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梦一场
早知道是这样,如梦一场,但就算是一场梦,她也想把它做完。
1
沈智看到邓家宁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是不是看到了唐毅?如果看到了,邓家宁会干什么?
但是邓家宁向她走过来时的第一句问的却是安安,低着头,眼睛看着女儿,都没有跟沈智对过目光。
医生怎么说?安安好点了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想从沈智手中接过女儿,安安挣扎了一下,沈智就没有放手,并且心中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没有看到唐毅。
她并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经过邓家宁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之后,沈智现在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总觉得他会突然做出一些让她无法接受的事情来——即使令他受到刺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
已经没事了,还是我抱着吧,你怎么会在这儿?
刚才电话断了,我就打给妈了,她说你带着孩子去了医院,我听说妈也扭伤了,就想先过去看看她,刚走到这儿。
是吗,不放心我。沈智几乎又要冷笑出来了。
走吧,先去看看妈。邓家宁执意接过女儿,又伸出另一只手搂了搂沈智的肩膀,路上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独自走过,看到这情景就出羡慕的表情来,沈智却觉得肩膀上像是被什么重物猛了一下,本能地一侧,说不出的难受。
子的反应邓家宁恍若未觉,还边走边问,坐出租回来的?医院门口很难叫车吧。
沈智无意多生枝节,只嗯了一声,上楼走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家里门已经开了,母亲拖着一只脚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墙,看到女儿女婿一起回来出一个略带欣慰的表情来,又急着看外孙女。
怎么样?
沈智看得心疼,上前扶了母亲一下,又说,吊过盐水了,医生说是急扁桃体炎,回来路上睡了一觉,现在没什么事了,你的脚好点没?
没事就好。沈智母亲松口气,就扭了一下,我自己冷敷过了,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邓家宁抱着孩子过来说话,妈,辛苦你了,我去买菜,晚上我来烧吧,这两天我都请过假了,一下班就过来烧饭,你休息休息。
沈智母亲出满意的表情,点点头让女婿去了,沈智不语,先把女儿放下,然后了外衣。
安安吃了点东西,又开始眼睛,沈智把女儿放到上,回头看到母亲立在身后。
妈,你别走来走去了,沙发上坐着吧。
小智,你跟家宁最近好点没有?我看他紧张你们母女俩的,知道孩子病了就赶回来,你也别老犟着了,夫夫,一辈子谁没个犯错的时候,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有些事能过就让它过去吧,你们好好过日子,我这个老的心里才放得下啊。
沈智看着母亲张张嘴,有心想把一切委屈都说给自己的妈妈听,但母亲说话的时候一脸久违的微笑,她话到嘴边没了声音,转头看了看躺在上的女儿,一口闷气仿佛是一块大石摞在口,久久都吐不出来。
沈母的眼光跟着女儿一起落到外孙女身上,继续说,你看看安安,有爹妈一起疼才叫好日子,她比你有福气,你爸他…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想起早逝的丈夫沈母便情不自地伤心,说到这儿又伸手揩了揩眼角。
沈智叹了口气,妈,你别这样。
安安在上翻了个身,沈智走过去让她睡好,手一碰到女儿忽然想起什么,抓住她握紧的小拳头看了一眼,又皱眉开始翻找。
邓家宁正巧推门进来,先对坐在客厅里的沈母叫了一声妈,又在卧室门口张望了一下沈智和女儿。
找什么?
哦,没什么。沈智没回身,背对着他答了一句。
晚上沈信进门就闻到菜香,他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就叫上了。
今天谁下厨啊?烧得这么香。
邓家宁围着围裙从厨房转出来,看到小舅子就答了一句,快好了啊,桌上坐吧,马上就能吃了。
沈信一愣,邓家宁听他应了一声姐夫之后又钻进厨房去了,他转头看到家里其他人都在,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沈智正往桌上摆餐具,安安坐在客厅当中的儿童塑料地板上玩呢,看到他就试图扑过来,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来。
沈信抱起安安走到沈智旁边,悄悄问她,怎么今天是姐夫在烧?
