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绕不过去的"121"
2
关于一二把手大闹会场的传言第二天便在沙湖县响起来,传闻非常形象,而且添了不少有声有⾊的东西。
在这个县上,如今的人们似乎热衷这个,只要大小是个官场,就巴不得闹矛盾,好像矛盾越深对他们越有利。在沙湖县,林雅雯跟祁茂林算是配合得好的,一则,林雅雯是女同志,女同志做二把手,有先天优势。另则,祁茂林是位老同志,⾝上已少了很多锐气,锐气一少,睿智便显出来,这恰恰是林雅雯所不具的,两人便有了某种弥合。但,配合再好的搭档,也不可能不发生矛盾。尤其是沙湖县目前的现实情况,本⾝就矛盾重重,不发生冲突,这工作就没法推进。
林雅雯正在看一份关于北湖土地纠纷的调查材料,这事比起南湖纠纷来,更为棘手。昨晚她睡得还算可以,疲劳似乎在夜一间褪尽,人又显得容光焕发了。如果仔细地看,林雅雯真是一个美人,精巧的鼻梁,感的嘴巴,特别是那双眼,不经意间就能传出让人心旌摇曳的神韵来。以前在林业厅,老祁他们老拿这双眼开玩笑,说只要她冲谁刻意上那么一眼,保证人家一晚睡不踏实。林雅雯故意道:那我就每天刻意一次,一月把你们都给刻意了。老祁第一个反对:不能那么多情,要刻意就冲我来,我久经沙场,能经得住考验。玩笑归玩笑,她的魅力却无人敢怀疑。自从到了沙湖,一切都变了,嘴巴再也不敢感,偶尔涂点膏,就会让人拿怪眼看。眉更是不敢画,发型呢,长年累月,都是那种刻板式,有次司马古风来看她,见她这样,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风沙能把你吹成这样,就不该投你的票,不该让你到这种地方来。林雅雯傻乎乎说:不是风沙吹的。司马古风笑说:听听,下来才多长时间,说话都没了幽默感。别忘了,沙乡人的眼神,也含着风沙。
不管怎么,美是挡不住的,只不过,这美不再是妖夸张的那种,不再是热情奔放的那种。如今的林雅雯,美得很內敛,很传统,甚至略略染了层旧。加上她刻意的抑制和点到为止的妆术,这份气质便越来越符合官场的审美标准。难怪人们私下里说,在沙湖四大班子的女中,林雅雯是最最得体的一个。
对此评价,林雅雯并不感到悦愉,相反,总有层淡淡的苦涩在心头。作为女人,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更靓丽更时尚一点的,天下哪个女人不爱美,哪个女人又不愿自己发出独特的光芒?走在街上,十个女人,九个在追求回头率,另一个,怕是正伤神,男人们怎么对她视无睹?这是女人的天,也是上帝赐给女人的权利。可作为官场中的女人,林雅雯却不得不內敛了再內敛,保守了再保守。来河西之前,她把自己时尚一点的⾐服全送了朋友,但凡穿出来有点露的,一件也没带。这两年添的,一多半是摆在商场门口的处理品,或者是那种上了年岁的妇女们穿的。每一次买⾐服,都是一次痛苦的过程,这痛苦,只有她知道。就这,有一次祁茂林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林县长怎么打扮成模特了,这样子,可是容易让人想⼊非非的。
让人想⼊非非,这有什么不好?!林雅雯心里叫着屈,嘴上,却不得不郑重地说:知道了。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新,光从窗户里怈进来,洒了她一⾝。这是沙湖难得的好天气,无风且无沙,这样的天气真是让人心情舒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沙湖的天可是至少有三百天被风沙笼罩着。
林雅雯正看得⼊神,办公室主任強光景走进来,小心谨慎地说:林县长,最近风向不太好,下面的闲话太多,这不是个好兆头。
林雅雯微微抬起目光,瞄了一眼強光景,问:又听见了什么?
