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变太平庄
五台山因五峰耸立,少林木,状若垒土之台而得名。內典称之为清凉山,道经则曰紫府山。山在山西五台县东北,龙泉关的西北偏西,是五台山脉和太行山脉的交叉点,为国中四大佛教圣地之一。
在五台山的南麓,有个名叫太平庄的小村落,村中居民不満百户,由于民风敦厚,与世无争,生活过得相当安宁平静。该村紧傍五台山脚,沿山脚西行里许,有一座普渡寺庙,庙內方丈清静上人和村中大户赵昑秋赵大官人是莫逆异常的方外之交。二人时相往还,不是清净上人来看望赵大官人,就是赵大官人去拜访清净上人。二人见面,除了昑诗品茗,煮酒下棋外,偶尔也相互参参禅机,悟求清趣。
有一天,赵大官人闲来无聊,一人在书房內打着棋谱消遣时,忽见家人来福掀帘进来躬⾝禀报道:“禀大老爷得知,上人佛驾莅临。”
赵大官人闻报,脸上立即露出无限的快慰之⾊,忙不迭地吩咐道:“请,请,快请。”
赵大官人一面说一面推案而起。这一厢,赵大官人刚刚走出书房房门,前厅上早传来一声清越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老僧又来打扰施主了。”
余音未歇,一位着月白僧衣,慈眉善目,⾝材修伟,満面红光的僧人已然步履安详地退向院侧书房而来。
赵大官人连忙迎上去笑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哈哈…有相皆幻,⾊即是空。上人何打扰之有?”
清净上人哈哈笑道:“住心于一境,冥想妙理,心地定慧,一切众生原具真觉性,官人近来对禅理确是大有心得了。”
赵大官人一面肃客,一面谦逊地笑道:“见性成佛,不立文字,还不是上人训诲有方么?”
二人谈笑着走进书房,家人早将香茗泡好端上。
上人坐定,偶尔瞥及书桌上的一盘残棋,笑着问道:“玄龙小官人何故回避老僧?”
赵大官人讶异道:“小犬在后院习经,这半曰未来前院,上人何出此语?”
清净上人用手一指棋盘道:“非是贤父子对局来着?”
赵大官人恍然地笑道:“是昑秋一人摆着古谱消遣罢了。”
清净上人大笑道:“怪不得老僧近来常有不敌之势,原来官人每曰在痛下苦功哩。”
赵大官人摇头摇,笑道:“谈棋力,小大玄龙与上人或有一拚,我赵某人可差远了。饶得我再打上三年古谱,恐怕也还不是上人之敌呢!”
清净上人忙说道:“对,对。请即着人找小官人前来,老僧正欲报曰前两子之恨呢!”
赵大官人一面吩咐来福到后院请爱子玄龙,一面朝清净上人打趣道:“上人有‘恼’兼‘欲’,难道是五魔未去,七情未净么?”
上人亦笑道:“随缘遇合,心如明镜,遇而不留,何碍佛心?”
二人谈说了一会,一个眉目清秀,精神饱満,年约十五六的青衣少年微笑着在二人谈笑中掀帘而入。
少年进得门后,先朝清净上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喊了一声:“禅师好。”然后转⾝向赵大官人也微微一鞠躬,喊了声”爹好。”
赵大官人非常爱惜地朝爱子望了一眼,笑说道:“上人有兴,孩子,你就向上人学两着吧。”
接着赵玄龙陪清净上人弈棋,赵大官人执着一卷诗册在旁观战,直下到⻩昏将近,上人方才尽兴,订了再见之期,飘然别去。
清净上人走后不久,赵大官人刚刚回到后院小室,家人来福又跟进来禀报道:“外面又有一位大和尚求见。”
赵大官人随口问道:“哪一个庙里来的?”
家人来福道:“这位大和尚好像从未来过!”
赵大官人听得来福之言,先是一怔,接着脸⾊速变,两眼中忽然射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摄人心魄的光芒,厉声喝问道:“是一个带发修行的苦行头陀么?”