吃饭吧。沈智把弟弟按在椅子上。
饭菜上桌,沈智的母亲满意地看着一桌围着自己的小辈,脚上也不觉得痛了,边吃边给邓家宁挟菜,还夸他,这清蒸鲈鱼做得不错。
沈信在一边逗安安叫自己舅舅,桌上气氛和乐融融,只有沈智,一直小心翼翼地拉长袖子按住自己的双腕,偶尔与丈夫目光相对,看到邓家宁对她出的微笑,无法自制地觉得冷。
吃完以后沈智母亲让儿子洗碗,沈信最不喜欢的家务活就是洗碗,立刻苦了脸,沈智就站起来,我来吧。
我来我来。没想到邓家宁的动作比她更快,说着就端着碗往厨房去了,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母亲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沈智只觉得那欣慰的目光刺目到极点,低头开始收拾桌上剩下的盘碗,低声说了句,那我把菜放到冰箱里去。
厨房很小,沈智端着碗进去的时候邓家宁已经站在水槽前开始洗碗了,水哗哗地注入锅里,洗洁溢出白色泡沫,沈智打开冰箱,冷气扑面而来。
沈智,谢谢你。身后响起邓家宁的声音。
沈智僵了一下,回头看到邓家宁正看着她,昨晚的事,你没告诉妈吧,谢谢,我会补偿你的,给我一个机会。
沈智不语,邓家宁低头洗碗,双手陷在白色的泡沫中,水声继续,冰箱仍旧开着,嗡嗡地轻震,带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厨房门外穿来安安咯咯的笑声,还有自己母亲与弟弟逗孩子发出来的声音,那种所有疼爱孩子的成年人会发出来的,模糊的,没有意义的,但却节奏明快、高低错落的声音。
沈智开始恍惚,眼前又有些错起来,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一切杂乱的声响中回答了他。
我知道了,回家再说吧。
回家的路上,邓家宁抱着孩子,沈智沉默地走在旁边,沈母住老式小区,路灯昏暗,一盏一盏间隔很长,邓家宁突然开口。
那条裙子…
安安正在爸爸怀里安静地玩手指,看到妈妈抬起脸来就出一个笑脸,手张开要她抱。
邓家宁哄着女儿不放手,沈智看着三个人在地上被拉长并融在一起的影子,心中一直在翻滚的闷像是被一只大手按了下去,用力地按了下去,按到一个角落里,再不让它翘起。
女人,这就是命吧。
她暗暗一叹,平静地开口对他说,我会退掉的,我也不是真想买那么贵的一条裙子,要不是今天带安安去医院,我已经退了。
你要是真喜欢就留下吧,我买给你。邓家宁回她,又腾出一只手来,搂住了子的肩膀。
身体的反应比意识来得快,沈智再次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子,但丈夫的手握得那么紧,她这一下完全是无用功。
不用,我会退掉的。她肯定地回答他。
今天下雨,车不好叫吧。邓家宁慢慢地说。
沈智踌躇了一下,不知是否该说实话,但是一抬头看到自己丈夫的脸,路灯阴影中模糊一片,她忽然再次想起昨晚的一切,话到嘴边又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是啊,不好叫。
邓家宁没再追问,只是继续揽着她往前走,沈智暗松了口气,只是她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看一眼自己的丈夫的表情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是多么复杂,阴郁得令人觉得可怕。
2
沈信非常不喜欢他的新客户。
他所在的广告公司最近接了一个大项目,为一家国外的时尚公司拍摄一辑电视广告,对方要求很高,给的价格当然也好,公司就把所有最有实力的技术骨干都了出来,前期一切架构都搞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对方突然来了一个首席设计师,直指他们所作的风格与新一季的设计理念不符。
风格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要求明确,什么都可以改,但这位设计师的要求实在太多变了,今天觉得上海街头很好,明天就想要纽约第五大道,就连广告模特都换了好几拨,好不容易出了初片,她又突然来了灵感,要把一切都推翻。
众人哗然,这样一来,前几个月就算白忙活了,合同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一半,如果无法按时完成,其中损失谁来负担?
沈信是负责后期制作的组长,会议结束之后还在一屋子面面相觑的组员们面前奔出去了,设计师小姐叫王梓琳,开一辆红色TT,就停在他们公司大门口,不知有多张扬,坐在车里对他说。
是吗?可是根据客户要求解决这些问题是你们的责任,不是吗?
沈信着脾气讲道理,对,我们是负责后期效果的,但是所有工作都需要固定的时间量才能完成,况且前期架构都是你们公司认同的,我们只是按照客户要求来操作,这样中途提出这么大的变化,是否能够考虑一下我们的工作量问题?
王梓琳不以为意,既然现在风格由我来定,那么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至于工作量问题,我画一千张草图,最后也可能只挑选最满意的一张,现在又不是要你们出创意,只是按照我的要求修改。容我再提醒你一遍,足客户的要求是你们的工作。说完竟扬长而去,只留给沈信一个车股。
旁边有人拍他,是另一个项目组的同事,别气了,人家大小姐,说什么是什么吧。
什么叫把原先分散的总和起来,这里面要花多大的代价她明不明白?要改也行,可我看她这样,今天一个主意,明天又来一个,改完了一会儿又说不要,我们难不成跟在她股后面瞎忙活?
