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明,思宗崇祯十二年,留都。
南京被称为留都,是成祖永乐帝把朝廷迁到燕京以后的事,因为这是太祖元璋择定的都城,而且皇陵就设在城外的钟山。
因此,永乐虽将朝廷搬到了原为元朝大都的燕京定为北京,而南京却为先人所设,不容易弃,所以仍然保留南京的称号,而且冠以留都之名。
朝廷搬走了,却没有搬走南京的繁荣,从六朝时代就遗下的金粉盛迹,亦点缀得尤胜往昔。
年轻士子侯朝宗,第一次从河南归德的老家,远来应南闱乙卯科乡试。
望子成龙的老父侯恂,曾官拜户部尚书,因与朝中东林同僚接近遭忌,终为非东林势力从任上排挤下来,告休返里。
如今侯老先生无意士途,把整个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朝宗的身上。
朝宗带了足够的盘及用度,以及老父的叮咛与祝福,由书僮兴儿随侍,主仆二人取道安徽,直奔江南。
兴儿才十五六岁,少不更事,玩心又重,但他也有长处,那就是对这位少主十分殷勤巴结,唯命是从。
就拿一件事来说,一路挑着沉重的行囊,屡次想要提议雇车代步,-朝宗以考期尚早,时间充裕,并不急于赶路,趁机游赏沿途风光景,步行较为方便,兴儿也就不敢再开口了。
这一起程较晚,临行匆匆,又忘了向店家问下一站距离有多远。过了嘉山地面,距滁州尚有好几十里路,天色就已经逐渐昏暗下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一带十分荒凉,虽是官道,却不见来往行旅。
兴儿越走心里越发,终于忍不住道:“公子!咱们得赶快找一个地方歇脚,不然今夜就要在野地里宿啦!”
侯朝宗毫不在意地说道:“能以大地为,云天作被,又有星月为伴,有什么不好的呢?”
兴儿皱眉道:“公子真会说笑,临行老爷再三的代,要小的沿途好好的侍候,尤其注意安全。宁可晚行早宿,千万不可为了赶路而错过了宿头。这下可好了,这一带如此的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万一…”
侯朝宗笑道:“怕什么,两三个贼我还对付得了,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些身强力壮的护院,都被我击倒过。”
兴儿苦笑道:“没错,公子习过几年拳脚功夫,也练过骑马箭,可是,恕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是闹着玩的,人家也都是让着公子,这会见要真是遇上山贼,那可是玩真的啊!”侯朝宗不服道:“玩真的又怎么样?我照样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兴儿不敢再争辩,只得连哄带骗道:“公子是千金之体,就算武功高强,也犯不着跟山贼拚命。再说嘛,听说山贼出没无常,多半不是三两个人,都是纠众结伙,到处打家劫舍,拦路打劫…”
侯朝宗仍然不以为意,置之一笑道:“瞧你这份胆小的样子,好吧!咱们趁天黑之前,找个地方投宿就是了。”
兴儿这才如释重负,转忧为喜。
主仆二人加快脚步,才走不到两里路,已西沉,夜幕已低垂。
放眼看去,暮色苍茫,前途一望无垠,更为荒凉。
兴儿心里更发,嘴上可不敢吭气。
所幸又走了里许,遥见山麓几点灯火,使他喜出望外,抢前几步,振奋地叫道:“公子,前面有人家了。”
朝宗把头一点,欣喜道:“我早说了,不用耽心的吧!”
主仆二人直奔山麓,到得近前,始发现灯火不在山边下,而是在半山。
别无选择,他们只好顺着崎岖小径登山。
来至半山,发现原来是座山神庙。
看来这座庙早巳废弃,破垣残壁,大概久无香火了。
庙前枯树数棵,拴着几匹健马。阵阵喧嚣笑闹声,正从破庙内传出。
兴儿心里又犯了嘀咕,见朝宗大步向山神庙走去,急加劝阻道:“公子,我看有些不大对劲…”
朝宗不悦地道:“兴儿!你今个儿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还真难侍候!”
兴儿连忙急急地说道:“小的不敢,只是这荒山破庙中,聚集这批人马,想非善类,万一…”
话犹未了
突见从庙门里走出个彪形大汉,乍见主仆二人,也不意外的一怔,喝问道:“咦!你们这两个家伙,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兴儿暗自一惊,身上前道:“你这人说话好没分寸,谁在鬼鬼祟祟的,我看你才是…”
大汉双目一瞪,正待发作。
侯朝宗忙打圆场道:“这位兄台,我们是往留都应试,为了赶路,错过了宿头,发现这边有灯火才赶来,不想惊扰了兄台。”
一听他是往南京应试的考生,大汉不由地冷哼了一声,状至不屑地道:“原来是书呆子。”
兴儿怒斥道:“放肆!竟敢出言无状,骂我家公子是书呆子,告诉你,公子一旦高中,金榜题名,就是新科状元。”
大汉闻言,冷哼一声,突然狂笑起来。
笑声中,又自庙内冲出四五名壮汉,个个手握兵刃。
他们是被那大汉的狂笑声惊动,不知外面发生何事,急忙出来看看。
手握利斧的壮汉,向主仆二人一打量,诧然问道:“老蔡!他们是干什么的?”
