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家大院陷⼊了忙中。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按时令,青石岭已错过最好的播种季节。但两个药师说不要紧,中药不比庄稼,不那么太挑季节。况且青石岭是难见的二气候,热得缓,冷得快,地又是黑土,肥得流油,四月里栽种应该再好不过。按节气下惯了种的⽔二爷却一点不敢轻松,生怕三耽搁四耽搁把到手的这么一笔好买卖给砸了。所以还未等两个药师定下准⽇子,就早早打发老橛头到东西二沟挑劳力了。
这天正午,⽔二爷陪着两位药师打岭头上转回来,刚进了院子,就听⽔英英在后院里教训人。撵过去一看,见被英英训斥得不敢抬头的正是拾粮。一问下人,才知是英英要出门,安顿拾粮把马鞍备好,等她提着鞭子要牵马时,见自个的座骑枣红马还光不溜秋地在马厩里吃草,懒洋洋的势姿一点看不出是要出远门。⽔英英当下发怒,责骂起拾粮来。拾粮刚争辩了一句,⽔英英啪地一甩鞭,照准拾粮的脖子就甩过去。⽔英英鞭上的功夫了得,副官仇家远到现在脸上还留着伤疤,说话时嘴还在痛。这一鞭子,拾粮脖子里便多了一道⾎红,疼得他想嚎叫,又不敢张嘴。⽔英英不解气地骂:“你个猪一样的东西,叫你犟嘴!”
⽔英英喝叹着让拾粮快快备马,拾粮倒地上起不来,⽔英英以为他在反抗,越发动怒,一脚将拾粮从马厩里踢出来,骂声,比鞭子还响。下人们知道三姐小最近脾气不好,见谁都烦,稍不留神,鞭子就挨自个⾝上了,所以全呆在一边,不敢帮拾粮的腔。⽔二爷撵进后院时,拾粮⾝上已挨了五六下。哟嘿嘿,这丫头疯了,她那一鞭子,马都挨不住,就这么十五、六岁的一个娃,居然给了五六下!⽔二爷心里叫唤着,扑过去,一把夺过英英手里的鞭:“你个心比狼狠的,这是人哩,不是任你撒气的口牲!”⽔英英一歪鼻子,顶撞道:“谁叫他犟嘴,不长记的东西,欠揍!”
⽔二爷撇下女儿,就要心疼地往起搀拾粮。拾粮挣开⽔二爷的手,抹把⾎脸,一言不发地起⾝,进了马厩。
拾粮不备马,是有缘由的。这段⽇子,⽔英英反复无常,忽一阵子,像个没事人似的,上院后院,跑来窜去,比谁都快活,像是早把仇家二公子做下的那件伤心事忘了。⽔二爷刚要⾼兴,猛又见她丢魂落魄,要么,钻自个南院不出来,要么,就撵得飞狗上墙,惹得一院不安宁。⽔二爷想,这娃还没缓过劲来呢,就私下叮嘱拾粮,若是姐小安顿备马,一定要想法儿阻拦,最好能弄得她出不成门。⽔二爷担心,疯疯的英英会给他惹出更大的⿇烦来,眼下他可没时间再心她。拾粮是尽了心,谁知反招来一顿鞭子。
⽗女俩正在后院争吵,就见副官仇家远走进来。仇家远这一天没陪着两位药师去岭上选地,而是独自去了姊妹河边。四月里天暖地热,马牙雪山的积雪开始融化,加上天爷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姊妹河⽔暴涨,一河的⽔汹汹涌涌泻下来,煞是壮观。
看见⽗女俩斗嘴,副官仇家远凑热闹说:“你俩这景致,看起来真不像⽗女,倒像是一对冤家。”
“闭上你的嘴!哪里冒出来的野狗,再敢犟嘴,我一样打!”⽔英英恶恨恨地甩给仇家远一句。
副官仇家远笑僵在脸上,半天缓不过表情。这次到青石岭,也有半月时间了,半月里他做了不少努力,包括当时拿走的银子,也如数还给了⽔家。原想⽔英英会原谅他,会跟他和好如初,哪知…
算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仇家远安慰着自己,悻悻离开后院。
劳力说到就到,眼下正是籽种全部下地等着苗旺了薅草的农闲季节,东西二沟有的是闲人。管家老橛头精挑细选,挑了二十个壮劳力,外带着一个来路。看见斩⽳人来路的一瞬,⽔二爷目光复杂地一动,心想他不会也是跑来种药的吧,扔下一个傻子跟将要断气的女儿,他就能跑出来?正诧异间,就听斩⽳人来路颤惊惊叫了一声二爷,道:“我也想种几天药,不知成不?”
