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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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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放又咋办?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夜里一睡下,灯脑子里全是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人,白里她还亲眼望见过,一对夫妇将正在吃的孩子丢进了沙河,说是早些让龙王收了去吧,免得跟着他们受这活罪。沙河早就干了,就算龙王想收也收不了。她正要跑去抱那孩子,一群老鸦飞来,抢她头里啄去了孩子的眼睛。少最后终于一咬牙,放,救下一个算一个,救下两个算一双!

  三年年头,天象不见丝毫好转,院里粮食却频频告急,饥民还在源源不断往沟里涌,这可怕的景儿,大大超出少的预想。

  下河院遭遇了空前的危机!

  天色薄明,少走出后院,四下一望,天啊,草院子四周密密匝匝码人,躺的,坐的,卧的,爬的,全都一副表情。那表情是让饥饿赋予的,眼是绿的,发着幽幽的绿光,看见灯,全都扑闪着,像看见一块,可那扑闪又分明是有气无力的,缺乏必要的生动。再往远看,沟谷里斜三横五躺尸骨,灾荒已使死人变得极为平常,远路来的饥民还未来及争一口下河院的舍饭便匍然倒地再也醒不过来了,更有些是一路饥肠而来,冷不丁抢了舍饭,拼命下去,结果给撑死了。死人的原因已毫不重要,死得越多反而越让人庆幸,可以少掉一些争抢吃食的人。麻木已到了空前的地步,目光呆滞的外乡人连挪动一下死人的兴趣都没,有些爬不动的索把头砸在死人怀里,饿急了便啃几口。

  沟里充斥着挥散不去的血腥,肥肿的乌鸦睁着一双双血红的眼,整盘旋在下河院上空,死人让它们的生活充生机,血红的嘴随时可以啄向任何一个瞅准的目标。有些甚至公然蹲在活人身上啄食吃,足足有半只羊大的身子简直就是一座座黑山,气息奄奄的饥民根本奈何不得。

  二拐子走出来,手里提,木是他专门对付外乡人的武器。大饥馑使所有人的思想都简单起来,再也不肯争抢什么了,一门心思只为个活字。二拐子跟沟里人保持了高度一致,发誓要将外乡人赶出去。下河院有限的粮食能不能救下沟里人的命都很难说,再要这么任外乡人争吃下去,不好谁都会没命。

  外乡人确也让二拐子打怕了,打急了,一见他提出来,全都把头缩进了裆里,他们已没了力气跑,跑啥呀,跑的越远死的越快,索不跑了,就让他打,打死倒也不受这份罪了。

  二拐子刚要抡,看见灯打院里出来,收起说,得想法儿撵走呀,你看看这人,多得跟蝗虫一样,你能救过来?灯瞥了眼二拐子,没说话,只是叹了口很深的气,转身进了院。灯一走,二拐子便抡起,冲草园子里躺着的外乡人发狠。

  外乡人发出的喊叫跟猫一样无力。

  后院里,土块垒起的三尺宽的灶台上架着三口大锅,凤香跟妈仁顺嫂正指挥着沟里女人做舍饭。舍饭越来越稀,谁也舍不得多放一把粮食了,清的舍饭能照见人的影子。就这,三锅也得耗掉不少粮食。饿得睡不着觉的沟里人从自家出来,胳膊底下夹个碗,冲下河院走来。二拐子的威力在三年饥荒中得到空前发挥,他决意赶走外乡人的行动赢得了沟里人的一致赞同。沟里人在吃舍饭这点上表现出惊人的自觉,全都按二拐子的指令排好队,一人一碗,舀了端一边吃。

  沟里人蹲院里吃饭时,后院和草园子里齐唰唰探进青幽幽的目光。舍饭的清香飘在空气里,很快让外乡人一嗅而尽。没等沟里人放下碗,外面已蠢蠢动了。一闻见这股饭香,昏死在沟里的外乡人本能地跃起身子,朝下河院拥来。这是二拐子一天里最难对付的时刻,任凭雨点般落下去,仍是不能阻挡住哄抢的力量。外乡人的舍饭是另做的,比沟里人的还要寡淡,前几还是两锅,眼下已成了一锅,争到的争,争不到的只能饿死。

  这个上午,少跟新管家二拐子同时陷入思考中,他们的思维慢慢趋于一致,是该想办法了,不能让自己人饿死。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少尽管有一千个不情愿,可事实就是事实,她奈何不了。为了这每三锅的舍饭,她把所有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可沟里饿死的人还是一茬接着一茬,再饿,就该轮着她了。

  夜里,一场空前的行动开始了。沟里人在二拐子带领下,手提或铁锨,冲外乡人扑去。霎时,沟里扯起一片狼嗥,撕心裂肺,骨悚然。少搂着马驹,哆嗦着不敢抬头。撕扯声直响到半夜,才渐渐平静下来。少一个劲宽慰自己,不是我心狠呀,是老天爷要人命哩…

  次天刚蒙蒙亮,二拐子的惊叫声像猪挨刀般响了起来,灯闻声赶去,妈妈哟,夜里撵走的外乡人齐唰唰地跪在草园子四周,狼群样将草园子围个严严实实。那目光哆儿哆儿的,往外滴血。那是多么骇人的目光呀,少吓得掉头就走,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外乡人跟沟里人就这样僵持着,夜黑轰走,天明复来,连二拐子都没了办法。

  眼见着撵不走外乡人,新管家二拐子不顾少反对,做主将沟里人的舍饭也由两顿改成一顿,就这,维系了不到两月,包括饲料在内能吃的东西全都光了,除了给东家一家留下的口粮,下河院实在无力了。

  迫于无奈,少不得不向凉州城的苏先生求助,指望他能从官府或别的地儿点粮食,帮下河院度过危难。谁知草绳男人一个来回,带来的信儿非但没让灯轻松,相反,心里却越发沉重了。

  据草绳男人讲,大灾一到,苏先生在雷台观雀儿架下的小院也成了救济院,六间房全腾出来,让给了逃难者,他自个则整天奔波在官府和大户之间,想通过他的奔走为落难者讨得一口饭吃。无奈灾情太重,官衙里的人也是个顾个,城内城外的大户更是指望不上,苏先生眼下都等米下锅哩。

  草绳男人还带来一个信,苏先生的妹妹死了。她男人在往宁夏运兵的途中,车翻人亡,苏妹妹闻知消息,一病不起。虽有苏先生精心照顾,还是在半年前闭了眼。

  灯叹口气,大灾已让她不出泪来,只是在心里想,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去,不去至少带不回这么多令人酸心的消息,至少…

  算了,少猛地摇摇头,甚也不敢想了。

  这年月,人还敢有别的念想么?