被称作老蔡的大汉说道:“这小子可是状元郎啦!”
说着,顺手向朝宗一指,又狂笑起来。
壮汉为之一怔,茫然道:“状元郎?”
老蔡讥笑道:“那得等金榜题名之后呀!如果名落孙山,那就成了叫花子郎啦!哈哈哈…”几名壮汉这才恍然大悟,不齐声大笑。
朝宗恼羞成怒道:“十年寒窗,志在功名,纵然落榜也没什么可笑的。”
兴儿极为机伶,已察觉这批人非善类,急向朝宗一放眼色,道:“公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走!”
一拉朝宗的衣袖,转身要走。
不料老蔡身形一晃,挡住了去路,狞笑道:“走!没那么简单吧?”
侯朝宗怒问道:“怎么?你们想把咱们强行留下?”
老蔡置之不理,向那几名壮汉道:“咱们此去投效铁大哥,正愁缺份见面礼。这两只肥羊,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呢!”
兴儿一听大惊,情知不妙,急向朝宗道:“公子快走,他们是…”
“山贼”两字尚未出口,几名壮汉已各抡兵刃,一拥而上。
兴儿吓得魂不附体,急将行囊放下,出扁担,以身护住朝宗,大喝道:“谁敢过来,我就跟谁拚了!”
虽是虚张声势,架势倒是唬人的,尤其是这份护主的胆识与勇气,诚属难能可贵。
几名山贼不一怔,踌躇不前起来。
老蔡冷哼一声,手提厚背钢刀,向前近道:“拚?就凭你这么个臭未干的小孩?
哈哈哈…”手握利斧的壮汉不耐道:“老蔡,还跟他们罗嗉些什么,看我一斧一个,把他们给劈了!”
眼见壮汉挥斧扑来,兴儿情急拚命,抡起扁担,奋不顾身去。
扁担是巨竹破开制成的,用以挑物,那能当作兵刃。壮汉挥斧横劈“叭!”地一声脆响,已被劈作两段。
兴儿顿时一个踉跄,向旁冲跌开去。
朝宗大惊,一个箭步向前便飞起一脚,踹中举斧下的壮汉后,也向一旁跌开,及时抢救了险遭毒手的兴儿。
老蔡见状,嘿嘿冷笑道:“哦!看不出你这书呆子,居然也会拳脚!”
厚背刀猛地一抡,欺身突上。
兴儿的话没错,昔日尚书府中的护院,跟朝宗较量武功,均曾败在他手下,那是闹着玩的,人家不敢得罪公子,不得不让着点儿。此刻手无寸铁,跟这批穷凶极恶的山贼相搏,岂不等于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可是朝宗却不知天高地厚,尤其方才飞起一脚,将那持斧的壮汉踹跌开去,自以为身手不弱,竟徒手相搏!
兴儿吓得魂飞天外,惊叫道:“公子使不得…”
侯朝宗充耳未闻,闪身避开面砍来的一刀,错步旋身出掌,直捣老蔡的右肋。
这一手“靠山掌”是那位自称少林俗家弟子,曾任尚书府武术教练的程师父所授,最宜贴身近攻。可惜朝宗志在功名,无意习武,练武只不过是兴之所至而已,否则,以少林武功对付这几个山贼,确实绰绰有余。
纵然如此,这一掌出手,仍是具有无比威力。
老蔡生狂妄,又欺他是个赤手空拳的书生,难免轻敌,一时大意,等到惊觉一掌直捣肋下,已是避不及。
虽然他身强力壮,挨一掌并不在乎,却被捣得脚步踉跄,身不由已,冲跌出七八尺远。
兴儿霍地跳起,将他拦一把抱住,急呼道:“公子快逃…”
老蔡然大怒,举刀下,突闻“飕!”地一声,一支带穗钢镖疾而至,中他的右腕。
“啊!”一声痛呼,老蔡的钢刀已手落地。
那边朝宗正冲来抢救兴儿,被几名壮汉一拥而上所阻,就在同时,两条人影疾掠而至,是一对青年男女。
及时发镖抢救兴儿的,正是这年轻女子,只见她一身鲜红劲装,英姿人。掠身而至,剑及履及,剑直向老蔡刺去。
老蔡大惊,忽挣脱拦紧抱不放的兴儿,不料用力过猛,双双跌倒地上,滚作了一堆。
男的是一身黑色劲服,身材魁梧,手执一把九环金刀,只一出手,几名壮汉已被得纷纷退开。
兴儿与老蔡滚作一堆,年轻女子无从下手。
她猛地一回头,见那男的正追杀几名壮汉,急忙娇声喝道:“大哥,先问明他们来路,再杀不迟。”
那男的把刀一收,声俱厉地道:“说!你们是那条线上的朋友?”