“你――”
⽔二爷一脸困惑地将两道子目光对在斩⽳人来路脸上:“你种药,来路,你种药?”问完,⽔二爷又笑了,他早该想到,来路是不会放过这挣钱机会的。
“二爷放心,家里我已安顿好了,让坡下的二婶子替我照看些⽇子,种完药挣点闲钱我就赶回去,不伤事儿的。”
“你――”⽔二爷叹了一声,收回将要说出的刻薄话,也没点头,也没头摇,満腹心事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回头跟老橛头待:“过一会儿,带他到上屋来。”
斩⽳人来路跟着老橛头来到上屋时,⽔二爷正在跟副官仇家远说事。
很短的⽇子里,⽔二爷已经跟仇家远化解了矛盾,不是说他不记愁,关键是他识时务。仇家远是谁?是西安城陆军长的副官,是县长孔杰玺和商会⽩会长的座上客,还是种药这件事的总指挥、总头目。⽔二爷当然不能拿当初对待平川仇家二公子的态度对待他,在他眼里,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早已不存在,现在活跃在他家的,是穿着军装挂着盒子说话哟五喝六威风八面的仇副官,这样一个人物,他⽔二老当然不能慢待,更不能跟他过分纠以前那些陈⾕子烂芝⿇的事。“事情都过去了嘛,银子人家还了,还加了息,赔情话人家说了一大筐,你再板个脸,不就显得你小家子气了不是?”这是他劝女儿英英的原话,可惜女儿英英固执得很,听不进去。
听不进去没关系,只要他⽔二老听进去就行。这个家,现在还是他⽔二老做主的嘛。
⽔二爷贼贼地笑笑,一点不觉得跟仇家远仇副官套近乎是件丢人的事。
副官仇家远更是另一种气概,你一点看不出他曾经跟⽔家有什么瓜葛,更看不出他跟⽔家有什么亲戚关系,说话做事,完全是公家人的口气,该命令的地方命令,该商量的地方,放下架子主动跟⽔二爷商量。让人觉得,他一穿军装,就把先前那个教书的仇家远给穿没了。
这阵,仇家远就跟⽔二爷商量。
仇家远说:“地选了,人定了,要赶在半月內将药材种下去。”
⽔二爷说:“种药的事只管给药师和管家,你一个副官,犯不着为这些事心。”
仇家远听了満意,不过他又道:“赶明儿把晒药的人也招来,这两天太不错,我看晒药正好。”
⽔二爷说:“这事我会跟管家待。”
事情待得差不多了,仇家远才说:“我明天去找孔县长,让他把各地收的药材送过来。接下来,我们要忙一阵子了。”
⽔二爷呵呵笑着说:“忙不怕,生成个庄稼人,哪能不忙?人这一辈子,就怕不忙。”这话带着哲理,仇家远似乎不太感趣兴,他现在脑子里除了中药,怕再没别的。
仇家远跟⽔二爷说话的时候,管家老橛头跟来路候在上房外,仇家远刚出门,老橛头便走进去说:“东家,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吃粮的呀,我咋瞅着他不地道?”
“嗯?”⽔二爷的目光对住管家。
老橛头往外瞅了一眼,见仇家远进了后院,才踮起脚尖对着⽔二爷耳朵道:“东家,我咋听说他在河边跟不三不四的人碰头?”
老橛头这句话像一盆凉⽔,泼了⽔二爷一头。
“有这等事?”⽔二爷警觉地竖起眼,也不管来路在场,当下就问这话是听谁说的。管家老橛头一向对队伍上吃粮当兵的人没好感,他惟一的儿子那年抓兵,竟给稀里糊涂抓了去,等⽔二爷三找人四找人打听到信儿,你猜咋?儿子半路上逃出来,竟让队伍上带兵的活活给打死了!此后,但凡有当兵的来,不管是官还是兵,他都一概报以仇恨。
“事情真着哩,东家,我是在去东沟挑人时听冷中医说的。”
“冷中医?”⽔二爷越发警惕了,冷中医向来不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他在沟里的威信,怕是仅次于⽔二爷。
一旁默立着的来路不知犯了哪神经,突然就揷话:“二爷,不是我多嘴,那天我在河边砍柴,也见过这个人的,好像跟平川的疙瘩五他们在一起。”
“疙瘩五?”⽔二爷的脸忽就黑下来。这疙瘩五不是别人,是平川有名的土匪混六子的后人。过去混六子吃土匪这碗饭,没少扰过青石岭,出嫁大梅的前夜一,他还带人闯进来,差点将大梅…后来混六子在平川吃了黑,把命丢了,但他儿子疙瘩五又迅速红起来,很快成为方圆百里最混帐的一个东西。
⽔二爷闷声想了一会,这事比不得别的,要是仇副官真跟疙瘩五搅混在一起,往后这⽇子,可不得安闲。可事已至此,⽔二爷也不想怕,不能怕。兵来将挡,⽔来土堵,凡事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他咳嗽了一声,想把老橛头和来路带给他的惊慌咳掉。谁知来路惦着种药的事,按捺不住地先给问上了。
⽔二爷只好道:“来路,不是我⽔二老心狠,这种药的事,真不是你⼲的,想想你那屋,能让人放心?”
斩⽳人来路最怕二爷说这话,一听,哭声就给出来了:“二爷呀,你就行行好,给我来路一条活路吧。来路要是再挣不到点钱,⽇子,可真就搁土崖头上了。”
⽔二爷轻轻一笑,他知道斩⽳人来路是个会说软话的主儿,⽇子搁土崖头上,穷是真,苦也不假,可真要让来路把⽇子搁土崖头上,怕是天爷往后不打雷哩。这来路,是个能把一座山背起来走的人哪!二爷心里,忽就涌上一层悲,对来路的悲,对丫头拾草的悲。要说,别人的⽇子他不清楚,这来路,清楚着哩,清楚得很。唏嘘了一阵,道:“回吧来路,原回你的西沟去,药,不种了,缺啥,差啥,跟管家支个声,拿去就是了。”
“使不得呀,二爷――”
若不是管家老橛头拦挡得快,斩⽳人来路扑通一声就给二爷跪下了。“使不得,二爷,万万使不得,我来路一辈子,就怕个别人施舍…”
“来路!”二爷恨毒毒喝了一声,又觉自己声音重了,缓了口气道:“算了,你这号死脑筋,一辈子,怕就是土里刨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