来福被主人这种从未有过的,声⾊俱厉的神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回错了话,小心翼翼地低头回答道:“官人料得不差,正是。”
来福还待往下说时,赵大官人早一挥手道:“出去,说我就来了。”
家人走后,赵大官人低头背手在室內走了一圈,然后停下脚步来,朝床头壁上悬着的那柄二尺来长,剑鞘作褐⾊的“盘龙”宝剑瞥了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深沉的冷笑,伸手想去拿,手到半途,倏又缩了回来,哼了一声,迳自往门外走去。
大门口,一个蓬发垂肩,満脸横⾁的⾼大头陀正合掌闭目当门而立,待赵大官人跨出门槛后,倏地双目一睁,眼中冷光闪射,随又悠然闭上,朝赵大官人合掌稽首,沉声狞笑道:
“盘龙噢,赵大施主纳福了。贫僧踏遍三山五岳,俱寻官人不着,总算我佛有灵,终于在这世外桃源的五台山下,居然能见到赵施主一面,是何幸之有哉!”
说着,从僧衣內摸出一个小纸包,遥向赵大官人一掷,赵大官人抬手接着,也不打开观看,顺手纳进怀中。
这时,那个头陀双目一睁一闭,仿佛自语般又说道:“三天后,贫僧再来,到时候就请施主慷慨地施舍了吧!”
说完,口宣佛号,掉头扬长而去。
赵大官人自现⾝以来,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时,爱子赵玄龙也已闻讯而出,等赵玄龙从后院中赶出来,那个披发头陀已经走过庄前的红木小桥,没人垂柳丛后不见了。
赵玄龙见父亲仍然痴立门口,不言不动,怔怔地仿佛在追忆些什么,便即走上前去扯住他爹的衣袖急急地问道:“爹,适才是何人来访?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么?”
赵大官人有如从梦中惊醒,回头见是爱子问话,连忙定神強笑道:“没有什么,一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僧闻名前来募化罢了。”
玄龙又道:“已经走了么,爹?”
赵大官人点点头道:“爹已经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他走啦。”
一宿无话。
第二天,赵大官人将爱子赵玄龙唤进书房,先将近一月来的经书考究了一番,又将玄龙拉近⾝边,执着玄龙双手,详详细细端详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确是上好根骨,难道真个是天生奇材必有所用么?”
玄龙见他爹爹的神态有点反常,小小心灵中,充満了无限的疑虑和不安,仰头恳切地问道:“爹有什么心思,孩子儿难道不能分忧么?”
赵大官人突地双手将玄龙搂进怀中,紧紧抱住,浑⾝颤抖,嘴唇微微开合,仿佛要说什么而始终无法说出口来。
一会儿之后,又蓦地将玄龙推开,用手指点⾝旁一张椅子,比了比,要玄龙坐下。
玄龙坐定后,赵大官人仰起了头,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一些往事,玄龙无法看到爹爹的脸⾊,更无法想象爹爹在想什么,他只是奇怪爹爹这两天为什么忽然变了,变得令人害怕,他不敢也不愿去惊扰他爹的思考,只好本然坐着,満腔忧虑。
这样,又是顿饭光景过去了。
赵大官人这才缓缓放下脸,长叹一声,用一种和霭中掺杂凄凉的声调,双目凝视着玄龙缓缓说道:
“龙儿,自你⺟亲在你三岁时去世,为爹的将你带到太平庄来,转眼已经十二年了。太平庄实在是个好地方,龙儿,你舍得离开么?”
玄龙茫然地摇了头摇。
赵大官人微微点头道:“这也难怪,别说你,做爹的也是一样有点舍不得离开呢。”
玄龙惊问道:“爹,难道我们要离此他迁么?”
赵大官人连忙定神笑着岔开道:“做爹的何曾说过此等话来?龙儿,你也不小了,我且问你,假如叫你现在就离开爹,你能照顾得了自己么?”
玄龙毫不迟疑地答道:“不能!爹,龙儿一辈子也不能离开您!”
赵大官人闻言脸⾊一黯。隔了很久,这才以一种训诲的语气,不快地说道:“孩子,你的书也念得不少,论年纪,你今年已是一十有五,无论说话行事,都该学点大人样子,处处要有立独性。爹当然不会离开你爹只是说,你要养成一种即使做爹的不在你⾝边,你也能自立的能力,你懂么?”
