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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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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会场,陈天彪就感到气氛不对劲。

  会场里一派肃穆。一向拥挤的主席台空落落的,到点了还不见有领导走出来。陈天彪扫了一眼会场,找座位坐下。

  他的身旁是车光辉,河城最大的建筑商,不久前刚刚获得省劳模,看上去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会议是临时通知的,陈天彪已在去省城的路上,副总李木楠打电话说市上召开紧急会议,部署救灾工作,务必要求一把手参加。陈天彪只好掉头往回赶,厂里都没顾上去,径直来到会场。

  一场大风让河化损失不少,陈天彪简单估算一下,损失至少在五千万以上,还不包括间接损失。这让本来就困难重重的河化更加步履维艰。大风过后,河化被迫停了产。

  河化集团是河城的龙头企业,曾经一度名扬西北,成为河的一面旗帜。想不到短短几年,陈天彪就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痛楚。他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企业家变成一个落落寡合的沉默者,仿佛当年的冲劲拼劲全没了,有的,只是一腔心酸,腹愁苦。

  会议总算开始,出人意料的是,出席会议的领导只有市长夏鸿远和市政府秘书长两个人。

  夏鸿远简单通报了一下灾情,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召集各位老总来,目的只有一个,掏钱。请大家站在河整体发展的高度上,态度积极点,出手大方点,帮政府渡过这次难关。”

  会议出现冷场,这是意料之中的,包括陈天彪跟车光辉在内的老总们全都垂下了头。掏钱就是挖身上的,不是说你疼不疼,关键是大家全都耗干了,拼尽了,挖不出了。

  夏鸿远环视着会场,目光冷峻,暗藏着威严。看到老总们个个沉默不语,有些失望,也有些焦躁。他说:“这场大风给河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河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单靠政府的力量渡过这次难关,远远不够。希望各位能跟政府一道,齐心协力,打一场生产自救的人民战役。”说完把目光盯在车光辉脸上。车光辉知道躲不过去,来之前他就知道,今天他是第一个挨刀的,索站起来,大大方方说:“听市长的,要出多少我们尽力。”

  夏鸿远笑笑:“还是大家自愿吧,政府不会搞摊派。”

  陈天彪叹口气,夏鸿远这句话让他不舒服。自愿,什么时候自愿过?河化集团成立到现在,哪次捐款不是别人说了算?大到城市改造,小到节慰问,河化捐出去的钱比纳的税还多。轮到河化有了困难,谁来管?

  一想到河化目前的危机,陈天彪的心就暗了下来,他走出会场,拨通李木楠电话,问三车间生产安排的怎样?李木楠在电话里犹豫半天,说职工情绪低落,大家都嚷着要工资。陈天彪问银行的款到没,到了可以先给三车间发。李木楠说财务查过了,还没到。陈天彪又把电话打给银行张行长,手机关机,办公室没人接。他在楼道里默站一会,心事重重地回到会场。

  会场气氛比刚才有所活跃,也许车光辉表了态,市长夏鸿远脸色不那么难看了,正跟啤酒厂李总讨价还价。李总表态拿二十万,夏鸿远说这怎么行,你好歹也是龙头骨干企业,啤酒王,拿这点钱太少。李总表情很为难,说回去研究研究。夏鸿远不耐烦了,放下脸说:“请大家来不是乞求施舍,抗灾救灾是目前河的第一要务,大家一定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认真对待。骨干企业一律五百万,这样也显得公平。你说呢,陈总?”

  陈天彪正在考虑下一步怎么找张行长,说啥也得把款子催下来,没听清夏鸿远的话。夏鸿远又问了一声,他才抬头说:“五百万啊,这么多,河化这次受灾严重,自救都有困难。”

  “好了,你也别叫穷,你陈总叫穷这会还怎么开?”

  夏鸿运啪地合上文件夹:“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一点款子到账,散会。”

  陈天彪哭笑不得。

  刚回到厂里,工人们便围过来,嚷着要工资。他被堵到一楼大厅,上不了楼,又出不了大厅。正尴尬着,李木楠从楼上下来。陈天彪忙说:“工资的事你们找他。”说完他就想溜。

  三车间的老工人马世武一把拉住他:“走不得啊,董事长,再不发给点钱,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马世武是河化兼并过来的,大风中他家的平房倒了,老婆又长年有病,卧不起,女儿去年考上大学,日子紧得没法说。陈天彪知道他的难,借着跟他拉扯的空,悄声说:“晚上你到我家,我先帮你想想法子。”哪知马世武一把夺下他的公文包:“要想这儿想,我找不着你家!”