瞎忙活也得忙活,人家是说了算的。
沈信不信,她才几岁?什么说了算,我看就是一个来玩的。
同事是个快四十的中年男人,听完哼哼了两声,我有朋友在那家公司里做的,人家说了,这位小姐来头不小,家里占着董事会的席位呢。
沈信听完一言不发,掉头就回公司里去了。
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出来摆谱吗?有本事不要靠父母,什么玩意儿。
沈信在后期制作这方面技术非常好,技术好的人都有些傲气,之后他就很有些看不起王梓琳,事情还是做的,但对她就有些爱理不理的,王梓琳又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她从小被娇宠大的,习惯了被别人捧着,现在居然冒出来一个不待见自己的,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跟唐毅提了两句,唐毅就说。
这兄弟牛气的啊,有空认识认识。
说得王梓琳笑着用手掐他,你故意气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唐毅正画草图呢,被她掐得没法做事,只好扔了笔问她,要诉苦是不是,我洗耳恭听,先从他叫什么开始吧。
王梓琳哼了一声,没记住,懒得记,谁跟你诉苦了,这点小事,我搞得定,反正做不到我的要求就别想我说过,就这么着。
王梓琳百般挑剔,到了片子最终定案之前,老板终于坐不住了,单独找沈信谈了一次,聊的就是这个项目,临了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小沈啊,你技术上是不错,不过有时候也要注意与客户的关系,我们到底是提供服务,客户满意才有好的口碑,你说是不是?
沈信这两个月来做得是火冒三丈,这时一听就火了,这样吧,如果客户真的不满意我,那就换人,我可以放弃这个项目。
老板怀柔了,换什么?现在不都做得差不多了,对方没说不满意,也快到最后付的时候了,换了别人奖金给谁?你亏不亏啊?下回王小姐过来了,你记得说话的时候委婉点,多笑脸,来,嘴角,眼睛,哎,就这样。
沈信的老板是个典型的笑脸胖子,平时跟沈信的关系也还行,在他面前这么一挤眉眼,沈信原先的气立时泻了下去,再也板脸不起来,老板接着又说,这几个月都熬过来了,人家大公司,第一次跟我们合作,我们也正好用这个机会打打知名度,要是做得好,明年的单子就有保证了,记得啊,搞好关系,给人家留下好印象。
沈信气得笑,这么看得起我?要不要卖艺又卖身?
老板眯着眼睛嘿嘿笑了两声,卖笑就可以了,卖身的事情,留到下次接更肥的客人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等当天晚上再次见到王梓琳的时候,沈信仍是微笑不起来,刚熬了三五个通宵,没有脸部僵硬已经是他的本事了。
王梓琳并不是故意这么晚跑到沈信公司来的。
下午的时候她刚在讨论会上跟沈信针锋相对了一回,提出的种种要求罗列一长串,就连她这边带去的几个人都出些不可思议的表情来,但她坚持自己的观点。
沈信一开始沉默地坐在会议桌边,后来突然把手中的电脑转向她,王小姐,这是你所要求的这些效果所需要的制作时间,成本另计,请你看一下,贵公司的预算虽然很高,但是这样大手笔地浪费,是否值得?
王梓琳盯着他,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与最后拿出来的是无法令我满意的结果相比,我宁愿在前头多花精力和时间,怎么?是不是你们没有能力做到这些要求?
沈信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OK,我明白了。然后再也没出声。
王梓琳却觉得他一定在肚子里骂了自己无数遍,但她既然在会议桌上说得沈信哑口无言,这就是占了上风了,自觉心满意足,离开时在车上都是笑笑的。
也许是太得意了,到了夜里王梓琳才想起来,自己把一叠图纸忘在了沈信的公司里了,那是她所画的最新季系列的草图,如果被人盗用,后果严重。
她开车到广告公司,坐电梯上楼时发现广告公司里的灯还亮着,她庆幸地推门进去,发现只有沈信一个人在。
你来干什么?
有没有看到我的草图,在一个绿色的文件袋里,开会的时候我放在桌上的。她没打算跟沈信客气,直截了当地问。
沈信指指桌上,这个?