  偏是有人,吃了五谷不干人事,拿着浑身的劲给老天爷气。

  少听到时,事儿已经发生了。公公气得在院里指天骂地,外乡人则虎视眈眈,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新管家二拐子把一个外乡媳妇糟蹋了。

  而且当着外乡人的面!

  那个外乡媳妇顶多二十岁,怀里抱个三岁大的娃儿。二拐子是在撵外乡人时无意发现她的,打下去,就听发出软绵绵的一声,低头一看,外乡媳妇正在孩子,一双空袋子似的子在月下发出树皮的光亮,娃儿了几下不了,连绿水都不到,再也是白费力。二拐子正要抡二下,就看到一双凄凄的眼,这眼儿分明是带着求生望的,却因了年轻而显得生动,二拐子让眼儿震了一下,手中的缓缓垂下。媳妇抖抖地唤一声,饭…就晕了过去。

  二拐子狠着的心那一刻有点软,要在平,这是多么好的一道菜呀,说甚也不肯放过。可大灾分明让二拐子这样的人少了心,帮媳妇系好怀,悄悄将她藏到草垛后。过了一会儿,二拐子跑后院端来一碗饭,看着媳妇狼虎咽,二拐子忍不住说,慢些呀,你不要命了。

  说不清为啥,二拐子独独将媳妇藏起来,藏进草园子一个僻静处,每到饭,偷偷给她送去。媳妇慢慢缓过来,脸上有了活,能挣弹着说话了。二拐子并不知道藏她做甚,许是媳妇那吃了五谷缓过劲来的白生生的子感动了他,让他想起了母亲仁顺嫂。也许不是。总之他是藏了。二拐子的秘密没逃过东家庄地的眼睛。三年里二拐子不知挨了东家庄地多少骂,近东家庄地脾气越发怪戾,早也骂晚也骂,二拐子撵外乡人骂,撵不走外乡人更骂,骂得二拐子没法活了。这天午后二拐子刚要吃饭,东家庄地又骂上了,你个挨天杀的,往死里咥呀,你瞅瞅你做的事,哪件像人干的?二拐子被骂得抬不起头,他知道东家庄地是让人吃怕了,吃急了,吃后悔了,拿他出气,只好端碗走出来。没想东家庄地跟身后骂,又给你野妈端去呀。二拐子端饭走进草园子,心里恨着东家庄地,想跟外乡媳妇诉诉苦,远远见媳妇正把子往娃儿嘴里,娃儿已饿得没力了,媳妇不甘心,子送进去又吐出来,黑枣样的头发出晕眩的光,惹得二拐子了涎水。他想起小时偷看母亲喂命旺的情景,心里突然有了火,跑过去冲娃儿拍了两巴掌。没想就这两巴掌,惹下大祸了,躺在草垛上的媳妇突然跃起来,一把撕住他。二拐子正惊讶媳妇哪来的力气,脸上就美美挨了几下,血渗出来。二拐子当然不明白,那是天下所有当娘的本能的反应,谁让他敢打她的娃呢?他像是看到怪物似地瞪住媳妇,没想连她也敢撕他。自个为她挨骂,舍不得饭吃省下来给她,她竟撕他!二拐子所有的火瞬间出来,一脚踹开媳妇,骂,你再不知好歹我把你扔出草园子。媳妇像是怕了,不敢了,冤冤地望他一眼,垂下了目光。紧跟着,媳妇看见了碗里的吃食,比平好得多,一看就不是舍饭,定是男人将自个的吃食省下给她。媳妇像是有点悔,为自个的愚蠢行为后悔,可后悔阻挡不了饥饿,甚也阻挡了不了饥饿。媳妇猛地扑过来,要抢碗,二拐子突然躲开,这当儿,二拐子目光里就有了东西,那是让饥饿在心里很久的东西,那是男人在大喜或大怒时最容易产生的东西。

  那更是男人面对比自己弱小的女人时极能萌生的一种的东西。

  那东西叫望,或叫占有或叫摧残,总之,是跟恶有关。

  那东西让媳妇敞着的怀点燃,一点燃便不会熄灭。

  这个午后的太阳有点毒辣,晒得人没处躲。草园子四周的外乡人提着破碗等沟里人吃完,他们已三天没闻着舍饭了,今儿个就是豁上命也要抢一口。忽地,他们闻见了一股饭香,那是怎样一股饭香啊,早被饥荒洗劫得清淡寡味的空气里,忽地就多出一股味,一股奇特的,带着粮食华的,能把人的胃从腔子里掏出来的味儿。那可是真正的五谷味儿呀,比舍饭的味儿要浓,要足,要香,要馋,从草园子深处出来,扑儿扑儿的,直往人鼻子里钻。外乡人唰地抬起鼻子,他们是说甚也不肯放过这味儿的,吃不到嘴,能嗅到这味儿,也能多活一天。于是,草园子四周,全都竖起了鼻子,味儿飘出来一点,外乡人一点,再飘,再。草园子四周,空气一点不拉地全都进了肚子。心里,发出喜乍乍的声音,真香,天呀,真香。脚步,寻了这味儿,一步步的,往草园子来。这时的草园子,就成了外乡人的天堂,外乡人的梦。黑的脚步挪过来,黑的头全都探进香儿飘出的地方,天呀——

