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
整个冬天总像快要下雪的样子,却不见有一丝雪花。只是一天天冷下去,间或又飞它几天雨。这样的⽇子,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娜走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送走麦娜,老婆刘仪就仰头靠在门背后,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他便想象这会儿麦娜正走在寒雨纷飞的街上,⽪外套鼓満了凛冽的风,忧伤地飘扬着。她会不会流泪呢?他想象不出她流泪的样子。麦娜跟着他们这么多年,他几乎没见她哭过。麦娜走了好一会儿,刘仪才回过神来,同他一块去行银存了那一箱子美金。他知道这其实是麦娜的卖⾝钱,只是他不忍心同刘仪这么讲。事后他俩谁也不提起那美金的事。刘仪是很心疼这位表妹的。
麦娜不回来住了。他们只能每天晚上在电视广告里看见她。只要电视里所谓“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一出来,张青染两口子就死死望着荧屏,谁也不说话,只有儿子琪琪总会嚷着娜姨娜姨。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看电视,一会儿就是“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了。只见冷而⾼贵的麦娜款步走来,⾝着括的西装。这是一个名牌西装的广告。
刘仪问男人,麦娜现在拍广告像是很忙,你说她们的时装表演还搞吗?
张青染说,你我都不上夜总会,谁知道?按麦娜的个,只怕还在搞。她是不愁吃不愁穿了,但她们⽩狐狸组合还有几个姐妹要吃饭,哪有不搞的?
刘仪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麦娜就是人太仗义了。狐狸这姑娘跟了大人物,吃喝都是现成的,就不参加她们⽩狐狸组合了。我想麦娜反正也到这一步了,硬是要出来吃苦⼲什么?既然洪少爷这么猖狂,美金十几万的甩给她,她还怕吃穷了他?
张青染奇怪刘仪今天怎么说了这种话,就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一直可怜麦娜不幸落到了洪少爷手里,今天听你这话,就好像麦娜得了便宜似的。
刘仪说,我是说,她反正到这一步了。我要是像她这样了,就烂船当作烂船划,成天挥金如土,不让他倾家产不放手!
张青染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就不接老婆的腔。麦娜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一定过得并不开心。她走的时候说过,让姐姐和姐夫不要挂念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麦娜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就是不流下一滴眼泪。
电视一会儿就是《南国风》栏目。却发现女主持人换了新面孔。张青染两口子注意看了看新的女主持人,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天刘仪才说,这不是麦娜吗?琪琪早认出来了,喜得跳了起来,叫着娜姨,娜姨。张青染点点头说,啊,是麦娜呀?不像平时那么冷冰冰的,一眼还认不出了。刘仪就说,是呀,做主持的,要是冷若冰霜,有谁看你?
《南国风》是市电视台的一个综艺栏目,每逢周三晚上⻩金时间播出,收视率很⾼。主持这个栏目的原是著名的⾼媛姐小,很受公众关注,有关她的传闻也五花八门。张青染看了一会儿,发现麦娜做主持人还真不错,便对刘仪说,你这表妹还多才多艺哩。刘仪淡然一笑,说,是不错的。不想老婆说着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说,麦娜要不是⽗⺟早逝,多受些教育,也不会这么可怜见儿了。张青染见老婆伤心起来了,忙说,好了好了,麦娜到底还算幸运的。我说过多次,不是你这表姐带她这么多年,她不早流落街头了?
其实张青染自己心里也不是味道,他总觉得麦娜的笑容后面掩蔵着难以言说的落寞。很难想象那位洪少爷对她会怎样。
节目一结束,刘仪就打了电话给麦娜。张青染听不出麦娜在说什么,却见老婆一脸悦愉。就猜想麦娜也许真的很⾼兴。可刘仪打完电话,却低着眉坐在那里,看不出她是⾼兴还是不⾼兴。张青染想问问麦娜说了些什么,又想知道麦娜是怎么做了主持人的,但怕惹出不愉快的话来,就忍住了。
刘仪手按着电话机好一会儿才说,⾼媛出国了,电视台另聘主持人。麦娜去报了名,被选中了。刘仪说着便欣慰地笑笑。
好啊,好啊,麦娜能凭自己的本事竞争得这个职位,好啊。张青染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事情也许不这么简单。他相信麦娜做一位电视主持人也许会是优秀的,但仅凭她的素质这个职位轮不到她。他再看看老婆,见她好像也在出神,就猜想她可能也在想这事情。两人嘴上都不说出来。
自从麦娜走了以后,张青染总觉得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天到晚都有这种感觉绕在他的脑子里。细想好像又不是麦娜出走这件事本⾝。也许就是那一箱子美金。二十万美金哪!合民人币差不多一百六七十万啊!他同老婆都说不能要这钱,只为麦娜存下,替她保管。但这事情的确太重大了,便总有一种说不准是奋兴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成天在张青染口里直撞,闹得他心脏时不时儿狂跳起来。
清早,张青染出门下楼,望了望天。天空像七八糟塞了些破棉絮,看了叫人很不舒服。天气照样很冷,他缩头缩脑去了办公室。坐他对面的李处长也来了,两人便扫地、抹桌子。打开⽔。洒扫完了,两人坐下来看报纸。这是昨天的报纸,早翻过一天了,可一时想不起有什么事要做,⼲坐着又不像话,就只好再翻翻。
李处长放下报纸说,你昨天看了《南国风》吗?新换了一位主持,很漂亮哩。
张青染回道,看了一下,那女孩人真还不错。
还是女孩?李处长笑笑说,只怕早不是女孩了吧。那么漂亮,还有剩下的?
张青染心里就不快了,却又不好怎么说。他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李处长笑得那么让人不舒服,他不说说这人就对不起麦娜了。但也不能认真说,只得玩笑道,李处长你总爱把漂亮女人往坏处想。
李处长却仍鬼里鬼气望着他说,你护着她⼲什么?那女人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也不是说现在女人怎么的,只是如今女人一漂亮,全安就成问题。再说女人都现实了,只要有好处,还管那么多?
张青染心里越发可怜麦娜了。他不想再同李处长多说这事。李处长本是个严肃的人,但只要一说女人,他就开笑脸了。有时他本来很忙,可是谁若说起有关女人的玩笑,他便会在百忙之中马上抬起头来,笑得胖胖的腮帮子鼓鼓囊囊,额头发着奇怪的光亮。
一会儿,小宁取来了今天的报纸,送到李处长办公桌上。李处长看报的习惯是先浏览一遍标题,再从头看起。张青染本是个急子,也只得等李处长看过了,他再一张一张接着看。官场有些规矩,并不是什么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说得过去,但你就是不得。
你看你看,《南国风》的女主持一露脸,报纸上的评介文章就出来了。如今新闻作也真是快。
张青染猜想一定是舒然之在吹麦娜。麦娜成为名模,全搭帮舒然之和王达飞两人。张青染原先请这两位老同学帮忙成全麦娜,总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想麦娜一出名就被洪少爷盯上了。他便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做了。
嗬!想不到这麦娜姐小还是位硕士哩。想不到,真想不到。看这脸蛋儿,总以为她只是一个花瓶。李处长一边看,一边感叹着。
张青染也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麦娜连⾼中都没上完,怎么就是硕士了?他很想马上就看个究竟,可李处长还在那里细细琢磨。
啊呀!这女人还真不错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裁剪、烹好也都怀绝技。啊啊,难怪难怪,麦姐小原来是大家阎秀。奇女子,奇女子呀!看来我真的要转变观念了。李处长无尽感慨。
张青染接过话头说,现在对女人真的不能以貌取人了,⾊艺俱佳的女人太多了。李处长说是的是的,社会在向前发展啊。其实张青染只是有意说一说张处长,他心里却想,敢这么瞎吹的只有舒然之。过了好半天,李处长才放下这张报纸。张青染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舒然之的手笔。题目是《麦娜,来自南国的风》。他先草草溜了一眼,再仔细看了看。心想这个舒然之,他笔下的麦娜风华绝代,才情不凡,満怀爱心,别人看了不心旌飘摇才怪。
这时电话响了,张青染一接,正是舒然之打来的。舒然之得意地问他看了没有。他说,我真佩服你的胆量,可以把没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张青染正说着,李处长出去了,他便说,你们报社记者都是你这德行吧?难怪有人说如今报纸只有⽇期是实真的。舒然之笑道,你是得便宜讲便宜。当初不是你叫我吹麦娜的?我不是看你老同学面子,才不会费这个神哩!张青染说,我只是叫你宣传宣传,可你也吹得太他妈的离谱了。
两人说笑一回,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小宁进来了。李处长一出去,同事们就会串串岗,说些⽩话。小宁调侃他说,李处长出去了,张处长值班?张青染回敬道,宁处长看望我来了?两人都知道这类玩笑当适可而止,就相视一笑,各自翻报纸去了。
小宁翻着报纸,突然叹了一声。张青染抬眼望望小宁,说,怎么一下子深沉起来了?叹什么气?忧国忧民?
小宁道,国还用得着我来忧吗?我是想这人有什么意思?
张青染不知小宁为何无缘无故发起这种感慨来,就玩笑道,光如此灿烂,前程如此锦绣,你怎么消沉起来了?