对,就是这个。王梓琳舒了一口气,立刻把文件袋拿了过来,还仔细查看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放心,我对你画的东西没兴趣。
那就好。王梓琳原本想谢的,听完这句又收回去了,就当自己谢过了。
沈信一直低头忙碌,既没有要与她寒暄的意思,也不开口逐客,王梓琳看了一眼屏幕,他在修改的就是她下午所说的那些东西。
不是不乐意吗?这么紧着做。
沈信头也不抬,这是我的工作,要做就做到最好。
这话是我说的吧。
有些人做事不是靠说出来的。
喂,你什么意思。
没有,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王梓琳还想说,忽然觉得好笑,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这个沈信,让她想起一个人啊。
她刚认识唐毅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边不情不愿,一边埋头继续做着,一份方案做两套,客户要求的做一套,自己想做的另做一套,拿出来给别人看结果,坚决不放弃他自己的意见,赶工的时候,无论多晚都能在公司里看到他,而且,同样地对她不客气。
想到过去,王梓琳微笑地走了一小会儿神。
她居然笑了?沈信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抬起头来发现她微笑的脸,竟然是真的。
疯了,这个女人,绝对有毛病。
这晚之后王梓琳对沈信的态度就慢慢地好了起来。虽然这世上只有一个唐毅,但能够与她所喜欢的人有相似之处,这沈信也算难得。
沈信虽然莫名其妙,但人家一个女孩子都率先对他出笑脸了,他自然也不好再板脸下去,更何况他也没这个时间,态度好转的王梓琳还是王梓琳,要求一点都没少。
到了最终审定的那一天,视听室里灯光全暗,所有人屏息静气,一点声音都没有,结束之后也没人说话,一片静寂中,突然响起清脆的鼓掌声,是王梓琳站了起来,双目发亮。
好极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说完这句,客户公司另几个与她一起来的人立刻也松了口气,纷纷表示赞同,太好了,就这么定了吧。
沈信的组员几乎要欢呼了,只有沈信,确认了一句。
王小姐,这一次你是真的满意了?不需要再改?
王梓琳侧过脸看他,沈信,效果的确好,我很满意,不过我对你本人可没有改观的意思,这时候你都没个笑脸,还是跟块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她这是夸还是贬哪?沈信听得笑起来。
说得好,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什么?很满意还是又臭又硬?片子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王梓琳心情大好,回嘴都是笑着回的。
沈信这段时间对这位大小姐的印象也有所改观,她虽然挑剔,但基本上都是为了公事,至少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蛮横刁钻,公私不分,现在公事一了,她在眼前笑得如此眉眼弯弯,他立在她面前,忽然间就觉得她可爱,情不自多看了她两眼。
项目顺利完成,晚上所有人一起到KTV庆祝,辛苦了那么久,一旦放松,一群人都high了,唱歌的划拳的行酒令的,一伙人哄着沈信唱歌,沈信五音不全,一首歌唱得惨不忍睹,一回头看到王梓琳笑得东倒西歪,两只手都按在肚子上,他好气又好笑,索抓起另一支话筒到她手里。
笑,有本事你也来。
王梓琳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唱,旁边更是哄声一片。
唱完之后两人一同坐了回去,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同时笑了,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沈信正要说话,王梓琳却突然的一低头,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声音惊讶,这是谁的?
我的。沈信答她,又反问,怎么了?
王梓琳握着钥匙,那金属的吊坠从她手中落下来,晃在两个人当中,非常著名的LOGO,但做得很特别,半融化的效果,有趣精致。
我说这个吊坠呢,你哪儿来的?
沈信看了一眼,笑了,是不是很特别?我姐给我的。
其实就是安安生病那天,沈信在沈智的包旁边看到的,是他最喜欢的汽车品牌,他一见到就爱不释手,问沈智从哪儿来的,沈智表情有些奇怪,还问他哪儿找到的,他就说,你包边上啊,不是你的?
是,不,不是。沈智摇头,是朋友给安安玩儿的,还给我吧。
安安玩这个?太浪费了吧,给我吧,姐,我喜欢。就这么问沈智要来了。
你姐姐?沈信,你们家的名字是怎么起的?仁义礼智信?王梓琳眼睛盯着吊坠,问了一句。
沈信嘿一声笑出来了,五个?太多了,没有仁义礼,就我跟我姐,她叫沈智。
王梓琳的眼睛仍在那个吊坠上,沈信见她看得入神,不由问了句,喜欢?
她没有回答,只是斜了斜身子,从搁在沙发边的外套中出另一把钥匙来,一同放到桌上。
沈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你有个一样的,这么巧。
王梓琳一笑,是啊,这么巧。
这钥匙扣,原本就是她玩笑时设计的,一共做了两个,一个在她这儿,另一个她亲手系在唐毅的车匙下。
是啊,这么巧。这么巧它在你手里,这么巧你的姐姐叫沈智,这么巧被我见到了。
有意思,这个世界真是小。
3
周末下午,沈智是与田舒一起过的。
邓家宁加班,副局长打算开了一个环抱审批的绿色通道,周末的时候应邀几个项目负责人的邀请到上海周边做一个调研,说是调研,其实也就是吃喝玩乐接受招待去的。
邓家宁并不想去,但处长说了,这是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去不去在你自己。环保局的老局长将近退休,李副局长近来风头很劲,邓家宁想想,拒绝绝对是不明智的,遂不得不同意了,临走的时候跟沈智说了,周六是回不来了,周也是看情况。
沈智并没有把邓家宁的话太放在心上,她早已习惯了丈夫不在的周末,别看环保局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这其中要求着他们的人多着呢,哪个大的建筑项目不需要环保局批?还有些环境监督项目,就连环境辐超标都归他们管,邓家宁出事之前,天天都有饭局,后来消沉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忙起来。
沈智宁愿他忙着,结婚不到三年,她已经觉得没有丈夫在的日子更自在,她跟田舒谈到这个问题,田舒表示惊讶。
可我总想着我老公能多些时间跟我在一起,最近他很忙,整天都不在,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你不是吗?