一名壮汉心知无法力敌,只好回答道:“咱们是路过此地,暂借破庙歇脚…”
那男的怒声道:“我没问这些,只问你们是那条线上的!”
壮汉道:“咱们原在岭南一带,最近来了一批人,仗人多势众,强占地盘,使咱们无法立足,只好转移阵地,另谋出路…”
那男的怒哼一声道:“你们可知这一带是谁的地盘?”
壮汉道:“听说铁老大在此称雄…”
那男的双目一瞪,怒斥道:“既然知道,还敢在此放肆!”
壮汉暗自一惊,急道:“不不不!咱们是慕名而来,投效铁老大…莫非阁下就是…”
那男的沉声道:“铁老大是我结拜大哥!”
朝宗一听,不暗自叫苦。原以为来了仗义相助的救星,不料,他们竟是一丘之貉!
壮汉却喜出望外,忙抱拳一揖道:“失敬!失敬!恕在下眼拙,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那男的昂然道:“我叫纪天虎。”
壮汉恭然道:“不瞒纪兄,咱们慕名前来投效铁老大,因仓促离开岭南,未备见面礼,正好这两个小子闯来…”
纪天虎未加理会,转向朝宗道:“你是干什么的?”
侯朝宗力持镇定道:“在下侯朝宗,往留都,应南闱乙卯科乡试。因赶路错过宿头,遥见这庙中有灯火,打算前来借宿一夜,不想遇上了这批强盗,幸蒙二位仗义相劝,才不致…”
未等他说完,纪天虎已状至不屑道:“哼!又是一个梦想当官发财的!”
朝宗一怔,不亢不卑道:“兄台何出此言?在下十年寒窗苦读,志在一展抱负,纵然为求功名,亦非想当官发财,兄台未免看错人了。”
纪天虎冷笑道:“哼!虎行天下吃,狗行天下吃屎。如今朝中权当道,尽是祸国殃民之辈,上行下效,各地官府无不是倚官仗势、贪赃枉法之,阁下犹图跻身官场,一旦如愿,还不是又多一个同合污的贪官!”
朝宗正要反驳,一眼瞥见老蔡已翻起,跨骑在兴儿身上,双手紧紧勒着他的脖子。
情势危急,朝宗一转身,疾扑而去。
但被年轻女子横剑阻挡,娇叱道:“看剑!”
她出手快如闪电,剑势一,直取眉心,饶是朝宗闪避够快,头上方巾亦被排开,惊出一身冷汗。
惊魂未定,纪天虎又已袭到,飞起一脚,将朝宗踹倒在地。
这一跤摔得不轻,朝宗终于相信,这批山贼非比那批护院,玩真的谁也不会让他。
未及爬起,已被纪天虎一脚踩在口,同时那把九环金刀,也正举刀下。千钧一发之际,幸而年轻女子阻喝道:“大哥,刀下留人。”
纪天虎闻声一怔,刀仍举着,诧然道:“红姑,你为何阻止我杀他?”
红姑趋前道:“大哥,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纪天虎茫然道:“什么日子呢?”
红姑正道:“今是铁大哥双亲的忌,全寨食斋一致哀,大哥怎可杀生。”
纪天虎把头一点道:“说的也是,但咱们总不能把这两个小子放了吧!”
红姑笑道:“当然,这几位朋友既是前来投效铁大哥的,就让他们把这两个人绑了,带去作见面礼,由铁大哥亲自发落。大哥,你看如何?”
纪天虎赞道:“好主意,就这么办!”