小宁又叹了一声,抖抖手中的报纸说,这里介绍,⽇本有位天文学家研究发现,地球每过若⼲万年都会被行星击撞一次,届时地球表面尘土遮天蔽⽇,经年不散。地球上便只有黑暗和严寒,一切生物都会灭绝。此后又要经历若⼲岁月,地球才重见天⽇,重新拥有光。可是这时的地球没有生命,只是新一轮生命进化的开始。于是经过漫长的演进,地球上才慢慢恢复生机。看了这个我就忽发奇想,我们怎么去知道,我们偏巧碰上的这一轮生命进化中产生了人类,而上一轮进化中有过人类吗?下一轮进化还会有人类吗?所以,人类的产生说不定纯粹是个偶然事件。人类既然是这么偶然产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自我膨的?还成天在这里争斗呀、倾轧呀、追求呀,还什么正义呀、理想呀、伟大呀,可悲可悲!
张青染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只说,我说你忧国忧民还是小看你了。你这忧患意识比忧国忧民还要⾼级得多哩,这可是人类终极关怀啊。
小宁却笑了起来,说,什么终极关怀?关怀又有什么用?天宇茫茫,人为何物?况且人生在世,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有人打了个比方,我觉得很有意思。说人就好比爬行在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它爬的那个枝丫上是不是最后有个苹果在那里等着它,其实早就定了的,只是它无法知道。我们就像一只蜗牛,在不遗余力地爬呀爬,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在等着我们,可说不定等着我们的是一个空枝丫。最令人无奈的是这枝丫上有没有苹果,不在于我们爬行得快还是慢,也不在于我们爬行的步态是不是好看,而是早就注定了。
小宁一番话几乎把张青染感动了,他只觉得⾝上阵阵发凉。小宁比他小几岁,常发些怪异之论。他其实很佩服小宁的聪明和敏感,尽管小伙子有股疯劲,但他从来不流露自己的感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易感动成了不成的表现了。记得有回跟何长市去农村看望困难户,见那些群众面⻩肌瘦,形同饿殍,他不小心流下了眼泪。但见何长市背着手笑容可掬地问寒问暖,他马上偷偷擦⼲了泪⽔,心里还萌生了隐隐的愧羞。他明知道悲天悯人说到底还是一种美好的情怀,可如今人们不这么看了。似乎成即是无情。小宁还在感叹啼嘘地说着,张青染便有意掩饰自己,玩笑道,小宁你总算知道自己爬在一棵苹果树上,不管怎样还存有希望。我想自己只怕是爬在一棵梧桐树上,怎么爬也是一场空啊。
什么一场空?原来是李处长回来了。张青染说,没有什么,在开玩笑。小宁便同李处长陪笑一句,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李处长坐下,打开一个文件夹,看也不看,就神秘兮兮地同张青染说,你知道原来主持《南国风》的⾼媛是怎么出国的吗?
张青染望望李处长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掌握什么新消息了,就说不知道。果然李处长说,刚才在楼下,听他们在说这事。⾼媛是跟康尼尔公司的外国老板走了。我原先早说过,这女人同那老外有两手,你不相信,还说我是长外国人志气,火国中人威风。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说来这也是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漂亮的女人配有钱的男人,优化配置资源啊!
康尼尔公司是本市一家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关于⾼媛同那位外方老板的排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还说出许多细节,像是亲眼所见。说什么开苞费是十万美金,以后每晚一万民人币。张青染也不是相信不相信,只是觉得关心这些事很无聊,就总是有意说不可能有这事。可这回李处长像是终于抓到什么证据似的,脸上简直有几分得意。张青染心想这人如果不是处长,他非臭他一顿不可。可人家毕竟又是处长。他只好借题发挥,怈怈心头的闷气,说,什么外国老板?他算个鸟老板!我们国中人把许多事情都弄颠倒了。要说老板,股东才是老板。大股东就是大老板,小股东就是小老板。他只是一个经理,也是老板雇佣的打工仔,这次回国了,说不定就是被老板解雇了。
李处长说,那当然,这个当然。但是就是有女人愿意跟人家跑呀!
晚上刘仪下班回来,很不⾼兴的样子。张青染问她怎么了?刘仪说,还不是那个姓马的泼妇?专门在那里说⾼媛的事。说什么电视台的漂亮女人没有一个不当子婊的。我知道她是有意说给我听的,这就是在说麦娜。我气得不行了,就接了腔,说这世上偷人也是一门本事,有人想偷人还没有人要哩。我两人就相骂了。后来大家把我拉走了,不然我非把她那二两⾁撕下来不可!
张青染知道那姓马的女人是刘仪的一位同事,最喜多事,与刘仪有意见。他劝道,你既然知道她是个泼妇,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为这些事在单位同人家相骂,多没意思!
刘仪一听这话却多心了,说,没有意思?我就知道你瞧不起麦娜,总觉得她丢了你的脸。麦娜你又不是不了解,要不是她⽗⺟早亡,要不是她好好儿一个单位业失了,她也不至于去夜总会做时装模特。还算她有本事,从一个夜总会模特做到专业广告演员,做到电视节目主持。不是我说你,要是落到你业失了,说不定还捞不到饭碗哩!
张青染拱手作揖,说,好了好了。你在外面同人家相骂还不过瘾是不是?回来还要同我一分⾼低?我也没说什么,你的⽑病就是喜上纲上线。对麦娜我从来有过二心?
刘仪听男人这么一说,也不多言了,进厨房做晚饭去了。心里还是不太畅快。张青染知道女人的脾气,她生气了你不当一回事,只让她一个人间一阵子就好了。这时保姆小英上幼儿园接了琪琪回来。琪琪一进屋就爸爸妈妈地叫得。刘仪忙从厨房出来,爱怜不尽的样子,说我们儿子回来了?她双手没空,低头凑过脸,琪琪便踮起脚亲了亲妈妈。张青染便喊道,还有爸爸呢?琪琪又蹦蹦颠颠地跑到爸爸面前,亲了亲爸爸。小英去厨房帮忙,张青染拉着儿子说话。
刚才刘仪说他要是没了工作,只怕连饭碗都捞不着。这本来让他也不怎么⾼兴,可见了儿子,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了。反过来却想老婆的话其实也并不夸张。不少⼲部除了当⼲部的确再没有别的任何本事。自己虽不是那么无能的人,可平时不太注意罗织关系,又放不下架子,说不定到了那个地步还真是⿇烦。麦娜就不同,她本来就在社会最底层,要么争做人上人,要么就是下地狱。再说她人长得漂亮,余地也大。麦娜迫不得已跟了洪少爷,她是那么痛苦。她总以为自己做了有辱家门的事,对不起表姐和表姐夫。她把洪少爷给她的二十万美金全部送给了表姐,要表姐不必记得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她走了就再没回过家,也不打电话回来。他为麦娜的刚烈子感动过,叹她是个清逸脫俗的奇女子。后来慢慢想这事,觉得麦娜其实大可不必像面对死亡一样面对洪少爷。也不是说麦娜就该这样,他只是想她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想那么多⼲什么?但这只是他一个人背地里的心思,不忍心讲出来。刘仪讲起这意思他反而会怪她不该讲,只说麦娜好好儿一个女子,就被那姓洪的那个了。刘仪总怪他鄙视麦娜,他怎么也不承认。他內心待麦娜的确也如亲妹妹一样,只是这事说起来的确不怎么体面,所以他从来不在同事面前提起老婆有这么一位表妹。
吃过晚饭,张青染对老婆说,你要给麦娜打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她现在又是主持,又是广告,也不知还上不上夜总会串场子。要她不要太霸蛮了。要她凡事想开些,有空还是回来看看。她这个世上只有你这个表姐,没别的亲人了。
不想张青染这么一说,刘仪竟泪眼涟涟了。这时,电视里又是广告节目。麦娜无尽忧伤地坐在秋林里,落叶遍地。这时柔腻润滑的⾼级化妆品汩汩倾注。麦娜双手在脸上爱不自噤地轻轻摸抚。萧瑟的秋林一下子绿荫如盖,繁花似锦。麦娜便柔情如⽔。抒情的男中音旁⽩:美丽的麦娜,优秀的品牌!同时打出字幕:麦娜创意,达飞广告!琪琪拍手叫娜姨娜姨!张青染望着老婆说,你别这样。刘仪揩了下眼泪,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她说,什么麦娜创意,达飞广告。这话我听了总觉得牛头不对马嘴,好别扭。张青染笑笑说,我不是同你说过吗?这是舒然之给王达飞出的主意,搞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把麦娜作为达飞广告公司的形象,或者一种象征。凡是达飞广告公司做的广告都叫麦娜创意,达飞广告。外界不懂,就觉得⾼深莫测。刘仪接腔说,你还别说,舒然之出这些莫名其妙的点子还真不错。现在凡是打着麦娜创意的商品销路就好。大家懵里懵懂跟风头,好像麦娜代表一种嘲流,一种时尚。张青染觉得好笑,说,这事实上是在愚弄消费者。也难怪,都是大家甘愿受愚弄。
这些天,満城都在传说洪少爷被抓了。大家说这回洪少爷只怕跑不脫了,因为是贩毒。有人说他说不定还会脑瓜子开花。人们说起这事大多显得神秘,似乎这话题为寒冷的冬⽇增添了几分奋兴。张青染想这世道谣言多,不敢轻信。本可以打电话问一问麦娜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触着她的伤心处。
传言一出,洪少爷手下的宏基集团股票马上下跌,跌幅总是下居当⽇跌幅最大的前三支股票以內。张青染就同老婆说,这回他只怕是真的要垮了。刘仪说,他垮不垮我不管,我只担心麦娜。不知麦娜同他这事有关系吗?