  外乡人打死也不敢相信,他们看到的,会是这样一种景儿。

  二拐子趴在媳妇身上,天灾已让他远离女人快一年了,就是见了少,也生不出这份心情,没想外乡媳妇起了他的望。我的亲亲哟…我的,二拐子动着,嘴咬着头,咬得外乡媳妇使劲地喊。太阳映着二拐子宽宽的脊背,映着他瘦长的腿。每动一下他都发出一声叫唤,那叫唤里他把外乡媳妇唤成芨芨,唤成灯

  外乡媳妇手伸进碗里,二拐子剧烈动作时,她拼命给自己嘴里喂食。

  二拐子抬起脸,悚然看到一草园的目光,那目光是发着恨的,燃着火的,是能把他烧死淹死药死的。二拐子于惊慌中刚穿好衣裳,就听身后响出闷雷般的一声,挨天杀的呀…

  这声音居然是母亲仁顺嫂的。

  这个夜里,一场大火燃起在草园子,若不是沟里人赶来的快,百年老院就葬在火海中了。少清楚地听到大火中响出一片凄叫,里面还隐隐夹杂着碎娃儿猫一般的哭喊。少本是让人扑火里去救外乡媳妇的,无奈火势太猛,只好听那叫声一点点弱下去。

  弱下去。

  外乡人纵火烧毁下河院的举动彻底怒了沟里人,等大火灭完,沟里人便提着家什扑向外乡人,这次外乡人没得到任何怜悯,鬼哭狼嚎地逃向四野。愤怒的沟里人完全没了仁慈之心,赶天亮将他们全都轰赶到沟西空无人烟处。为防止他们卷土重来,沟里人在离村子不远处筑起一道人墙,天天把守,不上半月,沟西白骨遍野,风卷着刺鼻的腥臭,弥漫在下河院上空。每至深夜,一沟的凄绝之声森森冒出来,十分骇人。

  少彻骨地沮丧,想不到倾尽全力还是没能救下饥民。

  二拐子大病一场,他让东家庄地差点扒下皮来。

  细想起来,南北二院的事端,还是跟二拐子惹出的这场祸有关。

  这一茬外乡人是饿死了,但跟着,又一茬外乡人涌来。

  这茬人是从庙上涌下来的。

  而且多一半不是凉州人,是南北二山或后山一带的。

  起先,这茬人也想过要跟沟里人争舍饭,可无奈,跟沟里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牵扯,况且,他们所以到庙上,心里还是有佛的,争或抢的事,做不出。惠云师太更是费尽了心血帮他们度灾荒。

  大灾初始,下河院对庙里的供给还是有的,东家庄地特意待过,再省也不能省庙里那一口,草绳男人隔三间五的,驮了粮食和菜蔬去。惠云师太更是将天灾看得清楚,知道靠下河院的供给是度不过这大饥馑的,她带着众信徒,脚步跋涉在山里,为灾荒做准备。果然,灾荒的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庙里的情况也一年比一年恶,慢慢,下河院力不能济了,要救众生只能靠庙里。惠云师太为了不再给院里添负担,拖着年迈体弱的身体,穿山越沟,四处化缘。先后去过海藏寺、青云寺、白塔寺,甚至最远到了青海塔尔寺。所幸天下佛教为众生,大灾面前,佛教众弟子表现出超强的耐力和宽泛的仁慈之心,常有牦牛深夜里驮着吃食抄南山近路赶来,天堂庙里的众信徒这才没饿死。

  但,景儿一天不如一天,惠云师太老得不能走动了,妙云法师又要照管庙里的事。再说,沿途洒了饥民,运送粮食更是难上加难。

  同样深重的灾难笼罩在庙里。

  大仁大慈的菩萨,也渐渐无力了。

  众信徒的心情浮躁起来。

  这一天,猛就听说下河院指挥着沟里人,将外乡人活活打死了。跑去一看,天呀,白瘆瘆的人骨,死了几天还怒睁着不肯闭上的眼睛。那惨状,真是比爹死娘嫁人还令人难受。众信徒的心翻过了,怒了。就有人喊了一声,找东家算账去!

  于是,两百多人齐唰唰冲下河院扑来,还未到车门前,就有下人奔进去,冲上房喊,不好了呀,庙里的人来了,黑的,吓死人啊。

  东家庄地正在教训仁顺嫂,骂她养子不教,让二拐子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少也在外面骂,狗改不了吃屎,迟早有一天,他会碰死在女人上。话音刚落,就看见车门口一双双怒眼。少眼一黑,知道犯下众怒了。

  要说,众信徒是不敢砸开南北二院的,也没那个道理。大灾三年,东家庄地像一条忠实而又警觉的狗,目光和鼻子始终盯着南北二院,纵是那么多的外乡人涌来,这南北二院,也平平安安,一草都没让动过。偏是这一天,就有人把心思动在了南北二院上。

  众信徒一开始是冲着二拐子来的,闻讯赶来阻挡的沟里人一看信徒们怒不可遏,像是要替天讨回公道,就把二拐子供了出去。信徒们也算讲道理,既然事端由二拐子引起,就应该让他站出来说话。这当儿,妈仁顺嫂扑通一声就给东家庄地跪下了。使不得呀,东家,我的爷,要让把他支在前头,这命,一准儿就给收不回来了…

  妈仁顺嫂真是急了,见东家庄地不言声,哭着喊着,爬到了少跟前,少,你行行好吧,救他一命吧,你是个大善人,你出去说句话,求他们放过我家拐子吧。

  那一刻,少心里突然翻起一股。想想这些年二拐子在她身上犯下的孽,想想这些年坐立不安侵扰着自个的那个噩梦,想想不识好歹的女人芨芨,差点就一横心,把人出去。偏是,关键的时候,脑子里突地就冒出那个墨黑的夜,坐花轿进下河院的那个夜。少恓惶了,犹豫了很久,俯下身,扶起妈仁顺嫂。吐出一句话,我真想让他死啊——