強光景是林雅雯出任县长后提拔起来的,以前是信息办的副主任,算是个闲角。林雅雯到沙湖县后,发现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自⾼自大,仗着陪了三任县长,眼里便容不下人,自命不凡倒也罢了,令林雅雯不能忍受的是,他只喜发号施令,工作很少自己⼲,有时,那官劲儿摆得比她这县长还要⾜。这怎么行,办公室主任这个角⾊,在县上很重要,他既是府政的管家,又是县长的参谋,更是县长和下面部局和乡镇导领间的桥梁,这个角⾊要是不到位,府政的工作便很难达到统一和协调。发现这个问题后,林雅雯便在府政年轻的科级⼲部中留心观察,后来看中強光景。这人勤快,悟也不错,林雅雯有意让他陪着下了几趟乡,发现他对沙湖县的情况,个别事情上看法还很独到,不是那种随大流的⼲部,便跟县委建议,将他提了上来。
事实证明,这个办公室主任她没看走眼。強光景不但能吃苦,更能负重。办公室主任这个角⾊,其实更考验一个人的负重能力。你要能忍,能屈,能承受得了各式各样的目光。最终你还要把方方面面的意见化解掉,把力量协调到一个方向上来。这方向,就是一把手的方向。这些方面,強光景做得很不错。唯一令林雅雯遗憾的,就是強光景总有一种感恩报德的心理。
县上的⼲部大多这样,总爱把自己看成是谁的人,私下叫站队。強光景把队站在她这边,平⽇便有意识地跟几个副县长和县委那边拉开距离,特别是跟付石垒。县上有个风吹草动,只要他能察觉到的,立马就会变着法子给林雅雯提醒。林雅雯不习惯这点,但又不能明确地纠正他。到沙湖两年,她发现县上跟省直机关很多方面不一样,尤其人际关系,可谓云里雾里,复杂得很。比如強光景以前跟付石垒关系很近,強光景最初提拔,据说还是付石垒说的话,现在他却跟付石垒拉得很远。林雅雯一开始还提醒強光景,让他不要在工作中人为地划什么界限:你是为府政班子服务的,不是为我林雅雯一个人服务。強光景听了,频频点头,下去之后,这界限划得却更开了。后来林雅雯才明⽩,这界限不划还真不行,搞不清某个人的关系,你随便说出一句话,就可能成为某种信号,私下里传来传去,最后传得你心惊⾁跳。
林雅雯自然听到了关于常委会的传言,她相信強光景也是跑来跟她说这个的。她心里生出一层失望,不只是冲強光景一个人。为什么每个人都喜往是非里搅呢,难道他们不知道,人应该自觉地离是非远一点?远离是非一寸,內心就能多出一大片光啊。
她将目光从強光景⾝上收回,又低头看起了文件。但是,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強光景的话还是打了她內心的平静,注意力再也集中不到材料上了。⼲部中间的这种风气真是可怕,会上不讲,背后讲,搞得乌烟瘴气,好事儿都成了坏事儿。还有就是你不能开会,你这边开会,那边的小道消息就能同步传出来,现场直播似的,令她很为头痛。两年里她为会议保密的事发了不少火,但情况丝毫未改变,相反,你越是強调不能做的事,大家都争先恐后去做,唯恐行动得晚了,被人家瞧不起。
強光景站了一阵,庒低声音说:林县长,又有几家媒体的记者到了胡杨,正在群众中走访呢。
哦,有这事?林雅雯抬起头,这事有点意外,宣传部那边知道不?她紧着问。
知道了,可秦风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是这次来的记者是省城晚报和商报的,市委宣传部的话他们都不听,谁都阻止不了。
林雅雯的心一暗,強光景说的正是她担心的,121事件发生后,招来不少各路记者,尽管市县两级做了大量工作,再三声明事情原委没查清之前,任何新闻媒体不得将消息外传,可最终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海上一家报纸用整版篇幅报道了121毁林大事件,详细披露了沙湾村村民围攻流管处,并与流管处职工发生械斗的情况。外省一家晚报则深层次报道了沙湖县⽔土流失、植被破坏严重,沙漠推进速度创历史最⾼,还用了沙湖县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罗布泊这样极富警示的句子,一下将沙湖县弄成新闻焦点,炒得沸沸扬扬,连央中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从目前形势看,大的风浪已经过去,市县两级也针对地提出了许多正面宣传举措,取得了一些效果,总算是没把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成果给抹了。但难保个别记者不偏听偏信,把事态往大里扩。如今的记者,真可谓见就揷针,尤其晚报、晨报之类,更是令地方府政头疼。
你马上把秦风叫来,我要了解详细情况。
不一会儿,秦风来了。秦风三十多岁,看上去却⾜有五十岁,头发脫得没几了,脸上坑坑洼洼,好像沙湖的⽔就他喝了生皱纹。据说都是写稿写的,刚参加工作时写诗,后来又写小说,最后变得实际了,写新闻,这才从一个普通教师写到宣传部副部长的位子上,号称沙湖第一笔。听说祁茂林很赏识这个人,不少讲话稿都越过县委办,直接秦风写。
事情是这样的,秦风进门就汇报,前天我刚从胡杨回来,就接到王乡长电话,说是省里一帮记者没跟乡上打招呼,直接进了村,群众说啥的都有。我让他们制止,王乡长说这些记者牛得很,本不把他放眼里,又是照相又是录影,把群众说的都给录进去了。
现在人呢?林雅雯问。
还在胡杨乡,吵着要见流管处的郑处长。
郑奉时呢,他啥态度?