在办公室,李处长也说,洪少爷的确该杀。他来我们市这么些年,玩过多少女人?凡是漂亮女人,只要他看上了就不会让她跑脫的!
张青染一听李处长讲话的气味就觉得不对劲。这人总关心谁同女人怎么怎么的,说起来又总愤愤然。自从前年他自己的老婆跟一位湾台老板跑了,他就特别恨那些搞女人的人。张青染想李处长的愤怒就像寓言里说的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他便玩笑道,人家洪少爷是何等人物?人们私下议论,都只说他是在上面有背景的少爷,市里导领都怕他三分。还说他玩女人呀,说他的公司无非是发的权力财呀。这些问题在他们这些人⾝上算什么?小菜一碟!这些议论充其量只算是小道消息。要是早些年,追究起来还是政治谣言哩。这些议论再多,也影响不了他一毫⽑,相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人物。他们这种人重要的不是做为一个普通人的细枝末节,重要的是社会形象。他的社会形象是什么?宏基集团总裁,著名企业家!
李处长这回竟动起来,说,你好像还很赞赏这种人,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了。我就不相信民人的天下就听凭这种人胡搞!
张青染怕李处长真的这么看他,就说,我何尝不是你李处长这么想的?一切善良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可人家洪少爷的⽗亲和他⽗亲的下级就是掌管民人天下的人,还有他⽗亲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下级的下级。人家洪少爷说不定还要问问我们这到底是谁的天下哩!
李处长脸⾊更加不好了,质问张青染,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
见李处长真的发火了,张青染笑道,处长息怒。我这只是同你探讨这个问题,没别的意思。我反正是普通一兵,关于谁的天下这么大的问题,轮不到我来考虑。
李处长不说什么了,低头看文件。张青染觉得脸上不好过,找来一张报纸胡翻着。他刚才本是听不惯李处长说别人女人什么的,就有意同他对着说,可一说起来竟离题万里了,弄得李处长不⾼兴。李处长尽管严肃,但平时也同大家开些有关女人的玩笑。不过有些导领即使在开玩笑的时候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导领。你开玩笑时得罪了导领,要是程度不严重,他脸上还可以勉強保持笑容,尽量不打破与民同乐的气氛,但心里只怕给你记上了一笔小账;要是你严重得罪了导领,马上就会招来严厉的斥责。当然斥责在官方叫批评。张青染今天忘记了这一点,弄得自己这会儿几乎有些诚惶诚恐了。他的⽑病就是常常忘记了导领就是导领。
办公室的气氛很沉闷。张青染想找些话来说,却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好。李处长在看文件,样子很认真。即使在平时,李处长看文件⼊的时候,你同他说什么他都不太答理你。今天本来就已经不对劲了,你无话找话,说不定就会讨个没趣。
最后还是李处长表现了⾼姿态,抬起头指着手中的文件说,你看,国泰公司这位经理吴之友,贪污一千九百四十万,还养了妇情,为妇情买了套房子就花了六十多万元。这是建国以来我市最大的经济案件。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张青染笑道,真是有意思,如今的经济案件不发则已,一发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这就像郊县的⽔灾,每次都说是百年不遇。
李处长并不在乎张青染的幽默,还在感慨这个案子,说,到底是我们这些人可怜,离导领近,离权力远,什么也捞不着。正像你说的,一发案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案子。这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案子没有发,意味着还有更大的案子。
张青染经常听到李处长发类似的感慨。比如说,他妈的我这个处级⼲部在市府政里什么也不算,下到基层去是要管一个县的。一个县几十万上百万人啊!可我们的工资不⾜五百块!在一些公司里,一个小小科长都有权签单哩。今天李处长触景生情,又感慨起来了。张青染当然也有这种感觉。现在他家有那二十万美金作背景,这一点工资就越发显得可怜了。尽管他同老婆说过不要这钱,但这钱作为一个参照系数摆在他的脑子里,刺太強烈了。他说,⼲部工资的确也低了些。现在收⼊悬殊大,少数人富得钱没地方花。当⼲部的说起来是人上人,收⼊却少得可怜,让人小瞧。这么搞下去,手中有权的不贪怎么可能?但话又说回来,所谓⾼薪养廉谈何容易?现在⼲部这么多,长工资的话家国负担得了吗?⼲部太多了,闲着没事做,拿古人的话说,是太仓之鼠啊。依我说,⼲部减少三分之二,地球照样转!
李处长睁大眼睛,冷冷笑道,依你说?好大的口气,依你说。减少这么多⼲部,那么多工作谁去做?
李处长的冷笑让张青染背上立时⿇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太狼狈,便故作镇定,笑了起来,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依我们⼲部对社会的贡献,也只配拿这么些工资。不是我偏,我们有许多工作莫说对社会有贡献,只怕还是阻碍社会进步的。
李处长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老张你这就不对了,你说说哪些工作是阻碍社会进步的?都是的工作啊!你还说不是你偏,我说你最大的⽑病就是看问题偏。这机构的设置,编制的确定,都是有关职能部门和专家认真研究定下的,加上我们家国已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你倒好,叫你一句话就说得一无是处了,有些工作⼲脆不要做了,有些工作还阻碍社会发展了。
张青染发现问题严重了,忙说,感谢处长批评。我只是泛泛而论,即兴而发,不一定代表我的观点。李处长再说了几句,埋头继续看文件去了。张青染便翻着报纸,在心里反省自己的傻气。他想李处长一定疑心他是说他们这个处的工作不重要了,这等于是说李处长不重要。不论哪位导领都会強调自己的工作如何重要,有些单位的人明明没事可做,成天坐在那里喝茶扯谈,导领却总在外面说忙得不得了,人手不够,还得调人进去。逻辑很简单:你这个单位工作繁忙,很重要,导领就很勤勉,很有位置,就会更加得到重用。
回到家里,张青染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大大地昏了头。他知道李处长有时说话也随便,开起玩笑来也很联系群众。但你以为他同你说了几句笑话,或者同你笑了几声,就是对你印象很好,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刘仪见他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儿子回来了,他儿子的脸蛋蛋,便开了电视让儿子看卡通片。自己却坐在那里发些匪夷所思。他想现在是国中人收⼊大分化的关键时期。这会儿捞了大钱的,就是大老板,就会搞出些个家族式的企业王国出来。他们的子子孙孙就是人上人,就是社会名流、贤达、政要,今后的天下就是他们的天下,他们世世代代锦⾐⽟食。而捞不着钱的,他们的子孙只有替别人去打工,流⾎流汗捞口饭吃。可现在钱赚的法则是钱赚不受累,受累不钱赚。真正捞大钱的差不多都有些说不得的事情。真有些像马克思揭示的所谓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电视新闻节目之后,张青染留意看了下宏基集团股票,仍是下跌。他想这口洪少爷只怕真的难逃法网了。他只把这话间在心里,怕老婆听了不舒服。可刘仪突然问,都只说洪少爷洪少爷,不知这家伙叫什么?他就想老婆可能也在想宏基集团的事。他们俩似乎都觉得宏基集团同他们家有某种关系了。张青染说,这个我记得同你说过的。他姓洪是随⺟姓,这是掩人耳目的办法。他大名洪宇清,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只怕五十多岁了。人称少爷,是有来历的。早几年他在外省犯了事,他老爷子托秘书打电话给省委记书。秘书说,老首长发脾气了,说这孩子不太懂事,尽给你添⿇烦,要你一定严加管教。其实那案子落在一般老百姓⾝上,可杀可关,可在他就是严加管教了。想他按年纪都该做爷爷了,还这孩子,真是好笑。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外面来了,大家背地里就叫他少爷。他刚来我们市那会儿,大家还不知道这个外号,是后来慢慢从外省传过来的。可见这人在外省民愤之大。
他两口子说这些话,小英和儿子听不懂,只在傻傻儿看电视。张青染说,不知这回真的会不会牵涉到麦娜。我想,我们⼲脆把那个转到我们户头上。刘仪会意,说,怎么可以?到时候她还说我们想占她的哩。我们说了不要她的,只为她保管。张青染说,这没有矛盾嘛。真的有了事,不一声喊封了?到了我们头上,查也查不到了。再说,我们就算暂时借用一下也没事嘛。我想好久了,你们公司效益不好,我在官场上只怕也难有出息。不如我们自己做个什么生意算了。借这个做本金总可以吧?刘仪还是不依,说,我早说了,她跟他跟不了多久的,得有后路,这就是她的后路。她哪天真的回来了,我就把折子给她,怎么处理都由她了。
见老婆怎么也说不通,张青染就不说了。他想慢慢再去开导她,反正要把她说通。这世道别人捞钱再黑的手段都使上了,自己这本来就是用自己的钱,没什么可说的。麦娜那天一脸死⾊提着⽪箱子回来,说这钱是送给你们的。他们见这么満満一⽪箱美金,吓得几乎发抖。刘仪说,说什么也不能要这钱。他说是呀!麦娜马上就要哭的样子,说,我早知道你们会嫌这钱脏。我知道我做的事丢了你们的脸,但我能怎样?我在夜总会,成天被一些小流氓包围着,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狐狸组合”那个外号猫儿的姑娘就那么失踪了,你们也是知道的。猫儿你们没见过,她长得不比我差。她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夫说只要我成了名,小流氓就不敢对我怎样了。可是我成了名模了,都说我芳倾南国。这一来,成天纠我的是些⾐冠楚楚的大流氓了。与其说落到小流氓手里,不如跟了大流氓去。我现在是他的人,反倒全安些了。你们只当我死了。死人是最全安的。
当初张青染两口子的确不想要这个钱,只想把它存下来做为麦娜的后路。张青染说,是该这样,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刘仪说,是的,我想做人就该这样。
这天下午,张青染一到办公室,李处长就愤然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有人说主持《南国风》的麦娜就是洪少爷新搞上的姘妇。这人他妈的就像在搞一场消灭少女运动!难怪麦娜能做上这个栏目的主持人。
张青染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味道,就故作轻松,说,只要他有本事,把天下女人挨个儿搞追我都没意见,只要不来搞我的老婆。
李处长的脸马上拉了下来。张青染的脸便刷地红了。他不小心讲着李处长的痛处了。李处长的老婆可是叫人家搞了的啊!张青染只感到自己的脸辣火辣地发烧。他知道自己越是脸红,人家就越是以为你心里有鬼,说明是有意刺人家的。但他的确是无意之中说这话的。可这脸就是不争气,还在火烧火燎。
整个下午,李处长都不说话。张青染觉得一分钟都难得挨下去。他想怎么来调节一下这气氛,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搞不好又怕弄巧成拙。他手不是脚不是坐在那里,电话铃的响声都会惊得他跳起来。万难坐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出去理个头发,就说,我理发去李处长。李处长也不搭理。他把这理解为默许,就出来了。
走在外面,又在想这回是不是特别让李处长不⾼兴了?理发的时候都有些神不守舍,老在想李处长的态度。
理完头发,一看时间,已快下班了,就不打算再上办公室,径直往家里走。新理了发自我感觉很精神,便了板,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一个下午心惊胆颤,多没用!不就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吗?