李兆文回国投资了一家新的公司,涉及的范围很广,硬件还好,人力资源这一块就比较麻烦,之前还听他说在挖行业内顶尖的人才,但是很难,最近他更是经常后半夜才到家,早晨又离开了,夫两个连说上话的时间都很少。
沈智笑着摇头,你们结婚多久了?
田舒根本不用算,口而出,两年零三个月十五天。
沈智有点动容,看来你真的很爱他。
田舒甜甜一笑,能跟他结婚是我的幸运,你呢?别打岔。
沈智摊手,我跟邓家宁也结婚快两年了,现在我们就是家里的两件固定家具,一件叫爸爸,一件叫妈妈。
田舒失笑,不该一件叫老公,一件叫老婆吗?
两人坐在正大儿童翻斗乐边上,安安跟小朋友一起在柔软的彩泡泡池里玩得不亦乐乎,边上一圈有座椅,都是家长围着,沈智喝了一口外卖咖啡,看着女儿感慨,婚姻这个东西,就跟纸糊的房子似的,时间长了什么都得散,到后来就是靠孩子黏着,要不是因为孩子,你以为是什么让我们维持下去的?
田舒听完不语,脸色慢慢就变了,沈智立刻发现自己说错话,抱歉地,我说我自己呢,你别想歪了,你们情况和我不一样,我这是相亲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可是一见钟情来的。再说你们结婚才两年,多玩几年才要孩子的人多着呢。
田舒勉强笑笑,没事,我也在努力呢,对了,给你看看我老公。说着把手机打开了,举到沈智面前。
沈智仔细看了一眼,感叹了,田舒,你说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了?田舒收回手机看了一眼,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你嫁的男人有钱也就算了,居然长得也不错,这还有天理没有?不行了,一会儿你请客吃冰凌,好好弥补一下我受伤的心灵。
田舒乐得眯了眼,行啊。
要最黏的那种,碎成一片片能原样粘起来。沈智补了一句,说得田舒笑出声来,笑完感叹了一句。
沈智,我好久没见你这样了,你知不知道,我刚见着你的时候,差点认不出你,我还记得你以前和唐毅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是笑笑的,哪像现在这样。
沈智沉默了一秒钟,田舒自知说错了,正想补救,沈智已经摆了摆手,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找冰凌店去。说完站起来往翻斗乐里走,叫安安的名字,并且向她伸出手去。
抱起安安的时候沈智抬头看了一眼田舒,看到她抱歉的眼神,心里忍不住想,到底是好朋友,说错话也要两个人一人一次,总算扯平。
沈智带着田舒去了安福路,坐在车上田舒还奇怪,不是去吃冰凌吗?
沈智抱着小孩笑,不是说听我的?跟我走,没错的。
两人去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就在安福路路口,冰柜放在门口的角落里,上面用黑板写着今口味,超市小得两个人同时立在货架间就得侧身而过,沈智叫冰凌的时候田舒在旁边扶着安安的推车,还奇怪。
不就是吃个冰凌嘛,跑那么远,这里有什么特别的?