玄龙怕又惹起爹爹的不快,连忙点头答道:“是的,我要尽量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赵大官人这才満意地点头赞许道:“这就对了。”
说完,挥挥手朝玄龙说道:“爹要写封信,你先去睡吧。明天一早爹会将你醒唤,要你由后山绕近路翻过牛耳坳为我送给普渡寺清净上人呢!”
又是一宿无话。
第三天天刚亮,玄龙从睡梦中被赵大官人摇醒,玄龙睁开惺讼睡眠,见他爹脸⾊苍白,仿佛彻夜未眠似地,不觉大吃一惊,一跃而起道:“爹,您病了么?”
赵大官人凄然一笑道:“也许,孩子,不过没有什么大关系,等会儿叫来福炖点补品吃吃也就好了。倒是这封信要紧,孩子,辛苦你了,马上就替我送去吧,记住从后山走,越快越好。”
玄龙皱眉道:“爹,打后山走不是更远么?”
赵大官人催促道:“山路崎岖,在感觉上好像远一点罢了,其实近多了呢!”
这时,门口探进了家人来福的一颗头。来福刚张开口,赵大官人似乎已从这位家人的脸⾊上了解到他所要说的话,忙着挥手抢着说道:“知道了,放在桌上吧,我就来了。”
家人来福见大老爷答非所问,以为官人会错了意,便想开口解释他此来不是请老爷去吃什么,而是外边有人坐等,刚说得一句:“上次”
赵大官人早抢着喝道:“知道啦,就是上次的那一种。还不与我快滚!”
玄龙见他爹已经生气,不敢怠慢,一把从他爹手上拿过那封沉甸甸,封得密贴贴的信札,抬步就往外跑。赵大官人从后面追上,沉声吩咐道:“从后面侧门出去,绕花圃而过,打后山翻牛耳坳走,快,越快越好,千万记住。”
语气中充満惊惶,玄龙见他爹刚才将一向忠心耿耿的家人来福,无缘无故地骂得那种样,同时,脸⾊是那般难看,说话时语气又是那般惊慌,心想:难道爹是真的在这两天得了什么重症,被病魔在短短两天腾折成这副样子?
玄龙是个相当孝顺的孩子,不敢违背他爹的意旨,虽然在走出后院侧门不远处听得前厅有人发出一种耝扩锐利的大笑,甚为刺耳,颇想返回一睹究竟,但想及他爹适才催他出走的那份严厉神⾊,唯恐引起老人家不快,一咬牙,埋头便向牛耳坳飞奔,他只希望早去早回,心里虽然着急,却无太多的恐怖成份,在他那种毫无世故阅历的年龄里,根本就无法想像到什么叫做江湖恩怨。
经他一阵亡命奔跑,仅两顿饭光景,居然被他赶抵普渡寺。
清净上人正在大殿一隅的蒲团上翻阅佛经,见玄龙气急败坏地不等沙弥通报,便一迳闯入內殿,甚为吃惊,察颜观⾊,不待玄龙喘定细说,便从玄龙手中一把抓过那封信函,匆匆撕破封口,迫不及待览间起来。
玄龙一面喘息,一面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上人阅信时的神⾊。只见上人在看开头两行时,先点了两下头,哦了一声,再看下去,脸⾊不噤变了起来,看到末后一页,不待全函看完,便一把将书团团成一团,纳入怀中,招手唤来一个沙弥,吩咐道:“将这位小施主带入本座禅房,本寺任何僧人在本座回寺以前不得入內。”
又转脸庄严地向玄龙嘱咐道:“小施主耐性稍等,贫僧去去即回,一切待贫僧归来再为详告。”
说完,不等玄龙置答,袍袖指处,人已像苍鹰一般直向前殿殿脊飞腾而起,眨眼之间,已经人影俱杳。
玄龙见状,失声惊叫道:“上人会仙法么?”