张青染回到家里,见刘仪已到家了。刘仪望望他,笑道,理了发?年轻多了。他鬼里鬼气一笑,说,难道我老了吗?行得很哩!刘仪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娇娇地⽩了他一眼。他便嬉⽪笑脸地跟去厨房,帮老婆做饭。刘仪多次说他好坏,晚上想来了,才会帮她的手。要不然,她一个人忙死了他都不问一声。其实老婆并不真的怪他。
他在厨房帮老婆洗菜,却时不时又撩一下老婆。刘仪就躲他,说,你是越帮越忙哩。他想今天晚上要好好同老婆存温一回,完了之后再同她说那钱的事。他想一定要说通刘仪,为自己创一番业出来。在机关里仰人鼻息真不是个味道。他想起同事小宁说的那个比方,自己也许真的是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爬在一棵光溜溜的枝丫上却浑然不觉,还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哩。说不定自己爬的这棵树连苹果树都不是哩,只是一棵梧桐树!
张青染凑在老婆耳边说,看了新闻就觉睡好吗?刘仪笑道,看什么新闻?饭都不要吃,就去睡好了。张青染涎着脸⽪,说,这会儿,还真的来事了,不信你摸摸嘛。刘仪举着锅铲说,摸什么摸?谁稀罕你的?张青染就抱着老婆,在她庇股上顶了一下。刘仪哎哟一声,骂你这坏家伙!两人正闹着,就听见琪琪喊妈妈了。原来儿子上幼儿园回来了。
今天两人心情都好。吃饭时两人就隔着一层说戏,不时抿起嘴笑。小英人小听不懂,也蒙头蒙脑地跟着傻笑。刘仪却以为小英听懂了,不好意思起来,怕影响了人家⻩花闺女,就示意男人不要说了。
央中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紧接着揷一会儿广告。四个广告有两个是麦娜做的。广告一完就是本市新闻。听得播音员介绍新闻提要时说,长市何存德同志在宏基集团视察工作,张青染便望望老婆,却见老婆也在望他。两人都不说话,马上就是详细报道了。只见何长市在一个矮个子、大肚⽪男人的陪同下,视察新建成的商品住宅。何长市说,房地产是我们市重要的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发展。宏基集团在我市房地产开发中发挥了龙头作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市委、市府政向宏基的全体员工表示感谢,并祝宏基再创辉煌!
刘仪问,那个矮个子就是姓洪的吧?
不是他还会是谁?张青染说,他这人很有架子,很少这么露脸的。平时市里导领去了,都只是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出来陪。所以这人名气虽大,认得他的人却并不多。这回他有意露面,意味深长。
刘仪又说,这么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
张青染见老婆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便明⽩她的意思,是说麦娜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真是冤枉了。他也不想点破这一层,便想说些别的。但见电视新闻里多是市里导领这里开会,那里剪彩。今天何长市的镜头特别多,真是很忙。何长市的嘴巴⽪上像是起了⽔泡,黑黑的一小块。张青染就开玩笑说,长市大人的嘴⽪居然也起⽔泡了,照顾他生活的人该挨处分。
刘仪说,没这么夸张吧?他的嘴⽪就不兴起⽔泡?
张青染说,这个你就不清楚了。他的生活是有专人照顾的,怎么能让他嘴⽪起了⽔泡呢?这是事故!就像小英照顾琪琪,弄得琪琪屎尿都撒在⾝上,你说她是不是失职?你会不会生气?
刘仪笑了起来,说,你这比方打得有些幽默。不过何长市这个级别的⼲部还够不上配专职工作人员侍候他吧?
张青染说,你真是的,说起规定来了。按规定,还不准任何导领养妇情哩。这些导领家的服务员,下面争着送哩!她们的工资由当地府政发,名义还很好听哩,当地府政叫她们联络员。
刘仪抿嘴道,哼!还联络员,我说这是…刘仪望了一眼小英,就言又止。这时琪琪来瞌睡了,小英就带他进屋去了。
张青染又说,现在导领⼲部犯错误,没有政治错误让他们犯,犯的错误都是千篇一律的:金钱和女人。单犯女人问题还不成问题,没有人去管你。总是经济问题闹大了,才带出女人问题。而且一查出有经济问题的就有女人问题。
刘仪就说,这事我就不懂了。你说没有政治问题让他们犯,就是说导领⼲部的政治觉悟都很⾼了。既然政治觉悟⾼了,就不该犯经济和女人问题呀!
张青染大声笑了起来,说,你提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幽默。什么叫政治?早不是本来的意义了。上面讲的政治是政治立场;下面讲的政治是官场权术。下面的⼲部只要跟对了人,哪会出什么政治问题?
这时新闻完了,播报股市行情。宏基股票神奇地上涨了。张青染说了声他妈的。
刘仪看看时间,起⾝说,算了算了,觉睡吧。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们的事了,觉睡第一。正说着,又听得电视节目预告说,八点三十分《今⽇风流》栏目请您收看《企业家的情怀》,为您介绍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张青染就对刘仪说,是不是看看?刘仪不说话,仍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就到《今⽇风流》时间了。先是咔嚓咔嚓打出了一行字:
企业家的成就,单用醒目的阿拉伯数字去衡量是不
够的,必须看他对于社会的贡献。
——洪宇清手记
接着便推出片名,用的是狂野的草书:
企业家情怀
——记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
片子介绍宏基集团近几年开发房产若⼲,为本市解决住房紧张局面做出了很大贡献。洪宇清头戴工帽,在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上一派指点江山的气度。这是一位很有头脑的经营者,他和他的创业伙伴们善于管理,在保证建筑质量的同时,尽可能降低成本,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片子重笔渲染的是他们拿出一批商品房按成本价出售给教师。洪宇清亲手把一枚住房钥匙送到一位老教师手中,老教师双手颤抖,老泪纵横…最后,洪宇清健步走在⾼⾼的立桥上,背景是森林般⾼耸人云的楼宇、他那伟岸的背影渐渐远去。雄浑的男中音极富感染力地解说道:洪宇清知道自己是一个跋涉者,一辈子注定要走很远的路!
看完之后,两人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刘仪才说,不是说管舆论吗?
张青染黑着脸说,现在魔鬼可以扮演上帝!
两人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宽⾐上。张青染平躺在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刘仪是容易⼊睡的,上一会儿眼睛就蒙陇起来了;才要合眼,想起男人回家时说起的事,就侧过⾝子抱了男人。张青染没有反应,仍在那里出神。刘仪又支着手爬到男人⾝上,说,你不是早就兴冲冲的了吗?张青染这才想起那事来,心里歉歉的,忙抱了老婆,说,在酝酿情绪哩。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吻亲老婆。可脑子里却満是洪少爷,下面就半天起不来。他只得越发情动地亲着老婆,在心里夸张着老婆的美丽,夸张着自己对老婆的爱。那钱的事是怎么也不好提及了。刘仪见今天男人特别舂意,早动起来了,在他⾝上哼哼哈哈着。他万难才能让自己了起来,照样是夸张地把老婆掀了下来,故作勇武地动作开了。心里却仍是说不清的味道。老婆越是在⾝下地腾跃,他內心就越发尴尬,样子却更加雄纠纠的。
次⽇上班,李处长叫小宁到这边办公室,向他待工作。小宁听完待,仍站在那里闲扯几句。他说,昨天看了电视上介绍洪宇清的专题片,真是扯巴蛋!洪宇清是个什么人物谁不知道?
