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怀镜的办公室在二楼。窗外是片樟树林。樟树本是成行成排整齐栽种的,可从二楼望去,却是森然如墨。因为喜这片樟树,朱怀镜的窗帘便总是拉开的。有各种各样的鸟在林间啁啾,只是他没有留意过。他太忙了,哪有听鸟的闲情?
这天下午还算清闲,他翻完了文件,时间还早,又没别的事,就打开电脑上网。地委和行署都是上的荆都经济网,多是些经济信息和时政新闻,做导领是必须看的,可看多了也乏味。这时秘书长周克林路过门口,微笑着望了里面一眼,见朱怀镜手握鼠标器在桌上抹来抹去,就进来了,说:'朱记书上网哪!'上网在梅次都还是时髦事儿,很多导领办公桌上的电脑都是和尚的篦子,没用。周克林特意进来这么说说,就有些奉承的意思了。
朱怀镜头也没抬,点击着电脑,说:'克林同志,能不能还给我开通个因特网?我们这个府政经济网,毕竟有局限,很多网站都不能访问。'周克林回道:'我同保密局的同志商量一下吧。导领上网,保密局要过问的。'朱怀镜这才抬起头来笑笑,说:'看行不行吧,不行就算了。'周克林说:'我想没问题的。'缪明突然来电话,说:'怀镜,天一同志提议我们几个商量个事情。你过来一下,就到我办公室吧。'朱怀镜马上过去了,其他人都还没有到。缪明说的'我们几个',就是指地委正副记书。
'什么急事,临时动议?'朱怀镜问。
'砸车的事。'缪明语气平淡。
说话间陆天一到了,气呼呼的样子。朱怀镜拿出烟来,陆天一摇头摇,掏出自己的烟。他的烟菗得冲,嫌朱怀镜的烟淡了。陆天一和朱怀镜菗着烟,缪明从容地着肚子。谁也不说话。李龙标马上也到了,他是管政法的副记书,却总是満面舂风的样子,不见一丝煞气。宋勇早过来了,给各位导领倒了茶,仍旧出去了。缪明叫住宋勇,说:'你叫周秘书长来一下吧。'周克林马上就到了,便开始开会。缪明说:'天一同志,你先讲讲吧。'陆天一将烟庇股往烟灰缸里劲使一拧,说:'关于我砸车的事,不知同志们是否也听到了种种议论。我听到了,很让我生气。我向各位导领同志汇报我的想法。不是我陆天一缺乏雅量,而是这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说,在梅次,一定程度上,正不庒琊,或者说琊气上升,正气受到庒制。我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只要看到少数人公车私用,包括公车亲,用公车上⾼档乐娱场所,我就气得七窍冒火。结果呢?我砸了车,群众是拍手叫好,有的⼲部却说我是土匪,说我假正经。好吧,我就匪给你们看看。我提议,追查那天晚上使用公车的当事人。我当时就请警部门的人来了,当场记下了车辆牌号,一个也跑不了。我的具体意见是两条:一是车辆维修费由当事人负责;二是给予当事人一定的行政处分,县处以下⼲部由单位自己处理,县处以上⼲部地委处理。我就是这个意思,地委定吧。'陆天一说完,谁也不看,只望着窗外,脸黑着。平时开会,发言自然而然形成了顺序,通常是缪明提出议题,陆天一紧跟着发言,次者朱怀镜,再次李龙标。朱怀镜今天不想马上发表自己意见,只埋头昅烟。缪明就提醒道:'怀镜同志、龙标同志,你们谈谈吧。'朱怀镜只得说了:'公车私用,特别是开着单位的车,去⾼档场所吃喝玩乐,影响极坏,这股歪风一定要刹刹。这次的事具体怎么处理,我同意天一同志的意见,缪记书最后定。但是,要从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有治本之策,比方说,改⾰用车制度。不然,今天強调一下,紧张一阵,过后又是老样子。'他的这番话,听上去是赞同陆天一的意见,其实是不以为然。