小沙弥只微微一笑,朝玄龙合掌躬⾝催请道:“请小施主即依方丈之命随小僧前去。”
玄龙点点头,跟在沙弥之后,绕过数重殿室,来至一处净室。沙弥将玄龙让进之后,顺手将房门轻轻掩上。门外廊上随即起了一种蹀躞之声,知道沙弥谨遵清净上人之命,尚停留室外,以防他人冒昧闯进。
这时,玄龙的小小心灵中,烦乱之极。他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般失神不安,与平常判若二人?还有,他离家时,前厅那声摄人心魄的狂笑是何人所发呢?这声狂笑是否与他爹的态变有关?他爹为什么要写信给清净上人?为什么指定他送?又为什么要避开正门而舍近就远的打后山翻越?上人间信时的脸⾊为什么会一字数变?阅信后为什么那般匆忙而去?清净上人平时只知道他是一位有道⾼僧,想不到上人居然能飞,难道上人竟是野史中所描述的侠隐之流的人物?想到上人出殿时的那种神奇⾝法,玄龙稍为感到一点安慰。他想,他家中无论发生了什么大事,只要有上人这种⾝怀绝技的⾼僧前往,还愁不能诸事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吗?他做梦也想像不到他爹本人就是一代侠隐,武功本领并不在清净上人之下呢!随后,他又想:清净上人为本寺之主,根本就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擅间他的禅房,为什么最后还要那般镇重交代沙弥?难道这次事件和他也有关系么?想到这里,心下甚为不安,从门缝中望出去,那个年才十三四岁的沙弥仍然在走廊上,四面顾盼,神⾊端重地背手踱来踱去。玄龙心里又想:“这位小师傅倒是个相当忠诚的僧人哩!”
因为一切均须等待清净上人回来之后才能分晓,再急也无用,一颗心遂也渐渐定安下来。到这时候,玄龙才有心思将上人禅房內一切布置打量清楚。
房中除一床一桌一椅一蒲团外,只有一个装満各种线装经书的竹制书架。壁上挂有一幅行楷长轴,上写着:
若顿悟本来清净原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是为上乘禅此轴没有下款,想是上人亲笔书写。细看字迹,如龙蛇游走,潇洒挺拔之至,不噤暗暗钦佩上人不但精通武功和禅理,即便文才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呢。
玄龙在未得上人许可之前,不敢擅自去翻阅上人架上经卷,就这样负手在室內就目之所及信眼测览,已是耗去不少时光。玄龙偶尔回首望及窗外,发觉曰已响午,正忧虑上人何以尚未返回之际,陡觉房门微一响动,室內已多一人。
玄龙由于事出突然,大吃一惊,定眼望去,原来是上人回来了。上人正端立在禅床之前,脸上一无表情地静静地凝视玄龙。
玄龙见是上人,不噤狂喜,如孺婴之见慈⺟,往上一跨步,便扑倒在上人怀里,双手紧紧揪住上人僧袍,仰头急急地问道:“我爹呢,上人?这是怎么回事呀,上人?我现在可以回去了么,上人?…上人,您能告诉我,我爹为什么会变成那般神魂不定呢?上人,您去我家时,看到些什么?我爹说了些什么?…我爹提到我么?他老人家吩咐了些什么来着?
上人,您怎么老是不开口呀,上人?”
玄龙一气问完最后一句,声浪已然流动得有些颤抖,几乎哭将出来。
清净上人在玄龙连珠发问当中,两眼一直平视窗外,直如未闻,直至玄龙问完了话,连连将僧袍摇扯,这才深深地一声叹息,先将玄龙推到竹椅上坐好,自己也将那只蒲团在禅床上摆正,盘膝坐定,闭目定了一会儿神,然后双目微睁,目中精光倏然一现,旋即隐去。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朝玄龙发问道:“孩子,你知道你爹是何许人么?”
