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苏小鱼的天罗地网
世界那么大,有多少是我能看到的,又有多少是我应该看到的?有多少是你想我看到的,又有多少是你不想我看到的?——
苏小鱼
1
苏小鱼走进陈苏雷的公寓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被搁在门侧的行李箱。
屋子里很暖和,明显能感觉到主人走的时候暖气都没有关过,想来他一定是下了飞机后到这里搁下行李就去餐厅了。
苏雷已经走进客厅,随手把车匙丢在茶几上,又问:小鱼,看什么?
她摇头,走过去的时候他又提要求,理所当然的语气,我饿了,叫东西吃吧。
饿了…苏小鱼默。刚才是谁在餐厅里说自己不想吃东西,调头就要走的?现在又说饿了,小孩子一样。
想吃什么?中式还是西式?心里想的不敢说出来,苏小鱼很乖地问了一声。
他已经走进浴室,水声中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都可以,你看吧。
苏小鱼正抱着外卖单盘在沙发上做认真思考状,闻言伤脑筋,那我叫了你不要挑啊,等下又不爱吃。
她这样苦着脸说话,细巧眉毛皱皱的,更显得可爱。这两周他过得莫名地心烦意,这时却突然想笑,然后就真的笑出声来了,答的时候嘴角都是弯着的。
放心吧,白饭我都吃下去。
水已经放了,浴室里热气蒸腾。巴黎到上海,十几小时的飞行,他回到公寓之后又直接去了餐厅,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就更觉得疲倦。客厅里有细碎的声音传过来,浴室门的隔音很好,听不真切,但他知道是她在那里,就忍不住想微笑。
只是笑意浮起的同时又想叹息,原来就该是这样的。和她在一起,看到她很快乐,只是这样的感觉可以持续多久?他可以持续多久?她又可以持续多久?
那些细碎的小声音还在继续,他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回想她盘在沙发一角的样子,像小猫一样。偌大的空间,她小小的身子只占了些微角落,但他却觉得四下都被某些无形的东西填,很奇妙的感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苏小鱼。她就坐在浴缸边缘,低头看着他,看到他睁开眼吓了一跳,接着就红了脸。
全身懒懒的不想动,他慢慢微笑,嘴角钩起来,小鱼,其实我随时都你的非礼,不必这样心急。
苏小鱼大窘,小声地叫,不是的,你洗了好久,怎么叫都不应,我才…苏雷,你刚才在水里睡着了,多危险。
他知道,水都凉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能再躺下去了。哗的一声,他直接立起来跨出浴缸,苏小鱼猝不及防,捂眼睛都来不及。
你,你等一下起来。
他正拿浴巾,闻言弯下身看她,又笑,真的这样心急?虽然我比较喜欢在上,不过水里也OK的。
说不过他,苏小鱼落荒而逃。
厅里有食物的香气,走出浴室看到她已经进了厨房,听到声音回头看他,脸上还有些红晕在。
苏雷,来吃面,鳕鱼面。
你做的?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在餐桌边坐下。客厅里很暖,她苗条的背影落在料理台前那一圈晕黄的灯光中。
冰箱里有鳕鱼嘛,吃太多外卖不好。她把碗端过来。
很简单的一碗面,鳕鱼雪白细,汤水鲜美。苏小鱼与他面对面坐着,一人一碗。她吃东西一向很香,刚才在马来餐厅根本没吃什么,所以坐下就开动,吃第一口就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每次看到她吃东西的样子都觉得享受,不急着动筷子,他先问她:好吃吗?
苏小鱼抬起头看他,先生,这碗面是我煮的,就算要问这句话也该是我问吧?