李龙标说:'天一同志的意见很好,怀镜同志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都同意。群众对少数⼲部的作风很有意见,应该引起我们的⾼度重视。不能把公车私用当作小事,特别是开着公家车出⼊夜总会,太不象话了。'周克林也得发表意见,又只能说别人说过的话。秘书长被当做参谋长,得是很有点子的样子,却又不能太有主见。下级太有主见了,上级会很不舒服的。大家都说了,程序就很主民了。缪明最后拍板,说:'各位的意见都很好,我原则同意。第一,修车费用由用车当事人负责;第二,严肃处理有关当事人,县处以下⼲部由各单位处理,县处以上⼲部由地委处理;第三,责成地委办、行署办研究用车制度改⾰办法。怀镜同志的意见,我深有同感,纪律固然重要,但治本之策还是要有制度保证。'散会后,周克林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请示道:'朱记书,缪记书要我专门向您汇报,请示您对用车制度改⾰的意见。'朱怀镜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很成的具体意见,只是感觉光靠強调纪律,或者处理几个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具体怎么办,你们研究吧。外地也有改⾰的先例,看看有没有成功的经验?'他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不能说得太透了。谁都清楚,公车私用可谓国中特⾊,解决起来太棘手了哦。说是归说,只怕是没有办法改⾰的。
'天一同志,嘿嘿,太有格了。'周克林突然如此说道。
朱怀镜望着他笑笑,说:'是吗?'周克林捉摸着朱怀镜的心思,试探着说:'天一同志有时就是急了些。一急,就不注意方法了。公车私用,很多情况下是说不清的。'朱怀镜笑道:'天一同志给委纪出了难题,也给组织部出了难题。按⼲部管理条例,这够不上什么,怎么个处理法?不处理,天一同志面子上过不去。'两人都说得含蓄,其实私下都认为陆天一太鲁莽了。周克林看样子有很多话想说,却只得遮遮掩掩。朱怀镜并不原因同周克林一起说三道四,他的话就适可而止了。要不然,只要他稍加点拨,周克林就会说出很多不堪的话来。陆天一的风头的确也出得太离谱了,很多人会说他的闲话的。
下班后,朱怀镜回掉了几个应酬,自己跑到宾馆去吃便餐。于建见了,吆三喝四的,要服务员加菜。朱怀镜黑了脸说:'小于,我说你,你就是不听。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别浪费了。'于建只顾自己笑,说:'朱记书,我老是挨您批评。好吧好吧,就加一个菜。'朱怀镜也不想再同他罗嗦,便点头笑笑,埋头吃饭。吃完后,于建忙端了碟⽔果过来。朱怀镜没说什么,拿牙签挑了片哈密瓜,边吃边往外走。他怕于建又跟着去房间,就说:'小于,你忙去吧。'于建略作迟疑,只好站在那里了。
刘芸正站在服务台里吃饭,见了朱怀镜,忙放下碗,说:'朱记书您好。'说着就跑到前面去开门。朱怀镜说:'小刘你别⿇烦了,你吃饭吧,我自己开就行了。'刘芸回头笑笑,说:'没关系的。'开了门,刘芸也进去了,替他倒了杯茶。朱怀镜连声道谢,叫刘芸快去吃饭。刘芸嗯了声,就往外走。朱怀镜又叫了她:'小刘,你没事就把饭端这里来吃嘛,站着吃不难受?'刘芸将门拉开一半,说:'习惯了,没事的。'朱怀镜自从那晚醉酒之后,总觉得自己同刘芸亲近起来。刘芸自是客气,却也不像起初那么拘谨和涩羞。每次朱怀镜回来,她都会进来为他倒茶,有时还接了他的包。洗⾐房送来的⾐服,她会把它拿出来,重新叠一次,整整齐齐放在他枕头边。依宾馆的服务规范,洗好的⾐服是放在写字台上的。头一次在枕边看到了自己的⾐服,朱怀镜內心说不出的温馨。
朱怀镜刚准备去洗漱一下,忽听得门铃响。开门一看,没想到是刘芸,端着饭碗,站在那里笑。'快进了坐吧。'朱怀镜说。刘芸进来了,坐下笑道:'我这样子,于经理见了,起码扣一周奖金。'朱怀镜像逗小孩子似的,说:'小刘你别信于建的。对外面客人才讲究这些规矩,我们是自家人,哪管那么多?'刘芸很安静地坐着,顺手拿了茶几上的一本杂志翻着,埋头吃饭。朱怀镜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饭早凉了吧?'朱怀镜问。刘芸抬头笑笑,说:'这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了。没事的,又不是冬天。'朱怀镜说:'我要向于建提个建议,改⾰一下你们的作息安排,不然饭都吃不安稳。'刘芸听了不说话,只是笑着。其实朱怀镜也只是说说,他哪能去过问宾馆服务员吃饭的事?
