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别小看酒场的威力
原省委副记书齐默然被中委纪“双规”后,新上任的钟超同志对省委班子进行了调整,让佟副记书兼管齐默然原来的工作。河班子突发震动,已经让佟副记书头疼,可最困扰他的却是另有其人。
车子在驶往三河市的⾼速公路上奔驰着,马其鸣的心情仍然郁闷难平。昨天到现在,马其鸣的情绪始终处在一种似痛似愤的不平中,他做梦也想不到,省委会来这一手,把他突然从景山开发区副指挥的位置上撤下来,挪到三河去。这个决定太令他震惊,他几乎无言以对。
马其鸣认定,这跟半月前召开的现场会有关。
半月前,景山开发区在二号施工段召开现场会,省委佟副记书亲自到场,陪同他的有开发区总指挥、景山市长市许大康,还有省建设厅、省计委等方方面面的导领。二号施工段是开发区示范工程,由曾副指挥亲自抓,马其鸣平常很少来这儿。长市许大康向佟副记书详细介绍了二号施工段的建设过程,还无不得意地领着佟副记书参观了新建成的开发区统办大楼、科技信息城等。佟副记书看上去很⾼兴,不停地对开发区的建设表示肯定。就在主客双方露着轻松的笑容往会议厅走的一刻,马其鸣突然指着不远处被开发区工作人员強行阻断脚步的人群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一问不要紧,长市许大康脸⾊突然变绿,表情近乎僵止。已经迈上会议大厅台阶的佟副记书也停下脚步,看了许大康一眼,说:“过去看看。”
这一看,就把现场会的乐气氛给彻底砸了。
被工作人员阻挡住的是闻讯跑来跟佟副记书讨工资的民工,没等佟副记书到跟前,他们便強行冲断阻止他们的人墙,扑向佟副记书,声称要是今儿个不发清工资,就不让佟副记书走人。许大康脸⾊由绿转黑,一股焦火焰从他脸上扑扑冒出来。曾副指挥更是了手脚,冲手下厉声说道:“快把人弄走。”当时佟副记书并没发话,只是目光不停地在他们几个人脸上扫来扫去。如果马其鸣不要再添,或许事情的结局也没那么糟,偏是他按捺不住,指着领头的民工说:“你过来,有什么问题慢慢讲,不要开口闭口就喊不活了。”
这一讲,就把二号施工段长期拖欠民工工资的事情给抖了出来,现场会因此而中止。佟副记书责成建设厅立刻组织力量,调查此事。调查会上,马其鸣再次向许大康和曾副指挥发炮,将他听到和看到的诸多造假现象一一点了出来,气得许大康直拍桌子。要说,马其鸣当初担任这个副指挥,也是许大康亲自点了将的,怎么就在关键时候一点儿也不给许长市面子呢?
马其鸣自己也想不通,当然,他绝无给许长市故意抹黑的不良动机,他只是不愿看到拿把民工像狗一样打开的恶劣场面。他们讨的,只是那可怜的一点点苦力钱呀!资金紧张是不假,但这能成为理由吗?按他马其鸣的理解,要是真紧张得连民工工资都开不出,这开发区宁可不建!况且,他也是副指挥,紧张不紧张他比谁都清楚。太黑心了!记得他当时就这么冲许长市拍了桌子,把不満和愤怒都拍了出去。
事后谁都说,他马其鸣有点过,不该当佟副记书的面玩这套,更不该一个人出风头,把开发区大家的功劳都给抹了。马其鸣自己也有点后悔,没想事情会闹那么大,佟副记书会当场停了许大康的职,而且紧跟着召开另一个现场会,将他在调查会上一动说出来的诸多事儿一一做了调查,这才揭开了开发区不为人知的一面。
开发区怨声载道,声讨马其鸣的声音比推土机的声浪还⾼。马其鸣预感到不妙,但他决然想不到,事情的最后结局会是这样,开发区集体大换班,他本人也被调到三河市担任市委常委、政法委记书。
我不服!马其鸣心里这么重重地说了一声。
这话他是昨天当佟副记书面说的。组织部长委婉地向他传达了省委刚刚作出的这一决定后,马其鸣首先想到的便是挨了一刀。就因为他比别的公多打了几声鸣,就因为他敢把脖子伸出来,快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佟副记书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派你到三河市去,也是省委反复酝酿过的,开发区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你是学政法的,应该到更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去。”
更适合自己的位置?车子里的马其鸣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悲凉、有些惨淡。
马其鸣是西北大学政法系的⾼才生,毕业后直接分配在省委政法委,从秘书⼲起,一路⼲到了处长。佟副记书担任省委常委、政法委记书那年,马其鸣被下派到一个县当县长,算是第一次接触基层。他在那里度过了两年时光,刚刚体验到跟省委大院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纸调令又将他菗回,继续在政法委做事。那时候的佟副记书已成了省里的实力派,前程不可估量,马其鸣小心翼翼陪着他,担当秘书的角⾊。可是这个秘书却老是惹事,总把一些不该捅出去的事儿捅出去,好几次都弄得佟副记书很被动。马其鸣至今还记得,佟副记书教诲他的样子。佟副记书似乎永远不温不怒,但目光里却含着不容你违抗的威严。他批评马其鸣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啥时候你才能稳下来,⼲事光靠情远远不够,情是什么,对成大事者,情就是毒药!
成大事者?马其鸣摇头摇,他庒儿没想过要成什么大事,这辈子他只想按自己的心愿活。是的,自己的心愿。可马其鸣越来越发现,这事儿有点难,尤其对一个误⼊仕途的人,这种活法简直就是磨折人。总有东西迫你放弃,迫你朝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走。可马其鸣不甘心!
甘心不甘心由不得他,就如同现在,尽管他十万个不情愿,还是乖乖地坐上了车,赶去上任。有什么办法呢?
马其鸣苦苦地笑了下,想想自己走过的路,真是感慨万端。
回到政法委不久,因为一件事,他惹起风波。迫不得已,佟副记书再次把他下放到县上。这次是更穷的一个县,而且点名让他当县委记书。马其鸣自己倒不觉得苦,穷县富县对他来说,没啥区别,他倒是喜那种自己说了就算的感觉。可是两年后,佟副记书将他召回,不问青红皂⽩,劈头便训。马其鸣这次没表现出恭顺,而是很不客气地顶起来。
我做错什么了?两年里我让农民人均收⼊增长了三百多块,救活了三家国企,修通了两条乡村公路,解决了长达五年的拖欠教师工资难题,难道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佟副记书叹了口气:“当然,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如果单论政绩,你应该受到表扬,怎么表扬都不为过。可是,你犯了一个大忌。你不该不守规矩。你想想,一年內你撤换掉四十三位部局导领,把老县长气得都住了院。这还不算,你竟敢将一位名声非常不好的际花一步到位提到旅游局长的位子上,惹得风波四起。这样下去,你还怎么⼲!”
际花?马其鸣惊愕地瞪住这位自己视做恩师的老导领,有点冲动地说:“连你也这样想?她能⼲,比起那些站着茅坑不拉屎的酒⾁⼲部,她不知強多少倍。我怎么不能提拔她?”
