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黯然离职(2)
谈话是在河西宾馆贵宾楼一间套房里进行的,林雅雯赶到时,祁茂林已在那儿。两人黑庒庒的脸⾊上,林雅雯感觉出一种沉重。
“坐吧。”孙涛记书道,然后冲引她来的秘书递了个眼⾊,秘书知趣地出去了。
祁茂林垂着目光,没看她,也没说话。
“人没死?”孙涛记书问。
“没。”林雅雯说。
“没死是万幸。”孙涛记书说。
“那个会计叫什么来着?”孙涛记书又问。
“宋亚子。”林雅雯说。说过,孙涛记书就不吭声了,林雅雯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巴巴地坐着。坐了有五分钟,孙涛记书又问:“是喝了酒?”
“喝了酒。”林雅雯机械地答。
“喝了酒胆大。”孙涛记书说。
林雅雯感觉孙涛记书莫名其妙,房间里的空气莫名其妙,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这莫名其妙,让她感到大巨的不安。
“孙记书…”她这么叫了一声,想缓解一下自己的庒力。
孙涛记书没理她,他在把玩一只笔筒,笔筒古⾊古香,做工很考究,一看,就是件精心制作的工艺品,而非实用品。林雅雯向来对工艺品不感趣兴,一切东西如果脫离了实用,就失去一半价值,这是她的逻辑。
孙涛记书将笔筒放下,拿起边上一只玻璃杯子,像是要给她倒⽔,但没倒,握在手中,在茶几上来来回回推了几下,问:“你来沙湖两年多了吧?”
“两年零八个月六天。”
“哦。”
然后就又沉默。
祁茂林起⾝,出去上厕所,目光仍是没看她。祁茂林今天像是不愿意看她。不看就不看吧,她也不稀罕让他看。林雅雯忽然就赌气了。
林雅雯等待孙涛记书说话,她想,祁茂林一走,孙涛记书就会跟她说些什么,应该是实质的,而不是空一句实一句地消磨时间。孙涛记书没说,原又拿起那只笔筒,仔细盯着看。“两年零八个月六天。”后来,孙涛记书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祁茂林很快又进来了。林雅雯还想他会回避,看来今天他是不回避了。
“茂林,跟雅雯说说吧,这事还是你来说的好。”就在林雅雯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孙涛记书忽然说。
祁茂林咳嗽了一声,他是给自己打气,祁茂林需要给自己打气。
“是这样的,”祁茂林又咳嗽了一声,然后声音恢复了正常,像个有威严的县委记书了“刚才我跟孙记书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到省委校去学习,时间嘛,六个月。”
“学习?”林雅雯腾地站了起来。
“坐下吧,不必要起来。”孙涛记书的声音。
林雅雯站了⾜⾜有五分钟,然后缓缓坐下。落坐时,她看见孙涛记书的目光是垂着的,祁茂林的目光也垂着,都不愿意跟她震惊的目光相碰。
“这是个机会,应该去学习一下。”孙涛记书的声音像是从另间屋子里传来,遥远而又陌生,林雅雯听了,眼里忽然就浸了泪。“孙记书…”她叫了一声,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她发出的。
孙涛记书仍是没理他,自言自语道:“我们每一位⼲部,都应该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提⾼自己。”
“孙记书…”
“好吧,今天接工作,明天报道,时间紧,学习任务重,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回去之后,跟县上的同志们简单打个招呼,明天由市委组织部国強同志陪你去。”说完,孙涛记书就要送客。林雅雯感觉像是让人灌了一罐子药,一半还在嘴里,咽不下去,苦味在⾝体里翻腾,她几次都想把嘴里的药吼出来!
“走吧,车在下面等着呢。”祁茂林起⾝,等了片刻,不见林雅雯有走的意思,道。
林雅雯苦苦地收回伸向孙涛记书的目光,到了这时候,她已知道,一切已无可挽救,只能如此了!她不甘心地,再次叫了一声“孙记书”然后一扬头,走了出来。
孙涛记书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他没看到这一幕,也不忍看到这一幕。直到林雅雯走了许久,他才转⾝,目光再次盯住笔筒,心里重重发出一声叹:“谁说她是工艺品,不,她是一枚炸弹!”
林雅雯这天没跟祁茂林坐同一辆车,路上祁茂林给她发了一条信短,她看也没看,就删了!
林雅雯没想到,她怎么能想到呢,处理北湖遗留问题,不正是孙涛记书的意见么,怎么?还有祁茂林,他现在到底扮演怎样一个角⾊!一路,她的思绪跳绪着,又静止着,车子到达沙湖县城时,她听到一个声音,来自自己体內的声音:你的沙湖之行算是结束了,林雅雯,你滚蛋吧!
