬。
新的一年开始。宋德佑二年,元至元十三年,公元一二七六年。
在难以忍耐的紧张之中,元军虽然以一数里之缓慢速度前进,但确实已经兵临杭州临安府之城下。寂静无声,如同海水了一样。某天,陈宜中从左丞相留梦炎的口中听到了一段奇妙之谈话。留梦炎的脸上连陈宜中十分之一的苦恼都看不到,神情平谈地开始说起了历史。
“大宋承继周之皇统而取得天下,这点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此处的周,指的是五代之后周。原为后周名将众望所归的赵匡胤,在接受了幼帝之皇位禅让以后才建立了宋朝。若要从篡夺的角度来看,也算是篡夺,不过赵匡胤对于将皇位让给自己之后的周皇室,却是极为尊崇,周皇室不但享有贵族般之礼遇,而且还赐予各种特权,甚至还下过只要宋朝存在之一天,绝对会如恩人般地高度重视之命令。
《水浒传》是一部以徽宗皇帝在位期间为舞台背景之小说。其中有个名为“荣进”的人物。“姓柴,名进,大周紫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这些剧中之台词,应该就是源自于这样的一段历史背景吧。
“既有如此前例,宋朝又何妨遵循呢!”
留梦炎如此说道。换句话说,就是降服论。
面对着最强之对手蒙古,宋已经连续抗战四十年以上了。虽然相当值得喝采,然而却也已经疲力竭。与其继续从事无谓的血抗争,倒不如痛下决心降服于元,选择一条如同过去之后周般能够被奉为贵族礼遇之道路。对于民众而言,不过是国号由大宋改元罢了。无谓的自豪与感伤,有何价值可言呢?
“但是…”
“但是?”
“吾等累官至此所食皆为宋之俸禄,不是吗?”
对于陈宜中而言,这点不得不加以考量。
留梦炎虽然以民众对于和平之希望为借口,把话说得相当漂亮,但是很明显的就是打算投效元朝,以获得高位。一直以来在宋朝为官,以受到丰厚礼遇之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没有节了吧。陈宜中的话里,不自觉得出浓浓的批判意味。
“…名臣辈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犹多慷慨报国…历代以来,捐躯殉国者,惟宋末独多,虽无救于败亡,要不可谓非养士之报也。”
清代史学家赵翼于(二十二史创记)之中如此评断道。中国历代王朝之中,最为礼遇厚待臣下的就是宋朝。不但有所谓“言事者及士大夫不杀”之传统,更在朱子学说的影响之下,特别重视大义名份。由于这种种原因所致,因此在国家即将灭亡之际,舍身殉国的文武官员,在数量上也宋朝最多。
当然不可能所有的人皆有这般的想法。就数量而言,拥有“就算国家灭亡,自己最好平安无事”之想法的人,实在远远地多出太多了。就好比陈宜中眼前的留梦炎,身居左丞相之职,本该以舍身取义、为国尽忠殉难为已任才对,然而却…
“那么,大人是想彻底与元军奋战到底吗?”
留梦炎气势人地反问道。这个问题令原本就难以立即答辩的陈宜中更是为难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将临安化为焦土,立于百万军民之尸体上面,你还能为大宋之荣耀而自豪吗?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这…”陈宜中无言以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
“唉,你就是这种人哪!”
留梦炎的话中透着一股轻蔑与怜悯。
“倘若真的走到那个地步,结果你又救得了谁呢?”
不愿再面对这样的难堪处境,陈宜中向留梦炎辞去。他一点都不想回家,于是便朝着刘声伯家的方向而去。对于陈宜中的意外来访,刘声伯毫无不悦之情出门接。陈宜中端起了送上之茶水,接着便开始娓娓地道出事情的始末。
文天祥太过偏激,留梦炎则毫无守。然而批评这二人的他却如何?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其实他并非全然的无能,而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不至于遭人非难。就在这样的徬徨与磋跎之下,反倒令事情越来越恶化。
陈宜中无力地向刘声伯笑了笑。
“我的勇气和决断力在太学时期就已经通通用尽了。那个时候丞相一点都不可怕。”
“不过现在您已经贵为丞相了。”
“是啊、没错。”
“那么现在又如何,觉得可怕吗?”