  陈天彪了个面红,大厅里的工人一听马世武的话,叫嚷声更凶了,不让陈天彪出门。李木楠跑过来解围,被工人们推搡着出门外,有几个平时不好好上班的工人借机闹事,煽动大家的情绪。陈天彪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索把包一丢:“好,大家不是要工资吗,跟我到市上去要。”

  年初市上搞形象工程,新扩了三条马路,一次向河化借了两千万,说好逐月还,可现在连问话的地儿都没。

  “我们不去,我们就跟你要。”

  工人们的情绪渐渐激动,几个年老多病的索躺倒在地上,哭喊起来。二车间的王大虎也跑进来,说他老婆的腺癌年前就查了出来,没钱做不了手术,躺上等死,厂里却欠下他一万元集资款不还。

  这事陈天彪还是头次听到,王大虎连续三年都是厂劳模,去年还被评为市劳模,只知道他老母亲有病,没听说他老婆得了腺癌。陈天彪忍不住问:“真的?”王大虎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干活没说的,但要让他讲话,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这阵听陈天彪问,忽然就哽上嗓子说:“骗你我不是娘下的,医生说了,再耽误,怕真就没救了。”

  陈天彪强忍住难过,抓住王大虎的手:“你马上送她去医院,医药费由厂里担保,我现在就给医院打电话。”

  王大虎的事处理完,其他工人更不依了:“他老婆有救了,我们呢,大家都等钱过日子呀。”

  “大家不要闹,不要吵,厂子还没到不给大家发工资的地步。钱是紧张,董事会正在想办法,请大家先回去,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财务部,最迟三天给大家把工资发清。”

  好说歹说,才把工人打发走。陈天彪通知李木楠,马上召开会议,商议筹款的事。

  这晚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苏小玉只当陈天彪去了省城,没料他会回来,陈天彪进门时,她已躺沙发上迷糊糊睡着了,门声醒了她,一看是陈天彪,惊着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去成,快,点吃的,饿死了。”

  苏小玉系上围裙,草草了两个菜,见陈天彪狼虎咽,说:“看你,再忙饭总得吃。”

  “吃了,陪张行长吃的,可光顾上跟人家讨钱,没动筷子。”

  苏小玉不言声了,直到陈天彪吃完,收拾完碗筷,再没说第二句。陈天彪是真累了,脚也没洗,一头倒在上,呼呼睡了过去。

  大风过后的夜晚格外寂静,整个河城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再也听不到夜半的歌声、猜拳声,日子像是在某一天突然断裂了。

  9

  接连忙了三天,总算把款子到了手。张行长还算讲信用,没让陈天彪空跑,不过陈天彪也付出了代价,他让张行长灌醉了两次,吐得心肝都没了。

  谁都知道,张行长是河有名的酒仙,酒量大得很,想从他手上到款子,没有公斤级的酒量是断断不行的。陈天彪哪有这酒量,他近乎豁出去了,一想等在车间门口的工人,抓起杯子就喝。李木楠几次想给他代,都被他止住。张行长说:“行了老陈,你也用不着玩命,这年月,除了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我给你解决两千万,其他你到别处想办法。”

  陈天彪谢天谢地,忙打电话让财务部发工资。可是没过半个小时,汪小丽电话来了,说市上强行把五百万划走了。陈天彪扔下张行长,就往市政府跑,路上他给秘书长打了个电话,问夏市长在不?秘书长一听他喝了酒,说市长正在发火呢,你就别往口上撞了。

  陈天彪酒醒了一半,知道这阵跑去也是白搭,秘书长说得很清楚,账是统一划的,不是单独冲河化,市长正为救灾的事叫急呢。

  都怪这场风,把一切都给刮了。陈天彪赶回厂里,见工人们围在财务部门口,糟糟的,跟抢钱一样,莫名的火就上来了。打电话把汪小丽叫出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放舍饭呀,有没有点规矩?”汪小丽见他喝了酒,不敢言声,嘴嘟了几下,低下了头。

  陈天彪忽然记起什么,问:“你回过家没,你姑姑那儿情况咋样?”

