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探伤
是夜,疏星淡月。月光洒在邺城的一处宅院內,粉墙黑瓦皆披上一层银霜。屋舍精雅,正堂外绕着一圈朱漆回廊,半支着的雕花木窗棂下,隐隐透出昏⻩的烛光,给微凉的夜增加了一缕暖意。
今⽇刚刚升了官,却又同时挨了一顿板子的斛律大人,此时正无奈地以一种不雅的势姿趴在榻上。不过现在更令他无奈的,是⾝边人的喋喋不休。
“恒伽,我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这么讲义气!为了我四弟宁可自己挨一顿板子!”孝琬一边说,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个朋友我没⽩!”
“呃——孝琬,你轻点行不行?不知道我现在很脆弱吗?”恒伽皱了皱眉,这个家伙,从踏进这间屋子开始就没有停下来过,不止这样,孝琬那好像看恋人的眼神更是把他看得浑⾝发⽑,也许在孝琬看来,任何能帮助长恭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吧。
“三哥,你都说了半天废话,倒是把药拿出来啊。”从一进门就保持沉默的长恭也看不下去了。
“对了,对了,这是长恭从皇上那里要来的药膏,对治愈伤口最是有效,你赶紧用着。”孝琬从长恭的手里接过了一个精致的瓷盒,想了想道“不如我现在帮你敷上吧。”
恒伽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忙道“不用,不用,你搁在那里就好。”
虽然对于恒迦的失态有些惊讶,但孝琬还是十分热情地又说了一句“长恭,⼲脆你来帮他敷上吧。”
“不要!”这回是两人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长恭还抬眼瞄了一眼恒伽受伤的部位,脸上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三哥啊三哥,以后再也不和他一起来了。
“你们两人怎么都怪怪的。”孝琬看了看表情古怪的两人“行了,随你们便,长恭,我们先回去吧。”
“三哥,你先回去。”长恭的目光落在了恒伽⾝上“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哦?对对,你也该谢谢他,不然挨板子的人就是你。”孝琬本没想那么多,嘱咐了几句就先行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两人默然无语,只是若有若无的梅香飘散在空气中。
“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恒伽将下巴搁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她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榻边。
“⾼长恭,你怎么能随便坐在男人的榻边?”恒伽故意岔开了话题。
“斛律恒伽,你要不说我就真的帮你敷药了?”她语带威胁地举起了那个瓷盒。
“是吗?那就有劳了。”他弯了弯“其实我只是不习惯让男人看,所以…”
“斛律恒伽,你这个笨蛋。”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眶又开始泛红“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点都不像你。”
“长恭,你可别把我看得太伟大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自己。”他眯了眯眼睛“谁都看得出皇上本不想向你动手,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李尉那些人,毕竟他是皇上,也不能这么明显的偏袒,就算杀了李尉,也必定会落下口⾆,所以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出来承认这一切,既能体现出皇上的大公无私,又能让李尉等人无话不可说,这才是两全其美的好方法。我只是挨了区区二十军,却令皇上对我更加信任,何乐不为?”
说着,他指了指房间堆満的赏赐“这不就是皇上的意思吗?”
长恭没有作声,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谢谢你,因为如果这个人是和士开甚至是太子殿下,就算能得到皇上的更多信任,狐狸你都是不会为了他们挨这二十军的,对不对?”
周边花影扶疏,月亮潜⼊云层。夜雾飘浮移动,空气中添加了一抹清冷。
他微微一愣,心里涌起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侧过头看着她,仿佛被雾气所浸润般的,少女柔美的眼睛亮亮的,简单坦却惑人心的笑容,牵引着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向她靠近…她柔软的手主动伸出握住了他那双冰冷的手,用暖暖的温度冻结住他尚未说出口的言辞。她笑得明亮且媚妩。凝视着他的眼神奇妙地刺穿他所有的伪装,仿佛可以就那样直接⼊他的心…
“我要起⾝,你帮我叫人进来。”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尽量让自己蠢蠢动的心情平复下来。
“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好了。”她眨了眨眼。
“哦?”他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下流泻出一抹狡猾的神⾊“可是——我是要去解手哦。”
“啊!那,那我马上去帮你叫!”