吃了你就知道啦。沈智端着纸杯子回过头来笑。
等到两个人在超市门外的小桌边坐下吃下第一口之后,田舒才知道为什么,芒果冰凌软滑浓郁的味道在舌头上跳舞,她勺子还含在嘴里,整张脸都因为这好味道缩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
好吃吧。沈智给安安小塑料勺子。
好吃啊,你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秘密。沈智微笑。
其实这是她和唐毅的秘密,这家小店存在十多年了,冰凌全是当天制作,当天售完,她在读大学的时候最喜欢,那时候两个人都没钱,唐毅还在建筑设计所实习,发了工资就带她来,坐在天的小桌边,买两个单球,但从来不吃,只看着她一个人吃。
她就把勺子举到他面前去,你也吃啊。
这是女孩子的东西,我不吃。他笑着别过头去。
但是她一直举着,一直举着,他就没办法了,就着那只小小的勺子咬一口,然后做出后悔的表情来,惹得她哈哈笑。
沈智?田舒叫了她一声。
沈智回神,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用冰冷的味道让自己清醒。
这些年来,沈智常有幻觉,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新婚的时候她常在午夜醒来,突然看到身边躺着的丈夫,每每忘记这是她所嫁的男人,几近惊呼,后来有了安安情况变得稍好,但之后邓家宁的出轨又让她回到最初的状态,那种不安定的,不知所措的,与一个人在一起,却疯狂地想念着另一个人的状态。
过去了,沈智,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她咽下口中的冰凉,在心里慢慢地对自己说。
小路上人不多,各种国家的人悠闲地散漫而过,小超市边上就是一个住宅社区,正门内的泉不停歇地涌着,小区里有车开出来,就在她们跟前的街沿边停下了,超市里的老板一定是认识这辆车的,没等主人下车就从里面了出来,手里提着一袋子各食品,看来是人家定好的。
这人开的车十分抢眼,沈智与田舒就坐在街沿上,车窗落下时看得清楚,两个人同时楞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
怎么是她?
王梓琳也看到这两张熟悉的面孔了,眉头一动,然后对她们一笑,开门下车,走过来微笑着面对她们俩,这么巧?
她对着两个人说话,但眼睛看的却是沈智,沈智只好对她点头,答了句,你好。
王梓琳低头看推车里的安安,好可爱啊,你的孩子?
这是我女儿,安安。沈智奇怪王梓琳的自来,她与她,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但她仍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像是一种本能,不愿两人面对时出现长时间的冷场与沉默。
安安正在吃冰凌,自己拿着小勺子,非常认真地对付杯子里的东西,样子可爱到极点,王梓琳看着看着就笑了,还蹲下去用手里的车匙逗了逗她,安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住,伸出小手就去抓。
沈智的目光也停留在那把车匙上,心中一动,王梓琳已经抬头看过来,笑的看着她,你看,她很喜欢我的这个吊坠呢。
是很特别。沈智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我自己设计着玩的,只有两个,一个在我这儿,还有一个我送人了。王梓琳收回钥匙站起身来,得走了,对了,我家就在这儿,有空来玩。
红色的车很快消失,田舒看了一眼沈智的脸色,略有些担心。
沈智,没事吧?她…
没事,哎,你的冰凌还吃不吃?都化了。沈智回头笑,心里却得一团糟。
唐毅啊唐毅,这样的东西,你怎么能随手送?
4
沈智从弟弟那里要回了那个钥匙扣,然后拨了电话给唐毅。
接到电话的时候,唐毅正与王梓琳一起吃饭,晚餐,王梓琳定的餐厅,吃西餐。
唐毅并不太喜欢这些繁琐的东西,以他的生活习惯,一荤一素已经足够,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国外也算待了一段时间,但仍是一看到一排刀叉铺开就没胃口,怎么都改不掉。
更何况他忙,电话一个一个地拨进来,王梓琳见他不吃,索起一小块送到到他面前,来吧,张嘴。
他一笑,把电话按了静音,接过叉子说了句,我自己来。
沈智拨出的电话,没有人接。
她看了看手机,号码是黄晨给她的,电话里还调侃了她几句,说她那天同学聚会装得那么不在乎,干吗还回头问她要电话?
沈智苦笑,如果可能,她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唐毅了,可老天不放过她,她有什么办法?
但是唐毅没有接她的电话,沈智想了想,斟字酌句地发了一个消息给他。
唐毅,我是沈智,请与我联系,谢谢。
写完了看了又看,唯恐哪个地方会令人误解,终于发出去又觉得不妥,总之一个人烦恼了许久。
唐毅电话来的时候,沈智正在电脑前忙碌,借着做枯燥的报表让自己平静,手机就搁在笔记本边上,隔几秒就被她拿起来看一眼,强迫症那样。
但是真当那个号码在屏幕上亮起来的时候,沈智却突然停下一切动作,数秒都没有反应。
电话不接吗?沈母从女儿身后走过,奇怪地问了一句。
沈智在自己母亲家,妈妈崴了脚,邓家宁也不在,她索住在娘家,方便照顾老小。
是朋友打来的,妈,我出去听。沈智应了一声,拿起电话往阳台上走。
沈母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听个电话还要去阳台,谁打来的?
沈智。电话那头传来唐毅的声音,背景安静到极点。
恩,是我。她开口,心脏跳得没有一点规则,感觉难过到极点,却还要让自己的声音维持正常。
那头顿了一下才继续,有事吗?