  汪小丽说:“姑姑看你来了,去你家敲不开门,人在我那儿住着呢。”

  陈天彪说:“下班时你叫我,晚上一块吃个饭。”

  汪小丽的姑姑叫招弟,下四坝的人。陈天彪跟着小丽走进家门时,招弟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陈天彪笑着说:“又给我省钱呀,不到外面吃。”

  招弟接话道:“明明胃不好,还老外面吃,我给你做了几个汤,泻泻火。”

  陈天彪笑说:“这火怕是泻不掉了,你不知道,这阵子火烧眉毛啊。”

  “厂子的事你也悠着点,老跟你说你就是不听,厂子是公家的,命是自个的,没明没黑的谁知情?”

  陈天彪一听她又唠叨,忙话道:“墩子的病好些没?这阵子忙,也没顾上问。”

  “你忙你的,他的命还没那么金贵,这两天四处要账呢。”

  “欠账多不?”

  “怕是不少哩,他的事我从来不问,问也是白搭。”招弟说的是实话,她关心陈天彪比关心墩子要多。

  得知招弟家没受啥损失,陈天彪略略心安了些。一场大风把谁都刮得神经兮兮的。不过招弟说,砖厂的电给刮断了,怕是又得请供电所的人吃吃喝喝。陈天彪没说啥,这种事不请咋办,请了还不定能给你成呢。

  说话间饭好了,小丽摆好碗筷,要给陈天彪找酒,被招弟拦住。招弟跟陈天彪说话的时候,小丽一直钻在卧室里,不出来。她是有意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小丽总是觉得,姑姑跟陈天彪之间,有点什么。尤其姑姑,平木木讷讷一个女人,话不多,见了生人躲着走,一旦见了陈天彪,话立马多起来,眼神活泛得像是钻进了两只兔子。

  姑父就没这福气,在姑父面前,姑姑永远是一个色彩,眼神除了愁,还是愁。

  饭间招弟告诉陈天彪,大风把村里几家的房吹倒了,老家的牛让牛棚死了,老两口子哭得拉不起来。二狗子家新买的三码子不见了,定是村里几个耍赌的趁着刮风偷走了,二狗子报了案,可派出所硬说二狗子是想趁火打劫,想跟乡上多要救灾款。陈天彪听得云里雾里,招弟又说:“二狗子买的是贼车,派出所要手续,他拿不出,车我见过,八成新,大风前一天开来的,墩子还说要给放炮恭喜,我拦住了,二狗子那人,不地道。”

  小丽听不下去了,出来冲陈天彪笑笑,显得很难为情。陈天彪示意小丽,让招弟说。招弟说了半天,见陈天彪不动筷子,赌气说:“我就知道你不爱听,你官大了,钱多了,村里的事不上心了,知道村里人咋说你吗?”

  “咋说?”

  “背后戳你脊背骨哩,村里那些个人,你又不是不知,一听车光辉给老家捐了二十万,都眼巴巴看你呢。”

  “这我可做不到,戳就戳去,我现在都让钱得上吊呢。”

  “谁让你捐款了,有空去转转,羊下坝的人可没亏过你。”

  “这我知道,过阵子我个空,去看看,也想啊。”陈天彪叹了一声,放下筷子,发起呆来,眼里瞬间多了些东西。

  招弟看不懂,继续道:“过阵子,过阵子,老听你说过阵子,可一年了你送去个脚踪吗?”

  小丽忙给招弟碗里夹菜:“姑,你就少说点,让董事长多吃点。”

  “他是你的董事长,不是我的。”招弟突然使起子,得小丽不知所措。陈天彪收回心思,笑笑,说:“小丽你只管吃,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我不去是真的没时间,不信你问小丽。”

  小丽忙给陈天彪作证,惹得招弟扑哧一声笑了:“你俩倒好,一个唱一个和,气我这个乡下婆子。”

  吃过饭,小丽借故加班走开了,屋子里剩下招弟和陈天彪,两个人突然没了话。招弟打开电视,眼睛盯着画面,心却在四处游走。她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个日子,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人和事,心情无端地暗下来。陈天彪也感到一种不自在,他跟招弟不是没单独处过,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尴尬。他知道,招弟嫌他不回羊下坝一定是村里有人说风凉话,前几年他去得勤,村里眼热的人不少,去了便老老少少围在招弟家,把招弟一家抬举得高高的。人就这么怪,其实他去不去一点不影响两家的关系,可村人不这么想。村人爱看的是热闹,招弟也喜欢这热闹。