当即喝阻老蔡,吩咐几名壮汉取来绳索,将朝宗主仆二人捆绑起来。
朝宗与兴儿已毫无反抗能力,只有任凭摆布。
老蔡是这批人的首领,一面撕下一片上衣下摆,将右腕伤口裹扎起来。一面指挥将朝宗的行囊驮上马背,由纪天虎兄妹带路,押着主仆二人离开山神庙,徒步向山谷里进发。
思宗年间,崇祯皇帝虽将巨魏忠贤除了,东厂羽大部份被肃清,使得人心大快。但内忧方除,外患又起,如今湖广、江西、四川一带,贼盗寇四起,终将成为心腹大患,只是目前尚未成气候而已。
安徽位于长江下游,邻近江南,境内一向尚称太平,只是近两年来,地面上亦常有山贼出没,一股强大的势力,正在暗中酝酿扩大。
这批为数近三百的山贼,就在张七岭的山谷中。
为首的铁豹,父亲曾任桐城知县,官职虽不大,只是个七品父母官,但他廉明公正,不畏强权恶势,深获百姓敬仰。
魏忠贤当权时,如中天,势力无远弗届,不可一世。这位官小职卑的县太爷,居然不卖他的帐,把他一房远亲,身犯杀之行的纨绔子弟定成死罪。
消息传到京中,魏忠贤大为震怒,密令大内高手,乔扮刺客闯入知县府第,决将铁家灭门恨。
那时,铁豹出门远游未归,逃过了一劫,双亲及全府上下二十余口,却不幸悉遭杀害,无一幸免。
铁豹惊闻恶耗,悲愤绝,愤而入京行刺魏忠贤,为双亲报此血海深仇。可惜他孤掌难鸣,非但未能如愿,反而险遭不测,幸仗一身武功,得以突围逃出,从此成了海捕公文缉捕的重犯。
逃亡期间,铁豹足迹遍及南七省,结识不少江湖人物,终于选在张七岭落脚,纠众落草为寇。
纪天虎兄妹的遭遇和铁豹极为相似,可谓同病相怜!
所不同的是,其父身为东厂锦衣卫领班,曾是魏忠贤属下亲信。由于某次拒绝残害忠良密令,致触怒这位臣,被设计陷害,蒙上谋刺皇上、门抄斩的重罪。
幸得其父挚友及时赶往通知,兄妹二人始得逃生,为纪代门中保留了一脉香火。
兄妹二人怀恨含悲,仓促逃出京城,逃亡至安徽境内,遇上了铁豹。不打不相识,终于义结金兰,决心留在张七岭落草,以图后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荒山深谷中,除了出外打劫,几乎与世隔绝。一晃数载,他们竞不知崇祯皇帝即位后,已将祸国殃民的巨魏忠贤赐死!
纪天虎兄妹带路,领着老蔡等人,押着侯朝宗主仆二人,浩浩的进入了山谷。
谷内沿途均设有明卡暗桩,戒备森严。每处的人对纪天虎兄妹都十分的恭敬,见他们带了批陌生人进谷,无人敢加以阻拦或盘问。
一路通行无阻,深入谷内好几里路,再走上一段陡坡,始见一大片茅屋,外面围以木椿设防,派有重兵把守,这就是他们的山寨。
把守栅门的十几名大汉,对兄妹二人执礼甚恭,自然也未加阻拦或盘间。
来至一处茅屋大厅,只见灯火通明,不修边幅,蓄着兜腮大胡子的铁豹,正与两个陌生人开怀畅饮,宾主似乎相谈甚,极为投机。
铁豹正举杯,一眼见兄妹二人,带着一批陌生人入内,不诧异道:“贤兄妹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他们是…”
纪天虎趋前,向在座的两个中年人一瞥,遂道:“咱们才到凤,就听到消息,说是魏老贼早已伏法,所以特地折回来的。”
铁豹敞声笑道:“我也是刚听这两位说了,才知道的,咱们窝在山里,真是不见天,连皇帝换了都还不知道呢!”
纪天虎沮然叹道:“唉!不能亲刃魏老贼,总是毕生之憾!”
铁豹恨声道:“他死后到了府,那些被他残害的无数忠良,也不会放过他的!”
由这两句话,可见魏忠贤生前作恶多端,令人对他恨之入骨!
纪天虎又向那两人打量一眼,问这:“老大,这两位是?…”
铁豹道:“回头再替你们介绍。天虎,你们带来的这些是什么人?”
纪天虎向老蔡等人一指,道:“他们是慕名前来的,有意投效老大。”
铁豹意外道:“哦?”老蔡忙上前,恭然施礼道:“在下蔡刚,久仰铁老大英勇无双,义薄云天,特率几个弟兄前来投效,愿效犬马之劳!”
铁豹尚未置可否,座上中年人已自笑道:“铁兄果然是名不虚传,众望所归呢!”
这两句恭维话,听得铁豹十分受用,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承大家看得起铁某,实在愧不敢当。天虎,这两个绑着的又是什么人?”