“可怕。”
陈宜中如经回答。这次的“可怕”和太学时期的情况自是大不相同。他指的是加诸于自身责任之可怕。应该是这样吧,但是又仿佛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同时存在着。而且直视着这不知名的因素,更是令他恐惧不已。
当他向刘声伯谢过茶水招待并且返回家中之时,天色早已暗了。猜想或许会被谢太后传唤进宫,因此他特地备好官服在家等候,但是当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在天亮之后,他离开丞相府前往宫中出勤之时,下属却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四处都见不到左丞相之踪影。”
逃走了吧?陈宜中直觉到想到。陈宜中迟疑的无法跨越之鸿沟,留梦炎轻轻松松地就飞越了。肯定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元军阵营投奔而去了吧。
不光是留梦炎而已。陈宜中在清点着失踪的朝臣之时,忽然觉得一阵荒谬。剩下的人数还比较少呢。
谢太后命柳岳与洪雷震二人,携带数量庞大之财宝前往元军阵营。原本打算先以金银财宝多争取一段时间,岂料却害得这两名忠臣落得悲惨之下场。携着大批财宝但身边却无戒备林严之士兵护卫的柳岳二人,看在横行于附近一带的盗贼眼里,简直是个绝佳之猎物。这群盗贼袭击了使者一行人,杀害了柳岳与洪雷震,并将财宝悉数夺取逃逸无踪。
这件事其实与治安恶化并不相关。早在敕使一行人踏出京师临安的城门之时,就已经受到了歹徒之觊觎。由此可见朝廷之威信早已然无存。
紧接着,赵良淳和徐道隆二位武将与元军奋勇抗战至死之消息也传了回来。这二位将军虽然极力想阻止元军渡过钱塘江,但是却因为部属吴国定之叛变,而遭到前后夹击。
此时谢太后更是亟望和平,于是便任命陆秀夫为使者。陆秀夫从容地接受使命,脸上毫无惧,正义凛然地前往元军阵宫。然而元军总帅伯颜对陆秀夫却完全不加理会,并将他斥回。“倘若为降服使者尚可一见。事到如今再无会见求和使者之必要。”这是伯颜之说法。
谢太后终于做了决定。
这天深夜,幼帝之兄长益王赵?以及弟弟广王赵昺(er),两位皇子被召唤至祖母面前。灯火之数量被刻意地减少,垂老的谢太后坐在阴暗之处,左右隐约可见数个黑暗的人影随待在侧。年幼的皇子们紧张地向祖母行礼。
“你们两个今晚上就要逃出临安府了。也好。要是继续留在此地的话,一旦鞑子来了,恐怕会将你们掳到蛮荒的北方边地。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往南方去躲避灾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记得要乖乖地听母后和大臣们的话,做个好孩子呀。”
此时益王算来不过九岁,广王也仅仅才六岁而已,两个孩子安静乖巧地听着祖母说话的样子,令在场之人无不鼻酸。
益王虽然为幼帝之兄,但由于其母出身低微,因此在即位上受到贾似道之反对,地位仅止于皇族之一员罢了。他的生母杨氏虽然受封为淑妃,但是却遭到宫廷之排挤。而广王的母亲,身份就更加低微了。不过话虽如此,眼前这母子三人,却是宋室血脉延续至后世的最后希望。
杨淑妃之史杨镇,搀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妹妹,然后牵起益王和广王之手悄悄地离开宫门。因常州一役威名响震的刘师勇,率领着三百名士兵在一旁待命,等杨氏及二位皇子乘上轿子之后,一行人便沉默地朝着港口出发。
“这样也好。赵氏血脉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才行。”
喃喃自语的目送皇子离去的谢太后,接着转向一直沈默不语的陈宜中开口说道:
“右丞相,你明可否前往元军阵营?去见见那个叫做伯颜之人。”
“是…”
“去同意招降吧!”
“太后陛下,这未免…您可得想想大宋三百余年之历史啊!”“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去吗?右丞相啊,对于他人之意见你光是会唱反调而已,什么时候提出过一个有用的策略来呢?”
陈宜中吓得不敢多说半句话,跪伏在地上。
自己所能做的,难道真的只有逃避而已吗?
真是悲哀啊。然而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方法。一旦在降书上署名了,即使在道义上,也无法再继续与元军抗争下去了,因为那会违背盟约。倘若拒绝署名又将如何呢?若是被拘留在元军营中,或者就这么被掳至北方为俘虏,那么对于大宋的一片忠诚,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付出了吗?