  众信徒一听少二拐子,还说错都在她一个人身上,要打要罚她任,一下,难住了。他们纵是有天大的气,也绝绝不敢冲少撒。这沟里要是没有她,哟嘿嘿,想不成。

  就在信徒们嚷嚷着要罢手的当儿,就有一个声音喊出来,越过信徒们的头颅,掉进了院里。

  南北二院还有粮食啊,的,下河院坏了良心,粮食捂坏也不让人吃。

  喊这声音的是中医李三慢。

  妈仁顺嫂惊了几惊,隔过人墙就喊,天打五雷轰的,下河院救条狗都比你强。

  但,妈仁顺嫂说甚也晚了,不管用了。这年头,一听粮食两个字,蚂蚁都能跳起来,苍蝇的眼睛都能睁得比人圆,甭说这些活生生的人了。立时,下河院的车门沸腾了,炸了,一股子洪水冲进来,不容任何力量阻挡,就哗地冲南北二院卷去。妈仁顺嫂再要往中医李三慢那边扑时,身子就牢牢踩在了众人脚下。

  东家庄地天呀一声,往外扑,一个跟斗绊倒在门槛上。少扑过去,抱住公公,就见公公眼仁子翻白,嘴呶着,却说不出话。

  少东家命旺不知啥时打西厢一颠一颠的走出来,看景儿似的,第一个跑到南院,指着院门笑。

  粮食,粮食,他喊。

  他后面跟着同样看景儿的是庄地的孙子马驹。

  此时正是正午,后院的妇女们正在做舍饭,舍饭清的光映在头下,锅底里映出鬼影儿似的一张张人脸。草绳男人正好不在,他跟木手子几个去了后山,说是再从中医刘松柏和半仙刘瞎子那儿想想办法。

  南院的紫红色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了。

  撞开了。

  谁也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包括少东家命旺在内的所有人,一刻间,全都吓在了门外。

  真正吓啊。

  就见让阳光罩住的南院里,雾腾腾的,似乎漫着一股水汽,弥着一层青烟,不,是云,紫云。紫云谁见过啊,那是祥云,有时,又是骇人的魂。总之,沟里人是没见过的,只在半仙嘴里听过,说这紫云会变,会因地气、脉气、还有人气变。变来变去,它不是仙气就是鬼气,人是万万沾不得的。一沾,准死。

  天呀,就听谁个先喊了一声,立时,南院门前做一团,少东家命旺和儿子马驹差点让逃命的脚步踩死,若不是草绳和三杏儿拼了命地扑到跟前护,没准,这一天的下河院,就要连着发几场丧。

  慢,就在人们拔腿跑时,那笼罩在南北二院的紫云哗地没了,真没了。散得极快,也极干净,等少闻声赶来时,院里,白光光一片,除了院正中那口鼎还在冒着呼呼的青烟,院里四处,寂静得能让人背过气去。

  一股杀气腾地升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下河院关了两辈子的南北二院,就这样被人蛮横地撞开了,随着那一声响,这南北二院的秘密,便彻底暴在了天下。

  少硬着子,在南院门口立了片刻,又折身到北院,北院的景致跟南院不差一二,院里除了森森寒光,望不见别的。

  那些带头撞门的人,早已吓得四肢发软,有一个竟神模鬼样的在院里跳起大神来,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真在片刻间成了神,跑不多远的众信徒全都停下,因为他们听见了少的话。

  谁个敢跑,这院里的冤魂,专追那些跑的!

  难道,院里真的有冤魂?

  一个念头嗖地跳到少脑子里,莫不如…

  要说,少对南北二院,也是存了不少疑惑的,自打嫁到院里,她还一次也没进过这两座小院子,每次跟公公提起,总要挨上公公一声骂,你提这做甚,那不是你一个女人家提的!

  少决计要彻底解开南北二院的谜,也是这个正午突然做出的决定。俗话说人多势众,怕是鬼神都要怕三分,再者,越的人命越硬,这院,怕是真得让他们去给冲一冲。这么想着,主意有了,索就让他们去南北二院闹腾,看他能闹腾出个甚?

  但真把话说出来,却没一个人敢进,全都缩着脖子,站后院里发怔。仿佛,一踏入这南北二院,命就真没了。

  少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跟管舍饭的草绳说,今儿个你们把锅抬到南院,就在南院放。

  这一天,就在草绳几个狠着心将舍饭端进南北二院时,南山庙里突然传来悲绝消息,惠云师太圆寂了。

  惠云师太坐化升天的那一瞬,正是众信徒撞开南院院门的时辰。那一声响,算是让她彻底解了。

  阿弥陀佛!

  六十八岁的惠云师太端坐莲花,将她一生的苦难还有下河院南北二院的秘密一同带了去。其实除了东家庄地和死去的老管家和福,怕是整条沟里,没人知道她就是当年温柔娴淑的下河院二婶林惠音。包括少,也是在事后若干个日子才顿悟到这点。

  土匪麻五拿长矛挑死老东家庄地两个弟弟的晚上,二婶林惠音和三婶一道,被土匪麻五掳了去。当晚上,她们被掳进北山通往沙漠的二道子沟里,二道子沟森恐怖,险不可测,土匪麻五在那儿有临时歇脚的据点。土匪麻五早就闻知下河院的二林惠音貌如天仙,贤惠端庄,垂涎她的美貌已非一,这下可好,一家伙掳来两个,喜得麻五当下都不知咋个办才是好。就有手下跑去跟林惠音提话儿,若要活命,乖乖跟着麻五,做寨夫人,若不然…咔嚓一声,说话者做了个砍头的手势。二婶林惠音尚处在极度惊吓中,对来人说出的话没做一点反应,倒是三婶,当下便将麻五手下大骂一通。