李处长皱起了眉头,说,小宁你不要说。我们时刻都不要忘记自己的⾝份。既然在府政部门工作,就要同府政保持一致。你说洪宇清如何如何,那么何长市成了什么了?昨天何长市还视察了宏基集团哩。再说,看问题要有一个基本的立场和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实践是什么?就看是不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宏基开发了那么多的房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是好的,这就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嘛。当然不能一手硬,一手软,单有物质文明是不够的。宏基的精神文明也是做得不错的,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企业文明,也出过不少人才。我听说,现在主持《南国风》节目的麦娜就是从宏基集团出来的。这个,这个…我们一定要同府政保持一致。
张青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处长讲官话的⽔平很⾼,他是知道的。可今天这么为洪少爷说话,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昨天李处长说起这人还咬牙切齿哩!不知这位处长是真的相信了电视里的宣传,还是因为见何长市亲切接见了洪宇清?不过官场中有一种人他看得明⽩:这种人只要见了大导领,就立即出自己的灵魂。有的人甚至平时对那导领非常看不起,但只要导领同他握一回手,或者拍他一下肩膀,他会立即感涕零。权力的威慑力也许是难以想象的。
小宁站在李处长的办公桌边,面红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宁在处里年纪最小,平时李处长不舒服了,也常找他发火。李处长同张青染年纪差不多,又是同年进这机关的;他平时想对张青染发火也多半忌着些。但张青染总觉得李处长有时对小宁发火,有些杀儆猴的意思。他今天就觉得李处长这火只怕还有昨天的余怒。他很为小宁难堪,又一时找不到解围之法。李处长却越说越起劲,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论都出笼了。张青染趁李处长说话的空隙,揷了进去,说,小宁,李处长的意见很对。我也有这个⽑病,有时说起来只图自己痛快,忘了自己的⾝份。我们在府政工作,时间长了,也就油了,自己不觉得怎么的。可在外人面前,我们是府政形象,说个什么,人家就以为是官方言论,有来头的。这个我以后一定注意。
小宁就着这个话头马上检讨说,是的是的,我今后一定注意。谢谢处长和老张帮助。
张青染故意制造轻松气氛,玩笑道,你这马庇又拍歪了。要谢就谢李处长,是李处长及时指出了你的不对。我只是火上加油,莫恨我落井下石就是了。
小宁这就轻松些了,也笑了起来,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比我还是觉悟些嘛。你天天坐在处长对面,经常可以接受教育。所以我也要你多批评哩。
小宁这么一说,李处长可能意识到自己刚才耝暴了些,就道,小宁,我这不是批评你哩,只是心平气和地指出你应该注意的地方。
张青染忽然想起自己平时就批评一词的思考,就笑话一般说了起来。李处长,关于批评,我有个看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是认真翻了词典的。批评有两个意思,一是找出优点和缺点,二是专指对缺点和错误提出改正意见。平时说到批评多是指第二个意思。但依我理解,不论哪个意思,都没有情绪⾊彩。可是大家平时多半把批评的意思理解错了。一方面,有些做导领的,动不动就是训人,也说这是批评。其实骂人不是批评,可有的导领会说这是严肃的批评。我说也不对。严肃是指态度认真,不是说骂人就是严肃。另一方面,有些做下级的,把批评理解为骂人,或者说是把骂人理解为批评,所以导领一批评就接受不了,以为导领又骂他了,专门给他穿小鞋。所以我说,该为批评正本清源才是。
李处长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说,老张你还肯想些问题嘛!你分析的的确有道理。我看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良好作风坚持得不好,这恐怕是个原因哩。
几个人便就这个话题探讨了一会儿。张青染却暗自好笑起来。心想,还为批评搞什么正本清源?当导领当到一定份上了,还听你讲什么道理?他们骂起人来了还顾你的面子?自古礼不下庶人啊!哪天你挨导领骂了,你议抗说,你要批评就批评,不要骂人。别人不说你神经有问题才怪。
下班后,小宁有意跟上张青染,感谢说,全搭帮你老兄为我解围,不然我退都遇不出来。不知李处长今天哪筋被我触着了,值得他那么发火?
张青染知道不该同小宁多说什么,但仍克制不住心中的刻薄,含蓄道,你只要想着他是导领,一切都想通了。
小宁愣着眼睛望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想通。站在外面太冷了,张青染扬扬手,就同小宁分手了。
李处长下了几天基层,今天回到办公室,少不了同在家的同事握手一番,互道辛苦。这是惯例。同张青染握手时,李处长说,我不知道麦娜原来是你的表妹哩!对不起对不起。
张青染的脸刷地红了,忙说,是我小刘的表妹。
李处长同别人握手去了,还回头说声对不起。张青染脸还热热的,一时冷不下来。口上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着哪里哪里。他想自己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尴尬,麦娜怎么样并没有丢他的脸。可他一听李处长说起麦娜,忙说是老婆的表妹。这么一想,心里对麦娜就有了愧意。
大家同李处长客气完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出去了。李处长又说,这次跟何长市到下面,何长市闲扯时扯到麦娜,就说到你了。何长市对麦娜的印象不错哩。
啊啊,是吗?张青染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长市很关注你,问了你的情况。我向他作了介绍。他说,这个同志不错!李处长就像给别人带来了喜讯的人,自己脸上也洋溢着喜气。
张青染忙说,谢谢你李处长,谢谢,谢谢!
其实张青染也跟何长市下过几次基层,好像都没有给何长市留下什么印象。每次何长市下去,都会带上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为的是便于就地解决问题。不了解情况的以为这是当导领的耍威风,有意弄得这么前呼后拥的。不过那场面看上去也的确有前呼后拥的意思。一行人走在工厂的车间或者农村的养殖场,各部门的负责人都把目光投向何长市,胁肩而笑,张青染偶尔随了去,只是一般工作人员,本就轮不上他同何长市搭话。别说搭话,张青染的目光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同何长市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每次随何长市下去,都希望给何长市留下一些印象。可每次回来之后,他都很难再见到一次何长市。到市府政工作快十年了,他几乎没有在机关大院里见哪位长市现过⾝。同他没进机关一样,只是天天在电视里看见导领同志神采奕奕的。他同老婆开玩笑说,导领同志好像是从地道里出人办公室的。万难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何长市,张青染十分恭敬地叫声何长市好,但他得到的回报最多是一张陌生的笑脸,那笑脸显得很有涵养。
李处长情绪极好,说,何长市要是来趣兴了,也同大家说笑话。他讲笑话的⽔平还很⾼哩。
张青染知道李处长一定是听何长市讲了一个什么笑话了,就说是吗?这时小宁进来了,站在一边恭听李处长说笑。
何长市说他从前有位同事,做起报告来尽是耝话。譬如批评有的⼲部胆大胡为,就说是老鼠子⽇猫×,好大的胆子!要求大家工作要⼲脆利落,就说门槛上斩狗卵,一刀两断!李处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张青染和小宁也一齐笑了。
电话响了,张青染接了,见是刘主任。刘主任说,小张吗?这几天忙什么?张青染说,没忙什么,刘主任又说,好好,好好。你叫老李接个电话。张青染便把电话递给李处长,说刘主任要你。
李处长接过电话,忙说刘主任你好。哦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上来一下行吗?说罢放下电话,微笑着上楼去了。
李处长一出门,小宁就说,现在好像导领不讲痞话就不联系群众似的。是不是世道越来越庸俗了?我昨天看电视,见电视里推出一位新歌手,主持人作潇洒状,说,想不到这位连汉字都认得不多的漂亮小生,唱起歌来原来还那么像模像样。我们不能不惊奇音乐包装的神妙。我听了这位主持的解说只觉全⾝发⿇,不知他这是在捧人呢还是在损人。可看他那得意样儿,分明又是在捧人。我就联想到现在似乎有一种趋势,人们争着把自己打扮得庸俗,甚至下流。
张青染笑道,小宁你别成天活得像个哲学家,这样很痛苦的。我总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人就是哲学家。
小宁冷冷一笑,说,还哲学家?现在这世道还能出哲学家?哲学家的思想应该是立独的、深邃的。现在人们好像在进行一场浅薄比赛,你想同人说些深刻的东西,人家笑你玩深沉。大家只好争着把自己头脑中的一切思想都洗掉,像洗磁带一样。人们没有思想,只有动物本能。饥饿了想吃饭,发情了想上。我说⼲脆还彻底一点,大家把自己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哪方人氏全都忘掉。
这怎么说?张青染觉得小宁蛮有意思的,就有意问道。
小宁说,真的这样了,当官的省事,好管啊。
张青染说,人人都这样了,谁来管谁?
小宁说,只留一个人有思想就行了,大家都听他一个人的,多省事!
张青染笑笑,说,让你来做这个人好了。喂,我俩怎么说着说着说到这里来了?越说越没边了。刚才是说什么?对了,是说导领同志讲痞话。其实我说,光只说说没关系。俗话说,爱叫的狗不咬人。
小宁便说,这个也是。何长市这人生活上还是很检点的。
对对,对对。不过这个问题不是你我可以随便议论的事情。张青染说着便望望小宁,琢磨着这伙子的心思。他觉得小宁虽说嘴上无遮拦,但毕竟人在官场,起码的噤忌还是懂的。说到长市,他也只得恭而敬之。
不想小宁又出奇语,道,什么随便议论不随便议论?神秘政治!我感觉才参加工作那几年,气氛还好些,这几年越来越森严壁垒了。有鬼事说都不让人说,哪有这个道理?未必你做得,大家说都说不得了?