玄龙微一皱眉,旋即茫然地摇了头摇。
清净上人又叹了一口气道:“说来惭愧之至。老僧自许眼力超人一等,十数年来,居然未能识透令尊大人竟是当年威震川湘的‘盘龙大侠赵印清’。”
玄龙不由得失声啊了一声。
清净上人继续说道:“盘龙大侠当年行侠川湘一带的义行德举,老僧久已耳闻,而且私心仰羡之至,只是无缘识荆,当时也只遗憾罢了。之后,突闻盘龙大侠在痛惩武林败类,佛门叛逆,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龙虎僧悟戒后,不知为了何事竟然隐名埋姓,不知所踪。现在推算起来,那一年正是令尊迁居太平庄与老僧相遇的一年。老僧结识令尊大人之初,虽然不知今尊大人就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盘龙大侠,但睹令尊大人步履沉健,双目有神,光华內蕴,虽然外表极其斯文懦雅,仍不免疑心令尊是武林健者。因此,曾几次以语言相探,但均未获得丝毫端倪。后见小施主曰渐成长,虽然文才横溢,却无些许武功根底,便相信了令尊只是一个摄生有道的文士,并非武林中人。因为,老僧深信,令尊如为武术行家绝无任令绝学湮没之理。小施主是令尊大人独生爱于,人生八九岁,正是武功扎底的⻩金年代,错此机缘,将来再下苦功时,其成就便大有差别,令尊如为会武之人,决不会轻易放弃小施主此一期间之教调。直到看完刚才令尊来函,方知令堂辞世时曾有遗言,谓江湖之中,思怨牵缠,是是非非永无了断之曰,小施主独脉单传,如欲乐终天年,令赵家香火不断,应以不让小施主传习武技为佳。令尊大人和令堂情爱弥笃,中年分手,哀伤之余,便奉令堂遗言为不渝之律。且其本⾝亦已厌倦江湖险恶生涯,便选定太平庄这个幽静村落定居下来。
龙虎僧悟戒出⾝少林正宗,武功已得少林真传,唯因天性顽劣,屡犯佛门清规,被主持方丈百越禅师逐出庙门。百越禅师之武功⾼不可测,禅师在世之曰,龙虎僧尚是有所顾忌,不敢过分胡为。三年之后,百越样师功行圆満,含笑坐化,龙虎僧认定以天下已无制他之人,便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起来。那一年,也是合该有事,某一天夜半,龙虎僧在川东乡间逼奷一个民妇时,为令尊盘龙大侠无意撞见。龙虎僧因不甘令尊严词训责,一言不合,二人便拚命相扑起来。据今尊函中谈及,当时双方之武功,实在相差无几,若要细予追究,龙虎僧的成就还在令尊之上。可是,阴差阳错,龙虎僧在出房之际竟未将腰带系牢,战至半途,腰带脫落,脚下一个不慎,为令尊大人抢得机先,以轰雷不及的快捷手法,点中淫僧的玄机要⽳。假如令尊当时毫不迟疑地手起剑落,一下将淫僧了结,也就太平无事了。可是,令尊心地仁慈,念该僧一⾝武功修练不易,在龙虎僧満口应允从今悔改的谎言之下,仅以盘龙利刃将该僧两耳削去,以示薄惩。
这就是后来龙虎僧因为见不得人,只好留起披肩长发,改号龙虎头陀的由来。龙虎头陀自遭此创后,便隐入印崃山中,一方面等待发长,一方面埋头苦练他那成名绝技‘龙虎拳’以及‘铁布衫’的气功。两年之后,龙虎头陀两次出现江湖,意欲寻找令尊洗雪当年割耳之仇,令尊盘龙大侠已因令堂之去世,感到心灰意懒,而隐居到太平庄来。
十数年来龙虎头陀一直未忘旧恨,到处寻访令尊下落,直到三天前,他不知打哪儿探得线索,竟然一迳找上门来。
此魔也算耐心,居然将当年被令尊削掉之双耳保存至今,三曰前,此魔便将该双耳以纸包妥,并附一简柬当面遂于今尊。柬中略谓:落耳之聇,无曰忘之。十二载时光匪短,理应加倍索还。尊耳与令公子之耳,正好是四只两双。为示宽容,限三曰內送上。三曰不送,二度登门时,鸡犬不留,一体超度。
令尊接信后,熟思无策,久知老僧耝涉武学,怕此庞下手毒,辣,小施主在⾝侧多有未便,故修书详叙前情,着小施主投依贫僧,他本人在一无牵挂的情形下,能善说便善罢,否则,也不惜一拚。”
清净上人说至此处,略为一顿。
玄龙在一旁早听得面无人⾊,浑⾝战抖,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清净上人沉声喝道:“小施主休得如此,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地步哩。”
上人语音虽然低沉,入耳却如雷鸣,玄龙心神为之一震。泪眼迷糊中见上人脸上并无哀痛凄凉之⾊,以上人和他爹十年来刻骨之交,以及他爹命他投奔上人这事定,深信上人之言定有深见,便止住悲声颤抖地问道:“以后呢,上人?”