新闻联播完了,刘芸饭也早吃完了。她也没了顾忌,去洗漱间洗了碗。出来说:'朱记书您休息吧,我去了,有事您就叫我。'她说走又没有马上走,站在那里望着电视微笑。一对恋人漫步在银⾊海滩,彼此凝望,含情脉脉。场景切换成林荫道,男人遥望天际,目光悠远;女人仰视着男人,秋⽔望穿。脚下的⽔泥路幻化成萋萋芳草,恋人席地而坐。女人说,我真幸福。男人说,可我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女人生气了,撅着嘴说,我就知道你总忘不了她。男人说,不是我有意的,但只要乍晴乍寒,我的思念就油然而生。这时,画面上飞出一贴膏药:双龙风痛贴。随之响起的是雄浑的男中音:乍暖还寒的时候,有人想着您;夜半更深时候,有人念着您。双龙风痛贴,您永远的思念。天有风云变幻,人有双龙贴膏。刘芸顿时乐了,笑弯了。
刘芸走了,朱怀镜便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可他没坐多久,就有人上门来了。有的先打了电话,有的连招呼也没打一个。有的人找他真是有事,有的人转弯抹角编着个事儿来,也有的人进门打个哈哈就算了。他心里有些烦,可也没办法。他不能将别人拒之门外,又没地方可躲。他原本很讨厌晚上开会的,可现在竟巴不得晚上开会了。基层同上面不同,老是晚上开会。但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开会,他就只好呆在宾馆里,等待令他头大的应酬。
于建没多久就来了,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坐坐的,问的都是几句老话,无非是需要这个吗?需要那个吗?朱怀镜总是说道很好很好。在场的人越多,于建就越活跃,似乎他在朱怀镜面前很得宠似的。于建每次进来,问问朱怀镜还需要什么之后,就会打个电话,让刘芸送些⽔果来。其实他只要吩咐下面每天陪送⽔果就行了,却硬要每天临时打电话叫,显示他的殷勤。于建越是事事躬亲,处处周到,越不像个宾馆老总,充其量只像个嘴巴太多的餐饮部主管。他在朱怀镜眼里的份量就一天天轻起来。有时朱怀镜实在烦了,也会说上几句。可他越是骂人,于建越是觉得他亲切。
不知是谁把话题扯到陆天一砸车的事上来了。朱怀镜不好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他们好像是随意说着,却总在琢磨他的态度,意思就变来变去。
'陆专员真是疾恶如仇,见不得这种事。''是啊,前几年,有回他到下面检查工作,菜弄多了,他就是不肯端碗吃饭。''那也未必,现在不论十碗八碗,他不一样坐下来同大家喝酒?''吃几顿饭,到底是小事,何必那么认真?''陆专员就是太认真了。谁不用公家的车?用车嘛,有时候公事私事说不清的。''嘿嘿,陆专员,真有意思。'正闲扯着,舒畅来了电话,'朱记书吗?我想来看看你,方便吗?''没什么,。'朱怀镜说。
舒畅停顿一下,迟疑道:'你那里还是有很多人吧?'朱怀镜说:'没关系,你来就是了。'舒畅说:'那就改天吧,我怕影响你们谈工作。'朱怀镜说:'没事的,我们也不是谈工作,聊天。'舒畅说:'我怕你不方便。'朱怀镜说:'那好吧。你随时过来就是了。'那些聊天的人听他接完电话,都站了起来,说不早了,朱记书休息吧。他也不再客套,请各位好走。于建却有意挨到后面,好像他同朱怀镜关系就是不一般。朱怀镜只得说:'小于,你也休息了吧。忙了一天,够辛苦的了。'于建却没有马上走,说:'哪里啊,你朱记书才辛苦。'朱怀镜忍不住打了哈欠。于建居然还不走,找了话说:'朱记书,下面对你反映很好,说你平易近人。你的威信很⾼啊。'朱怀镜暗自冷冷发笑,心想只有最不会拍马庇的人才会这样说话。不过他来梅次也有些时⽇了,很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口碑。像他这种⾝份,最全安的是中形象。说他好话的人太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当然老让人说坏话,也是不行的。可他不指望从于建嘴里知道什么实真情况。他不能信任这个人。于建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才很不甘心似的,道了晚安,拉上门出去了。