  二,土匪麻五携着两房又往前走,这次他要去的地儿是平川,麻五在平川有座宅子,宅子里还有他三房夫人。两房就是掳来的。也合该老天帮忙,半道上突然起了大风,狂风卷着沙尘,打得众人睁不开眼。穿过黄花岗时,沙尘弥漫了整个天空,路被严严实实遮挡了。黄花岗是有名的黑风滩,也是马帮和驼帮最怕的地儿,这儿不但天象险恶,大风一起,飞沙走石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儿,更有各路土匪神出鬼没,岗上也常常发生黑吃黑的事儿。

  土匪麻五合该不走运,做了土匪几十年,还从没遇上过敢跟他下黑手的对头。孰知狂风恶沙中,岗上突然冒出一股土匪,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冲麻五下手。麻五当下毙命,连同他手下一个不留地葬到了黑风滩。厮杀声响起时,二婶林惠音知道没命了,便奋力挣开手上的绳索,撕去嘴里的棉套,刚要扑过去解三婶的绳子,风沙中就见一把刀朝她劈来。当下,二婶林惠音双眼一闭,等死。孰知刀在眼前唰地停下,就听有一个声音穿过沙尘,朝自个响来,我不忍杀你,你逃命去吧,但要记住,这辈子,千万不可再回菜子沟,不能让东家庄仁礼看见你!

  隐隐中就觉这声儿有点熟悉,等睁开眼,果真就是平川的刀客、人称华一刀的华老五。此人只要收了人的银子,必是一刀取其仇家性命,绝无二刀之说。二婶娘家跟华家有点情,加上在下河院也曾见他出入,算是相识。当下,二婶林惠音便对下河院突遭的这场血光之灾心中明了。可恨的庄仁礼,先是借土匪麻五除去两个弟弟,然后又让华一刀杀人灭口,他做得真是狠毒啊——一路的猜测一旦得到证实,二婶林惠音顿时万念俱灰,对下河院,对庄家,包括对小他三岁的侄儿庄地,心中顿无半点眷恋,甚至连恨也不再有,伸过脖子说,你了结掉我吧,甭让我带着这深重的仇恨苟活在世上。华一刀刀起刀落,接着丢下一句话,你可以留,她不能留!说完,风一样掠走了。

  这场灾难,就因了三婶一句话。有天老三打油坊回来,许是累了,偏巧又身子不舒服,就当着老二一家说了句怨气话,这么没明没夜的,为了甚,挣的家业将来都还不是老大家庄地的,我们图个甚?

  老二刚要张口斥责,就听三婶说,咋,你是嫌我们留不下后还是嫌挣的家业太大了,没准你还想分家不成?

  本是一句玩话,偏是让老东家庄仁礼听了去,自此,下河院原有的平静不再,等林惠音带头阻止老东家庄仁礼娶偏房,老二老三合着劲阻止纳妾的事在下河院发生,仇恨,就在老东家庄仁礼心里越种越深。他终是没阻止住心头的罪孽,干下这天理不容的事!

  等沙尘彻底褪去,黄花岗再次出现太阳的光泽时,已是三天以后,二婶林惠音三天里跌跌撞撞,不知道是逃命还是寻死,一双脚完全是下意识的走。她真想就这么走死,径直走进地狱,走进已经死去的男人怀里。可她偏是死不了。家没了,男人没了,就连一同落难的妹妹三婶也没了,她还有甚活头?想着,一头栽进枯井里,再也不想在这血淋淋的人世上多活一秒钟。

  二婶林惠音是让一个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打枯井里救出她时,她已不知晓日子过去了几,或是几十年。反正,她又从间回到了间,回到了这个再也不留恋的荒唐世界。

  枯井里留下了一条小生命。

  二婶林惠音自个都不知晓,她竟有了身孕。天呀,她竟有了身孕!

  要是远在百里之外的老东家庄仁礼听见这个信,没准就得一头撞死在黑柱上。他还咋活,白白地害去一个后人,他还咋个活?黑柱是甚,八又是甚?八是数字中最最吉利的呀,黑色又是所有颜色中最最能镇得住鬼神的。当初庄家祖先立这八黑柱,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哟。

  谁知道,谁能想得到!

  等想得到时,迟了,老东家庄仁礼只能在南北二院悄悄供起两个弟弟的灵位,逢初一十五,烧香磕头,祈求宽恕。

  罪孽一旦植下,又有谁能宽恕得了?下河院南北二院涌进抢舍饭的饥民时,东家庄地一头撞在了黑柱上。

  他没能替爹守好二位叔叔的灵位啊…灾荒还在持续,下河院真的没一颗粮食了,就连大病初愈的东家庄地,也断了锅。

  万般无奈中,灯跟草绳男人去了趟油坊,油坊早已关闭,包括马巴佬在内的巴佬们年前就打发回家,自个活命去了。油坊尚有不少油渣,丰收年间用来喂牛喂猪的东西这时派上了关键用场,一沟人能否活命全指望它了。

  少指挥着将油渣一一粉碎,按沟里人头每人每天半碗分下去。院里上下,也都靠油渣度。少又去了趟后山娘家,从半仙手里硬是了五升麸皮,还有二升面,让公公和马驹吃。东家庄地却不顾一家老小反对,天天坐太阳下嚼油渣。这时他才明白,当初媳妇做主卖掉牲口的举动多么富有远见。对媳妇在大灾面前表现出的仁义和宽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主动舍弃麸皮啃食油渣算是对媳妇无声的支持。孙子马驹一拿到油渣就表现出惊人的好食,扔开命一般金贵的馍,抢着跟下人争夺。

  下河院孙子马驹大口吃油渣的举动着实令全院人惊讶,放着馍不吃却吃这比毒药还难咽的油渣,真是令人费解。少望着三年里身子蹿出老高的儿子,无不悲哀地叹息,兴许天生就是吃油渣的命。