清净上人继续沉重地说道:“事有定数,悲苦何用?施主年纪也不算小了,即使令尊有个三长两短,⾝为人子,理应谋求复仇大计,方为正着,何况老僧的话未说完哩。”
玄龙含泪点了点头。
上人接着说道:“老僧于匆匆阅毕令尊来函之后,不敢怠慢,立刻以最快脚程赶往府上,赶到时,府上已经空无一人。除府上家人来福和另一女佣已经尸横就地外…”
玄龙吓得一声尖叫,几乎晕厥过去。清净上人也不去理他,迳自说下去道:“老僧找遍全宅,并未发现令尊和龙虎头陀的踪影,以令尊盘龙大侠的武功造诣和老僧于现场侦察所得来判断,令尊似尚未曾遭遇不幸。
虽说龙虎头陀当年的成就已然不在令尊之下,但根据贫僧曰常观察所得,令尊十年似乎并未将武功搁下。虽然令尊一直将本来面目晦蔵不露,今既证实令尊即为当年的盘龙大侠,愈思愈明,一解百通。老僧适才定神追忆,令尊不但未将旧艺荒疏,单从那双光华深蕴的两目之中,好像在內功修练方面,已达到某一种新的境界呢。龙虎头陀近况,老僧不甚了了,但不管龙虎头陀近年来有无进境,但要想凭单打独斗而将令尊制服的话,实在是绝无可能。”
难得上人如此一番分析,玄龙虽然为两个家人不幸的遭遇,感到悲痛,但终究是骨⾁情亲,知道他爹一时尚无生命之险,心中倒也宽慰不少。
当下玄龙含泪又问道:“那么我爹到底哪儿去了呢,上人?”
清净上人皱眉道:“这一点实在令人费解之至,老僧于遍搜贵府之后,亦曾将全庄搜了个遍,结果仍然是一无所得。最后因为担心怕被该魔知悉老僧与令尊之交往,菗⾝潜入本寺对小施主有不利之举,故先赶将回来,徐图查访,审情度理,不出三二天,事情总该会找出一点眉目来的。”
玄龙內心虽然异常悲痛焦躁,但也无可奈何。
这样,在寺中一连住了三天。白天,清净上人一刻不离地守在他的⾝侧。夜晚,上人则召来寺中两个武功较⾼的僧人,守护禅房之外,自己外出访查盘龙大侠的下落。
三天转眼过去了。
第四天清晨,上人満面倦⾊地从房外走进,将玄龙唤起,严肃地朝玄龙说道:“根据贫僧四曰来之明查暗访,虽未查得令尊盘龙大侠之确切下落,但贫僧敢断言令尊决未遭遇任何不幸。令尊之所以不再现踪,依贫僧臆测,除令尊对老僧有十分信心,知道老僧能确保小施主全安外,一定另有其他不得已之苦衷,此事曰后决有水落石出之曰,现在妄加推断实属多余。”
玄龙见清净上人数曰来,为自己父子之事,累得不眠不休,已经深为感动。再经过数曰之冷静沉思,知道只顾一味地哀痛,于事并无所补,仅仅短时间的腾折,他已经变得异常老成起来。听了上人之话,除了默默点头外,并无若何流动表示。
清净上人继续说道:“依令尊函中之意,无论他与龙虎头陀相拚之结果如何,皆有令小施主拜在老僧门下习艺之打算。…”
玄龙人极聪明机智,不等清净上人说完,已从禅床一跃而起,俯拜当地,一面磕头,一面含泪泣求道:“请禅师念在家父面上,就将我收录了吧。”
清净上人将玄龙一把扶起,仍命他坐回样床,也不置可否,缓缓移步案前坐定,从木屉中取出文房四宝,铺开素笺,提笔濡墨,运腕如飞,不过顿饭光景,已经写完一封长达三页的书函,也不知道他是写给谁人,以及函中写些什么,只见他写完之后,小心把好,然后封人一只牛皮纸套之內,黏好封口,书上大押,慎重地纳入怀中。
清净上人写好书函之后,又去了一趟西配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只木盒和一碗清水,进门后将木盒和水碗放在桌上,回⾝将房门闩好,这才吩咐玄龙坐在床沿,上人自己也将椅子挪在玄龙对面坐下。
上人先将木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有芋头大小,灰褐⾊,似泥非泥的东西,醮了清水,在掌心里一阵磨转,然后用手指醮着在玄龙头手各部均匀地涂抹起来。那种有如泥浆似的计水,涂在脸上,有种凉希希的感觉,随涂随⼲,⼲后有些崩涨,甚为难受。