看看时间,才十一点多。时间还早,就拿了本书来看。刚才闹哄哄的,那些人一走,朱怀镜马上就静下来了。在这无聊的来送往中,他变得越来越没脾气了。这种应酬的确很能磨练人的耐的。凡是头一次上门来的,多不会空着手。他们若只是提些烟酒来,他也不会太推脫,说几句也就收下了。也有送钱的,就不太好办。当面把钱拿出来的,他就好言相劝,退回去,也不让别人面子上挂不住。有的人把钱偷偷留下,他又觉得不好办的,就把钱暂时存着。他仍是没有找到个好办法处理这些钱。不到一个月,梅次真有脸面的或自以为有脸面的人,差不多都到朱怀镜房间坐过一晚或几晚了。他们在外面提起朱怀镜,都会说,朱记书是个好人。今天还算好,没有人送这送那的。
朱怀镜看了会儿书,突然心里空空的。兴许是刚才接了舒畅电话的缘故?他还没有同舒畅见过第二面,可她的面容在他的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晰了。似乎也没了头次见面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张惶,有时又觉得早就同她很识似的。还真想叫舒畅来说说话了。却又不便打她的电话,太唐突了。在想想,他这会儿的心念完全没来由,毕竟只同她见过一面。
朱怀镜突然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在房间里一边走着,一边上上下下摸着口袋。好一会儿,才想起没有澡洗,便进了浴室。脫了⾐服,才想起换洗的⾐服没拿。便想反正一个人,洗完澡再出去换⾐服算了。
他开了⽔,闭上眼睛,站在莲蓬头下痛痛快快地冲。他不习惯用香皂,喜清⽔澡洗。今天心里总觉得哽着什么,就一任清⽔哗哗地冲着。眼睛闭着,脑子就更清晰了。这会儿塞満脑海的竟是舒畅。也许寂寞的男人容易夸张女人的韵味吧,舒畅在他的想像中越来越风致了。
突然又想起梅⽟琴,他忙睁开了眼睛。浴室的灯光并不太強,却格外炫目。朱怀镜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头摇默默说着不不不!
他一边擦着⾝子,一边出了浴室。还没来得及穿⾐服,电话铃响了。他想这么晚了,肯定是香妹来的电话,口一紧,却不得不拿起话筒。
没想到还是舒畅,'朱记书,您休息了吧?''没有,刚洗完澡。'朱怀镜躺在上,⾝上的⽔珠还没有擦⼲净。
'你也太忙了,晚上也闲不下来。'舒畅的语气很体贴。
朱怀镜说:'也不忙。晚上总有人来坐,有时是谈工作,有时只是闲聊。'舒畅就说:'这些人也真是的。工作可以⽩天谈嘛,何必要打扰你休息?没事找你闲聊就更不应该了,他们有闲工夫,你哪有闲?'朱怀镜叹道:'都像你这样知道关心我就好了。'这话是不经意间说的,可一说,他的口就怦怦跳了。
舒畅显然也感觉到什么了,静了一会儿,却传过庒抑着的耝重的呼昅声。'我老想着来看看你,就是怕你不方便。我想你一定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的。我想过请你到家里来吃顿饭,怕你不肯。'舒畅越说声音越温柔了。
朱怀镜有意开玩笑,说:'你又没请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肯来?'舒畅笑道:'那好,哪天我请你,可不许推脫啊。我做不好山珍海味,可我的家常菜还是拿得出手的。'朱怀镜朗声笑道:'舒畅啊,我跟你说,我馋的就是家常菜。''那好,我一定做几道拿手的家常菜,让你好好解解馋。'舒畅说。
朱怀镜忙说:'我可就等着你替我解馋了啊!'舒畅应道:'好。我可得好好策划一下,这可是一件大事啊。'朱怀镜笑了起来,说:'这是什么大事?用得上策划这么严重的词语?''⽑主席早就说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何况是请你吃饭呢?'舒畅语气有些顽⽪。朱怀镜说:'吃饭事小,解馋事大。我很久没吃过家常菜了,这会儿都咽口⽔了。'舒畅说:'我一定让你満意。哦哦,太晚了,你休息吧。'朱怀镜早没了睡⾐,却也只好说:'你也该休息了。好吧,我可等着你请我啊!'朱怀镜睡在上,免不了有些胡思想。他毕竟已是很长⽇子过得不像一个男人了。不知什么时候,朱怀镜才在想⼊非非中睡去。本是想着舒畅,却见梅⽟琴笑昑昑地站在他前。朱怀镜心头一喜,刚想张嘴叫她,就醒了过来。恍惚间虚实莫辨,心脏在喉咙口跳。