“还是忍辱负重,这个时候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总之只要想办法追随在二王的身边,就一定能够为复兴宋室尽一分绵薄之力。”
陈宜中自重自语地安慰着自己,但是整颗心却是冰冷的,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全然地相信自己。
右丞相陈宜中下落不明。这个消息迅速地在朝野之间蔓延开来。愤慨、嘲、失望、遗憾之声音甚嚣尘上。在那之前,尽管陈宜中遭受到无用、无谋等等之批判,但是在“六君子”的虚名闪耀之下,许多人还是一味地对他心存期望,如今受到背叛,愤怒情绪之沸腾高昂可想而知。
“这下子,什么样的人物都可以担当下一任丞相了呢!大宋历经三百余年,没想到最后叙任的左右丞相,竟然臭味相投地连袂在阵前潜逃。大宋之历史可要成为后世的笑柄了。”
其中也有这样的自嘲声音。然而不论是主战还是主和,上面要是没人的话,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因此一谈论到继任丞相的时候“看来只有文状元能担此大任了”这样的意见成了倒的多数。大家都看好文天祥。
“如果是文状元,就算是投降,应该也不至于太损体面吧!”
状元是科举中试者之榜首头衔。这个荣誉一生都会存在。只要没有意外状况发生,通常也是未来宰相之保证。眼前攸关“国家存亡”之大事,肯定是属于意外状况了。
陆秀夫和张世杰的踪影也从临安府消失了。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遭受到“潜逃”之非难。他们二人虽然未被告知二王(益王与广王)之逃计划,但是却在得到消息之后,毫不迟疑地追随在后,朝着南方直奔而去。陆秀夫和张世杰这一文一武之二人,绝对是东山再起的宋室朝廷之中,不可或缺之重镇,这点任谁都能预测得到。
“为什么不找我一起呢?”
得知陆秀夫与张世杰离开之消息,文天祥不发起了牢。明明拥有相同的目标志向,但是却无法参与行动。张世杰出在离开之后,才将自己的行动计划以书信告知文天祥。
翌,正月十九。文天祥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史。
在中国各个朝代之中,所谓的国防大臣都是兵部尚书,但是枢密史之地位却更在其上。这个职位可算是掌管军事的副丞相,换句话说,就是国军的最高司令官。文天祥在四十一岁之时,就已成为政治和军事之最高统率者。
人表面上看来,再也没有比此更高之荣誉了,然而这却不是为了与元军作战所赋予之地位,而是在降元使者之身份上,为求形势地位之对等,所做出的人事任命。对于文天祥而言,这实在不是件值得喜悦之事,但他还是安慰自己。
“敌将伯颜在元之地位亦为丞相。只要彼此地位相当,就能够进行恰如其分之涉。总之,我方绝对不能落于卑躬屈膝之势。”
大约同时,元朝元丞相伯颜将主营驻扎在泉亭山。此处位于杭州临安府东北方,而且距离仅仅只有三十六里远。其时此山并非什么样的高山,称之为丘陵反倒还合适些。历一月下旬,江南已进入早,吹拂过原野的春风和北方比起来,简直是太过甜美温和了。
“江南的梅花真是出色呀!”
伯颜之赞叹是理所当然的。刚刚开始绽放的红梅与白梅开叩了整座泉亭山的山麓,看起来就像是披上了一块红白色的布匹一样。而布匹之上仿佛散落四处之金砂银砂,则是元军之胄甲。天气好的时候,空缺中会弥漫着一层薄雾,这座彼方大地之上最为富裕繁荣的都市简直令人屏息。
“不过,话说回来,江南的人心不知是否也如梅花这般地出色呢!”
宋朝朝廷里的那些重臣们是如何地丑态毕,伯颜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态度上惟一称得上出类拨萃的,大概只有那个名为陆秀夫的男子了吧?可惜并无交谈之机会。前次以议和使者之身份为由而将之斥回,这一次不晓得会派出什么样的人物。
“大宋右丞相兼枢密史文天祥求见。”
听见了这样的通传,伯颜只动了动眉毛而已。宋朝之右丞相不是叫做陈宜中吗?