对不起,一定是好吃的。他又笑了,从善如地答了一句,眼梢弯起,笑意如水,动间灿然有光。
那样突如其来的烁烁光,苏小鱼实在抵挡不住,掩住眼睛呻,拜托,不要笑了,这样我会很想非礼你。
耳边有笑声,然后上有些烫了,是他倾身过来,拨开她的手指,捧住她的脸,深长的一个吻。
2
鳕鱼面很好吃,但两个人都没有吃完,没办法吃完。
他刚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是漉漉的,吻她的时候擦过她火热的皮肤,微凉的刺,更让她觉得软弱。
落在上的时候,苏小鱼听到自己的呻声,卧室里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他,只有朦胧的一团影。
她是喜欢与他做的,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唯一的男人,这世上她最熟悉的身体。她闭着眼睛都能清楚地想象出他匀长的身体,光洁紧绷的皮肤,还有右手肘弯处有一条突起的伤痕,每次摸到她都觉得有点儿心疼。
她喜欢在黑暗里听他气息急促的声音;喜欢他双手在她的头发里,吻她的时候捧住她的脸,好像要把她和整个世界都隔开来;喜欢他结束以后也不离开自己的身体,安静地埋首在她的脸侧,让呼吸落在她的皮肤上,永远都缭绕不去的感觉。
唯有望,才能让两个人合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时候再如何短暂都值得珍惜。过去二十多年她从未想过这些,但现在却开始恋这种感觉,明知不可能永远,却每一次都在结束之后伸出双手去抱他的身体,以为这样就能多留住一点儿时间。
她这样想着,拥抱他的双手就用了一些力气,而他沉默地伏在她身上,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时间都久,久到她再次误以为他是睡着了。
想开口唤他,但身上一凉,是他终于支起身来,离开她,站起来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失去了可拥抱的实体,双手变得空落落的,不想他看出自己现在的情绪,苏小鱼翻了一个身,把脸埋进了松软的枕头里。
他又躺回上,苏小鱼看了看头柜上的晶钟,撑了撑身子想起,苏雷,太晚了,我叫车回家吧!
他刚刚躺下,伸出手把她捞回自己怀里,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哑,不急,躺一下,我送你。
好吧,躺一下,真的很累,她也需要恢复恢复,苏小鱼点头。
他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在黑暗中慢慢哼起歌来。是法语,他的声音沙哑温柔,落在耳里像是厚厚的丝绒擦过,只觉得温暖。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了,但自己不懂法语,他又哼得模糊,所以一直都没有听懂。
不懂就不懂吧。被窝柔软舒适,男人的怀抱温暖,还有耳边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切都好像带着催眠的味道。她困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虽然想好了躺一下就要回家,但渐渐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就合上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她已经埋头在苏雷的肩窝里睡着了,他也睡得好,呼吸均匀。两个人都累了,他奔波了一整天,而她刚刚经过了一番烈的纠,一放松下来就迷糊了过去,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和他的手机铃声是一样的,是她小孩子气,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了,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相同之处也是甜蜜的。
之前他洗澡的时候,她在房里拨过电话回家跟爸爸妈妈说自己要加班,然后随手把手机搁在头柜上了,就跟他的并排,现在这样一响,都分不清是谁的铃声。
不过黑暗里手机屏幕闪亮,她睁眼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电话。猛然惊醒,苏小鱼爬起来去接,他已经睡得深了,这时迷糊糊地被吵醒,伸手就去摸头柜上的另一个手机,眼睛都没睁开。
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外表再完美的人都会有些小毛病。陈苏雷平时说话处世滴水不漏,就连睡眠时间都控制得很好。虽然睡眠短暂但质量很高,但如果在他睡得迷糊的时候被打扰,那他的表现真会在非常状况外。她之前领教过数次,现在一看就知道不妙,手忙脚地横过他的身子去抢自己的手机,趴在他身上还小声解释,是我的电话,我的…
来不及了,他刚刚把电话放到耳边,睡意蒙地喂了一声,声音都是哑的。
她心里哀叫,再抢过手机已经来不及了。话筒那头声音清晰,是自己的妈妈,怀诧异地追问:喂,喂?你是谁啊?我女儿呢?