  小丽住的房子是河化集团淘汰下来的旧家属楼,当初分房,小丽不够资格,厂分房领导小组看在她是陈天彪的老家人,硬是把这套旧房子给了她。陈天彪在这事上也有私心,照顾好小丽是他唯一能给招弟的回报。后来小丽公开了跟李木楠的恋爱关系,陈天彪还当面责备过她,说早知道你们谈恋爱,我就不在分房这事上动摇原则了。可没过多久,大约一年吧,他们又吹了,两人关系闹得很僵。问原因,两人谁也不说,气得陈天彪直拍桌子。目前小丽跟李木楠都还是单身,陈天彪跟招弟也动过让他们重修于好的脑子,但年轻人的事,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小丽今年二十七了吧?”陈天彪突然问。

  “过冬就二十七了。”

  说完这句,两个人复又沉默。其实这个话题他们每次都说,说得都没有新意了,小丽自己不急,他们急又顶何用?不过这种时候,不拿小丽当话题,又能拿什么呢?

  夜幕在他们的话题里慢慢暗下来,覆盖掉整个城市。夜开始变稠,变浓,变得有心事。两个人的心情跟着夜幕发生微妙的变化,尤其招弟,渴望能把这个话题停下来,说些跟自己相关的事。招弟快五十了,五十岁的女人心情是很复杂的,大半生的岁月给了她许多,也让她丢失了太多。夜深人静,她会忍不住坐在月光下,那时候的心情说不上惆怅也谈不上悲伤,只是想起一些不该有的失去或放弃,会多多少少发出些感慨,就想在剩下的时间里尽量抓回来一点。至于怎么抓,抓多少,却不曾认真想过。也是,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抓来啥呢?

  但女人终归是女人,年轻时候,招弟是从不跟陈天彪使子的,那时只觉得他可怜,苦,就想多帮他一点。到了这岁数,子反倒上来了,不但子,有时还想撒点娇,动动小脑子。这不可笑嘛,真是活回来了。招弟不住一笑,起身为陈天彪续水,看到他一脸疲惫,坐沙发上打哈欠,心里又忍不住为他叫苦,苦命人,啥时都是苦命人。

  “早点去睡吧,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

  三车间的生产一拖再拖,迟迟不能启动,陈天彪对李木楠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第一次冲李木楠发火,脾气大得惊人。

  三车间是河化集团的中枢车间,三车间不能恢复,其他车间只能坐等观望。为保证河化的正常生产,上次董事会上,陈天彪提议让李木楠重点分管三车间,等于是把一个集团公司的副总加强到了车间。从目前情况看,这个决定并没达到预想的效果,相反,因为李木楠的原因,车间班子反而有了消极情绪。

  上午陈天彪把车间几个领导叫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几个人先是不说话,后来陈天彪发了火,他们才支支吾吾说,李副总这些日子像是有心事,汇报上去的事半天没回应,跑去问,他反倒忘了。

  这可是个新情况。李木楠尽管年轻,但在工作上从不分心,而且有一竿子到底的精神。陈天彪正是看中他这点,才破格将他提到副总位置上,一年多来,他也确实帮河化度过了不少危机。要说河化现有领导中,还就他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但这一次,陈天彪却很失望。

  会后,陈天彪找他谈话,李木楠低头不语,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陈天彪来气了,他最见不得别人这样。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如果班子主要领导不能做到当面沟通,还怎么一起共事?

  李木楠像是成心跟陈天彪过不去,任凭陈天彪怎样发火,就是不说话,头始终勾着,目光死死盯着脚面,让陈天彪无法看清他的真实意图。等陈天彪发完火,打算跟他耐心商量一下车间的工作时,他却说:“我想请一月假。”

  “请假?”

  陈天彪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是可能,请两个月更好。”

  陈天彪刚刚消了的火猛又窜起,请假?这个时候请假不是明摆着撂挑子嘛。眼下是河化组建以来最大的一个坎,原材料供应严重不足,市场又被竞争对手抢去三分之二,产品受阻,价格下跌,外欠货款无法收回,资金运转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所有这些,李木楠不是不清楚,甚至比他陈天彪更清楚,他却要在这时请假!

  陈天彪脑子里蓦地跳出一件事,大风前他无意中听说,李木楠想去南方发展,正在跟南方一家大公司谈…

  他猛地摔上门,出去了。半个小时后,陈天彪打电话给厂办,让厂办通知李木楠,移工作,想休息多长时间休息多长时间。

  等把三车间生产重新启动起来,已是一个星期后。这时陈天彪听到一个消息,全省化工行业的第二轮战略重组开始了,按目前透出来的风声,河化这样的规模,不在政策保护之内,也就是说,河化下一步的日子相当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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