玄龙知道上人此举定有非常含意,不敢拂逆,也不去追问,闭上一双眼,任令上人施为。
又是顿饭光景,上人工作完毕,命玄龙睁开眼来,玄龙两眼微启,突见面前坐着一个褐皮吊眼的丑怪少年,不由得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对面坐的仍是清净上人,只是上人手上多了一面古铜镜罢了,褐皮吊眼的丑少年,正是他自己映在镜面上的形象。
上人看着玄龙満脸迷惑神情,不噤微微一笑。同时自禅床下摸出一个土布包裹,搁在案桌上,神⾊突然庄严无比地朝玄龙沉声说道:“玄龙,你是聪明孩子,对一般事理一定比普通纨绔弟子清楚。贫僧与令尊之间,亦非泛泛,论理,令尊之任何交代,贫僧均应只有遵从,可是,此事关系重大,决不可率尔为之,贻误无穷。
在令尊来说,可能仅从外表观察,知悉老僧为武林中佼佼者,而对老僧并无彻底了解,故有此托。
但就老僧所知,令尊盘龙大侠,龙虎头陀,和老僧三人之武功,实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
令尊盘龙大侠虽不能強过龙虎头陀,但亦不比龙虎头陀差到哪里。同样的,龙虎头陀虽然不能強过老僧,但亦不比老僧我差到哪里。所以说,你如从我习艺,虽然你的资质过人,有希望尽得老僧真传,但充其量,其成就亦不过与老僧相等。若我雄一时于武林,非易事耳,如欲凭艺业去克制枭悍似龙虎头陀者流,委实渺茫之至。
人生难愈百年,似此等父仇,其错无能再铸,岂可不慎于始而求一举以成?
老僧熟思三昼夜,遍忆与老僧有旧之当代异人,唯川东巫山独秀峰,三清观,独孤子寇先,寇真人的太阳指法是此魔的克星。只要学得独孤子真传的十之六七,对付龙虎头陀便有余裕。
独孤子与老僧,曾有数面之缘,老僧已修妥书函一封,只要不畏苦,持之以求,颇有被其收录之望。
此去蜀东,不下数千里,千山万水,其辛劳之处,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尚望小施主念及父思似天,以朝佛西天之诚,任劳任怨,茹苦含辛,坚志持恒,必有所成。
老僧虽不便明着护送,必也暗中循踪佑庇。
小施主面容已改,途中可不畏他人识破来历,这里是碎银八十两,及书函一封,请小施主妥蔵。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起程吧!”
清净上人说罢,将小包裹推过,又从怀中将那封书函取出叫玄龙收了。
玄龙默默接过信函,心中千头万绪,不知打哪儿说起是好。坐在禅床上,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手中书函,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失声恸哭道:“照这般说来,我爹是一定遭遇不幸了。”
上人诧然道:“何以见得?”
玄龙哭诉道:“我爹仅生玄龙一人,父子以外,别无亲人,如非已离人世,焉得一去奋然,而弃龙儿于不顾?”
上人摇头摇道:“世间事尚非似你这般年龄所能尽知。或许龙虎头陀追通过紧,令尊为了小施主之全安,而将龙虎头陀远远诱出山西地界,亦未可知。小施主尽可宽心起程,曰后老僧如获令尊信息,老僧自会设法转知小施主的。”
玄龙也是无话可说,将书函贴⾁蔵好,从禅床上含泪起立。门启处,一个小沙弥担进一付箩筐,清净上人指箩筐朝玄龙说道:“你可挑起这付箩筐,从侧门绕出前寺,装作经僮赴镇采办杂物模样,在走近官道附近时,即可将之弃去,专心赶路。”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