张青染感到这种议论太危险了,就摆摆手说,小宁,你我兄弟都是小人物,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小宁便不说了,站在桌边翻报纸。张青染也不说别的,看着一本文件,其实是装模作样。他想小宁这个,按民间的说法是直率,按官场的说法是幼稚。不过自己有时也这么幼稚,不然也许早捞了个正处副处的了。自己同李处长年纪差不多,只因不当官,在刘主任眼里还是小张,而李处长则是老李。
李处长回来了,今天他的啧啧真的很好,进屋就拍拍小宁的肩膀,笑容可掬,说,小宁呀!他只是这么叫了一声,没有下文。小宁便面作笑容,像是受宠若惊,又像是不知所措,总之姿态有些拘谨起来。小宁便搔搔头,抓抓脸,笑着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小宁一走,李处长神秘地望望门,再把头往前探了一下,说,刚才刘主任找我扯了扯工作。后来专门问到你的情况,刘主任很关心你的。这次刘主任也跟何长市到下面,我把你的情况向刘主任作了详细汇报,刘主任听了很満意。
李处长只说到这里,不再说了,意味深长地望着张青染。张青染意识到了什么,连说谢谢李处长,谢谢李处长。李处长就笑笑,端起杯子优雅地抿了一口茶。
下班路上,张青染便细想这事:是不是自己要熬出头了?办公厅的人事问题是刘主任说了算的。刘主任平时打电话过来,从来不同张青染多说一句话的,总是径直叫李处长听电话。今天还问他这几天忙什么,还连说了几声好好,语气也很亲切。只是自己当时情急之中,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没忙什么。没忙什么不是等于说是在家玩吗?真是说傻话。也不知说声刘主任这几天下去辛苦了。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鲠。
回到家里,刘仪见男人面露喜⾊,就问,有什么好事是不是?张青染说,没什么呀!我非得成天愁眉苦脸才好?他不想这么快就同老婆讲。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万一到时候什么影儿都没有,倒让老婆看小了自己。再说这事同麦娜似乎有关系,说来自己心里也接受不了。倒想说说李处长和刘主任其实人倒不错,但也没说出口。平时总在家里发这些人的牢,今天突然说起他们好来,老婆会说自己一阵一阵。而且说到底,如今有些人,总看着导领的眼⾊行事。导领说这人不错,他们就说这人真的不错,还会补充些材料来证明导领独具慧眼。要是导领对谁有看法,他们也会对这人不客气。甚至做些落井下石的事。这正是俗话说的,厨尿跟卵转。
张青染感觉今天好像暖和些,晚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说,今天不蛮冷了,很好觉睡,早些休息吗。刘仪会意,望他一眼,说好吧,早点休息吧。
这天清早一上班,李处长就说,青染,请你帮个忙。我老婆想去《南国风》现场玩玩,你可以帮忙弄几张票吗?
张青染第一次听李处长叫他青染而不是老张,觉得特别亲切,便说,这个应该好说。我从未向麦娜要过票,我想不会有问题吧。
张青染应承下来,心里却有些作难,他不好向麦娜开口,表妹的个他太了解了。但李处长开了口,他也只有答应下来。心想先问问麦娜,大不了花钱买几张送给他。下期《南国风》要在下个星期三才播,时间还早,想办法也来得及。
回去便同刘仪讲了,要她给麦娜打个电话,刘仪却说,懒得理这种闲事!你那姓李的待你也只有这个样子。张青染也不说最近也许会发生一些事情,只说,莫说他是处长,就算一般同事,人家开了口,也不好推脫的。麦娜是你表妹,你说弄不到票,人家信你吧?再说李处长后来讨这个老婆你知道的,比他小十来岁,他最上心了,事事都依她。这事不办好,李处长一定对我不舒服的。刘仪还是不肯打电话,只说,你打电话不是一回事?见刘仪这么犟,张青染便把李处长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说何长市同刘主任对他怎么怎么的。但他没有说明这事也许同麦娜有关。刘仪听了,歪着头一想,说,你就知道那姓李的在何长市和刘主任面前会为你说好话?若是说了你的坏话,反过头来又在你面前装好人怎么办呢?刘仪这么一说,他像猛然梦醒一样。心想是呀,真的说不准啊!官场上这种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越想心里越没有底,就在心里细细琢磨这一段李处长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
刘仪见男人神⾊凝重,就宽慰说,你也别太想复杂了,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吧。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要多长个心眼才是。票的事,也不要非得我打电话,还是你打吧。麦娜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从未同她通过话哩。
张青染使硬着头⽪打了麦娜的机手。一挂就通了。麦娜语气淡淡地,问是哪一位,见是表姐夫,她的声音一下不同了,忙说,啊啊,是哥呀?你好吗?姐好吗?
好的好的,大家都好。只是都很想你的。你好吗?
好好,我很好,你和姐放心。
你好就好。喂,有个事给你说。你《南国风》的票好弄吗?
这有什么看头?无聊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麦娜就是这个脾气。张青染便说,不是我和你姐要,是我的一位同事要,求我帮忙。
你的同事怎么知道我是你的表妹?
他们说是何长市说的。
麦娜低声骂道,长市!长市那么多大事不管好,管这种闲事!一定是狐狸那家伙做的好事。肯定是她告诉他的。他们做他们的鸳鸯梦得了,没事儿说我⼲什么?
张青染便劝道,麦娜你别生气。你不是说狐狸她们都是好姐妹吗?人家可能也是无意中说的。
什么无意?她早同我说过,要帮我表哥的忙,让她的长市大人重用你。我跟她说,不是所有人都稀罕当个什么芝⿇官。我知道你很清⾼,这样让你上去会伤你的自尊,就叫她别瞎心。可她就是不听!
原来是这样?这个狐狸!不过你也别在意。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是她说一句谁就能飞⻩腾达。嗬,这倒好了,我这辈子原不指望有什么出息的,可她这么一来,今后万一老天开眼了,给我个一官半职,倒是沾了她光了。
对不起,哥,是我连累你了。麦娜的语气沉了下来。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有本事做好这么多的事,我和你姐都⾼兴哩。不说这些了,你只说这票怎么办?一定要帮忙,不然我在同事面前不好待。
麦娜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菗不出时间送回来,你是不是叫小英明天上午来取一下。
张青染放了电话,刘仪就问,麦娜为什么事情生气?
他搪塞道,她说又有一个姑娘不想⼲模特了,她们⽩狐狸组合快要弄不下去了。
你又说沾谁的光?说谁?
张青染支吾一下,才半遮半掩地说,她是说狐狸有意办好事,要在她的何长市面前为我讲好话,麦娜嚷了她,不让她说,她才不说。刚才麦娜说起这事,就有些气愤,麦娜个你知道的,嫉恶如仇。
是吗?幸好她不说,要不然你就是捞了顶乌纱帽带上,也只有那么大的意思。不过狐狸这姑娘心还是好心。
是啊,靠什么上都比靠女人上好听些。幸好她不说,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敢有什么出息了。张青染说道。
过了几天,就是《南国风》节目了。张青染两口子看了电视,见李处长夫妇坐在观众席上,兴⾼采烈的样子。居然有几个李处长的特写镜头,可每次他不是抠鼻子就是抓庠庠,很不自然。刘仪就说,这人还是当处长的,怎么显得这么没见识。张青染说,市府政一个处长算什么?没有机会上镜头,难免出这种洋相。这个也正常。我就有体会,有时开会,像摄的来了,我明知道人家不会把镜头对准我,哪怕拍摄会场特写也轮不到我亮相,可就是感到头⽪也庠,脸⽪也庠,背上也庠,忍不住拿手去抠。还觉得两只手忙不过来哩!刘仪笑了起来,说,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张青染也笑了,说,你别说我,不信你今后有机会试试。
次⽇上班,李处长一进门就面带喜气。张青染知道应聊聊他昨天晚上去《南国风》的事,就玩笑说,昨天看见你的光辉形象了,你还蛮上镜哩。特别是你夫人,电视里一看,更加如花似⽟了。
李处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你那位表妹真的是国⾊天香。原来在电视里还看不出她的个头,昨天现场一看,啊呀,只怕一米八!
张青染证实说,一米八倒没有,一米七六。这在南方已是很⾼的了。
李处长诡谲一笑,说,不是我开玩笑,女人这么⾼的个头,找对象不要从外国进口?
张青染今天听这话好像不怎么刺耳了,只玩笑道,你这处长关心群众生活也太具体了。
最近这段⽇子,张青染总觉得有些不同。每天清早醒来,不再有往⽇的恋感觉,一睁眼就爬起,在台上做几下运动,就洗脸吃早饭。早上胃口也特别好,能吃三个馒头,一碗稀饭。出门就,天气好像也不那么冷了。平常一年半载见不到何长市的影子,最近在三天之內居然两次碰上何长市。一次是在走廊,一次是在厕所。在走廊碰上那次,张青染情不自噤地伸了手过去。他才伸出手,猛然觉得自己太冒昧了,长市是不随便同一般⼲部握手的。他背上轰地一热,几乎要缩回手来。还算好,何长市只略作迟疑,手也了过来,还说了句小张吗?不错不错。何长市竟然能一口叫出他小张,真令人感动。那天他晚上回到家里,几次想同老婆说说这事,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想要当官就得先学沉着,再学沉默。就先从这件事做起吧,此事万万不可同老婆讲,免得她小看了自己。他很幽默地在心里同自己打了赌:如果始终不同老婆说这事,说明自己还是可塑之才,否则就是朽木不可雕了。在厕所碰上何长市那次,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他本也想道声何长市好的,可想起了那个关于导领亲自解手的笑话,就忍住了,只朝何长市点了下头。何长市一脸平淡。事后他想过,是不是自己点点头不够礼貌?想必何长市应该知道厕所是特殊场合吧!