看来陈宜中多半是光走了。新任的右丞相光是不逃一点,就足以令人敬佩了。伯颜在心中想着,同时命人将文天祥带到自己面前。
元军之军纪严明、士气高昂。这点文天祥不得不加以认同。然而正因为如此,使得他对常州杀戳的愤慨之情,更加以昂了起来。在明确的“儆戒”意图之下,连老幼妇孺全都杀害之元军行径,令文天祥忍不住再度感到发指与嫌恶。
Ⅳ
伯颜今年四十一岁。换句话说,他和文天祥与陆秀夫同年。
“一点都不像蒙古人。”
不论是蒙古人、波斯人亦或是中国人,都是如此评断。伯颜的身材匀称拨,脸部轮廊相当深,并拥有一副简直是过度端正之容貌。不论汉语或波斯语都能够流利地听、说、读、写。就身为武将之功绩而言,成就更是已故之史天泽远远不及的。但是话说回来,若是论到战场之上的骁勇及谋略,还是以同僚阿术更胜一筹。尽管如此,史天泽还是推举伯颜为代宋总帅,并且得到忽必烈欣喜认同。因为他确实拥有统领这支由多人种、多民族所组成之百万大军之实力。
“徜若是蒙古人之军队,那么总帅就一定是阿术了。”
忽必烈曾如此评论。
此时伯颜之左右坐了元军之最高将领。虽然阿术并不在场,但是尚有阿达海、唆都、吕文焕以及范文虎等人。文天祥独自一人在敌将的围绕之下就座,并且坦然地环视着对方。其视线在一点停顿了下来。他的视线停留在吕文焕之身上。文天祥毫无惧意的堂堂开口。
“吕将军,自父祖以来蒙受大宋皇恩浩的你,竟然恬不知在此向元称臣?”
“…我之所以降元都是为贾似道所害。”
“臣贾似道早就被诛杀了,所以说,你再也没有背叛朝廷的借口了,不是吗?”
“晚了三年…不、是两年。”
吕文焕的呻仿佛正渗着鲜血一般。
其实吕文焕大有怨恨宋朝朝廷之权利。他曾经连续五年在元军的猛烈攻击之下死守襄城,如此之英勇战绩,连身为敌方之元军都感叹不已。直到粮尽援绝开城投降之时,吕文焕还提出了不准杀害兵民之条件,要求元军遵守约定。不论如何地尽忠效力都不会得到回报,了解到这一点之时,吕文焕在气力化成了嘹亮的声音。
“文状元,你的忠诚是得不到回报的。如今大宋之国运已尽,以你之才识,一定会受到天朝(元)之重用与礼遇的。”
“真是不巧,我从未想过任何的报酬。”
文天祥的回答令吕文焕词穷。
吕文焕重新审视着文天祥。文天祥远比吕文焕年轻得多。虽然是个状元,却从未接触过国政相关之机要大事,更别说是在战场上与大敌一较智勇高下。说起来,他不过是个经验不足的文人,是个只知高唱空论却不知现实严酷之黄口小儿。话虽如此,吕文焕在文天祥面前却感到退缩。
此时伯颜开口了,他感觉自己不能不拉吕文焕一把。
“文状元,吕将军的本意也是为你着想。连我都为你感到可惜。你何不投降天朝,投靠我方呢?”
“也行,只要你能办到三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
“第一、火能在水里燃烧。第二、长江由东向西。第三,太阳从西边升起,由东边落下。只要这三个条件齐了,我便愿意降服于元。”
伯颜刹时眯起双眼。沉默有如无形的冰,他的手按住了座位。就在这一瞬间。
“放肆狂妄也该有个限度吧!”
从座位上跳起来发出怒吼的是阿塔海。蒙古将领们全都站了起来出兵器,一片刀光剑影眼看就要近文天祥了。汉人诸将顺个个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你们不能冷静一点吗?别叫汉人给笑话了。”
伯颜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如同浇了阵冷水般,让诸将之怒气都平息了下来。
“文丞相,天朝不仅宽大,而且绝对言出必行。倘若你一开始就抱持着不信任之态度,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们在常州不就打破了不杀之承诺吗?”
常州一役之杀戮,对于伯颜来说实为一大痛处。
“他们实在不应该抵抗的。”
说到底还不是盗贼般之理论,这点伯颜心知肚明。而高唱这样的理论来为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只会让文天祥更加轻蔑而已。
“绝对不能让此人给看轻了。”
伯颜察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之时,不吃了一惊。文天祥不过是个来自于即将灭亡国家的降服使者罢了。虽然贵为右丞相兼枢密史,地位可说是尊崇无比,然而手下却连半个能够指挥之兵将都没有。他理应是恐惧得发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才对,然而这股轩鸭子的气慨,以及不可侵犯之威仪,究竟从何而来呢?