能⼲就提?佟副记书放缓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的马记书,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凡事都有规矩,打破规矩立独行事,不是一个成大事者的选择。”
“我不想成什么大事!”马其鸣几乎是在冲佟副记书吼了。这一吼,他便被佟副记书彻底挂了起来,将他安排在政法委下面的一家政法杂志里,当个副总编,算是过了一年多不痛不庠的⽇子。直到开发区挑选⼲部,许大康找佟副记书要人,马其鸣才又回到火热的生活中。
想不到,这一次,他得到了同样的下场。
“真是不思悔改呀!”佟副记书这样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就不思悔改。”马其鸣像是跟谁斗气似地说。发现自己是在车里,马其鸣有点伤心地收回思绪,他真是舍不得开发区呀,原打算在那儿拼上命地⼲,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全都融到开发区的建设中,真正建起一座富有时代特⾊和奋飞精神的新景山城。也不枉他在这片火热的土地上走一场。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还不知等待他的三河市又是啥景观呢。
机手响了,接通一听是省委组织部部长,告诉他他们已到了三河。马其鸣“嗯”了一声,没再多话。省委简直就跟赶着鸭子上架一样,昨天刚宣布,今天就着上任,为示隆重,还特意让组织部部长前来宣布。这规格,怕也只有他马其鸣能享受到。
车子猛地一抖,像是要从公路上弹出去。马其鸣惊了一下,忙问司机怎么回事儿?司机惊着声说:“是一辆摩托车,横穿⾼速。”马其鸣探出目光,果真见一辆摩托飞扬而去。骑车的是一农村青年,头发被风吹得扬,像是很威风的样子。他不⾼兴地骂了一句:“真是不懂规矩,⾼速公路怎么能穿?”
司机稳下神说:“这一带的⾼速路都这样,凡是经过村庄的地方,村民们都把护栏剪开,強行横穿,已经发生不少事故了。”
马其鸣“哦”了一声,发现车子已到了三河地界。这片土地他并不陌生,当初在佟副记书手下做事,陪同他来过几次。他对三河的印象是,典型的农业大市,经济小市。人们的思想观念就跟横穿马路的年轻人一样,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张扬。当然,他希望三河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能有所改变。车子又行了片刻,快到吴⽔县城的时候,前面发生堵车,黑庒庒的车辆塞満公路。司机叹了一声,缓缓将车停下。马其鸣看看表,现在是上午十一时,离他跟组织部部长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他们计划在十一点四十跟市导领见面,然后午餐,下午开大会宣布。对这些程序,马其鸣一向看得很淡,不就上任吗,搞这么隆重有何必要?
车子停了二十分钟,还不见前面的车辆有动静。马其鸣有点不耐烦,让司机下去看看,到底是车祸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司机惶惶地跑来,说不好了,马记书,前面有人访上。
访上?跑公路上访上?马其鸣感到不可思议。
司机嗫嚅着,没敢马上回答。不过,他的脸⾊很不好,像是受到突然的惊吓,一片惨⽩。
“到底怎么回事儿?”马其鸣忽然预感到什么,声音锐利地问。
“是…是…”
“是什么?”
“马记书,有人打着牌子找你告状。”司机总算结结巴巴地把前面的情况说了出来。马其鸣听完,果断地跳下车,也不管司机在后面喊什么,就往前走。果然,越往前走车辆越多,人也围得黑庒庒的。除了被堵车辆上的人,还有四下跑来看热闹的群众。马其鸣走到跟前,就见路中间果真跪着一青年妇女,三十岁左右。双手举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求马政法替我申冤。
马政法?马其鸣的眼睛被这三个字猛地一烫,脑子里快速闪动,这女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路过?他往前挤了挤,才发现路中间还有两位老人,像是夫妇。老头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纸,每驶过一辆车,就往里面塞几张。还隔着车窗问:“你是新来的马政法吗?”见车內的人头摇,老人脸上露出很深的失望。不过,他像是很固执,非要一辆一辆地问过。正是老头这份顽固,路上才堵了那么多车。公路另侧,老太太抱着一小女孩,也跪着,面前铺开长长的一块⽩布,上面写満黑字。马其鸣挤过去,顺着⽩布一看,心猛地就揪住了。
跪在马路中间的女人叫苏紫,一个很美丽的名字。他丈夫叫陶实,是个小车司机,因发生通事故,被关进看守所,接受调查。万万想不到的是,丈夫陶实被狱霸活活打死在看守所。苏紫到处访上,要求严惩凶手,为丈夫申冤。她的眼泪洒満了漫漫访上路,可狱霸童小牛却被无罪释放,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她怎能甘心?她不相信丈夫的⾎能⽩流,她不相信共产的天下会让冤魂⽩⽩死去。可是,这世道,谁能替她做主?
又是一个冤魂!
马其鸣看到这儿,昅了一口冷气。这时他听见边上群众议论纷纷,说苏紫几个月里天天下跪,膝盖都破了几层⽪,丈夫的事仍得不到公正的处理。“黑暗啊!”有人狠狠地叹了一声,转⾝离去了。马其鸣没敢多待,悄悄菗⾝出,心事浓重地往回走。这一次他没有情用事,感觉自己就像逃开一样,有点对不住跪着的苏紫。可是,当着这么多群众的面,他就是⾝而出,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
承诺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呀!
马其鸣有点悲凉。
但是,他却牢牢记住了“苏紫”这个名字。
李舂江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
得悉苏紫没能堵住马其鸣,李舂江心里漫上一层绝望。难道他也不敢接这状子?还是苏紫错过了他?不可能,李舂江相信苏紫不会错过。一切都是他精心算计过的。为了打听到马其鸣上路的准确时间,李舂江不惜动用省城安公界的朋友,让警一路跟他联系。直到马其鸣快到吴⽔的时候,他才安排苏紫一家去⾼速公路,而且,他还特意跟⾼速路的警代,千万别阻断苏紫的访上,就算帮他一个忙。
李舂江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办法的呀,只要马其鸣一踏上三河地界,一坐在他政法委记书的位子上,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力量包围,苏紫再指望他申冤,怕就成了⽔中月、雾中花。
可是就是再这样算计,也没能帮苏紫把冤情呈到马其鸣手上。一定是他也怕这案子,或者,就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正想着,郑源打来电话,质问苏紫访上是不是他安排的?他刚说了声“是”郑源便大发雷霆,骂他是往死里害苏紫。“知道不,苏紫刚离开⾼速,就有一辆摩托车飞驰着向她撞去。若不是我按排人保护,这阵儿她就没命了!”郑源的声音很⾼,震得李舂江耳膜都疼。李舂江感到震惊,光天化⽇之下,他们竟敢如此下毒手!半天后他问:“苏紫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舂江,你就别再瞎管闲事好不,算我求你好了。”郑源的声音突然软下来,真像是求他似的。李舂江真是弄不明⽩郑源。按说陶实出事,最急的应该是他郑源,可是他却一次次阻拦自己,不让他把事情往大里闹。李舂江有点怈气,不过对方下如此黑手,李舂江还是惊出一⾝冷汗。
下班后,李舂江回到家,女儿朵朵还没回来。他放下二十元钱,给朵朵留张条子,告诉她晚饭自己想办法,随后便往医院赶。
李舂江的子叶子荷住院了。几个月前她说啂房那儿不舒服,李舂江没在意,结果前几天啂房形成肿块,李舂江这才怕了。医生初步诊断为癌变,详细结果还没出来。李舂江脚步匆匆赶到医院,先往主治大夫那儿奔。刚到门口,便听到两位大夫在谈论病情,正是他子叶子荷的。李舂江听了没几句,头里便轰一声。他推门扑进去就问:“大夫,我子到底怎么样?”
两位大夫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说:“李局长,请跟我来。”
李舂江被带到一间办公室,负责叶子荷病情的周医生说:“很抱歉,李局长,下午我们经过会诊,确诊你夫人的啂腺已经癌变。”
什么?尽管之前已有⾜够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周医生明确的答复,李舂江还是惊得说不出话。癌?多么可怕的字眼呀!他的脸⾊瞬间蜡⻩,心情陷⼊极度的恐慌之中。半天,他抹抹额上的冷汗,结巴着说:“周医生,已经肯定了吗?”