纪天虎道:“我跟红姑回来经过山口,发现那座半山的破庙有灯火,上去查看,发现他们正跟这两个小子在动手…”
蔡刚接口道:“咱们因为不知铁老大的大寨在何处,天色已晚,打算在山神庙里过一夜,明再寻找。不意这两个小子闯来,在下突然想到,匆匆离开岭南,未备见面礼,正好他们带了不少盘,咱们就借花献佛,连人带行囊,都带来孝敬铁老大了。”
一名壮汉已自行囊中,搜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趋前双手捧上道:“这是他们行囊中搜出的,请铁老大笑纳!”
铁豹倒不是见钱眼开,根本未加理会,目光打量着侯朝宗主仆道:“看你文质彬彬,一身酸气,大概是个书生吧?”
侯朝宗愤声道:“不错!早知今,我真悔不当初没有弃文习武,否则也不致受你们这批山贼之辱了。”
铁豹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哦?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不服气?”
侯朝宗不屑地道:“你们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若是单打独斗,尚不知鹿会死在谁的手上呢!”
纪天虎脸色一沉,道:“哼!好大的口气!”
侯朝宗毫不示弱道:“凭阁下那点武艺,在下尚未看在眼里。”
纪天虎怒从心起,霍地亮出九环金刀,气呼呼地道:“老大,把这小子松了绑,让我跟他一对一,决一生死!”
红姑忙道:“大哥,你怎么又忘了,今天不可杀生啊!”纪天虎怒指朝宗道:“这小子太狂妄了,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不死也得让他层皮不可!”
铁豹笑了笑道:“天虎,咱们今夜有正事要谈,先把这两个小子押下去关起来,明由你处置,你看如何?”
纪天虎沉一下,道:“好吧!就这么办,让他们多活一夜!”
铁豹作个手势,恭立一旁的几名手下,立即上前动手,不由分说,将侯朝宗主仆二人押了下去。
纪天虎又请示道:“老大,这几位朋友…”
铁豹道:“既是远道而来的朋友,有意加入咱们共襄盛举,非常。想必途中劳累,需要休息,就请他们先去歇着,明再设宴为各位接风。”
纪天虎心知铁豹有事要谈,他们在场有所不便,有意要将这几个人撇开,当即会意道:
“也好,各位请随我来吧!”
蔡刚等人齐向铁豹施礼而退,随纪天虎出了大厅。
纪天虎将他们安顿之后,匆匆赶回大厅,只见红姑已入座,正向那两个陌生中年人敬酒。
走近一看,桌上虽非山珍海昧,倒也是佳肴美酒摆了一桌,其中尚有几道野味,并非素席。
纪天虎不暗觉诧然,野味亦是生命,今是铁豹双亲的忌辰,不是不许杀生的吗?怎么…
铁豹察觉出来,笑道:“这两位是远道而来,不得不破例,否则就太失礼了。来,天虎,快坐下,好好替我多敬两位几杯!”
纪天虎迳自入座道:“尚未请教二位…”
铁豹介绍道:“他们是从陕西米脂来的,在李自成麾下甚为得意。”
中年人忙谦道:“得意谈不上,只是承李大哥不弃,赏口饭吃而已。在下江一韦,请纪兄多指教。”
说时,向纪天虎双手一拱。
另一中年人也抱拳道:“在下施德,方才铁兄对贤兄妹极为推崇,今后李大哥的大事,尚需仰仗纪兄鼎力相助呢!”
纪天虎拱手为礼道:“不敢当,在下久困荒山深谷,孤陋寡闻,不知二位所说的李大哥,究系何人?”
江一韦道:“李大哥因见权当道,朝纲不振,尤其那魏忠贤,上欺天子,下欺朝文武,在庙堂之上独揽大权,一手遮天,胡作非为。仗势东厂势力,排除异己,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是以愤而落草为寇,全力招兵买马,号召天下英雄,有志一同,共襄盛举,一旦时机成,即起义挥兵直捣京城,夺取大明江山,以解黎民疾苦。”
这番话慷慨昂,听得纪天虎为之愕然。
红姑忽道:“江兄,如今魏忠贤已恶贯盈,自食其果。李自成此举,岂非师出无名,反有志在天下之嫌?”
江一韦强自笑道:“魏老贼虽死,东厂余孽尚未尽除,而换了个皇帝,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一旦东厂余孽死灰复燃,重大权,就更后患无穷了,所以必须釜底薪,才能一劳永逸。”
红姑不以为然道:“我看李自成此举,恐怕是别有用心,假义师之名…”
纪天虎急使眼色,阻止红姑说下去,转向铁豹道:“老大,你的看法如何?”