是这样,我想把那个钥匙扣还给你。沈智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来,沈智,你是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说话,说的是再微不足道不过的一件小事,语气正常,呼吸,微笑,不,微笑都不用,随便一点就好了。
钥匙扣?他又顿了一下,想说不用了,但说出来的却是好,你在哪儿?我过来取。
不,不用。过来?到她妈妈家?沈智几乎要摇手了,你在哪儿?我出来给你吧,找个折中的地方就行。
唐毅回到餐桌边,王梓琳看着他一笑。
有重要的事情?
他仍握着手机,点头,是,有点事情。
那买单吧,我也吃了。她仍是笑意盈盈,招手叫服务生。
王梓琳难得这样善解人意,唐毅看着她在灯光下的笑脸,有些异样复杂的感觉,而自己手机仍紧紧握在掌心中,圆润的边角滚烫地烙在皮肤上,催促着他,让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唐毅先把王梓琳送回家,一路上王梓琳兴致都很高,笑着与他聊天,唐毅却很沉默,转到小区前的路口时她突然问了一句,唐毅,你知不知道这家超市的冰凌很好吃?
他一愣,侧头去看那家仍旧灯火通明的小超市,答了一句,是吗?你知道我不吃甜食。
王梓琳就笑了,我去吃过了,真好吃,要不是知道你不吃甜食,我还以为你就是为了它才会把房子选在这儿的呢。
车转入小区,小超市消失在视线中,唐毅在大楼入口处踩住刹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一句。
上去吧,早点睡。
王梓琳推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地,就不,我偏要等你回来,
沈智往地铁口走,都已经八九点了,地铁里还是熙熙攘攘,人拥挤,她出来的匆忙,走到车站才发现自己光着脖子,连围巾都没有带,在地铁里还不觉得,出来时冷风一吹,寒气都往脖子里钻,通体冰凉。
唐毅已经到了,仍是那辆黑色的车子,安静靠在路边,他正站在车外抽烟,她看到的只是一个侧影,白色的烟雾朦胧了他的脸。
沈智立在街沿上,忽然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想回头,想跑回温暖的地下去,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见唐毅了,就连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都应该像留在她记忆中所有的有关于他们两个回忆那样,被干净用力地抹去,抹桌子那样,什么痕迹都不留。
回忆都不可以有,更何况是另一次见面。
她嗅到危险的味道,唐毅是危险的,这样的见面是危险的。
但是来不及了,唐毅已经看到了她,他没有说话,只是掐灭了手中的烟,然后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拉住。
等待沈智的时候,唐毅想了很多。
他在想看到她之后自己应该做怎样的反应,第一句话该对她说什么,接过东西之后又该如何告别,一切都该像普通朋友那样,微笑,寒暄,随意地见一面,然后分开。
可是他看到她,穿着黑色的外套,出白色的脖子,细长手指拢在一起,远远地看着他,带着些无措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逃开。
想好的一切突然被忘记了,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就被他拉到了车上。
车门合起,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在车外,他在车厢中看了她许久,眼里跳动无数难以压抑的东西,然后没有一点征兆地,伸出手来,紧紧拥抱了她。
沈智没有出声,像是着了魔,这怀抱,这久违的怀抱让她软弱,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了所有,这空空如也的身体,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支持下去,而他回来了,在这个时候,从万里之外回到她的身边,拥抱她,沉默地用尽力气,这力量让她窒息,她宁愿自己是死了,因为这样的窒息死去,她心甘情愿。
5
唐毅发动车子,沈智一直都没有说话,车厢里有他熟悉的味道,混杂着很淡的烟味,她这些年来闭上眼睛就仿佛能闻到的味道。
沈智闭上眼,尽量缓慢地呼吸,呼吸这阔别已久的味道,黑暗中出现记忆中她回去过无数次的亭子间,老式居民区,石库门里的烟火味,狭窄的,陡峭的楼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但那是她与他的家,是她与他共同的回忆,她从黑暗的屋子里走过去,走过铺着她绣过十字绣的罩的小,走过地凌乱的图纸,走过她给他买的第一件大衣,走过他给她买的第一双高跟鞋,眼前有光亮,他一个人立在窄小的阳台上,默默地着烟,回头看到她时出一个略带羞涩的表情,像是要她忘记她所看到的一切。
为什么要忘记,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段日子,那段有他的日子,那段她曾经幸福过的日子。
车在吵嚷的小街停下,路边小小的饭店里座无虚席,老板拿着菜单过来,看清他们俩的脸突然惊喜,上菜上得飞快,惹得旁边人一阵抗议。
老板恍若未闻,只狠狠拍了拍唐毅的肩膀,还对着沈智呵呵笑,沈智略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叫他,老板,你好。
他更是开心,你们吃你们吃,吃完再说。
沈智与唐毅面对面开始吃,他照样吃得很少,看她吃的时候还问。
一直不吃饭?