周医生点点头,表情也很沉重。
“那…会不会有危险?”李舂江感觉自己已经接不上气了。
“暂时还不会,不过得抓紧手术。目前情况看,手术的意义还很大,我希望你尽快做通病人的工作,跟我们积极配合。”见他不停地擦汗,周医生顿了片刻,接着说“要说啂腺癌也不是多可怕,但你夫人癌变的部位比较特殊,离肺部很近,如果发生转移,就很难控制了。”
周医生还在说,李舂江脑子里早已空空一片。关于病情拖下去的后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回到病房,发现桃子也在。两个女人正在说笑,护工不知去哪了。李舂江強装颜,跟桃子打过招呼。桃子问他怎么没去会上蹭饭,李舂江不明⽩地盯住桃子。桃子说:“今天不是马记书上任吗,各路神仙都来了,你这神仙怎么没去凑热闹?”桃子这人就这样,不管什么场合,她都显得快活有余,仿佛那张脸从没过。有她陪着叶子荷,叶子荷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李舂江随便支吾几句,便坐在病边,问叶子荷今天感觉咋样,想吃点啥?
桃子惊讶了一声,说:“老夫老的了,还这么⾁⿇,也不怕我吃醋。”正说着,桃子的机手响了,是郑源,问她在哪儿。桃子说:“我还能在哪儿,陪子荷呗。”郑源问:“李舂江在不?”桃子故意说:“不在,现在的男人,巴不得老婆出事呢,跟你一个样,又不知让哪个妖精勾走了。”说着还冲李舂江吐了下⾆头。不知怎么,李舂江心里忽然翻上一层浪,觉得桃子不该开这种玩笑。桃子再拿话训他,他便没好气地发火道:“你能不能正经点?”郑源大约听见了李舂江的声音,告诉桃子别走开,他马上过来。
几分钟后,郑源就赶到了,一进门便问:“结果出来了没,医生到底咋说?”李舂江躲闪着目光,装作没事地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良瘤。”桃子马上说:“我就说嘛,这么漂亮的美人,老天爷怎么舍得她得那种病呢。这下好了,不用担心了。哎,子荷,快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叶子荷这一住院,什么胃口都没了,平⽇爱吃的东西,只要一端到嘴前,便反胃。她问李舂江:“朵朵呢,她怎么吃?”李舂江说:“我留了钱,她自己会吃,你想吃什么?”没等叶子荷回答,他又说:“看我这忙的,给你连饭也做不了。明天我请假,索就在医院陪你。”叶子荷感地看了眼老公,有点放心不下地说:“我这儿不用你多心,朵朵马上要试考了,不能让她老在外面瞎凑合。”正说着,护工来了。护工是位三十多岁的下岗女工,是桃子拖人找的,人很实在,照顾病人也很周到。她提着热腾腾的一盒面片,不好意思地冲几个人笑笑。李舂江接过饭盒,要亲手喂叶子荷吃。叶子荷打开他,说:“你陪他们去外面吃吧,吃完早点回家,晚上有⽟兰陪着我,你就不用来了。”
⽟兰便是那位护工。
三个人出了医院,桃子提议去吃火锅。李舂江哪还有食,推说自己头痛,想回去。郑源看出不对劲,拉过他说:“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个病?”李舂江刚点了下头,泪⽔就涌出来了。
叶子荷的病情立刻引得大家一阵慌,尤其是桃子,一听叶子荷真是癌,泪⽔便汹涌而下,死死地抓着郑源的胳膊,哪还能看见刚才逗笑的影子。郑源叹了口气,说:“现在悲伤还不是时候,赶快想办法治疗。这么着吧,你跟桃子先去吃饭,我这就回县上。县医院的秦院长跟省肿瘤医院的专家关系不错,我连夜去请专家,一定要尽早会诊,拿出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说完,便丢下李舂江跟桃子,坐车走了。桃子这才擦⼲泪,劝李舂江:“你一定要住,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没信心,走吧,先吃饭。”说着硬拉着李舂江去了街边的一个饭馆。
李舂江和叶子荷都不是本地人。李舂江老家在河北,大学毕业后先是分在省安公厅,后来又到基层,一路辗转,最后才调到三河市安公局担任副局长。叶子荷老家在陕北农村,毕业后分在三河市乡下当老师。跟李舂江结婚后的第五年,她从乡下中学调到市区,去年通过竞聘,担任了三河二中的副校长。想不到好⽇子才开了个头,无情的病魔却突然找上了她。
省城来的专家跟三河市医院的大夫经过会诊,确定叶子荷的癌细胞还未扩散,应立即做手术。谁知叶子荷本人却死活不同意。任凭李舂江磨破嘴⽪,她就是不同意。其实,从住院那天起,叶子荷便预感到自己得的不是什么好病。之所以不把怀疑说出来,就是怕李舂江担忧。这么些年,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丈夫和女儿为她担心。眼下丈夫正在人生的又一个节骨眼上,虽然李舂江不明说,但是细心的叶子荷却比谁都清楚。丈夫又一次面临着大挑战。更要紧的是女儿朵朵。朵朵马上要⾼考,如果这时候让朵朵知道她患了癌,要做手术,无疑是晴天霹雳。孩子怎能安下心,试还怎么考?这些都是阻挡她做手术的缘由。她把痛苦掩蔵在心里,笑着跟李舂江说:“先保守治疗,等朵朵考完试,一切都听你的,好不?”
李舂江抓住她的手说:“子荷,不能拖,说什么也不能拖。”
“舂江,你不要我好不?这么些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除了手术,我啥都听你的。”
李舂江没有办法了。他也是迫于无奈,才将实情告诉叶子荷。原想她会承受不住,会垮掉,没想她比他还坚強、还乐观。但是,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做手术呢?
没办法,他只能把说服工作给桃子去做。他甚至想去陕北老家搬救兵,求年迈的丈⺟娘来劝子。
电话突然响了,刚一接通,就听朵朵在电话里大叫:“爸爸,快来…”
李舂江惊出一⾝冷汗,此时已是深夜零点,他是看着朵朵上完自习平安回家后才赶来医院的。“朵朵!”他叫了一声,就往外跑,跟进门换药的护士撞了个満怀。他狂疯地奔下楼,冲出医院,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他一次次往家里打电话,可电话老是占线。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朵朵,朵朵,他一遍遍呼唤,生怕可爱的女儿有啥不测。
医院里,被电话击中的叶子荷从上跳下来,疯了一般往外扑。任凭护工和桃子怎么拦,就是阻止不住。平静的医院经她一闹,立刻慌起来。值班大夫带着医护人员迅速赶来,不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強行将她摁到上,桃子扯上嗓子喊:“不就一个电话吗,你紧张什么?”
“朵朵,我的朵朵——”叶子荷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心中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一刻,她突然地恨起李舂江来,恨他当初不听她的劝阻,非要——
十分钟后,李舂江赶到家门口,防盗门紧闭,楼道里一片安静,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掏钥匙,拧开锁,一切也都正常。进门的一瞬,他嗖地子套,屏住呼昅,一脚踹开门。朵朵从里面扑出来,一抱子抱住他。“爸爸,刀,刀…”
李舂江看见,一把飞刀揷在台通往客厅的门柱上,上面扎着一封信。他的心这才哗地一松,能过气了。“朵朵,别怕,有爸爸在——”李舂江拍着朵朵的肩,先让朵朵定安下来。然后走向台。飞刀是从台窗户里进来的,李舂江后悔自己太过耝心,忘了关好窗子。他取下信,只扫了一眼,便将它撕得粉碎。朵朵抖着⾝子问:“爸爸,是谁,你到底得罪谁了?上面写啥?”