铁豹略一沉,道:“他们二位是奉李自成之命而来,有意邀咱们加入,共襄盛举。目前李自成在陕西一带,已拥有数千之众,势力正在渐扩张壮大,咱们只有两三百人,难成气候,且长此以往,也很难有所作为…”
纪天虎接道:“老大是否想加入李自成?”
铁豹微微颔首道:“既然李自成看得起咱们,特地派他们二人前来相邀,我认为这倒不失是个机会。”
红姑郑重道:“此事老大不可草率,应慎重考虑,需知咱们局面虽小,毕竟是由老大独当一面,一旦加入了李自成,就成倚人篱下,仰人鼻息,凡事得听他的了。”
施德忙加解释道:“纪姑娘误会了,李大哥的意思,并非要你们率众前往陕西入伙,可仍留原地,互通声息,将来时机成,各地同时起义…”
红姑道:“好一个同时起义!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天下大?”
施德神情尴尬地道:“这…”江一韦较为圆滑,忙打圆场道:“纪姑娘顾虑的是一旦兵连祸结,殃及天下黎民百姓。
其实是多此一虑,李大哥起兵讨代的对象乃是臣贼子、祸国殃民之辈,绝非作造反!”
红姑驳道:“罪魁祸首魏忠贤已死,东厂势力也已瓦解,魏的羽均伏法或解职,如今崇祯皇帝当朝,百废待兴,李自成若非志在谋夺江山,有何理由举事?”
铁豹正要开口。
红姑又大义凛然地道:“老大,咱们并非愿意落草为寇,实为情势所,迫不得已;如今魏老贼已自食恶果,难道咱们还不洗手,打算长此以往干这打家劫舍的勾当?”
这番话问得铁豹哑口无言了。
江一韦果然厉害,皮笑不笑道:“纪姑娘的话固然不错,但恕在下不揣冒昧,请问纪姑娘,如今皇帝换了,魏忠贤也死了,可是天下大赦是否惠及铁兄舆贤兄妹?据在下所知,恐怕三位仍是海捕公文通缉的钦命要犯吧!”
红姑一怔,这回轮到她无言以对了。
铁豹微微地点了点头道:“江兄方才说的不错,皇帝换了有何用,还是换汤不换药,咱们纵有改归正之心,朝廷却不给咱机会,倒不如将错就错了。”
红姑断然道:“人各有志,老大如果有意加入李自成,悉听遵便,我是绝对不会盲从的!”
斩钉截铁,毫无转缓余地,顿时气氛僵持起来。
铁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不悦地道:“这么说,贤兄妹是不打算跟我共进退喽?”
红姑置之不理,她的沉默,已表示了她的决心。
铁豹的眼光,转向了纪天虎脸上,等待他表明态度。
在此情形下,纪天虎颇觉为难地道:“红姑,此事不妨考虑考虑…”
红姑霍地钴起道:“不用考虑,我的心意已决,大哥,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失陪!”
她双手一拱,离座拂袖而去。
这一来,顿使场面更为尴尬,让身为主人的铁豹下不了台了。
纪天虎见铁豹气得脸色发青,只好也起身离座道:“老大,别生气,红姑就是这么个脾气,我去劝劝她。”
双手一拱,向江一韦和施德告了个便,匆匆的走出了大厅,赶到红姑独居的茅屋,只见她已在收拾行囊。
纪天虎忙上前阻止道:“红姑,这是干嘛呢?”
红姑气呼呼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大既已有意加入李白成,我可不愿为虎作伥,只有离开这儿,从此分道扬镖!”
纪天虎面有难道:“红姑,那姓江的说得没错,目前咱们仍是海捕公文缉拿的钦命要犯,天下虽大,却无你我兄妹容身之处,何况,老大也绝不会放我们走…”
红姑毅然道:“只要大哥真愿跟我一起走,谁也留不住!”
纪天虎未置可否地道:“咱们兄妹相依为命,别无亲人,大哥岂能让你独自离去,但离开此地,咱们又能上那儿去呢?”