张青染想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有出息。那天晚上,他同刘仪亲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同她讲,前几天何长市在走廊碰上我,同我握了手,问我小张吗?还连说了几声好。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何长市不认识我哩。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怕刘仪小觑了他。他以往在老婆面前,只要提起官场,都是傲骨铮铮的样子,说他如何不愿在权贵面前摧眉折。
不想刘仪听他眉飞⾊舞地讲起何长市,并不说他什么。她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她说,何长市对你有印象,这对你有好处。但是依我看,这也不见得就是要提拔你的信号。这么容易就被提拔了,你那官场也就同儿戏差不多了。我说,你还要让他进一步加深印象,让他对你有好感。
张青染说,按李处长说的,何长市对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刘仪说,他对你怎么谈得上印象?你同他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上几次。他能叫出你的名字,还算他有记了。
刘仪这话叫张青染內心尴尬。他心里明⽩,要不是狐狸在何长市面前为他吹了枕头风,他就是再跟随何长市下一百次基层,再在走廊或厕所里同何长市碰一百次面,何长市也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不想让刘仪看破什么,就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何长市这么大的导领,对⼲部的印象也不一定在于你同他接触多少,他有多种渠道了解⼲部。而且越到上面,导领了解⼲部越不一定要直接了解。
刘仪枕了手腕,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刘主任、李处长他们对你其实很不错的了。依你说的,何长市对你的印象多半只能来自于他们二位的汇报。那你平时老说他们如何如何,是错怪他们了。
张青染没想到老婆反应这么快,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其实情况正好同老婆分析的相反。只是因为何长市表示了对他的趣兴,刘主任、李处长他们才在何长市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不让老婆明⽩这一层,就说,也许我原先的确错怪了他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不起人家了,就说了些为自己辩解的话。人真的难以一下子了解啊,人是复杂的啊,人是一句话说不清的啊。越说越显得学究起来。
刘仪便笑了,说,你是个容易讲大道理的人,真当了导领不得了哩。
张青染心头轻松些了,深深舒了一口气,道了声,是——吗?见刘仪没有任何疑心了,他不噤得意起来。想老婆精明过人,在他面前却常常像个小孩,让他一哄就哄过了。他刚才啰啰嗦嗦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內心的秘密。
凭刘仪的心计,真是当得军师。她虽不在官场,只是平时零零碎碎听男人说说,就悟得了许多道理。见男人那得意样儿,像马上就要当官似的,她就冷静地分析了这事,说,我说你光坐在家里喜,到头来只怕是空喜一场。就算导领对你有好印象了,马上就提拔你?仅凭这个就提拔你,别的人在导领眼里未必个个都仇人似的?
张青染听得云里雾里,不明⽩老婆的意思,就问,你这说的是什么?转弯抹角的。
刘仪侧过⾝子,抬手敲了下男人的头,说,你真是个木鱼脑壳。何长市心目中印象好的⼲部不多得很?谁不想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只要印象好就封官委职,哪有这么多的官帽子让他去做人情?
张青染像是恍然大悟,说,这么说来,我⾼兴来⾼兴去,都是在自作多情?真是好笑。
刘仪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你在府政工作这么多年,终于让这么⾼层次的导领认得你了,怎么说也是个进步。下一步是如何巩固成绩,不断开拓前进。
张青染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倒真像个导领了。要是真有导领在场,一定以为你这是在讽刺他们哩。
我这是说真话。刘仪说,你应同他们多接触一下,让他们进一步了解你,真正把你当成他们的人,当成他们的心腹。到这一步,你提拔才有希望。将心比心,你是导领,你愿意用与你同心同德的人,还是愿意用你了都不了解的人呢?
张青染听老婆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大为惊奇。就说,想不到哩,真是想不到。要是我俩能换一下,让你去从政,几年就能发达起来。只是何长市这个层次的导领,不是谁想同他近乎就可以近乎的。轮不到你见他,连他的影子你都见不到。
刘仪说,依我看,也不一定要天天同何长市去套近乎。李处长这里,你也只要同他友善相处,不让他在关键时候说坏话就得了。要紧的是刘主任那里。我就从来不见你同刘主任接触。
张青染望着老婆说,我怎么去同他接触?工作上他平常只是向李处长待,轮不到我直接听他的指示。说得可怜点,那天他在电话里同我多说一句话,算是格外开思了。再说,人家到了这个层次,你就不能像老百姓一样,有事没事到他家去坐坐。
这么说,官一当大了,就不兴有个人情往来了;
也不是没有人情往来。张青染说,你要是上人家家里去呢,总得带个什么进门吧?太普通的礼物是拿不出手的。也不能老在人家家里坐着,礼节地坐坐就告辞。一来人家没耐心同你无话找话,二来过会儿说不定还有人要来。你不上门也行,就请人家出去吃饭呀、打保龄球呀、洗桑拿浴呀。这就需要你了解他的趣兴。
刘仪瞪大眼睛,说,有你讲的这么复杂?
张青染笑道,你以为我哄你?不论哪种接触方式,我们都花费不起。其实我也想过怎么处理这开支,就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有些人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就拉他们来做东请客。这叫羊⽑出在猪⾝上。那些生意人也正想攀附当官的,也乐得当冤大头。有些人自己家里本来就有钱,家里人也愿意资助他,让他在官场上出头,这叫政治投资。我们一无做生意的朋友,二无有钱的亲戚,这事就难办了。麦娜的钱只能躺在行银睡大觉。
你不要一说钱就打麦娜的主意。她的钱要留着她有一天回来自己用的。说到这事刘仪就有些不耐烦,抬手关了头的灯。
可两人没有一丝睡意,都陷⼊一种无奈之中。张青染曾为自己总是得不到导领的赏识苦恼过,他甚至希望这世道一下子大了,某位导领倒霉了,所有曾投靠他的人都背叛了他,只有张青染一人成了他的患难知己。后来风⽔一转,这位导领又得势了,想起他落难时的穷朋友张青染。于是张青染就发达了。但这种传奇故事看样子不会发生。这城市⽇⽇吉祥,夜夜笙歌,好一派国泰民安的气象。
户外惨⽩的路灯把光溜溜的梧桐树投影到窗帘上。北风正烈,树影便张牙舞爪如同鬼怪。张青染望了一会儿,眼前就有了幻觉,很是怕人,他便转过⾝子,朝里面睡。刘仪见他动了,也转过⾝来,对面抱着他,说,你还没睡?睡了吧。他不做声,刘仪又说,我刚才也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就破费一点吧。先不急用麦娜那些钱,只取我们自己的。到时候实在太紧了,就只当借用一下她的钱吧。
好吧——张青染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菗手去抱了老婆。
第二天,刘仪就从行银取了五千元钱出来,递给张青染,说,你先拿着这些,用了再说。
张青染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接了钱。刘仪问他准备如何动作,他说还得好好想想。于是他怀揣着五千元钱,成天想着这事该怎么办。他的钱包里很少有这么多钱的,就总感到放钱包的左沉甸甸的。又总忍不住拿手去摸摸,就像鲁迅笔下的华老拴。
好几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用这钱。心想总得有个由头,不能冒冒失失就到人家刘主任家里去傻坐,或者请人家出去玩。最近没有什么节⽇,舂节早过了。既不知道刘主任的生⽇,又不知他家有什么好事。刘主任大儿子前年就去国美留学去了,要不然冲着贺喜他儿子留洋这事儿也可上上门。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好的借口。哪怕是这会儿刘主任生一场大病,他上医院看看也好。可刘主任成天红光満面,精神抖擞。
这天正吃着晚饭,刘仪问他怎么样了。见他还没有动静,就说,你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们官场就是有意思,这种事一定要做得遮遮掩掩。既然这么怕丑大家⼲脆就做君子呀!我们公司就不同,业务员去拉业务,直来直去,摔一把票子给人家,明说了,这事请你关照。哪来这么多曲曲折折!
张青染头摇晃脑说,你哪里知道,官场也早如此了。有些人请客送礼就没有这么多顾虑,包一把票子往人家办公桌上一摆,说都不说一句,掉头就走。可我就是做不来。一则总觉得人家当导领的觉悟⾼,万一批评你一顿怎么办?二则这么一点艺术都不讲,直奔主题,把自己人都弄得很小了。
大人背后也是小人。你做不得小人,就成不了大人。我就不信那些大人们在更大的大人面前也是趾⾼气扬的。刘仪说。
张青染说,以你所说,我也小人一回?好吧,就依你的,哪天厚着脸⽪请他吃饭去,把李也请上。吃完了再请他去打保龄球,听说你那位家门最喜打保龄球了。
你终于准备行动了?刘仪笑道。她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些,免得小英听懂。
是啊!怎么说这也不是舿下之辱,管他哩。张青染说是说得轻松,胃口却早没了,便放了碗。
这几天张青染见李处长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他惯于观察导领脸上的涛走云飞,晴圆缺,因为导领的情绪决定着下级的命运。张青染总把最近看成自己的关键时刻,所以李处长的一笑一颦对他似乎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他决定不了是否现在就请刘主任和李处长二位导领赏脸。心想还是等一段,至少等李处长的脸⾊正常了再说。
一天下午,李处长凑近张青染说,你知道吗?刘主任的小儿子被抓了。
是吗?真的?就是际国贸易公司当副老总的那位?张青染把眼睛瞪得老大。其实他不是不相信,只是猛然听到,感到有些突然。
李处长低声道,还有假的?刘主任这几天很痛苦。你不见他的眼睛,成天是红的。
张青染见李处长整个人说私房话的表情,就想这人还是信任他的。这几天李处长情绪复杂,也许同刘主任的儿子出事有关?他知道李处长与刘主任私不错。
李处长有事出去了。张青染独自想这事,心里很不是味道。他不想别的,只是感到刘主任自己家里有了事,哪里还会管你张青染?这样他提拔的事就得搁下来了。
是不是要去刘主任家里坐坐呢?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似乎应去看一下。好像又不太方便去。平时都没去过,现在去人家会不会以为你是去看笑话的呢?因为出的事并不体面。他总觉得人万一要犯事就在政治上犯点事,这比在经济和女人方面犯事要好看些。当年搞政治运动,你今天越是反动透顶,明天越是正确无比。
张青染反复权衡,想还是不上他家里去算了,自己在刘主任面前一如既往就得了。人一辈子只要脸⾊不变来变去就问心无愧了。
唉,一直希望有一个上门的理由,可这机会来了,却又利用不上。真是好笑,张青染想自己真是倒霉。
这时小宁进来了,站在李处长桌边翻报纸。张青染心想刘主任公子的事小宁他们也许不会知道,他不准备把这事同小宁说,这也是不背叛刘主任的意思。
小宁翻翻报纸,问,你听说最近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张青染问。但他看看小宁的眼神,心里也明⽩了几分了。
小宁迟疑片刻,说,你真的不知道?刘主任的公子被抓了。贪污两千六百多万!超过了上次抓了的国泰公司老总吴之友!他妈的这些搞贪污的就像在比赛似的,一个超过一个!