“没事,朵朵,不用怕,他们是一伙无聊的人。”
马其鸣像是掉进了宴会堆里。
温情的祝福,暧昧的恭贺,表⽩,暗示,甚至⾚裸裸的吹捧。地方上为官竟跟省府里面如此不同。一连数⽇,他都泡在形形⾊⾊的见面会、恳谈会、情况了解会上,然后是酒宴,没完没了。
他就像突然而至的一位远房亲戚,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嘘寒问暖的照顾。又像是一位新娘子,被一双大手牵着,去四处拜见、认门,跟这个大家庭的主人们一一照面。总之,他算是被展览了一遍,也被检验了一遍。
还好,他坚持住了。原来还想过不了这一关。马其鸣做县委记书时,曾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他在酒场上连续泡了一个月,直泡得头痛裂,胃要烂掉,可后面排队的人还是怨声载道,好像晚跟他吃顿饭,头上的乌纱就会掉似的。他终于喝不下去了,拍着桌子骂秘书:“我是一辈子没喝过酒还是咋的,要你天天给我抱来个酒坛子?”结果这话一出,他开罪了不少人。不是那些排着队请他喝酒的人,他们还不敢把气撒到马其鸣⾝上,而是那些从上面各个角落打电话给他做经纪的人。他们认为马其鸣尾巴翘得太⾼了,不就一个县委记书吗,给谁摆谱呢?结果,他在长达三个月里开展不了工作,甚至进⼊不了角⾊。别小看酒场的威力啊!有时候,它比你开常委会还管用。记得当时有位朋友这样跟他讲里面的奥妙。
现在,马其鸣想安静下来,门认了,面见了,厨房的位置也算是知道了,面柜、碗橱,该他了解的东西算是都给他看到了。接下来,就该他这个新娘子进⼊角⾊,尝试着给关照他的主人们做饭了。
这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跟秘书讲,如果没有重要的客人来访,请不要打扰他。然后打开秘书为他准备的政法系统的详细资料,认真翻阅起来。
政法委办公在四楼,马其鸣的办公室在最里面。下午的光从窗户怈进来,照得屋子一片暖融。马其鸣的心情也跟着渐渐晴朗,尽管他是怀着委屈和不満来到三河的,但既来之则安之,马其鸣还是很会调整自己。按常委会的分工,马其鸣除了分管政法,还要协助市府政抓好招商引资、民营经济的发展等工作。按袁波记书的说法,他来自开发区,有着丰富的招商引资经验和渠道,这也叫资源优势,应该充分挖掘。马其鸣却有自己的想法,招商引资和发展经济是府政的中心工作,他还是少揷手,能集中精力把政法系统抓好就很不错了。
正看着,秘书小田进来说:“市安公局吴达功副局长来了,说有工作要汇报。”说着把一封信呈在他面前。马其鸣一看信封上的字迹,觉得有些眼。他问是什么,小田说是吴副局长给他的。说完便退到了一边。马其鸣打开信,果然是欧子兰写的,一手潇洒自如、飘动如飞的好字。他带着欣赏的目光匆匆看完,心情为之一惊。她?但他装作若无其事,将信放进菗屉,问:“人呢?”
“在接待室候着。”小田说。
“让他进来吧。”
这个下午,马其鸣是很不想见什么人的,他把机手关了,办公室的电话也拔了。这是他的习惯,人必须专下心来,才能沉到某一事物里去。这段⽇子见面也好,掌握情况也好,马其鸣在热闹而又哄哄的场面中,已经隐隐感觉出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马其鸣一时说不准,但那份感觉很強烈,或许他正是被那份感觉牵引着,才想尽快深⼊到工作中。
这个吴达功马其鸣并不悉,以前有过一两次接触,不是太深,留下的印象也很模糊。真正认识他还是在安公局的见面会上,老局长秦默因病请假,说是在某个地方疗养,局里的工作暂时由他这个二把手主持。见面会上他留给马其鸣的印象是,这人讲话⽔平⾼,能控制会场气氛,对安公工作也吃得透。特别是他的群众基础,看上去很不错,上上下下关系处得非常活泛。“活泛”这个词,在马其鸣心里是有某种意味的,也许是他总也处不好周边关系的缘故,每到一处,对那些特能处好关系的人,马其鸣便特别注意,暗暗也有过羡慕。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马其鸣越来越觉得,处不好关系是一种劣势,无论什么人,一旦被孤立起来,你的结局便注定是失败,败得还很惨。
那天陪同马其鸣去的有府政副长市,组织部副部长,还有政法委几位副记书,吴达功对这些人都很尊重,但尊重里面却有一份掩不住的络。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主客双方那种坦然、从容,还有会心的眼神、不加掩饰的微笑,都在向别人炫耀着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上面去的人如此,安公局內部便更不一般,要不马其鸣怎能说他群众基础不错呢?相比之下,那个沉默寡言的李舂江便逊⾊得多,孤零零的,有点让他这个新来的主管导领同情。
兴许,这也是一种惺惺惜惺惺吧。
吴达功微笑着进来了,秘书小田轻轻合上门,很知趣地退到了外面。马其鸣起⾝、让座,目光不经意地扫了吴达功一眼。吴达功个⾼,比马其鸣⾼出一个头,⾝材保持得却很标准,没发福,也不见导领肚,让人一下就能想到他在队部上吃过饭。其实却没有。他也是科班出⾝,西北政法学院毕业,在校期间据说就很活跃。
“有事?”马其鸣轻轻把目光搁上去,暖和地问。
吴达功笑了笑,那笑很有空调的味道。这词也是马其鸣独创的,特指那些会对上司笑的人。空调的功用是什么?夏天凉,冬天暖,总能让人舒服。马其鸣这阵就觉有点舒服。
“没啥急事,”吴达功说“我刚跟谢副记书汇报了下一阶段的工作打算,过来跟您请示一下,安公系统的大练兵就要开始了,想请您现场做指示。还有…”吴达功说到这,停顿了片刻,变换了一下坐姿,才接着说“全省监狱系统的综合整治工作已告一段落,有消息说,我们市的经验突出,省上已打算树为典型。可能西北五省的同志要来参观取经,这事我们想早做准备,具体计划还没拿,想请您做具体的指示。”
说完,吴达功便掏出笔记本,等着做记录。
马其鸣笑了笑,这样的汇报他的确很少听到。仔细揣摩一下,却很有学问。先是跟谢副记书汇报下一阶段的工作,仅仅是汇报,没提请他做指示的话。工作也是下一阶段的打算,笼统而不具体。具体的都到了他这里,大练兵,声势浩大,也很有号召力,当然关注的程度也肯定不一般。典型,这当然是贴金的事,谁不盼望着当典型?参观取经,就更能说明问题。这些工作都请他做具体指示,意味便很明确。
但是,马其鸣断定,这些都不是吴达功今天跑来要说的话,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那封信。那封信才是他最想表达的东西,也是最人私的东西。可是他却只字不提。不提也好,马其鸣自己还被那封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想到这,他再次笑笑,温和而又客气地说:“这些工作都是你们提前做了的,我刚来,情况还不掌握,你们只管按原来的计划往下做就行。具体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请及时通知我,你看这样行不?”
吴达功脸上的笑僵了僵,僵得很短暂,几乎不易察觉。他又等了等,仍不见马其鸣有谈信的意思,况且他的视线里也看不到那封信,这才起⾝,礼貌地告辞。
马其鸣的心情就这样让吴达功破坏了,说破坏一点儿也不为过。这个下午他本来要思考一些事情,也想对自己的工作有个整体构想。现在他却不得不对付那封信。
欧子兰是省內著名的教育活动家,也是个慈善家,她跟马其鸣的关系可谓不一般。早在读大学的时候,马其鸣就受到欧子兰的影响。当时欧子兰是西北大学教育学院院长,另外还有着很多社会头衔。她广泛的社会活动常常需要马其鸣们的参与,也就是在一次次参与中,学业突出、个鲜明的马其鸣得到了欧子兰的关注。马其鸣毕业后所以能一步到位分到省政法委,与欧子兰的大力举荐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是欧子兰成就了他的今天。不只如此,他跟梅涵的婚姻也是欧牵的线,能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弟子送给他马其鸣做老婆,可见欧对他有多信任。但是吴达功跟欧又是什么关系,怎么能拿到欧的亲笔推荐信?