红姑道:“当年咱们逃出京城时尚未成年,如今事隔多年,咱们只要改名换姓,谁也无法认出,我身边存了几十两银子,做个小生意足够了,相信还不致于挨饿受寒。”
纪天虎犹豫难决道:“这…”红姑深知纪天虎的个性,凡事忧柔寡断,得过且过。说得好听些,是能够随遇而安,实际上是毫无主见,反而不及她这做妹妹,年龄相差好几岁的姑娘家拿得起、放得下。
就像当年家中即将遭到灭门之祸,纪天虎尚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走与不走,幸而红姑当机立断,明知救不了丧岁年的老父,只有趁夜逃出京城,否则兄妹二人早已难逃一劫了。
目前的情势,虽不及当年逃出京城时危急,但也需要痛下决心,以无比毅力与勇气,才能解决问题。
因为铁豹一向刚愎自用,极为跋扈,不好就会反目成仇。
红姑在凤听到消息,得知崇祯即位后,已将魏忠贤赐死,树倒猢狲散,这位自命九千岁的巨一死,东厂势力整个瓦解,魏岂能幸存。
是以兄妹二人匆匆折回,实际上是红姑的主意,打算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力劝铁豹从此收山,放弃草莽生涯。
那知一回山寨,发现李自成派来的两个说客,已使铁豹心动,要想说服他,打消那米脂寇之意,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红姑别无他策,只有孤注一掷,以退出为胁,将铁豹一军。
现在对纪天虎,她也只有用同样的办法,以将法道:“大哥如果不愿离此,尽可留下。
我的心意已决,非走不可!”
纪天虎被她一,果然勉为其难道:“那怎么行,要留就一起留,要走也得一起走!”
红姑喜出望外,振奋道:“真的?大哥,你…”不料话犹未了,突见窗外人影一闪,红姑急忙把话止住,娇喝一声:“谁?”一个箭步出房门外。
夜朦胧下,一条人影向草堂大厅疾奔而去。
红姑追不及,一回头,纪天虎也已追出,她不忧形于道:“咱们的谈话,已被方才那家伙窃听到,去向老大报告了。”
纪天虎暗自一惊,急道:“那如何是好…”红姑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大哥,咱们说走就走!”
纪天虎道:“好!我去收拾行囊…”
红姑一把拖住他,道:“来不及了,银子在我身上,走吧!”
她也来不及回房收拾行囊,拖了纪天虎就走。
山寨位于狭谷尽头山坡上,两面是密林,背后峭壁矗天,只有正面大门一条通路出入,形势极为险要。
兄妹二人决心离去,只有硬闯山寨大门。
他们行动虽快,但仍然慢了一步,铁豹已亲自率众挡住了去路。
纪天虎见状暗惊,力持镇定,双手一抱拳,道:“请老大看在义结金兰的份上,放我兄妹一马。”
铁豹铁青着脸,道:“哼!你还记得,咱们有八拜之!”
红姑身上前道:“老大,多年来承你收容之情,没齿难忘,后必当有所报答,但人各有志,咱们兄妹已决心离此,老大又何必强留。”
铁豹怒形于道:“难道你们忘了,当年结义之时,曾对天盟誓,咱们三人将同生死、共进退!”
红姑大义凛然道:“不错,我兄妹二人的遭遇,跟老大一样,都是受魏忠贤之害,落得家破人亡,被迫落草为寇,当年同仇敌忾,义结金兰,志在报此血海深仇,如今那魏老贼已死…”
铁豹怒道:“魏忠贤死了,咱们就情断义绝?”
红姑婉转地道:“不!老大永远是咱们的老大,情同手足、义薄云天,如果老大能就此结束草莽生涯,我兄妹二人愿终身奉养,敬若父兄!”
铁豹冷冷一哼道:“我又不少胳臂缺腿的,更不聋不瞎,还用不着你们施舍,赏我口饭吃!”
红姑仍然忍气声道:“老大不要误会,咱们是一片诚意,出自肺腑之言…”
铁豹却不领情,怒斥道:“不必虚情假意!我只问你们一句话,是否已经决心跟我拆伙了?”
纪天虎未及阻止,红姑已把心一横,斩钉截铁地道:“我和大哥已决心离去!”
铁豹突发狂笑,道:“好!好!只要能闯得过我这一关,任凭你们去那里!”
红姑手按剑柄,道:“老大一定要强留,那咱们只好硬闯了。”
铁豹冷冷一哼,把手一伸,跟在身后的壮汉急忙上前,将一支独门的兵器在他手中。
这是支金钢打造的短,长约三尺,的末端另加七寸柄部,头端则是四指内屈,食指直伸之铁手,称之谓“一神指戟”
铁父任桐城知县时,能使境内盗贼绝迹,得力于属下一位杨捕头,人称神捕杨柳青。
“一神指戟”即是杨捕头之物,据说是他家传独门兵器,曾使江湖中不少的巨盗伏法。
铁豹自小喜欢拳脚,一身武功即是杨柳青所授。
铁父出事的前两年,这位年迈的神捕一病不起,临终前将“一神指戟”传给了生平唯一的弟子铁豹。
两兄妹心知这独门兵器的厉害,不由地暗自一惊。
但态度已摆明,非以武力解决不可。“铮!”“铮!”两声,兄妹二人的刀剑双双出了鞘。
铁豹手执短戟,沉声道:“很好!算我姓铁的照子不亮,错把你们当成同生死、共进退的知心,结果竟是一对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狗男女!”