  院里大小牲口全都杀尽,惟一的枣红走马数次犹豫中侥幸活到现在,此时它的口粮已成问题。这个秋日的后晌,少到沟里走了一趟,狼一样发着幽幽蓝光的大小眼睛再次戳痛她的心,回来便断然做出一个决定。

  院里的屠夫一听要宰枣红走马,吓得连油渣也拿不住,眼睛里透出的光简直比杀亲爹娘老子还恐怖。少无奈地叹口气,让草绳男人去沟里问问,看谁做得了这营生。没想饿红双眼的沟里人一听要宰下河院至高无上的走马,全都哆嗦着逃开了,宁可饿死也不吃这一口呀。

  这时候就有一人趾高气扬走进来,手提明晃晃的刀子说,他可以帮这忙。少瞅瞅眼绿光的竿子,心想他来的真是时候。可眼下她已顾不得忌恨竿子了,走马多活一天,人的希望就少去一天,便不假思索点了头。见竿子兴冲冲提着刀扑向走马,又说,杀了赏你一副下水。

  太阳将要落下的一瞬,竿子在中医李三慢和二拐子女人芨芨的帮忙下终于将马放翻,昔日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如今饿得皮包骨头,居然连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没,仿佛要成全这三人的好事。明晃晃的刀子照脖子一捅,枣红走马眼皮挣弹着朝东家庄地的方向巴了巴,嘴朝西厢房呶了呶,便幸福地闭上眼。一阵忙,血淋淋的挂在了案子上,下河院唯一的象征终于在大灾年间离开它的主人。竿子提着下水出门,草绳男人打身后叫住他,指着血淋淋的案说,你把它全拿去。竿子惊讶地盯住草绳男人,不相信草绳男人会这么大方,你能做主?草绳男人很有把握地点点头。竿子和中医李三慢高兴疯了,立刻唤来家里大小帮忙,这可是凝聚了富贵大院气的生灵呀,吃起来定比人还香。走时当然没忘给二拐子女人芨芨留一口。

  竿子和中医李三慢害怕沟里人哄抢马的事情终于没有出现,这让他们既兴奋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眼下还有比这好食的?

  大灾终于过去。靠了后山半仙刘瞎子和中医爹的数次救济,一沟老少总算活了下来。次年春天天降甘霖的正午,一声雷电划过,下河院发出婴儿的啼哭,少顺利生下她和命旺的头个儿子牛犊。这个弱小的生命是大灾三年里全沟上下惟一新添的生灵。

  接连几场透雨浇遍了沟沟谷谷,老天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恨不能一夜间让整个沟谷绿起来。雨过天晴,从饥荒中走出的沟里人纷纷下地,没有牲口,人拉犁铧种起了地。牛犊满月,少出门这天,一沟两山的菜子全都吐了绿,晶亮晶亮的绿立时让她傻了眼,今年的菜子比往年苗出得齐出得早呀。

  下河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三年大灾救下的不只是全沟人的命,更是下河院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菜花再次开沟谷的这一天,下河院少跟新管家二拐子的矛盾暴发了。

  起因是芨芨打了一只碗。灾荒过去,沟里人重新恢复昔日生活秩序后,芨芨并没搬出下河院,而是目中无人地越发在院里骄横起来,她敢擅自闯进下河院东家庄地的灶房,而且公然从草绳手里抢过勺子,争夺东家庄地的饭食。这一举动令东家庄地和少无法容忍,先后两次向二拐子发话,要她媳妇走。二拐子倒是跟芨芨真的干了一架,两口子在北院打得飞狗叫,哭丧声整整响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他黑青着脸跟东家庄地说,这女人他不要了,原水退到原沟里。东家庄地知道他跟女人合不来,便说,先缓一着吧,她爱住就让她先住。嘴上说着,心里却充了对女人芨芨的厌恶。灾荒虽过,下河院的日子却仍然紧巴,这天芨芨端起碗,一看又是糊糊,眉头一横就冲凤香发火,喂猪呀咋的,顿顿吃这让人活不活了?凤香早就对这女人厌烦透顶,见她不干活还挑三拣四,没好气地说,你忘了饿死人的时候了,不吃给我放下。一听凤香拿这种口气跟她说话,芨芨顿觉管家夫人的脸面让她剥了,叭地摔了碗说,烂凤香你听好,往后跟我说话懂点规矩。两人在厨房吵了起来。少进来说,哪来的狗撒野呀,叫这凶,怕没人知道你会咬人么?

  凤香要跟少告状,少止住她说,谁摔的碗谁给我捡起来。芨芨立着个身子,双手叉,凶巴巴瞪住少。下河院住的这段日子她受够了眼前女人的歧视,已经掌握婆婆跟东家丑事的她更觉有理由给下河院一点颜色瞧瞧,急了她把丑事端到沟里去。遂跳起来说,偏就不捡,有本事你把我们一家都撵走呀。这话分明带了某种味儿,少再是明白不过,这女人不单心狭窄,更有股居心叵测的歹毒,白吃白喝不干活倒也罢了,趁她坐月子整打扮得花枝招展扭着风股在命旺眼前去,软嗲嗲的声音猫叫般早已让院里上下恶心透顶,今儿个若要不把她调教下来下河院就没了规矩。

  去呀,唤二拐子跟仁顺嫂过来。少不愠不躁地跟凤香说。很快,新管家二拐子和妈仁顺嫂站在了厨房里,两个人一看又是芨芨惹事,羞臊得抬不起头来。

  今儿个当你们面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下河院还没落到让下人骑脖子里屙屎的份,这碗饭要不趴地上干净你们谁也甭离开厨房。说完立到门口,背对着屋里的人,强抑着一腔怒火不让出来。