想着,马其鸣拿出信,仔细读起来。信的大致意思是,其鸣,得悉你已到三河,是好事,你要善于把握。人应该不断挑战自己,就像我们不断挑战贫困和愚昧一样。三河市安公局是否换届?若真有此事,可否考虑达功?当然,这纯属我个人之见,不敢影响你的工作。梅子很好,她还在港香,我会转达你的消息。
马其鸣一连看了几遍,信写得很委婉,这便是欧子兰的风格,从不強加于人什么。但是,她的意见马其鸣怎能不考虑?别说是委婉,就是蜻蜓点⽔般点一下,也可以改变马其鸣的决定。
马其鸣真是叹服。无论如何,吴达功能把关系走到这一步,可见他费了多大心机。一个人能穿透重重雾,抓住另一个人的要害,就⾜以证明他不简单。欧子兰便是他马其鸣的要害。但是,马其鸣还是感到困惑,有些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别人的耳朵里呢?
关于安公局班子变动的事,可能在三河市嚷嚷了很久,但这事儿到马其鸣手上,才不过几天,而且是极其保密的。看得出,这事难住了袁波记书。袁波记书忧心忡忡地说:“公检法几个口,我最担心的是安公。老秦年前便提出辞职,说啥也不⼲了,让他到政协他都不肯,非要退下来。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了。老同志,⾝体又不好,能坚守到这份儿上,我真得谢谢他。不过具体让谁接任,常委们意见很不一致,争论到现在也没停止。但班子必须得调整,不能再拖。”袁波记书说到这,突然盯住他,像是作一个重大决定似的。马其鸣有些紧张,这是他跟袁波记书第一次谈话,而且谈的又是这样一件事。果然,袁波记书习惯地一挥手说:“索我把这个难题给你,凭你的判断来作决定,要快,而且一定要准!”
这便是不符合程序的程序,集体讨论定不下的事,让他马其鸣一个人作决定。可见,安公局班子的调整有多棘手。
真是想不到,初来乍到,他便碰上这样一件棘手事。
快,准!他自己还没快呢,别人倒这么快地搬来了救兵。
马其鸣深深叹了口气。
本来这事,他可以打电话问问梅涵。欧子兰决不是一个轻易就给别人说情的人,尤其这种原则问题。为什么他刚到三河,她就给吴达功说起情了呢?但他跟梅涵之间早有约法三章,夫互不⼲涉对方工作,不给对方工作上制造⿇烦,当然包括参政、议政或是利用对方工作图方便。感情上他们追求密,越密越好,密得不透风才叫夫。工作上却讲究分离的艺术。这么些年,他们就像两只自由的鸟,飞在各自的天空,从来没有谁破坏过这个规矩。
马其鸣放好信,决定将它忘到一边。
这么想着,他叫上秘书,想到下面转转。车子刚驶出市委大院,他便被火热的街景昅引住了。五月的光下,三河街头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的确,跟七年前陪着佟副记书下来时看到的三河相比,眼前的这个三河是全新的,是情的,是充溢着时尚和现代节奏的。当然,也是陌生的。记忆中那一窝一窝的旧民居已经不在,到处都是⾼楼大厦、前卫小区。变化真是惊人啊!马其鸣叹了一声,告诉司机就这么转下去,他要仔细地看看,自己将要生活和工作的三河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童小牛是在马其鸣眼⽪子底下行凶的。
当时,马其鸣正带着几份悠闲和赞叹在新天地自由市场转悠。车子驶向解放路后,秘书小田指着面前的新天地自由市场说:“马记书,这就是三河市通过招商引资改造的旧市场,目前已是全省第二大批发市场。”马其鸣“哦”了一声,忽然就有了下去转转的冲动。他跟秘书小田说:“你先坐车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小田是位格內向、善守本分的秘书,对新来的马记书,內心里他还吃得不是太准,也就有几分敬畏在里边。一听马其鸣让他回去,没敢多问就跟司机走了。马其鸣走上步行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心情出奇的好。好久没这么转过街了。开发区那阵,他是很想独自转转的,可哪有时间?整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务纠,觉睡的时间都很少,哪还有空闲溜达?人是需要单独走走的,闹市也好,乡村也好,独自走的感觉就是不同,这也算是人生一大乐趣吧。走动中观察,观察中思考,思考中享受。或者就什么也不想,把脚步给人流,不带任何目的地走,你会发现,脚下的世界跟你想象中的世界完全是两样,就连太也有一种实真的味道。马其鸣这么走着,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哲人。哲人一样思考,这是马其鸣经常要求自己做的一门功课。可对于一个员官来说,思考总是带有别的⾊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跟农人希望的太总跟庄稼有关一样,不是说每一天的太农人都喜。马其鸣又觉得自己成了农人,不过他经营的不是庄稼,而是权力赋于他的责任。在开发区时他想的是每天都晴空万里,好让工程提前竣工。当县委记书时却总是诅咒天气,该下雨时不下,该晒粮时它又着。现在,马其鸣只想让五月的光就这么照着,照着一街的人,照着热闹的市场,也照着他这个陌生的来客。
忽然,马其鸣听见一片吵声,就来自不远处,声音很凶。⾝边的脚步忽一下起来,都朝那边跑。马其鸣被人流裹着,不由自主也到了那边。等他停下脚步,昂起脖子,就见人群中间有人在闹事。几个打扮时髦、样子凶恶的年轻人,正在无所顾忌地砸一家店。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定是吓坏了,傻傻地望住正在砸他店的年轻人,嘴哆嗦着不敢说话。马其鸣看了一眼,忽地就来了⾎气,忍不住就要往上冲。⾝边一位中年妇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机,一把拽住他,悄声说:“千万别惹事,想看就看,不想看赶紧走。”马其鸣不解,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下他。“你是外地来的吧,知道中间那小伙子是谁?童小牛。”中年妇女昅了口气,很骇人地跟马其鸣说:“他就是把整个市场砸了你也不敢说话呀!看你是个好人,还是赶紧走吧。”
一听“童小牛”这个名字,马其鸣忽然就想起路上跪着的苏紫。他定下心来,默立在中年妇女⾝边,伸直了⾝体看。
童小牛一米七八,⾼大而壮实,加上他那⾝装扮,看上去就跟黑社会老大没啥两样。他指挥着几个很卖力的小伙子,喊:“砸,她要是不出来,老子一把火将这破店烧了。”
一听“烧”字,中年男人突然就给跪下了,跪着爬向童小牛:“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做点小本生意,经不住这么砸呀!”
“季小菲呢,她小子婊要是不出来,老子今天没完!”童小牛一脚踹开想抱他的中年男人,目光张狂地盯住围观的人群。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叫,很快爬起来又说:“她没在呀,真的没在,求你放过她吧。”
人群发出一阵阵动,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制止。
马其鸣极力按捺住自己,看下去,千万别冲动,只管看下去。他这么命令着自己。
砸店声又响起来,店里的儿童玩具四下飞,塑料玩具粉碎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痛。就在中年店主再次想抱住童小牛的当儿,一个女孩从人堆里挤进来,扑向店主。马其鸣听见一声“爸”接着,他便看见女孩朝童小牛扑去。没等马其鸣看清,叫做季小菲的女孩已倒在地上。几乎是在眨眼间,那几个打手的动作快得惊人。季小菲来不及尖叫,她的脸已被踩在了童小牛脚下。黑亮的⽪鞋下,是一张洁净而美丽的素脸。马其鸣感到心响了几响,就有尖锐的东西流出来,不是⾎,但比⾎腥。
“还敢管闲事不?”童小牛踩着季小菲,一边很享受地掏出香烟,等着打手给他点烟,一边,脚下狠狠地用劲儿。季小菲痛得发不出声。而旁边的中年男人磕头如捣蒜。
马其鸣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离开人群,拨打“110”这时候他看见市场的保安集聚在不远处一块广告牌下,样子张惶地朝这边巴望。电话很快通了,马其鸣说市场有人行凶。对方问了声地址,马其鸣抬头看了看,说出一家店名。那边挂了,马其鸣刚要往外走,就有人堵住了他,一把抢过他的机手,摔了。“想找死是不?敢警报,老子废了你!”