事已至此,忧柔寡断的纪天虎,只好身而出道:“老大!并非咱们不顾结义之情,实在是你我兄妹出此下策,如果老大能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铁豹断然道:“除非出西山。”
话声甫落,短戟已出手,直取纪天虎膛。
这一招“神仙指路”无论出手及威力,皆看出火候。若非苦练十载以上,绝难有此成就。
纪天虎那敢掉以轻心,抡刀急封门户“当!”地一声,金铁鸣,九环金刀与短戟相撞,火星迸。
短戟虽被开,纪天虎却被震得虎口发麻,踉跄倒退两大步。
铁豹得理不饶人,欺身暴进,短戟“呼!”地一声,横扫而至,势疾力猛,有如雷霆万钧!
红姑见状大惊,因为她深知纪天虎绝非铁豹的对手,急抡剑由侧面玫去,使铁豹错步闪,向旁避开,解了纪天虎之危。
但铁豹的身手矫健,反应极快,一个大旋身,右腕一振,短戟反向红姑攻去。
红姑不敢轻撄其锋,娇躯一晃,斜掠丈许,绕向铁豹身后,急向纪天虎招呼道:“大哥,你先走!”
她打的是如意算盘,自恃轻功绰约,较易身。只要纪天虎能冲出大寨,她就不难摆铁豹,奋力突围而出。
纪天虎也明白她的心意,但不能置红姑于不顾,只求自己身,毕竟这世上,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他既身为兄长,岂能不全力保护唯一的胞妹,纵然以命相搏,他也绝不会贪生怕死。
稍一迟疑,已错失突围良机。
只见铁豹一阵猛攻,迫使红姑出剑还击,被得连连后退,纪天虎就更不能走了。
正待冲去助红姑一臂之力,突闻一名头目喝道:“上!”
十几名壮汉一拥而上,向纪天虎发动围攻。
兄妹二人虽与铁豹谊属金兰之,但这批山贼仍以铁豹为首领。既然首领跟兄妹二人翻了脸,他们自然是站在铁豹这一边。
攻势一展开,个个全力以赴,奋不顾身,完全是亡命之徒的玩命作风。
纪天虎也发了狠,振声大喝道:“各位若能高抬贵手,放我兄妹一马,后总有相遇之时,必当有所补报,否则我手中这把九环金刀,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几名壮汉充耳不闻,各挥兵器,分从四面八方近,个个都想争功,为铁豹将纪天虎生擒活捉,甚至格杀!纪天虎然大怒,把心一横,挥刀左砍右劈,刀背的九个环,叮叮当当连连作响,更增其威势。
一时刀齐舞,人影翻飞,展开了战。
山寨内除了狭谷沿途布哨的人之外,尚有两百多人。此时已被喊杀声惊动,尚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冲出茅院赶来。见是“窝里反”自相残杀,无不感到惊诧!
由于不明情况,他们均踌躇不前,不敢冒然的轻举妄动,只好在一边掠阵。
纪天虎情急拚命,大发神威,连连砍伤几名壮汉,正待冲出重围,突闻红姑发出一声惊呼,转头一看,只见她的剑已手,被铁豹的短戟震飞开去。
这一分神,一支长茅直刺过来,虽然及时闪避,仍被茅头划肩而过,带起一片血雨。
一阵剧痛,使纪天虎执刀的右臂垂落,再也无法举起,急向红姑招呼道:“红姑,你快走!”
几名壮汉见他受创,趁机疾扑而来,将他扑倒地上。
红姑原已掠出两丈开外,见状大惊,失声叫道:“大哥!…”
铁豹一个身跟进,以短戟向她一指,冷哼道:“你再不束手就缚,休怪我不念结义之情!”
被按在地上的纪天虎叫道:“红姑,不要管我,快快走!”
红姑那能置他不顾而去,一咬牙,愤声道:“好!我认栽了,老大,你看着办吧!”
铁豹得意狂笑道:“只要你们打消去意,咱们仍然是一家人。”
红姑断然拒绝道:“办不到!”
铁豹怒哼一声,向那批壮汉吩咐道:“把她抓起来,两个一起关起来,好好看住!”
壮汉们齐声恭应,上前正待动手,红姑怒斥道:“我自己会走!”
铁豹一施眼色,壮汉有恃无恐道:“抱歉!只好委屈纪姑娘了。”
红姑见纪天虎被拖起,由几名壮汉取来绳索,七手八脚捆了个结实。使她投鼠忌器,有所顾忌,只好任凭他们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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