“胜利之一方难道不是我方吗?”
心中布了荒谬的疑问,伯颜再次审视着文天祥。而文天祥也坦然地回望着伯颜,不但脸上毫无恐惧,同时也感觉不到半点怯懦之气。
“这个人绝对不能让他回到宋朝宫廷。”
伯颜顿时做下了这个决定。倘若文天祥回到临安府,以其威严和气节游说成功的话,宋朝之主战派或许会再次团结起来,以临安府之城壁为据点,和元军血战一场也说不定。
这么一来,忽必烈所下之命令“在不血的情况之下让临安开城投降”就难以达成了。
其实文天祥在宋朝朝廷之中一向受到回避忌惮,但是这些事情伯颜根本无从得知。于是就这么地将文天祥给软了起来——
文天祥没有返回临安。这件事情对于朝廷而言,有一半是在预料当中,因此并没有掀起喧然大波。
谢太后从残存的少数朝臣之中,挑选出刘巴山与杨应奎二人,命他们带着传国玉玺与降书前往伯颜营中。此为正月二十。
伯颜在接使者之时极为小心。因为此事若是传入文天祥之耳中,他一定会誓死出来阻止。所以他特地将文天祥安置于阵营的最深处,并且予以严密监视。当伯颜接见完使者前来探视文天祥之时,文天祥立刻追问:
“为何不让我回临安府?你们竟敢拘留他国使者,简直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这不是蛮夷之行为是什么?”
伯颜平静地回答道:
“我还以为将正式使者拘留是你们大宋的常理呢,不是吗?”
雄辩滔滔的文天祥,首度被得答不出话来。
这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刚即位为蒙古皇帝的忽必烈派遣心腹之汉人学者郝经为使者前往宋朝,要求履行两国所缔结之和平盟约。然而当时的独裁者贾似道却将郝经抓了起来,并且将之软。这实在是极为目无法纪之行为。这段软长达十六年之久,直到伯颜挥军南下之时,贾似道才勉为其难地将郝经释放。郝经回到大都之后,虽然前往谒见忽必烈获得犒赏慰劳,但是长期的幽生涯早已残害了他的健康。不久之后,也就是去年七月之时他就逝世了,享年五十三岁。
贾似道为何要软郝经,实情如何并没有人知道。虽然有说法认为那是因为他害怕与忽必烈所订下之密经贸部曝光。倘若如此,事情也应该在忽必烈自己将密约一事曝出来之时就结束了才对。况且,若真是为了保密,与其将他拘十六年之久,还不如一刀把他杀了要来得简单多了。
这件事情在后世的眼中看来,实在是难以理解,但是可以确信的是,贾似道太过低估忽必烈这个人了。他既无法堂堂地接郝经并将他送回,并且在秘密的威胁之下又无杀了郝经以保守万全之觉悟。贾似道或许是打算先将他幽起来,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吧。实际上,倘若宋占倒之强势而蒙古处于弱势的话,说不定真能在暖昧不清的状况之下,令对方忍气声,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违法纪的贾似道早已经被诛杀了。他的罪已赎清了。”
“哦,你也认定他是违法纪吗?”
“没错。因此我才会批评你们对我之行为同样的违法纪。以违法报违法,归究底的你和贾似道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文天祥漂亮地将话题转换过来。这次换成伯颜闭上了嘴。
吕文焕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之对话,不、应该称之为令人耳朵灼伤之舌战。
当晚,吕文焕在营地里做了个梦。他看见在烈火之中雄雄燃烧的襄城。在雷声般的轰然巨响之下,城楼也随之碎裂散落。元军的新武器回回炮不断地掷来巨大的炮弹。在崩塌的城壁之下,碎裂飞溅的头颅和四肢散落各处,黑烟和血腥的味道在空中弥漫着。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天命。你难道还想要继续这长久以来的无谓抵抗,直到害死所有无罪的军民吗?真是愚劣至极!”