怎么会?沈智笑了,笑的时候用手遮了遮眼。
那么瘦。他下结论,把挟到她碗里去。
沈智把那块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了一句,没有你烧的好吃。
他就微笑,很久没有烧过了,不知道退步没有。
老板回到厨房拉过自己的老婆,快乐地指着外头。
看看,是那两个孩子。
这夫老婆店开了许多年了,味道好到漂洋过海的有名气,平时再大牌的客人进来老板和老板娘也不当一回事,门口多好的车子给拖走都不提醒一声,今天却一同惊喜。
老板娘哎哟一声,真的呀,还是他们俩,多少年了,还在一起呢。
他们一直记得这对小情侣,女孩子爱吃甜的,男孩子爱看着她吃,每次来就点那几个菜,来得多了就了,那年过年实在缺人手,唐毅还在店里帮过忙,只烧小锅,手脚利索,最拿手一道百叶结红烧,比老上海师傅做得还地道。女孩子也一起来,一直在旁边等,笑嘻嘻的,样子不知有多乖。
他们就逗她,放假哦,也不出去玩。
我也想打工,老板,有没有事情给我做?
那你会不会烧菜?
沈智苦着脸摇头。
老板就把刀拿过来,看看刀工,不行切配也可以。
沈智看着那把白光闪闪的大菜刀咽了口口水,忽然灵光一闪,洗碗,我会洗碗。说完开始卷袖子,我洗碗最干净了,不信洗给你看。
老板。唐毅走过来,不赞同地看了老板一眼,然后拉着沈智就走,她还挣扎,别拉我啊,我跟老板说打工的事情呢。
得了,这儿的碗不够你砸的。唐毅一句话结束这场小谈判,惹得老板在后头哈哈大笑。
还在一起,不容易啊,出去一圈,回来了还记得我们,我看一定是结婚了。老板下结论。
是啊,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当年我就觉得这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你看看他现在,哎对了,门口那车是他的?你叫他们看着点,别让人拖了。
放心,我已经跟外头卖香烟的打过招呼了。
老板娘又多看了坐在一起的唐毅与沈智两眼,最后出感慨的表情来,多好啊,十多年了吧,难得难得。
我都跟你三十多年了,你怎么不说难得,看看这儿,我这才叫难得有情郎哪。老板不乐意了,一把搂住老婆的,一边说一边把脸凑到老婆眼前。
啐。虽然伙计们都不在旁边,但老板娘仍是羞红了脸,一巴掌把老公拍开,你个老不羞的,少来这套。
沈智与唐毅的这顿饭吃了很久,最后在老板与老板娘的笑容中离开了这家小餐馆,路上依旧热闹,高楼间有风,他把自己的黑色的围巾给了她。围巾太大了,她的下巴都陷了进去,只出半张脸来,还有一双默默的黑色的眼。
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夜里的树影被踩在脚下,路很长,但她并不觉得累,因为知道再走一点就可以回家了。
即使只是一个梦,她也想把它做完。
他们在堂门口停下脚步,老旧的石库门房子竟然还在,墙外竖着脚手架,门上用石灰刷着很大的拆字,沈智把手在口袋里,仰头看了那个字许久。
要拆了。
他点头,会有新的楼,三栋,三十六层,能看到外滩。
这你也知道。
设计是我负责的。
她侧头看他,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阴影中轮廓益发深刻的那张脸。
所以,想和你来看一眼。他看着她,慢慢地把话说完。
沈智笑了,眼睛疼得像是要裂开来,怕眨眼会让眼泪下来,所以只能尽可能地睁大着。
是吗,谢谢,可我已经忘了这儿的样子了。
他沉默了,手无意识地握紧,外衣口袋微微地凸起,突然开口。
小智,如果…
我得走了。沈智突兀地将他的话打断,真的得走了,女儿还在家里等我,说完转身就往来时路走,两步之后又停下,回头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钥匙扣来。
这个,还给你,收好它。
他无意识地接过来,金属的钥匙扣,边缘硬硬地咯在他的指中,咯得他浑身一震。
等一下。他叫住她。
沈智回头,他看着她,言又止,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叫车就行。沈智拒绝,手已经伸出去了,黄的出租车几乎是同时停在她面前,如有神助那般。
车开出许久沈智才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站在原地,就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晕黄路灯下,杂乱背景中沉默的一抹黑色。
小姐,前面走高架还是地面,小姐?出租车司机在前头发话,但是许久都没得到回答,一回头看到坐在后座的女客的侧脸,望着车后的某个方向,脸泪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