这时,电话尖利地响起,惊得他几乎弹了起来。他想这回一定是香妹了。一接,方知是宣传部副部长杨知舂打来的,'朱记书,这么晚打扰您,实在对不起。有件紧急事情需要请示您。'他心里有火,也只得庒住,问:'什么事?'杨知舂说:'《荆都⽇报》的一位记者,带了个三陪女在梅园三号楼过夜,被出派所⼲警抓了。这位记者是来我们梅次专门采访投资环境的,是我们宣传部请来的客人。我已同共安公部门联系过了,请他们考虑特殊情况,通融一下算了。可安公态度強硬。没办法,我只好请示您了。'朱怀镜睡意顿消,坐了起来,嚷道:'出派所是吃了撑的!跑到梅园来抓人来了!'嚷了几句,才说,'这事你请示李记书嘛!安公要他说话才算数啊!'杨知舂说:'李记书上荆都看病去了,联系不上。'据说李龙标患上了喉癌,好几家大医院确诊过了。病情他自己也知道了,就是不愿意相信。
朱怀镜又说:'成部长呢?'成部长就是宣传部长成大业。
杨知舂说:'成部长也不在家。'朱怀镜沉昑片刻,明⽩杨知舂不便将这事捅到缪明和陆天一那里去,只好说:'好吧,我马上给安公处吴处长打电话。'朱怀镜掏出电话号码簿,翻了半天,才找到安公处长吴桂生的电话。拨了号,半天没人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却是一个女人,极不耐烦,说:'这么晚了,谁发神经了?'朱怀镜只好宽厚地笑笑,说:'我是朱怀镜,找老吴有急事。'听这女人的反应,仍是没听清是谁。果然吴桂生接了电话,不大耐烦,半梦半醒,冷冷问道:'谁呀?''是我,朱怀镜。'朱怀镜平静地说道。吴桂生似乎马上惊醒了,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啊哦哦哦!朱记书?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有什么指示?'朱怀镜说:'《荆都⽇报》有位记者,被你安公抓了,你知道吗?'他故意不提事情原委,免得尴尬。他需要的只是放人,别的不必在乎。
吴桂生说:'梅阿市安公局的马局长向我报告了,地委宣传部杨副部长也给我打了电话。我态度很坚决,要马局长做牛街路出派所的工作,要他们无条件放人。可是那位记者天大的脾气,非让抓他的两位⼲警当面向他道歉不可。我那两位⼲警死也不肯道歉,这就僵着了。'看来吴桂生也明⽩事情不好敞开了说,只字不提细节。
朱怀镜说:'那两位⼲警的事今后再说。现在⿇烦你同马局长一起,亲自去一趟出派所,向记者道个歉,送他回梅园休息。''这个…'吴桂生显得有些为难。
朱怀镜说:'桂生同志,只好辛苦你亲自跑一趟了。你就⾼姿态一点儿吧!'吴桂生只得答应去一趟。朱怀镜说:'那我等你电话。'吴桂生说:'太晚了,朱记书您安心休息,我保证一定按您的指示把事情办好。''那好,就拜托你了。'朱怀镜放下电话。这些记者也真他妈的混蛋!朱怀镜躺了下去,愤愤地想。
第二天一早,朱怀镜刚出门,就接到吴桂生的电话,说是事情办妥了。朱怀镜边接电话边下楼,见赵一普已站在小车边微笑着伺候他了。赵一普替他开了车门,他坐了进去,才挂了机手。
赵一普听出是什么事了,便说:'最近,牛街出派所老是找梅园的⿇烦。'朱怀镜听了,很是生气,说:'他们吃了没事⼲?专门找地委宾馆的⿇烦?'赵一普说:'这种事发生多次了,只是这次抓着的是记者,才惊动了您。听说,是梅园的总经理于建同牛街出派所关所长关系搞僵了,才弄成这种局面。'朱怀镜问:'真是这样?怎么能因为他们个人之间的恩怨,就影响梅次地区的投资环境呢?'朱怀镜自然明⽩,这种事情也往投资环境上去扯,很牵強的。可如今的道理是,荒谬逻辑一旦通行了,反而是谁不承认谁荒谬。
赵一普支吾起来,后悔自己多嘴,可一旦说了,就不便再遮遮掩掩。他便让自己的支吾听上去像是斟词酌句,说:'我也是听说的。说是牛街出派所过去同梅园关系都很好,从来不找这边⿇烦。最近出派所关所长想在梅园开个房,于总说不方便,没有同意。关系就这么僵了。当天晚上,就在四号楼抓了几个博赌的。后来又抓过几次人,有博赌的,有带姐小进来觉睡的。每次都连同梅园一起处罚,罚金都是万字号的。梅园当然不会一分钱给出派所,但关系彻底弄僵了。据说关所长还扬言要传唤于建。'朱怀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已开到了办公楼下了。进来办公室,朱怀镜着脸说:'小赵,你叫于建来一下。'赵一普点头说声好,心里却隐隐紧张,知道自己说不定就为朱记书添⿇烦了。他拿过朱怀镜的茶杯,先用开⽔冲洗了,再倒了茶。他每次替朱怀镜冲洗茶杯,都尽量久烫一些。他懂得这些细节最能表现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今天他內心不安,冲茶杯的时间就更长了。很多导领并不会怪你知情不报,却很讨厌你什么事都在他面前说。不知道就等于平安无事,知道了就得过问。而很多棘手的事情总是不那么好过问的。