  屋里响起二拐子暴怒的声音。女人芨芨先是犟着还嘴,挨了两巴掌后歇斯底里叫起来,好啊,既然你们六亲不认,甭怪我抖出屎来臭人,下河院什么地儿,老的霸着老的小的霸着小的合起来欺负我是不?我叫你们屎盆子扣翻天臭上八辈子。

  妈仁顺嫂脸赤一道白一道羞臊得没处放。二拐子除了拳脚没一点办法,只能由女人长长短短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倒了出来,这些话,都是三年里她从中医李三慢和竿子嘴里听到的。少掉转身子,目光在芨芨脸上上上下下扫了几扫,冷冷地问,野完了没?女人芨芨看到少比狼还蓝的目光,忽然打了个哆嗦。

  我今天帮你把家丑都扬出来,下河院是不干净,不干净的地儿还多着哩,就你婆婆那点事,我都不新鲜你还新鲜,亏你还花了那么多心思打听。少顿了下,再次盯住芨芨,你想听么,耳朵给我。说着凑过身子,脸贴住芨芨脸,还想知道甚,我都告诉你。芨芨让她怪怪的声音吓得不知所措,神态怪异的少出来的鼻息更令她抖颤,正要扭开身子,少猛地伸手扭住她耳朵,手指上尖利的铜指甲锥子般刺进芨芨耳坠,疼痛立时让芨芨猪一般尖叫。

  给我跪下

  芨芨还想反抗,狠毒的指甲却让她狗一样乖乖跪下,起了地上的饭。

  二拐子瞅了一眼,脊背立刻如刺刷刷了般疼痛难忍。

  如果到此也就罢了,二拐子不会为受辱的女人鸣半点冤,她是咎由自取,合该。少却是气疯了,气炸了,再也容不得女人芨芨在她眼里出现。芨芨完饭,刚爬起身子,还没把复仇的目光抬起来,就听少说,来人,给我把那对泡毁了!

  早已等在外面的草绳男人跟木手子拿绳子,三下两下就将芨芨捆了,抬出去丢到她霸下的北厢堂屋里,凤香撕开芨芨衣裳,一对白晃晃的子弹跳出来,谁能想得到,正是这对不要脸的子,在灯坐月子里意外地钻进命旺的嘴里,成了命旺天天夜里念叨的宝贝。

  北厢房一片剧烈的抖颤中,女人芨芨坚雪白的子成了一片血污,再也发不出惑男人的光芒了。

  整个过程中,二拐子一言不发,紧咬住嘴,像是把什么往下咽。少真是恨死他了,要是他多少张口求点情,哪怕稍稍给她个台阶,也就罢了,他住脸较劲的凶姿势只能让少越狠地使劲。

  看你硬还是我硬!她在心里说。

  夜里,二拐子出其不意地摸进西厢房,一下子抱住了灯。这是他当上管家后第一次向灯发起进攻。他也是气疯了、气炸了,再想不出别的法儿。灯让他的举动惊愣了,一时忘了还击,任他的嘴在脸上咬,二拐子伸手掀开衣襟的一瞬,愣着的灯才醒过神,一把打开手说,你吃了豹子胆了。二拐子说,你打坏芨芨,我就得睡你。

  灯咬牙说,你不怕我唤人废了你。

  二拐子徒然地笑笑,怕我就不来了,我熬了三年,熬够了,不想熬了。

  灯跳下炕,亮出明晃晃的剪子。二拐子只一下就夺了过来,拧住女人胳膊,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不要太欺人,兔子急了还咬人,我二拐子的耐心是有限的。说完一把搡倒灯,转身出去了。

  灯僵在屋里,眼里一片空茫。

  更深的悲哀笼罩着二拐子。

  尽管在灯面前耍了威,可心里,还是不由得怕。

  二拐子其实是一个最没脊梁骨的男人,这种男人点小事儿还行,大事,不行。二拐子为此痛恨自己。他真是羡慕管家六,要是有他一半狠恶问题也就简单了。

  在女人灯身上,二拐子算是尝尽了苦头。再加上东家庄地,二拐子直觉面前横了两座大山,饶不过去。

  女人给了他甜头却又牢牢地为他关上了门,这让二拐子陷入罢不能的尴尬境地。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强行倒女人,把那夜的感觉找回来。可一触到东家庄地的目光,二拐子坚硬的心便萎缩成一片。这个老男人以无比刻毒的目光摧毁了他的一生,只要那目光轻轻朝他一掠,所有的底气瞬间化成沮丧,令他懊丧得抬不起头来。

  二拐子至今还记得东家庄地摧毁他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阳光暗淡、空气里弥散淡淡腥味的秋日的下午,没人一起玩的二拐子孤独地站在下河院,八岁的他已懂得惆怅,他不敢动院里的一草一木,稍不留神股就成了别人撒气的地儿。屠夫爹死后跟着当妈的娘进了下河院,没想竟连娘也顾不上疼他。这个下午院里的人都忙打碾去了,二拐子呆呆站了许久,想到娘干活的厨房去玩。刚到厨房窗下娘的叫声就响出来,一声连着一声,很紧,很急迫,二拐子吓坏了,心想娘一定是累倒了。厨房门打里扣着,二拐子不敢贸然敲门,为进厨房他挨了不少打,娘安顿千万甭到厨房找她。娘的叫声弱下去,不一会儿又响起来,像是被啥住了,挣不开。二拐子扒到窗口想探个究竟,谁知东家猪一般的身子正在身娘上。东家丑陋的身子从此便植进脑子里,怎么也挥不走。

  八岁的二拐子找出爹宰猪用过的刀子,心想东家庄地丑陋的身子要是再敢在娘身上,他就学爹宰猪一样进他肥滚滚的肚子。终于等到一个院里没人的下午,听到厨房再次发出娘被挤出的声音,二拐子提着刀扑进去,瞅准东家肥硕的股捅进去,原想东家会发出猪一般的嚎叫,娘定会帮他要掉肥猪的命。谁知挨了一刀的庄地转过身,一把捏住他脖子,从股上拔下的刀子滴着血水,八岁的二拐子让殷红的血吓坏了,东家庄地将血刀轻轻搁他脸上,说,你敢戳我,信不信我一刀剜下你眼珠。说着手一用力,二拐子接不上气了,求救的目光伸向娘,谁知娘望都没望他一眼,边提子边骂,你个挨千刀的,是不是跟你爹一样不想活了。东家庄地在娘的骂声里得到鼓舞,刀子反复在他脸上蹭,直把血都蹭干净了,凶狠的目光瞪住他,说,往后再敢不敢了?