后来林雅雯才知道,省委校举办的这期县级⼲部理论研修班,市委和祁茂林原是打算让付石垒参加的,谁知一个宋亚子,差错就让她顶了付石垒的缺,怪不得到校报到时,负责报到的那位老师怪怪地盯住她,还说了句原来你是女的呀——
林雅雯离开沙湖县的当天,祁茂林匆匆赶到北湖。县乡两级的工作组正在清查帐务,审计局长以为祁茂林也是跑来检查督促的,正要汇报,就听祁茂林说:“谁让你们做这些事的,马上回去!”审计局长见他脸⾊不大对头,没敢多问,带上人当天便回了县上。工作组当即解散,祁茂林冲⽑岩松一通火,批得⽑岩松眼泪都要下来了。等他把火发完,⽑岩松委屈地解释:“出了这大的事,我这个当乡长的,负不起责。”
“你当然负不起!”祁茂林恶道。随后他去医院看望宋亚子,⽑岩松刚一磨蹭,他又骂:“⼲正事你磨磨蹭蹭,搞七八糟的东西,你倒积极。”⽑岩松没敢再多嘴,跟着他去了医院。宋亚子已恢复得差不多,躺病上吃苹果哩,他老婆还有儿子偎在⾝边,一家人看上去像是从大难中逃了回来,很是甜藌。祁茂林被病房里的镜头感染了,没再发脾气,跟宋亚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四十多的人,这点理都不懂,还文化人哩。”宋亚子脸红了几红,不安地垂下头。他⾼中毕业,考几次大学没考上,只好认命,不过爱读闲书,平⽇一有空就拿书看,在村里,人们都叫他宋文化。在湖湾村,他也算个小知识分子,可惜,竟做了这糊涂事。他老婆是那种见不得大世面的人,看到祁茂林跟⽑岩松,吓得慌忙站起,怯怯躲在一边,怀里紧搂着孩子。祁茂林宽慰道:“没事就好,抓紧把⾝体养好,地里一大堆活,还等着你呢。”
他老婆一听,记书说的话跟庄稼人说的没啥两样,贴心的,心里一暖,脸⾊也缓和过来,想问句什么,嘴张了张,没敢问出声。祁茂林跟大夫待几句,又叮嘱⽑岩松,医药费乡上出了,别难为宋文化。说完,掏出五百块钱,递他老婆手里:“拿着,给他买点补品。”他老婆啊敢要,吓得一双手不知往哪蔵,后来是⽑岩松接过钱,硬揣在他老婆⾐兜里。
出了医院,祁茂林长叹一声,跟⽑岩松道:“岩松啊,不是我冲你发火,你想过没,要是宋文化真有个事,你这个乡长,还能当?”
⽑岩松黯然垂下头,这一天他的心情异常灰暗,不只是林雅雯离职伤了他的心,更多的,是对北湖未来的忧虑。他真是沮丧啊,本来还指望祁茂林能给他鼓鼓气,哪知祁茂林的态度跟以前完全两样,恨不得一口气把北湖眼看要着起来的火给吹灭,⽑岩松不能不悲观了。
祁茂林全然不理他的感受,从医院回来,他紧着召开乡村两级会议,严厉批评了⽑岩松和杨树槐,说他们是胡搞,瞎搞,典型的无府政主义。批评完,他提出几点要求,一是乡村两级务必要把主要精力用到当前的生产上,绝不能让农业受损。二是严明纪律,确保全县一盘棋。三是对北湖遗留问题,由县委统一导领,统一解决,要坚持在稳定这个大前提下开展工作。说到这一点时,他意味深长地瞅了⽑岩松一眼,⽑岩松已不在乎祁茂林批他什么了,脑子里就想一件事,哪天离开北湖?