这段骂声是三年前吕文焕从敌人之处所接收到的。敌人。三年前吕文焕尚为宋朝将军,而敌人就是元军。这个立于紧紧包围着襄城之元军阵前,骑在马上、指着城墙上的吕文焕大声斥骂的元将名为刘整,是个几年之前还以宋将之身份与元军战之男子。
刘整在长江上游至中游地带,因与元军锋,勇猛善战而英名远播。然而由于与吕文焕之兄吕文德恶,且不所受之待遇,加上惧怕受到贾似道肃清的不安情绪益严重之下,遂连城带人向元军投降。他在谒见忽必烈时向其煽动道:
“亡宋简直是易如反掌。”
并且献出各式各样之计策,积极主导代宋之作战行动。他对于吕文德怀有强烈的憎恨,以至于吕文德死后,他双将其憎恨转移至其弟吕文焕之身上。待吕文焕终于降服于元军之时,刘整甚至还主张将他处死。尽管如此,忽必烈却并未采纳他的意见,还是册封了吕文焕为昭勇大将军。刘整憎恨吕文焕,而吕文焕也非常鄙视刘整,两人的情结于是越来越势同水火。
吕文焕在梦中大声疾呼:
“我和刘整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嘛!”
这个冷冰冰的声音并非来自刘整。吕文焕努力地在黑暗之中搜寻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红色的薄雾之中慢慢地浮现出来。一看到那浑身是血,穿着破裂胄甲的姿态,吕文焕立刻想起来。
“啊、牛富,还有范天顺!”
这两人正是他在襄一占之中殊死抗占直到失去生命之部下。虽然吕文焕极力呼唤他们一起投降,然而他们却不愿同,并手执长剑纵身火海之中。
吕文焕感到一阵战栗。从牛富和范天顺的角度看来,吕文焕和刘整确实是相同的。不但都降服于敌人,而且还成为敌人之先锋,反过来积极地侵略着祖国。前几年,当刘整在阵中忽然暴毙之时“鬼魅作崇”之耳语在各处不为传着。
“那个时候要是不开城投降的话,襄的数万名军民肯定会被杀害殆尽。苍天可鉴,真的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就算开城是迫不得已吧。但是之后,你为什么不死呢?竟然还恬不知地接受侵掠者所授予之官位、以胜利者之姿态进入临安府。你难道不觉得羞吗?”
吕文焕从梦中醒来。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叫声所惊醒的。值勤的卫兵疑惑地从帐子的隙探视着状况。
就这样无法成眠地熬到了天亮之后,吕文焕立刻前往伯颜营帐。
“我想那个人绝对不会降服。”
那个人指的是文天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伯颜似乎立刻就领会了。伯颜的目光稍稍地锐利了起来,盯着吕文焕。他是打算向我追问究竟吗?吕文焕心中猜想。然而伯颜开口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这是你心中的希望吧!”
吕文焕的表情刹时冻结。伯颜安抚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吕文焕坐下。就在吕文焕正要再度开口之前。
“池州陷落至今,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
伯颜说话的同时,脸上也出现了回溯记忆之表情。
“镇守池州的赵卯发是个难得的人才。我真希望这样的人才能够加入我方的阵营之中。”
一年前,也就是至元十二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年初。伯颜领军从长江中游顺而下,一路势如破竹地不断东进。在好几座城池接二连三投降的情况之下,赵卯发将子唤至跟前,打算说服她尽快逃。
“这座城马上就要沦陷了。我是绝对不能逃走的。但是你却可以继续地生存下去。”
“不。既然你决意做个忠臣,为什么不能成全妾身做个忠臣之呢!”
“你只是个女之辈,没有死的必要。来,快走吧!”
“不行。要死的话就一起死。”
不久之后,元军从城门大举闯入,池州城陷落。伯颜入城之后,发现赵卯发夫双双自缢而亡,并从随从处得知事情之经过,极为感叹,于是将赵卯发夫之遗体郑重地予在厚葬。
“被包夹在忠义与感情之中,想必非常的煎熬吧!”
说到此处,伯颜抹去了脸上的表情,并陷入沉默。
“原来如此。他并不希望那个人投降。”
吕文唤在内心深处喃喃自语。这实在是一种怪异的心情,但现在仿佛只有文天祥一人,正在为宋朝之文武百官悍卫名誉,不是吗?他心想。不但如此,说不定大宋三百余年的历史,也能够为文天祥所拯救吧。
“一起用早膳吧。粥马上就准备好了。”
伯颜微笑地打破了沉默。吕文焕默然行礼一拜。
这一天,就在早膳之后,文天祥首度得知宋朝正式归降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