他避着不见,说是去了京北。
什么去了京北,昨天中午还跟我通电话呢,这个老滑头,祸是他闯的,现在倒好,他装没事人。林雅雯愤愤地说。
秦风刚想发几句对郑奉时的牢,忽一想林雅雯跟郑奉时的关系,忙把话咽了。
你们宣传部呢,难道没一点办法?隔了一会,林雅雯又问。
我有啥办法?他们又不归县上管,市里都管不了。再说了,现在是新闻自由,舆论监督也是提倡的,说好话他们不听,硬阻拦又要犯错误,只能让他们采访。秦风的话里面満含委屈,他一定为这事挨过祁茂林的批,这阵儿跟林雅雯发怈起不満来。
我是说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林雅雯有点气这个榆木疙瘩,真是个酸秀才,几个记者都摆不平,还当宣传部长。
能有啥法子,宣传部是个穷单位,一顿饭都请不起,难怪人家不尿我们。
尿是沙湖的方言,意思是看不起。本来对秦风,林雅雯还有点同情,听他这么一说,忽地生气了:谁让你请客送礼了,怎么一说想办法就全往这上面想,难道记者是冲你一顿饭来的?
秦风垂下头,样子更委屈了。他一个副部长,遇上这么棘手的事,能咋?昨天他请示过主管副记书,想请几个记者到成吉思汗大漠宮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这样以后自己发稿也容易点,没想副记书一口就回绝了。吃什么吃,感情是吃出来的?噎得他当时就想冲谁发顿火,不是吃出来的你们天天桌上桌下做什么?宣传部暂时没部长,空出的这个位子让很多人动心思,祁记书曾经暗示了几次,想把他扶正,可是主管副记书跟林县长有意见,秦风的愿望便成为悬在空中的一个气球,迟迟抓不到手里。加上又出了121事件,宣传部更是脫不了⼲系,弄得他自己都没了信心,整⽇萎靡不振,哪还有心思想什么办法。
林雅雯又说了几句,一看秦风蔫头耷脑的样子,知道说下去也是⽩说,略带沮丧地道:你先回去吧,有情况随时汇报。
秦风走了,林雅雯的心却让几个记者搅得更了。自从121事件突发后,跟媒体打道,就成了一件很头痛的事。如今的沙湖县,真是山雨来风満楼,黑云庒城城摧,似乎夜一之间,哪儿都是雷区,随便一踩都有可能引发大地震。林雅雯伤感了一阵,抬起头,发现強光景还在,一副言又止的样子,便说:你去把关于营造防护林的材料重新整理一下,要细,要全面,要让二十年的成就说话。強光景说了声是,转⾝要走,林雅雯又叫住他:对了,陈家声那份材料也要重新整理,要活,要典型,一定要在全省国全站住脚。強光景又嗯了一声,心想,这两个材料,怕是又要熬几个通宵了。说来也是奇怪,強光景写的材料,林雅雯很少提意见,独独这两份材料,总是过不了关,搞得他都弄不清林雅雯到底想要什么,便有点受罪似的回望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突地站起来,望住他说:忙中偷闲去把头发理一下,胡子弄⼲净。
強光景很是不好意思,一场121风波,把沙湖县的⼲部全都弄得神经紧张,偏偏这些⽇子他又跟老婆⼲架,尽是些⽑蒜⽪的事,闹起来却没完没了,搞得他简直要崩溃,哪还有心思注意形象?可林雅雯偏偏又是一个这方面要求十分严格的人,下楼时他对着墙上的玻璃镜看了看,胡子的确长了,糟糟的,蒿草一样。
办公室里剩她一人的时候,林雅雯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那张面孔。多少年来,这张面孔就像跳蚤一样,时不时地跳出来,扰她一下。跳蚤是她对他的评价,并无恶意。一个人长久地被另一个人困扰着,平静的生活冷不丁就让他打,泛起几朵细碎的浪花,却又不往深里去,也不往开里延伸,然后就又无声无息。你的生活还是你的生活,并不因他的闪现改变什么。但是,你对生活的感受,还有那份儿平静,却不可阻挡地因这个人的存在发生着一些动摇,偶尔还要颠覆一下。但你试图想抓住这个人时,却又不知道他在哪,那只曾经有过温情的手是否还能容你轻轻一握?并不是每只手都能让你握住的,也不是每只握住的手都能将你引领到一片梅林。林雅雯承受过那种煎熬的滋味,也被一种叫做期待的东西暗暗磨折过。现在,她算是清醒了,彻底清醒。可清醒了又能怎样?谁能把心上曾有的皱纹一一抹平,谁又能把岁月留下的道道痕迹弄得一纹不留?