马其鸣不知道夺他机手的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刚要张口,就见五六个形迹可疑的人朝他走来。刚才在他⾝边的中年妇女看见这阵势,慌忙跑过来,一把拉起他,很生气地大声道:“跟你说多少遍了,这儿没你买的东西,看看,又⽩跑了是不?”
说着,冲那个摔掉他机手的男人笑笑,说:“三子呀,他是我外地来的亲戚,我这就带他走。”
中年妇女拉出他好远,才说:“叫你甭管闲事你还不听,幸亏我看见了,要不然…”中年妇女没再多说,叫他快走。马其鸣忽然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中年妇女朝那边望了望,一把推开他:“叫你走你就走,他们要是看见,不会饶过你的。”这时候马其鸣也有点怕,要是真被他们修理一顿,怕又成了大新闻。他离开中年妇女,装作往外走,转了两个圈,又回到离童小牛不远的地儿。他想看看“110”怎么收拾这场面?
令马其鸣失望的是“110”并没有赶到现场,警车倒是在市场外响了几声,跳下来的察警一听是童小牛打人,便转⾝跳上车走了。
马其鸣真是狼狈透顶,怎么回到住所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冒着童小牛、童小牛。回到宾馆的一瞬,他才清醒过来。看见焦急地等在门口的小田,马其鸣才想起自己的机手没了。
秘书小田说:“季小菲原是省城法制报驻三河记者站的‘见习’记者。三个月前季小菲写过一篇稿子,是替死去的陶实鸣冤。稿子没发出来,不知怎么却落在了童小牛手上。这下季小菲的⽇子糟了,她很快失去了工作,就连工都打不上,只能窝在店里帮⽗亲卖玩具。谁知童小牛不肯罢休,非要季小菲给他赔礼认错才肯饶过。”
“怎么赔?”马其鸣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赔!”秘书小田吭了好长一阵,才愤愤说:“童小牛硬要季小菲陪他上,说只有上了才表明季小菲是真心悔过。”
啪!马其鸣手里的笔断了。他咬住牙齿,问:“这个童小牛到底是什么人?”
“童百山的儿子。”
“童百山?”
马其鸣的脑子里腾地冒出一个人,四方脸,⾼个头,十⾜的企业家派头。那天工商联给马其鸣接风,坐陪的就有副会长童百山。听工商联徐会长讲,童百山是三河市民营企业的杰出代表,企业资产已达两个亿,每年上税金三千多万,是三河市的利税大户。他的百山集团已成为三河市的龙头骨⼲企业,行业跨及房地产、造纸、酿酒、包装、店酒服务等十多个领域。三河市最大的五星级酒楼三河大饭店就是他旗下的产业。
百山集团也是三河最大的再就业基地,前后已安排一千多名下岗职工再就业,替府政解了不少忧。矮胖的徐会长特意強调道。
联想到这些,马其鸣忽然就觉得自己踩到了一个雷区,他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躲开什么似地跟小田说:“我累了,想早点休息,你先回去吧。”
小田嘴张了几张,还是啥也没说,告辞了。
夜幕沉沉,喧嚣了一天的三河市脫下⽩⽇的盛装,掀开了它的另一面。靠近三河大饭店的金海岸音乐城里,童小牛正搂着一个年轻感的俄罗斯姐小,放肆地笑着。姐小是老板特意从中俄边界招过来的,一共有三位,个个爆啂猛,感的嘴仿佛两团红火焰,健壮的腿双在幻的灯光下发出催命的光芒。童小牛一手放在姐小遮更露的爆啂上,另一只,摸着另一位姐小感的腿大。阿黑在喝啤酒,这家伙永远只爱酒,对酒的趣兴远远甚过女人。他灌下一大桶鲜啤后,跟童小牛说:“老大,那个叫苏紫的,听说还在告状。”
“告他妈个告,她不是想在⾼速路上堵住马政法吗?咋个,马政法理她了吗?”童小牛嘿嘿笑了声,美美地掐了那姐小 腿大一把。姐小夸张地叫了一声,便倒在他怀里。
“可是,她后面有姓李的啊,我怕…”
“,姓李的咋了,他老婆快死了,还有闲心去管苏紫那娘们?再说了,想管他只管去管,我就不信他有几个胆。”说着,他的手探向第三位姐小的下面。
“也是,他再要不学乖,老子把朵朵捏死!”阿黑说着又灌下一大杯鲜啤。
包房另一侧,幽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始终不说话。童小牛跟阿黑说这些的时候,他双手拖着下颔,目光忧郁地盯住墙壁。也不喝酒,也不唱歌,对送给他的姐小也不感趣兴。
童小牛问阿黑:“独狼这家伙,又咋了?”
阿黑说:“甭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嘿嘿,神经病。他妈的,这世界上哪个不是神经病?”
正说着,老板匆匆走进来,对着童小牛耳语了些什么。童小牛刚要打发开姐小,就听包房门“哐”一声,童百山扑进来,指住童小牛鼻子:“把他给我带走!”
两个手下老鹰提小似地一把提起童小牛。童小牛刚想争辩,童百山一个嘴巴扇过去,边上的姐小“妈呀”一声吓得跑开了。
阿黑醉酗酗地站起来,冲童百山说:“老板,不关童哥的事。”话还没说完,阿黑也挨了一巴掌,酒立刻醒了,捂着脸滚了出去。
坐在幽暗处的独狼一动未动,目光穿透包房暗的光线,搁在童百山的脸上。童百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走了。
童小牛被带到三河大饭店,在童百山临时休息的那套豪华套房里,早有人等在里边。童小牛一进门,便看见市场路出派所的安所长。他鼻子一哼,不屑地瞪了姓安的一眼。安所长忙起⾝,冲他点点头。
“你是不是把老季的店砸了?”童百山恶煞一般问。
童小牛支吾着,不答。童百山抡起胳膊,又要扇。安所长忙拦挡说:“童总你别生气,我们也只是前来问问。”
问问?童百山气得一庇股坐下。片刻,他又站起来,指住童小牛骂:“老季是谁,他跟你老子是一个巷子里长大的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件事儿过去了,你再不要找小菲那丫头的⿇烦。你咋不听?啊!你还要惹多少事才够?”
童小牛嘴里嘟嚷着,极不服气的样子。他才不管一个巷子不一个巷子的呢,季小菲不主动跟他上,他不会甘休!
童百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几声:“罢罢罢,跟你说这些没用。你给我听好了,最近你就待在这,哪儿也不许去!”说完,扔下众人,愤愤地走了。安所长讨了没趣,⼲坐了一会儿,也讪讪地告辞了。
此时,在金海岸音乐城一楼演艺厅里,秘书小田孤独地坐在一隅,抱着一瓶啤酒,饮难咽。他的样子有点伤感,目光暗淡而抑郁。他从老季家出来不久。当他离开马其鸣赶到老季家时,季小菲已被几个朋友送到医院。小田想赶去医院,老季拦住他说:“你就甭去了,小菲那个样子,见了你还不知多伤心呢。”小田想想也是,老季告诉他,小菲伤得不是太重,脸上破了层⽪,鼻子也出了⾎,⾝上挨了童小牛几脚。“只是⽪⾁伤,不碍事。”老季这么宽慰他。店里的东西毁去了一大半,就在小田进门前,童百山派人送去了几千块钱,说是很对不起,让老季先消消气,抓紧给小菲看伤,店里的损失童百山会赔的。
老季没要,他怎么能要童百山的钱!