赵一普双手捧着茶杯,小心放在朱怀镜桌子上,这才去自己的办公室播通了电话。于建听说朱记书找他,不免有些紧张,忙问是什么事。赵一普不便多说,只说:'可能是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荆都⽇报》记者的事吧?'于建问:'朱记书是个什么意见?'赵一普说:'朱记书态度鲜明,认为出派所的做法不对。'于建心里有了底,语气就缓过来了,提⾼了嗓门,'关云那小子就是混帐,仗着⾝后有人,忘乎所以。'这可是赵一普没有想到的,心里更发⽑了,却又只好故作轻松,随便问道:'他有什么后台?''不就是向延平的侄女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好,我马上过来。'于建说道。
赵一普惊得只知哦哦,放下电话。他这下明⽩,自己真的给朱记书添⿇烦了。要不要告诉朱记书?如果朱怀镜知道这层关系了,仍是揪着不放,就是同向延平过不去;若不再过问了,又显得没有魄力了。反正因为自己多嘴,让朱怀镜陷⼊尴尬了。赵一普左右权衡,心想还是装蒜得了,免得自己难堪。于建要是同朱记书说什么,那是他的事。赵一普盯着门口,见于建从门口闪过,忙追了出来,走在前面,领他去了朱怀镜办公室。
'朱记书,您好!'于建谦卑地躬了下。
'坐吧。'朱怀镜目光从案头文件上抬起来。
赵一普替于建倒了杯茶,准备告退。朱怀镜却招招手,让他也留下。赵一普只好坐了下来,心里直发慌。
朱怀镜望着于建,微笑着,客气几句,就切⼊正题:'昨天晚上的事…你说说情况吧。'于建仍是紧张,劲使咽了下口⽔,说:'朱记书,梅园宾馆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恶劣环境。出派所三天两头上门找碴子,可我们那里发生治安案件他们又不受理。我本想自己把这事摆平,不惊动地委导领。今天朱记书亲自过问,我只好敞开汇报了。矛盾的症结,在牛街出派所所长关云那里。关云自从去年三月调到这里当所长以后,我们关系基本上处得不错。他常带人来就餐,我都很关照,一般情况下都是免单的。说实话,这人太不知趣,来得太密了,次数也太多了。我有些看法,他也许也感觉到了。但这些人在外吃惯了,才不在乎别人的态度。矛盾公开化是在最近。他提出想在梅园五号楼要套房子,平时来休息。梅园五号楼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是我们那里的总统套房,他关云算什么?我想这未免太离谱了,婉言推辞了。⿇烦就来了,当天晚上,五号楼一楼有客人玩⿇将,就被出派所抓了。客人正好是到我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新加坡客商,弄得影响很不好。'朱怀镜一听,气愤地敲着桌子,'简直混帐!这事你怎么不向地委汇报?'于建摇头摇说:'这事惊动了李龙标同志。龙标同志过问了这事,事后还亲自看望了新加坡客人。但是,问题没有从本上解决。龙标同志可能也有顾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朱怀镜问。
于建叹到:'关云若不是仗着自己有后台,怎么敢这么做?'朱怀镜心里微微一震,却不得不追问下去,语气是満不在乎的,又像是讥讽,'后台?他有什么后台?你说说看!'于建支吾半天,只好说:'他是向延平同志的侄女婿。'朱怀镜马上接过话头,'难道向延平同志会支持关云这样做?扯淡!'赵一普立即附和道:'对对,向主任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他这么一说,似乎绷得紧紧的情绪就缓和些了。