难。
至少林雅雯还不能做到心如止⽔。
发了好长一会儿怔,林雅雯一咬牙,拿起了电话。眼下还不是她躲谁的时候,再者,你想躲就能躲得过去么?她提醒自己,就事论事,千万别把自己的生活再给扰。
电话里的郑奉时像是刚睡醒,声音有点嘶哑,林雅雯想他昨夜一定又喝酒了。男人总是拿酒排解不愉快,女人呢?林雅雯摇头摇,说好了不想咋又想?她定了定神,道:你除了喝酒还有没别的事做?郑奉时一听是她,马上变得油嘴起来,说喝酒便是最大的⾰命呀,还说要不要一块喝一次。林雅雯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喝酒?郑奉时笑了笑:啥时候,啥时候也不能误了喝酒。林雅雯有点生气了,她最听不惯的,就是郑奉时这种玩世不恭的口气。
记者就在你的门口,你还有心思说笑?她的语气严厉起来。
那边的郑奉时收住笑,但他显然没把这事当个事。不就几个小记者么,看把你急的,任他们采访好了。他说。
任他们,你忘了上次的教训?记者没大小,越是这种三不管的记者,捅出事儿来越难收拾。林雅雯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以前她对记者这个行当缺乏了解,来沙湖县这两年的经历让她渐渐明⽩,记者其实就是世界上最爱挑事儿的一群人,而且他们只管点火,火点得越大越好,至于怎么灭火,那是别人的事,你灭不了他才最开心。尤其沙湖这地方,给你贴金的没有,揭你短曝你光的却天天有,好像沙湖的⼲部这些年就没⼲过正事,做下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专等铁肩担道义的记者来为民申冤似的。
一想这些,林雅雯就恨,就烦,她最头痛这些蛋里挑骨头总爱把小事往大里挑,挑起来却又束手无策,只会⼲巴巴地喊两句政治口号的所谓记者。
郑奉时那边也突然没了话,像是在思考,林雅雯又问了一句,他才说:什么记者,简直就是一伙昅⾎虫,惹急了我让他们永远写不成破文章!
你不要胡来!一听郑奉时又说,林雅雯急了,刚才这句话,才是郑奉时的內心话,也是他的实真心情。看来,他并没把这事儿不当回事,相反,他也被这帮记者急了呢。
林雅雯知道郑奉时的格,他说这句话,绝不是吓唬谁,这家伙真是啥都敢做,容易走极端,仗着自己是沙漠里的王,动不动就搞些乌七八糟的事。去年就把南方一家报纸的记者给打了,光扒了⾐服,丢在沙漠里,差点弄出人命。上头查了半年,居然查不出是他做的,为这事,林雅雯好几天吃不下饭,他倒好,一天一个电话,嚷着要喝酒,还说老同学在一起工作一年了,还没喝过一次酒,实在说不过去。
这会子一听林雅雯发急,郑奉时马上变换口气,強装轻松,放心,我只是说说,他们有本事只管去采访,我现在是懒得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咋咋的。林雅雯却听得出,他的语气里分明有种无奈和苍凉。林雅雯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发抖,仿佛电话里传来的那道微波刺痛了她,她极力控制着,不让情绪偏离到那个可能滑落的方向。还好,这一次她成功了,没被郑奉时的坏情绪感染自己,她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再三叮嘱郑奉时,一定要正确处理采访,千万别化矛盾,现在事态还没平息,防止记者再把群众的情绪挑起来,等她安排好手头的工作,马上赶来。
郑奉时听完,只说了声随便,便把电话挂了。
林雅雯又把电话打往省委宣传部,可惜胡处长不在,打机手不通,看来她只能亲自出面跟记者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