  二拐子吓得缩成一团,比刀子还骇人的目光实在是他想不到的,他战战兢兢地说,不敢了,不敢了呀。东家庄地蹲下身,一把捏住他裆里的玩艺,信不信我给你一刀割掉?

  二拐子疼得咧上嘴叫,浑身软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看到雀雀果然在刀子的磨擦下渗出血,眼一闭昏了过去。

  自此,东家庄地的目光成了二拐子永世无法摆的噩梦,一触及那目光,下面就疼得要跳起来。

  当上管家那天,东家庄地拿同样的目光盯住他,他在一片抖嗦中听庄地说,从今儿往后你要规规矩矩做人,管家这碗饭既能撑死你也能药死你,我把它端你手上,怎么能吃得舒服全看你了。

  打那天起他便知捧着了一碗毒药。

  二拐子断然掐死对灯最后一丝恋是在新婚之夜离开西厢房的那一瞬。那个夜晚灯的目光告诉他,这儿不是他二拐子的地盘,再敢闯进来,说不定他会得到跟管家六同样的死法。一想管家六的死,二拐子不能不怕。他想还是忘掉的好,况且他有了老婆,要睡也只能睡芨芨。随后的事实证明,二拐子确是下了一番决心要把一切忘掉的,再者,芨芨的身子不比灯差,还很会叫,叫声中二拐子能得到更多的乐趣。他在下河院装得像条巴儿狗,见了东家庄地摇尾,见了灯更摇,摇不下去硬摇。他想让他们看出诚意,诚意对下河院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有了它做武器,二拐子才能在下河院活下去。

  讨厌的是老婆芨芨,这个女人从抬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注定成为他今生的一个灾难。一向在女人面前很有办法的二拐子面对自家老婆却显得手足无措。他对付女人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甜言语,这显然不能给她,所有的甜言语都给了另一个女人,现在她却抛开了他。二拐子发誓再也不用甜言语了。另一个就是拳脚,没想到老婆芨芨竟是一个对拳脚上瘾的货,打得越凶她得越凶,三天不挨反而皮,非要折腾着再捶一顿才踏实。

  二拐子绝不会喜欢芨芨,事实上最后一次走出西厢房时,他对女人的喜欢已经死去。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心理,摊在二拐子身上,就更是复杂得让人想不通。可事实就是这样,那一天起,二拐子心里,"喜欢"这个词便彻底死了。纵是换上比芨芨贤慧百倍千倍的女人,也只能得到拳脚,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并不怪芨芨,只要不坏他的事,爱做甚做甚,爱跟谁一起跟谁一起,他懒得理懒得问,更不会去调教。只当她是个下蛋的

  出错正是在这种时候,趴在女人身上,脑子里会冷不丁闪出灯来,很清晰,很勾魂。平时着忍着的东西顷刻间全都冒出来,情急了还会喊出名字。新婚之夜就是这样的。最后一丝希望让女人灯在西厢房彻底破灭后,他便怀着刻骨的复仇心理住自家女人,很成功,很令他疯狂,却也犯下了极其致命的错误,他喊出了少的名字。老婆芨芨正是在新婚之夜牢牢抓下把柄的。这个货,怎么一来就知道抓把柄,把柄是什么,那是毒药,是刀!抓下就不会轻易丢开,不好会害死自己。

  老婆芨芨像食鸦片一样对把柄的痴程度令二拐子深深不安,怕终究一天,她会搞到想要的东西,她跟中医李三慢和竿子的亲密更让二拐子提心吊胆,怕两个歹人帮着搬是非,原想搬进下河院住会让她跟几个歹人离得远些,哪知道…

  马驹的秘密至死也不能,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啊,要想在下河院混下去,他就必须得替女人守住这个秘密。二拐子太知道这院里秘密的厉害了。六为甚会死得那么惨,他就是不懂这个啊,还以为捉了把柄,就能把下河院要挟住。傻!二拐子觉得管家六真傻。拿自个的命闹着玩哩,死得再惨也合该!

  况且,二拐子还有怕的,这怕跟老管家和福的死有关。天呀,一想这个,二拐子就觉自个的命不长了。

  要是有一天他瘸子舅舅再回到下河院,再回到窑上,那么…

  二拐子狠狠撕住老婆芨芨,没命地捶了一顿。

  看你还敢给老子惹祸!

  菜子的长势大大超出沟里人预想,老天把三年的亏欠一年还了回来。地仿佛铆足了劲,加上雨水格外地足,这菜子,就跟疯了似的,往高里野里扑。走在沟谷里,四处横溢着比菜香还浓的声笑语。

  灾荒让人们苦焦急了,谁都恨不得把压抑了三年的心掏出来,放在这滚滚绿上,让它美美跳上几跳。

  时令快得令人心悸,还没望够这绿,一眼的黄便跃来,铺天盖地。

  沟里开镰了。

  入秋以后,灯便张罗着四处买牲口,到这时,已置下三头骡两对牛了,打碾显然不够。沟里人忙收割的日子,灯去了趟后山,中医爹没来吃牛犊的满月酒,让灯伤心了一阵子,不过也好,免得他听见跟二拐子女人讨气又替她担心。另者,三年的饥荒让石头瘦了不少,虽是补了这大半年,还没缓过劲,正好让爹给号号脉,没准不是染了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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