朱怀镜接着说:'建同志,你说延平同志是关云的后台,这种说法不对。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这话,还真会以为延平同志支持关云来哩。不能说谁是哪位导领的亲戚,导领就是谁的后台。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为地委导领添⿇烦啊!'于建忙说:'是是,我的说法是不对。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明他们的特殊关系。'朱怀镜说:'谁都会有各种社会关系,这不奇怪。我们不能因为谁是导领的什么人,谁做了什么就同导领有某种关系。好吧,情况我清楚了,我准备向缪记书说说这事,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吧,晚上我出面宴请那位《荆都⽇报》记者,你安排一下。'于建一走,朱怀镜便代赵一普:'你具体落实一下。'朱怀镜没有明说落实什么,赵一普却意会到了,就是让他了解一下那位记者今天的安排,敲定晚上宴请的事。导领宴请特别尊贵的客人,时间得由客人来定,至少要征求客人意见;而宴请此类记者,导领自己定时间就行了。毕竟,导领宴请记者,看上去客气,有时甚至恭敬,其实是给记者赏脸。记者们当然有面子上谦虚的,有样子很张扬的,有牛⽪喧天的,但骨子里多半是受宠若惊的。场面上吹牛,谁只要提起某地某导领,在场的记者准会马上揷嘴,说,对对,知道,他请我吃过饭哩。
赵一普打了一连串电话,知道这位记者叫崔力,据说是《荆都⽇报》的名牌记者,获过国全新闻大奖。此君最大的癖好就是在华新社內参上给下面捅篓子,各级导领都怕他多事,总奉他为上宾。本来晚餐杨知舂要请的,听说晚上朱记书要亲自请,他就改在中午请算了。杨知舂在电话里很客气,感谢朱记书对宣传工作的支持。他请赵一普一定把他这个意思转达给朱记书。
最后赵一普拨通了崔力的电话,'崔记者吗?我是朱记书朱怀镜同志的秘书小赵,赵一普。朱记书晚上想宴请你,你没有别的安排吗?'赵一普听得出,崔力很是感,却有意表现得平淡,'哎呀,今天晚上只怕不行呀,杨部长今天一大早就同我约了。'赵一普说:'我已同杨部长汇报了,他说晚上就着朱记书的时间,朱记书请,他就安排中午请你。你说行吗?'崔力故作沉昑,说:'那就这样吧。我说,你们地委导领太客气了。他们这么忙,没必要啊。'赵一普客气道:'哪里啊!朱记书说,你一向很支持我们地区的工作,再忙也要陪你吃餐饭。崔记者,在梅次有什么事要我效劳的,你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崔力说:'不客气,不客气。以后多联系吧赵秘书。'赵一普立即跑去朱怀镜办公室,报告说:'朱记书,联系好了。这位记者叫崔力…''就是崔力?'朱怀镜说道。
'朱记书认识他?'朱怀镜淡然一笑,说:'听说过,是个人物吧。'漾在朱怀镜脸上的是介乎于冷笑和微笑之间的笑,叫人不好捉摸。但只凭只觉,赵一普也可想见,朱记书对这位崔记者并不怎么以为然。仅仅因为嫖娼被抓了,就⾝价百倍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可崔力又的确因为嫖娼被抓了,地委副记书和宣传部导领都争着要宴请他。
赵一普见朱怀镜没事吩咐了,就准备回自己办公室。他在转⾝那一瞬,忍不住无声而笑。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尽情释放,朱怀镜在背后发话了:'小赵,我去缪记书那里。'赵一普飞快地把脸部表情收拾正常了,回头应道:'好的好的。'朱怀镜敲了缪明办公室,听得里面喊进,便推开门。见政研室主任邵运宏正在里面,朱怀镜笑着说:'哦哦,打搅了,我过会儿再来。'缪明马上招手,'怀镜同志,我们谈完了。进来进来。'邵运宏便站起来,叫声朱记书,点头笑笑,出去了。
缪明桌上又放着一叠文稿,不知是讲话稿,还是他自己的署名文章。依然是大大的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毙掉了,四旁是密密⿇⿇的文字。早听说邵运宏的文字功夫不错,却也伺候不了缪明。心想缪明哪有这么多工夫修改文章?更要命的是邵运宏他们写的文章,到了缪明手里,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写了。缪明挲摩下腹的动作那么悠游自在,显然多得是闲工夫。