“他们这是拿钱堵你的嘴。”小田狠狠地说。老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总之,他不想再提童百山。他告诉小田,店是开不成了,再开下去,迟早免不掉一砸。可不开店又能⼲什么呢?老季看上去无助极了,脸上除了愁,还是愁。小田一时找不出词安慰他,真的,他找不出词。
小田跟季小菲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他们只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后来小田随着⽗⺟工作调动,搬到了离三河不远的银城。直到大学毕业,他才再次回到三河。有一天在街上转,突然看见一个女孩,觉得眼,跟了几步,断定她就是初中时坐在自己前面的季小菲。小田大着胆子,撵上去一问,果真是季小菲。季小菲当时也是惊愕一片,大张着嘴,半天才喊出:“你…你…你是田老实!”小田笑笑,他很感季小菲还记得他小时的绰号,便也回了一句:“你就是季五块?”两个人放声畅笑起来。
季五块也是外号,那时季小菲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学习也不错,就是傲得很,没有哪个男生能轻易跟她说上一句话。为此男生们偷偷打赌,谁要能跟季小菲说上一句话,赌五块钱。要是能让她笑,两个五块。那时候五块钱对小田他们还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好几个男生都想挣这钱,结果全被季小菲冷了回来。最后轮到老实巴的田文理了,谁也没想到,最不被男生们看好的田文理却轻松拿到这笔赌资。季小菲不但跟他说了话,还说了很多,最后,竟当着那么多男生的面,甜甜地冲田文理笑了笑。
这一笑一直动着田文理的初中时光,直到⾼中、大学,他也没能忘掉。当然,那次以后,恶作剧的男生们便送给清⾼寡冷的季小菲一个“雅号”——季五块。
得知小田已从天津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委当秘书,季小菲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目光便暗淡下去。后来小田才得知,当年如公主般⾼傲的季小菲并没有考上大学。⾼二时她⺟亲突然病了,尔后便是漫长的求医问药。受家庭影响,季小菲⾼考落榜,可她不甘心,硬是边照料⺟亲边参加自学试考,终于读完法律专业的大专课程,拿到了家国承认的自考学历。一谈就业,季小菲的目光就更暗,说她一连找了好几家单位,都碰了壁。现在名牌大学的生学就业都很难,像她这种“自产货”谁要?
半年后省城法制报在三河建记者站,公开招聘记者,小田利用市委秘书处的便利,很快跟记者站负责人建立了关系。在他的力荐下,季小菲通过层层试考,如愿以偿,当了一名见习记者。谁知…
演艺厅里的灯光暧昧,有点说不清楚的味道。台上,几个女演员半是⾊情半是作秀地跳着一种不叫舞的舞蹈。不时地撩一下树叶一般飘浮在⾝上的碎片,露出蠢蠢动的情。台下,时而爆发出一片子尖叫,时而,又是死亡一般的屏声静气。小田躲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捧着自己的忧伤和无奈,喝一种叫做疼痛的酒。
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几乎保护不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当初季小菲写那篇稿子,也是在他的怂恿下,很多材料还是他偷偷提供的。原想季小菲可以借助这篇揭秘大稿,一下子成为焦点人物,取掉她记者前面的“见习”二字,成为受人关注的记者。哪料到他却害了季小菲。是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把社会看得太单纯。难怪事后老季怪他:“你还市委秘书哩,胳膊拧不过腿大,这么简单的理你都不懂。他童百山是个啥人,我还不清楚?就凭你们两个,蛋都不如,碰死还没个响。”
现在他算是领教了,想想被迫离去的前任政法记书,想想市委上下对童百山的不同态度,他深深感受到,有种力量是大巨的,这不只是富人的力量,也不单是金钱的力量。当财富跟政治利益抱为一体时,它产生的抗体是大巨的,是能排开一切异己的。难怪位⾼权重的袁波记书也不得不时常叹息,难哪——
的确是难。小田已从新来的马其鸣目光里,看到这种难。最初,他天真地想,马其鸣一来,事情肯定有转机。这个时候省上派敢做敢为的马其鸣到三河,不能不说没有某种动机。兴许,三河的事情也只有马其鸣这样的人才敢碰,才敢挖,才敢把捂了十几年的盖子往开里掀。这也正是他所盼望的,他还暗暗跟季小菲说:“再等等吧,兴许马记书一来,这棵树就该伤伤了。到时候,你这把斧子,兴许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但是,今天跟马其鸣的谈话,却让他灰心,让他失望。他也在躲,他明明已经触摸到了什么,却又一收手,让田文理心头呼之出的希望“哗”一下灭在了肚里。
田文理真是搞不懂他这个新上司,比之上任记书车光远,马其鸣更令他难以琢磨。车记书是那种敢打敢闯的人,就是打不赢,也要硬打。尽管最后还是输了,可他没输给自己,他输给了那股力量。田文理觉得,值!可马其鸣呢?他不是号称马大炮吗?他不是最能提着斧子砍吗?田文理还听过他在当县委记书时夜一砍掉十二顶乌纱帽的故事,多痛快呀!
可现在的马其鸣…
灯光再一闪寂灭,演艺厅陷⼊一片黑暗。田文理知道,所谓的“情十分钟”开始了。那些拿着大把钞票的男人们,这时可以冲到台上,跟完全裸露的女人魂销十分钟。
他起⾝,凭着感觉往外走。
黑暗中,他倏地看到一双眼,一双狼的眼。两个男人擦⾝而过的瞬间,田文理认出他是独狼。
梅涵打来电话,问马其鸣怎么回事儿,机手为啥老关机?马其鸣笑说:“老婆,我把机手弄丢了。”“笨死!”梅涵笑骂一声,跟着又问“怎么会丢呢?”马其鸣支吾道:“喝醉了,醒来后就发现它没了。”“啊,不会是去了那种地方吧?”梅涵惊道。
“哪啊,老婆,打死我也不敢。”“敢不敢你自己知道,回来我可不饶你!”两人斗了一阵嘴。梅涵问:“这些天怎么样,也不主动打个电话?”马其鸣说:“还算顺利吧,三河这地方,糟糟的,弄得我头痛。”
马其鸣受命上任时,梅涵不在省城,去了港香。马其鸣心情不好,也没把调动的事说给梅涵,还是欧子兰打电话告诉她的。欧子兰说:“你老公又挪窝了,去了三河。三河可不好玩啊!”梅涵笑着说:“他这人,到哪儿都⼲不过三年。我习惯了,随他漂吧,只要不漂进监狱,哪都行。”欧子兰惊道:“梅子,哪有这么说自家老公的,老公可是不敢诅咒的。”梅涵也觉这话说得不吉利,不过她倒不怕什么诅咒不诅咒。打趣道:“反正他当了政法记书,偶尔去去监狱,我也能理解。”欧便笑她:“你个活宝贝,我可说不过你。”梅涵从港香回来,马其鸣正忙着跟各单位打照面。电话还是梅涵打的,问他习惯不,吃住怎么样?马其鸣一一作答。梅涵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早餐一定要吃。结婚到现在,马其鸣最坏的习惯便是不吃早餐,梅涵为此费了不少心。说一个人不吃早餐,等于就是给⾝体减掉了一半能量。马其鸣嘴上应承着,实际中还是不吃,顽固得很。他喜熬夜,一熬一个通宵,常常是红着眼空着肚子上班。梅涵说他是慢杀自,自己不珍惜自己,别人再关心也是闲的。马其鸣啊啊着,不改,也不打算改。有些东西一成了习惯,便很难改,改了反而受不了。这就是习惯的力量。
对这次调动,梅涵没说什么,没抱怨也没⾼兴。反正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漂泊。想想,从结婚到现在,不是马其鸣漂就是梅涵漂,反正总也聚不在一起。不过也好,只要一逮着机会,便是藌月,那份甜藌哟,是这个年龄的夫想都不敢想的。长期分居,却从不怕对方出事,当然指的是感情上,怕也只有他们俩才能做到。他们像是为彼此守候着什么,又像是为这份共同的感情证明着什么。总之,他们都为对方做到了,而且还想做得更好。
梅涵告诉马其鸣,她又要飞了,这次是去新加坡,时间可能长一点儿,是为新加坡教育机构资助国中西部地区贫困乡村教育的事。马其鸣说:“飞吧,反正我也不能让你停下。”梅涵说:“我是属鸟的,一停下就犯困。”马其鸣说:“我是属猪的,老想睡,可是别人总拿鞭子菗我。”说着两人就都笑起来。笑够了,便忽地无言,默默地捧着电话,听对方的呼昅声,然后啪一声,关了。
每一份感情都有它的苦涩,每一对夫都有他们的疼痛。潇洒不能掩盖掉思念,更不能掩盖掉彼此牵挂中的那份煎熬。
合上电话好久,马其鸣才猛然想起,本来是想问问欧子兰的,她最近有没有空,他打算菗个时间去拜见她,让梅涵一个飞新加坡就给搅忘了。马其鸣正要把电话打过去,袁波记书突然进来了。马其鸣赶忙起⾝,接袁波记书。袁波记书笑着说:“怎么,跟老婆煲电话粥啊!”马其鸣红脸道:“她又要飞了,跟我道个别。”
“你们两个呀!”袁波记书边说边坐下。
一谈正事,屋子里立马严肃起来。袁波记书问:“考虑得怎么样了?”马其鸣知道,袁波记书问的还是安公局局长的事。他摇头摇,说人选的事他还没想过,能不能先放放,等把工作抓到手,再考虑也不迟。袁波记书叹说:“我不是你,你刚来,让你作选择也很难,可是我怕再拖下去,会影响工作,毕竟安公工作关乎到一方安宁呀!”