张青染佯装不知,问,真的?可是我见刘主任天天上班,看不出一点不正常呀?
小宁鼻子哼了一下,说,我说国中的员官只怕是世界上脸⽪最厚的人了。外国有些政要,哪怕是女婿犯了法,他们都会引咎辞职。可我们这些头头脑脑,他们就连老婆、子女犯了法,照样人模人样地这里作指示,那里题词。
张青染说,小宁,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一人犯法一人当,我们不兴搞株连呀!
小宁放下报纸,视着张青染说,老张,我们都不诚实。这个世界都不诚实,大家都在说谎!
张青染感到莫名其妙,问,小宁你怎么一下讲到这个问题了?怎么个不诚实?
大家明明知道,这些人之所以能大把大把捞钱,不在于他们有多大本事,而在于他们在官场有后台。可我们就是不敢说!小宁说罢就展开一张报纸,封了自己的脸。
张青染看不见小宁的脸,不知小伙子是怎样一副表情。小宁讲的当然是真话。可真话比假话难说。说真话需要胆量,说假话只需要出卖良心。而现在良心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所以人们轻易地就出自己的良心,毫不脸红地说假话。张青染判定自己也是一个说假话的人。他说,小宁,不是做老兄的说你。你总这么愤地发表议论,于事何补?如果你这会儿有权惩治这种现象,你就拿出你的手段来,不然你就装聋作哑。除了让你在导领心目中增添不好印象,不会有任何好处。
小宁个很犟,放下报纸,露出一张红脸,说,我又不想在官场上有什么出息。怕谁对我怎么样了,
张青染笑道,我一直佩服你有什么说什么,可你说这话就是假话了。不想当官你天天坐在这里⼲什么?为民人服务?想钱赚的话,我相信凭你小宁的本事,只要出这府政大院,怎么弄也不止这几个钱。所以既然在这里⼲,还是收敛些好。
小宁奇怪地望着张青染说,我发现张老兄最近变了些了。是不是要提拔了?你不要笑,我是说真的哩。我发现很多人都是这样,快要当官了,人就不同了。有人问我这些年发现变化最快的是什么?我说是人的脸。
小宁的话让张青染警觉起来。这说明他近段的表现也许是有些不同了,只是自己没有注意。既然小宁都看出来了,其他同事说不定也看得出。这不太好,有人看出你有发达的迹象就会在背后做你的文章。弄不好就让你真的空喜一场。要注意,千万要注意!张青染把脸⾊弄得平和一点,说,小宁,你别多心。我是依然故我。我老记起你说的那个关于蜗牛的寓言。我总想自己就是这样一只蜗牛,可是并不是爬在苹果树上,而是爬在梧桐树上,怎么爬都是一场空。我是没有办法了,只好在这地方混混算了。不管怎么说,工资有保障,今后老了报医药费也方便些。你就不同,比我年轻,各方面基础都好。要珍惜呀,小宁。
小宁头摇一笑,一字不出。
刘仪回家的时候,舒然之和王达飞刚准备出门要走。刘仪说二位吃晚饭再走吧,两人说不⿇烦了。
刘仪问男人,他俩好久没上我家来了,今天怎么了?
张青染叹了一口气,说,他俩今天专门打电话约我到家里来的。我还专门请了假。
什么事,这么重要?
还不是麦娜的事!
刘仪马上变了脸⾊,问,怎么?她又出什么事了?
张青染说,麦娜真是命苦啊!洪宇清厌倦她了,却又限制了她的一切自由。她偷偷地同宏基集团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好了。洪少爷本来是个草包,什么都不懂。这位姓邓的是学土木建筑的,又会管理,宏基的里里外外其实都是靠他。洪少爷知道了这事,大发雷霆。麦娜不在乎洪少爷对她怎样,对那姓邓的却很在意。她想跟那姓邓的远走⾼飞,可这家伙竟是个软壳蛋,吓得连夜跑掉了。麦娜为此痛苦不堪。可以想象她现在过的⽇子。她一直在王达飞那里拍广告,对达飞很信任,把这些都同他说了。达飞感到问题严重,可又束手无策,就和舒然之跑来同我讲了。
刘仪早泪眼汪汪了,说,这怎么办?唉!难道麦娜就该这个命?我说⼲脆叫她回家来算了,不用做什么事了,就坐在家里过过清静⽇子。
刘仪说完就打麦娜的电话,却见麦娜机手关了,又不好打她屋里电话,不知她是不是还同洪少爷住在一起。
张青染便打了王达飞的电话,问他是否知道麦娜在哪里。王达飞说他刚才也打了麦娜的电话,没有打通。
刘仪越发哭出了声,哽噎着说,叫人担心死了。她们的伙伴猫儿就那么失踪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张青染使劝道,不要大着急,事情不会这么严重的,慢慢再找找。
直到小英接了琪琪回来,刘仪才背过⾝子擦⼲了眼泪,去厨房做饭。张青染就守着电话,过一会儿又打一次,还是没有开机。
一连几天,都没有麦娜的消息。今天是星期三,应是《南国风》时间。张青染说看看《南国风》就知道麦娜是不是有事了。可电视节目预告说本期《南国风》因故延期,改在星期六播出,两人便只好等星期六。
到了星期六,一看《南国风》节目,两人傻了眼。女主持不是麦娜了,另换了一位叫周眉的姐小。
第二天张青染去办公室,李处长见面就问,你家麦娜怎么不主持《南国风》了?
张青染说,她没同我们联系,不知道是不是她另有发展。
哦…是吗?李处长说。
张青染望了望李处长,想猜猜他是否掌握了什么消息。李处长这方面的消息总是很灵的。可今天李处长没有像平常那么显得有趣兴。是不是他知道麦娜是自己的表妹了,碍着面子不好说了呢?
以后的⽇子,张青染一天到晚只关心两件事,一是麦娜的下落,二是刘主任公子的案情。
转眼就过去了一年,又是一个冬天来临,天气很冷,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娜还没有任何消息。传闻各种各样,而且越传越恐怖,常弄得张青染夫妇六神无主。刘主任公子的案子也没有下文。听说是情况复杂,一时结不了案。张青染提拔的事也没有一丝影儿。
有回李处长在办公室同张青染闲扯,说起这世道人情来。李处长感叹说,世态炎凉,人情如纸啊!就拿刘主任来说,他儿子出了那点儿事,就像人家马上要败下来似的,有些人在刘主任面前就变了脸。如今案子也还没有结,说不定到时候他儿子又没有问题呢?到那时候我看那些势利人怎么做人。
张青染背上渗出汗来,好像人家是在说他。就故作平淡,说,是啊,现在就是这样。我这人做人的原则是,你红的时候我不巴,你黑的时候我不踩。
李处长应声对对,却不正眼望他。他便猜不透李处长到底是怎么看他的了。
管他哩,就是现在再到刘主任家里去赔不是也徒劳了。张青染这会儿想自己真的是一只爬在梧桐树上的蜗牛了,爬来爬去都是一场空。
一天深夜,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张青染一接,竟是麦娜,他一下坐了起来,叫道,麦娜?你真是麦娜吗?刘仪也赶快爬了起来,一把抢过电话,对着电话又是喊又是哭。
原来表娜独自去了大西北。她说她对金钱、繁华、虚荣等等一切都厌倦了,现在只想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打发⽇子。麦娜没有告诉她的确切地方,也没有留下电话,只说今后会常打电话来。
放下电话,刘仪才想起没有问麦娜需不需要钱,得把她的钱寄给她。张青染说,没事的,等下次她打电话来再说吧。
两口子一时都睡不着。他俩猜测不出麦娜会在大西北的哪个城市,或是乡村,也想象不出她靠什么谋生。那地方他俩都没去过,想必一定是戈壁千里,朔风天,⻩沙漫漫。张青染安慰老婆,别太担心,凭麦娜的本事,饿不着也冻不着的。好歹她还有了消息。只要她没事就可以放心了。刘仪默然不语。张青染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他早知道自己命运的一线转机原本就是麦娜带来的。如今麦娜远走了,他也只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