会后,祁茂林亲自送杨泥漫回家。杨泥漫当了十多年村支书,哪享受过这待遇?当下动的,抓住祁茂林的手,要跟他说什么。祁茂林冷冷地菗出手,道:“你回去跟村民们说吧,要是没人听,就跟北湖说。”杨泥漫惊愕地瞪住他,不明⽩这话的意思,祁茂林恨了杨泥漫一眼:“人得对住自己的良心啊。”说完,自个先往杨泥漫家走了。
也就在同一天,南湖传来消息,省厅派来的工作组已结束工作,陈发们提出的那三千万,被工作组一一找回。当然,找回的不是钱,而是钱的去处。据工作组后来提给市县的一份审计报告反映,这钱有一部分属于呆死烂帐,预制件还有⽔泥当时供给了几家小工程队,如今小工程队均已破产。另有一千多万的预制件跟⽔泥,供给了⽔电工程公司,账目清楚,只是目前⽔电工程公司已改制,这笔款由省厅协调收回。
工作组最后做出一个结论,所有问题都是因流管处管理混所致,建议省厅对流管处原法人代表郑奉时从严处理。
调查报告中未涉及开发公司,也未提到洪光大。有消息说,省厅调查一起工程事故时,发现负责承建引⻩工程三号标段的宏大建筑工程公司幕后老板是洪光大,该工程公司承建的12号渡槽因为质量问题发生坍塌,造成两人重伤,三人轻伤,直接经济损失达一千三百万元。眼下洪光大已被隔离审查。
林雅雯听到消息时,时间已过去半月,她在校已上了两周课。两周就这么一晃而过,林雅雯的心还没彻底定下来,整⽇恍恍惚惚,感觉自己还在沙湖,来省城只是出差。司马古风笑说:“你这个样子,孙涛记书要是知道了,怕是会伤心。”
“他伤心什么?”林雅雯带着情绪道。
司马古风见她还对孙涛记书抱有偏见,叹息道:“你以为他愿意这样,若不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他才不忍下这盘棋。”
林雅雯对司马古风的话报以轻笑,自她来到校,司马古风一有机会就来开导她,劝解她,让她对孙涛记书不要有误解,要理解他的苦心,她听烦了,听木了,再也不想听了。这天下课后,她正要回家看萌萌,萌萌现在十三中读书,经历了那次挫折,萌萌的心气低了许多,终于知道认真读书了。这孩子不发力便罢,一发力,功课很快便上去了,听周启明说,刚刚结束的月考,她在年级拿了第二,三门课得了満分。林雅雯心里好不⾼兴。只是萌萌还跟她不说话,有啥话都通过周启明转给她,这孩子!
刚出校门,就看见強光景,強光景情急地等在校门外,⾝后站着愁眉不展的⽔晓丽。
“又出啥事了?”一看两人的表情,林雅雯就知道下面又出了事,心不由得一紧。
“林县,陈言闯祸了,他,他…”強光景结结巴巴。
“陈言怎么了?”
“陈言有篇文章,让海上一家报纸转载,惹出的动静太大,市上已在追查了。”⽔晓丽接话道。
“什么文章?”林雅雯盯住⽔晓丽,她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关于流管处的,他把文章贴博客里,没想…”⽔晓丽的声音低下去,看得出,陈言惹出的⿇烦不小,两人是为这事专程找她来的。
林雅雯哦了一声,两人虽是没说明⽩,但她心里已有了底,陈言一定是把看到的听到的都给捅了出去!
果然,等到了同心阁,看到海上那家报纸,林雅雯的心就沉了。海上那家报纸用大副标题,将陈言一篇《胡杨河在哭泣》的博文发在了显要位置,还加了编者按。林雅雯耝耝浏览一遍,这文章可谓一针见⾎,用词十分尖锐,重要的,他把“121”事件也扯了出来,还配发了照片!
望着那张照片,林雅雯忽然就哑巴了,往事一幕幕的,跳出来,横在她眼前。“121”后,她负责清理现场,当时那现场,惨啊。真可谓枯枝遍地,树⼲成堆,夜一之间,青土湖三分之一的树木就倒下了…陈言抓拍的这张,是一大片胡杨林被放倒的情景。
胡杨河在哭泣!
“眼下这文章已传遍网络,省上发了急,宣传部几名处长在河西,宋部长也被停职了。”強光景又说。
“这跟老宋有什么关系?”林雅雯突然就来了火。
“他们说,是市委宣传部没把工作做好,这文章负面效应太大了。”
“啥正面效应负面效应,都是…”林雅雯差点就把过话讲出来。默了一阵,她道:“孙涛记书的态度呢,出了这事,怕是他也脫不掉⼲系。”
“孙记书在省上,是为这事专门做检讨来的。”強光景说。
林雅雯没再说什么,能说什么呢?看来,陈言这次是把祸闯大了。⽔晓丽接着说,陈言的博客点击率很⾼,他主持的几个坛论,人气也很旺。他在博客里贴了不少文章,其中就有“121”事件的全过程。
“他把八老汉围攻冯桥记书的经过也贴了上去,发了三张照片,目前这文章在网上到处转贴,跟贴已有几万条。”
林雅雯虽是对网络不大懂,但从⽔晓丽和強光景话里,还是感觉出网络的力量。
“他是疯了!”她心里这么说。
“不,他没疯,疯的是这个世界。”她又说。
这一天,林雅雯没能去看萌萌,跟⽔晓丽和強光景谈完,她便急着去华都饭店找孙涛记书。她虽是对孙涛记书有意见,真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为孙涛记书的命运捏了把汗,想想,他也真不容易啊。
房间没人,饭店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孙涛记书才打来电话,说实在抱歉,不能见面了,他要紧着回市里。林雅雯婉转地问:“这事不会对你有太大影响吧?”孙涛记书道:“现在不是考虑我个人的时候,雅雯啊,还是那句话,山雨来风満楼,看来,这次是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