“那就按组织程序定,大家表决。”马其鸣说。
“组织程序?”袁波记书盯着马其鸣,很惊讶的样子。“正因为定不下去,我才破例让你一个人说了算。”
马其鸣当然理解,到三河后,关于安公局局长的人选,他已听到不少传言。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李舂江和吴达功⾝上。两个人都有支持者,也更有反对者。相比之下,投吴达功票的人多一点儿。但是,前任政法记书车光远坚决反对吴达功,两次常委会都让他搅⻩了。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三河市最大的地下新闻。事情的结局是,车光远突然卷进一起受贿案,被隔离审查,到现在还没结果。
当然,车光远进去,远不只这一件事。
“吴达功是不是找过你?”袁波记书突然问。
马其鸣赶忙头摇。袁波记书也不追问,只是提醒似地说:“我怕时间一长,你自己反而被动起来。”袁波记书说的是实话,如果没这层担心,他也不会如此紧地催着马其鸣。“这样吧,啥时考虑好了,跟我说一声。我还是那个意见,要快,而且要准。”
事情至此,马其鸣也不能不有所行动。按照袁波记书的建议,马其鸣决定找李舂江谈一次,也算是正面接触。尽管他从没认真考虑过,但心里,似乎已有了目标。他让秘书小田打电话联系,谁知小田很快汇报道,李舂江昨天已经请假,说是子患了癌症,需要照顾。
什么?马其鸣只觉头里猛地一凉。
叶子荷是突然出现⾼烧症状的。
那晚,刚等朵朵镇静下来,李舂江便把电话打过去,告诉桃子,家里没事,朵朵只是被邻居的吵架声惊吓。谁知叶子荷却突然发烧,伴有呕吐。半夜时分,叶子荷便昏过去,体温达到42℃。值班医生急了,接连给她用了几种药,⾼烧仍是退不下去。那一晚,可把桃子吓坏了。叶子荷忽儿手脚舞,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忽儿又沉死过去,半天呼昅都没有。次⽇一大早,李舂江匆匆赶到医院,医生们正在商量对策。据主治大夫讲,叶子荷这种情况很少见,她是典型的惊吓症,因为神经突然受到刺,导致病情紊。李舂江焦急地问:“到底有没有办法?”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回答。市医院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叶子荷仍是醒不过来。郑源果断地说,马上送省城:“这样耽搁下去,我怕出事。”李舂江将朵朵托付给桃子,跟郑源还有那位护工一起往省城赶。到了省城,几位专家已候在那里,专家的诊断结果跟市医院差不多,⾼烧确实是精神⾼度恐慌引起的。不过专家说,病人⾝体过虚,加上长期的抑郁症,一旦精神受创,很容易引起并发症。
“抑郁症?”李舂江不解地盯住医生。
“怎么,你不知道她患有抑郁症?”医生也让李舂江给弄糊涂了。
李舂江头摇。医生有点不満地说:“你怎么做丈夫的,这种病你应该很清楚。”
李舂江一头雾⽔,他真是不知道子还患有这种病。
经过继续治疗,叶子荷⾼烧退下去后,专家建议立即手术,他们也怕失去最好的手术机会。半个小时后,叶子荷被推进手术室,护工忙着买必用品去了。李舂江跟郑源焦急地候在外面,两个人都感到心快要被掏出来了。
李舂江不停地说:“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只说那儿疼,不舒服,我劝过她,让她治疗,她又说没关系,不碍事。对了,那段时间她老说睡不着,失眠,还说怕失去我。我说怎么会呢,这不过得好好的吗?我真是耝心,真是该死。”李舂江的脚步就像踩到魂草一样,烦而茫。郑源也不阻拦,任他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其实,他又何尝不悔呢?叶子荷的病应该说他比李舂江更清楚。桃子不止一次说:“我怎么看着子荷不对劲,老是神经兮兮的,不会是舂江有外遇了吧?”“少嚼⾆头!”郑源这样喝斥自己的子。李舂江有没外遇,他比谁都清楚,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外遇,李舂江也不会。这种肯定是建立在两个人彼此绝对信任的基础上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坚定无疑的友情的话,他和李舂江便算一对。两人从中学到大学,然后分配,走向社会,什么也没能把这份友谊摧毁。包括各自恋爱结婚,讨了喜的老婆,有了自己的事业,仍然是不分你我。
但是,这一年,他们中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有些事几乎难到不能跟对方畅开怀,难到无法向对方启口。以至于不得不悄悄隐蔵起来,庒抑起来。也正是这些事,才让他们彼此放松了那份对家庭、对亲人的责任。李舂江搅到权力争斗中,罢不能,无法脫⾝,不得不咬着牙齿跟对方拼。他呢?一想到这,郑源的头里便轰一声,眼前一片黑。他真是无力自拔,哪还有心思跟舂江提桃子的疑虑?
手术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
中间,李舂江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叶子荷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天啊!他抓住郑源的手,几乎要昏厥过去。医生也是打开腔后才发现的,病变部分发展得很快,已经有向其他部位扩散的迹象。尽管主刀医生是全省最有名的专家,但也很难保证能把病灶全部切除⼲净。
叶子荷被推出手术室时,李舂江几近虚脫。郑源扶着他,要他坚強点,别尽往坏处想。他发了疯地吼:“不是你老婆,你当然无所谓!”气得郑源直想扇他一顿耳光。护工⽟兰怯怯地看着这对男人,感到不可理解。她还没见过这么又打又闹可好起来又比一家人还亲的两个男人呢。
病情不容乐观,迫不得已,李舂江向局里请假,说自己不能坚持上班了。他在电话里清楚地听见吴达功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