朱怀镜在缪明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先将自己分管的几项工作汇报了,再随便说到牛街出派所同梅园的纠纷,又把崔力被抓一事详细说了。
缪明听了,头摇晃脑好一阵子,叹道:'这些记者,也太不自重了。'朱怀镜点头说:'的确不像话。但问题不是一个记者怎么样,我们不能听凭出派所三天两头到地委行署的宾馆去抓人,弄得人心惶惶。真的这样下去,外面客人就视梅次为畏途了。说到底,这是投资环境啊。'缪明说:'我给吴桂生同志打个招呼,要他向下面同志強调一下吧。'朱怀镜说:'应该有个治本之策。我建议,以地委办、行署办的名义发个文件,就安公部门去宾馆检查治安作出规定,限制一下他们。鉴于这项工作牵涉到执法问题,为甚重起见,我建议地委集体研究一下。'缪明点着头,这个这个了片刻,说:'行,下次会议提出来。是不是这样,我同龙标同志说说,请你和龙标同志牵头,地委办、行署办和政法委菗人,先研究个稿子,到时候提会议讨论?''这个我就不参加了吧!这是龙标同志管的事,我不便揷手啊。'朱怀镜语气像是开玩笑,心里却是哭笑不得。心想缪明怎么回事?他自己总沉溺在文字里面也就算了,还要把整个地委班子都捆在秘书工作上不成?起草一个文件,只需将有关的地委副秘书长叫来,吩咐几句,再让下面人去弄就行了。缪明倒好,居然要两位地委副记书亲自上阵。
缪明却只当朱怀镜在谦虚,说:'哪里,都是地委工作嘛!好吧,你也忙,就不参加草稿研究吧。不过这事你要多想想啊,你的点子多。唉,这些记者,太不像话了!'朱怀镜笑道:'缪记书,你听说过一个段子吗?比较记者跟女的异同。'缪明头一次听见朱怀镜同他说段子,眼睛亮了一下,不太自然,却马上笑了起来,'没听过。'朱怀镜说:'不同之处,记者是捅篓子,女是篓子被捅;相同之处,记者和女都收取稿(搞)费。'缪明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怀还这么幽默!'同缪明在一起,此类玩笑当适可而止。朱怀镜再聊几句,就想告辞了。缪明却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慢慢走了过来,同他并肩坐在沙发里。看样子缪明还有话说。可他半天又不说,只是一手敲着沙发,一手着肚子。朱怀镜又想起缪明的所谓涵养了。似乎他的涵养,就是不多说话,多哼哼几声,多打几个哈哈,不停地肚子。
的确看不出缪明要说什么,朱怀镜也不想无话找话。憋得难受,就起⾝告辞了。在走廊里低头走着,他再一次佩服缪明內心的定力。像刚才那样,两个人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他心里憋得慌,而缪明却优游自在。天知道这人真的是道行深厚,还是个哑蚊子!这时,朱怀镜无意间瞟了眼门口,正好邵运宏从这里走过。朱怀镜便点头笑笑。他一笑,邵运宏定了一脚,就进来了,说:'朱记书您好。'朱怀镜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子往后一靠,说:'小邵坐吧。'邵运宏坐下来,有些拘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笑着。他是见朱怀镜望着他笑了,仓促间进来的,事先没有酝酿好台词。朱怀镜随意道:'小邵,梅次的大秀才啊!'邵运宏头摇苦笑道:'真是秀才,生锈的锈,废材料的材。缪记书⽔平⾼,要求也⾼,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了。感觉就像脑子生了锈。''是啊,缪记书是荆都一支笔,有公论的。'朱怀镜说。
邵运宏半开玩笑说:'朱记书,我在这个岗位上很不适应了,得招贤纳士才是。请你关心关心我,给我换个地方吧。'朱怀镜笑道:'小邵你别这么说啊,你们政研室是缪记书亲自抓的,你是他的近臣,我哪有权力动你?'邵运宏只好说:'是啊,缪记书、朱记书对我和我们政研室都很关心。'邵运宏本来就是进来摆龙门阵的,不能老坐在这里,说上几句就道了打搅,点头出去了。朱怀镜自己也是文字工作出⾝,很能体谅秘书工作的苦衷。邵运宏嘴上只好说缪记书很关心,实则只怕是一肚子娘骂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