看着她忙不迭地逃了出去,他的嘴角挽起了淡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的昭殿。
和士开屏住呼昅小心翼翼地盯着⾼湛那缓缓蹙起的眉,皇上的目光渐渐变得鹜琊谲,犹如刀刃般锋利的眸光在他⾝上徘徊许久,却什么也不说。那如同鬼魅一般的诡谲眸芒清晰的告诉他:皇上——在生气。
“和士开,朕知道你素来和长恭不和,今天的事——”沉默了半天,皇上终于开口了。
“皇上,臣虽然和兰陵王不和,但也知道皇上对他青睐有加,臣怎么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更何况,皇上也了解李尉此人,他为人向来迂腐,不知道变通。”和士开立刻猜到皇上在怀疑他,赶紧将自己撇了个一⼲二净。
皇上沉昑了片刻,渐渐收回了那锋利的眼神,低声道“这李尉确实招人讨厌…”
“皇上,不如过阵子随便找个借口将他调到个穷地方,眼不见为净。”和士开笑了笑道。
“也是个好办法。”有人的杀气在皇上的眼底稍纵即逝,如此地迅疾,几乎让人以为只是一个错觉。“到时在路上被匪人伤了命,那也是他运气不好。”
和士开立刻会意,忙点头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办的⼲净利落。”他顿了顿又道“这次兰陵王不惜违抗军令赶来救驾,可见他对皇上的感情深厚,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湛的嘴角微微一动。
“就算是亲人之间,也很少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呢。“和士开又加了一句。
“行了,朕也乏了,你先下去吧。”⾼湛挥了挥手,转过了⾝去。脑海里仿佛又浮现出那飒慡的英姿,火红的铠甲,似乎一闭眼,她就在⾝边,恍惚一昅气,就能闻到她的气息,以及那清甜淡雅的梅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空间中鲜明地回响着…若有若无的梅香顺着微风飘拂过来,似乎连⾝躯內部都充盈着一种甜美的感觉。
“就算是亲人之间,也很少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呢。”和士开的这句话忽然在他的耳边回响起来,让他不由涌起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期待…
如果,长恭对他——也不仅仅只是亲人的感觉…
如果,可以用别的⾝份来呵护她…
如果,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如果,让她永远一直在他的⾝边…
如果…
无数个如果织在一起,将他一点一点地推⼊了地狱的深渊。
昭殿前,最后一季⽩梅在夜⾊中竭尽所能地绽放,⽩得如此可怕刺眼,瓣花末部带着梨花般似有若无的薄绿,风吹来时,一天一地都好似笼罩着一层凄的雪光,仿佛因为极端的痛苦而美到不可思议…——
和士开离开了昭殿之后,就门路地拐进了胡皇后的寝宮。对于他的到来,宮女和侍从们并不吃惊,想必和大人又是来教皇后握槊来了。虽然在众人面前,两人只是握槊而已,但其中的暧昧旁人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既然连皇上都不在意,他们就更不需要多管闲事了。
和士开进了房间之后,反常地让胡皇后摒退了宮女,关上了房门小声道“娘娘,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胡皇后似乎还在犹豫“可是,你真的确定吗?”
“娘娘,我阅人无数,我敢确定皇上对⾼长恭的感情,完全是超出了叔侄间应有的感情,再加上你之前所说的,娘娘,如今我们也只能利用这一点了。”
皇后脸⾊苍⽩地垂下了眼睑“士开,其实我也清楚,只是…只是我一直都不想去确认。⾼长恭,他才是皇上掬在手心的明月。只是,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我居然连一个男人也比不上…”
“娘娘,你冷静一些,你要为太子殿下考虑,为了太子殿下的将来,⾼家这几个有威胁的王爷,我们都要一一除去。”
“皇上素来为人冷酷,其他的人我倒不担心,但是⾼长恭,他是绝对不会动手的,如果可能,我看他宁愿将皇位拱手相让。”皇后的眼中流露出了一抹嫉恨。
“所以我说了,我们现在只能利用皇上对⾼长恭的感情,娘娘,你想想,如果让⾼长恭成为了皇上专属的东西,被噤锢在这深宮之中,那他还能威胁到我们吗?”
皇后没有说话,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角“可是,真的只有这个办法吗?
“还有一个方法。”他深深望着她“除非⾼长恭对皇上怀恨在心,不过这似乎不可能,明知孝瑜的死和皇上有关,他却还是连命都不要的来救皇上,这份感情的深厚,也不是常人可以估量的。”
“但皇上也知道彼此的⾝份是不被容于世俗的,更何况长恭又是男子,皇上也一直克制着自己,又如何能那么轻易的…”
“娘娘,这个你不用担心,”他露出了一个⾼深莫测的笑容“皇上的忍耐,恐怕也快到极限了。”
皇后的手微微一颤,眼中露出了一片荒凉“士开,我也只能依靠你了。如今,除了让太子殿下顺利登上皇位,我已别无他求。”
和士开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娘娘,只要是你希望的,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相隔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这些天却依旧飘着细雪。
被飞雪所笼罩的长安王宮的一角,几树梅花已经开始凋零,痛楚的扭曲的姿态,零零星星地凭依在枝头,若不是有一阵一阵的幽香,很难看见那样泫然泣的神情。
年轻的帝王正垂目凝视着一枝伸进窗內的梅花,看不出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皇上,您是否打算等整顿休息一段时间后,再对齐国发动进攻?”阿耶小心翼翼地问道。
宇文邕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冷声问道“这次对方的主将可是那个兰陵王?”
“正是此人,而且听说为了掩饰自己女子般的容貌,他还特地戴上了一张狰狞的面具,在场战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简直就是修罗再世。”阿耶叹了一口气道“我军将士,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
“行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悦“阿耶,明天朕会在朝堂上和杨将军他们再议攻齐一事。”
“皇上,您真的准备再次攻打齐国吗?是否要等到明年冬天?”
“明年冬天?那是不是太晚了。”他沉冷的眼眸蓦地迸出炽人火光,勾着笑痕的角无声扬起。
“皇上,难道您打算——”
“阿耶,这次——朕要御驾亲征。”只听啪的一声,那枝探进窗的梅花已被他生生折断,仅剩的几片瓣花在他手里被成了齑粉。
“可是,皇上…”
“阿耶,你不必多说,你只需帮我办一件事。在开舂之前,你带人去将阿史那公主接到周国。”
“皇上,您准备娶公主了?”阿耶顿时喜上眉梢。
“不错,我需要这个联盟更加牢固。”皇上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窗外的雪,下得越发细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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