3
挂上电话苏小鱼就跳下,他根本没醒透,含糊地问:你去哪里?
没时间跟他谈论刚才发生了什么,况且这个时候就算谈论估计他也不在状态,苏小鱼哭笑不得地叹着气回答:我回家了,你继续睡吧!
他这时候倒是把眼睛睁开了,哑着声音讲话: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让保安叫车。要是让他送到楼下,她怕自己爸爸妈妈会候在那儿等着三堂会审。
他不说话,翻个身抱她,她的手被他拉下去,放在他身体最感的地方。
不是吧?她真的赶时间,无力了,手心滚烫,脸又情不自地红了。苏小鱼想求饶,但头顶呼吸均匀,再仰头看他又睡过去了,手臂和肩膀都在外面,线条均匀漂亮。
唉,她心里叹气,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推门出去的时候都不敢回头看。
太香了,她怕自己会鼻血。
一路上忐忑不安,苏小鱼回到家的时候破天荒地发现家里仍旧灯火通明。爸爸妈妈都没睡,坐在客厅等她,见她进来也不起身。
苏小鱼心虚,走过去的时候嘿嘿笑,开口叫他们的声音都有点儿求饶的味道,爸、妈,这么晚了都不睡啊?
老两口对看了一眼,爸爸先站起来,是晚了,那我先进房。小鱼她妈,小鱼,你们娘俩儿聊。
爸爸消失,客厅里就剩下苏小鱼和妈妈面对面。妈妈还板着脸,苏小鱼想起之前在电话里老妈先是震惊接着就无法置信的声音就有点儿慌,现在更是在妈妈的眼光下手脚都没处放,憋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妈妈,我刚才…
别说了。妈妈干脆地打断她,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他?
啊?苏小鱼愣住。见他?见谁?陈苏雷吗?自己妈妈传统到极点,从小对她的教育就是凡恋爱就该是奔结婚去的,否则全属于生活作风问题,想也知道她要是跟陈苏雷见面会是怎样的火星撞地球。这么刺的桥段,为了大家安稳的日子着想还是免了吧。
妈妈,我们还没到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苏小鱼尽量婉转。
没到时候?半夜拨电话给你都打到人家手里去了还说没到时候?你说加班的,那是加班吗?你这孩子,加班都加到哪里去了?!女儿从小都很乖,就算一个人在上海读大学,他们老两口也觉得很放心,没想到刚才一个电话拨过去,居然会听到男人睡意蒙的声音,苏妈妈这把年纪了,一听就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前两天还听女儿说自己没有男友,她说到后来都有点儿讲不下去了,皱起眉头狠狠瞪了苏小鱼一眼。
从小到大没被妈妈这么瞪过,苏小鱼被吓到,再开口就连头都低下了,直接说了大实话:我说真的,真的没到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开始,我…我也不知道能跟他在一起多久。
这也不知道你还跟他在一起?你这傻孩子气死我了!没想到女儿这么说,苏妈妈大怒,谈恋爱有那么随便的吗?什么都没说清楚就,就…七八糟!
小鱼她妈!估计在房里听不下去了,老爸跑出来打圆场,现在年轻人跟我们以前不一样,谈恋爱嘛,不先相处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你也别那么着急。
什么先相处?她瞒着我们都不知道跟人家在一起多久了。要不是刚才我打的那个电话,这孩子还打算一直就这么瞒下去了?妈妈情绪激动,真要是正正经经谈恋爱也就是了,你看她都不敢说人家是谁。万一遇上个骗子,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要出什么事我们找谁去?
妈!被自己妈妈说得头都抬不起,苏小鱼小声叫,哪里来的骗子,我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这么好骗?
你这么糊里糊涂的还不如五岁那时候。妈妈调头就训了她一句。
从小老妈都很少对自己大声说话,被训得傻了,苏小鱼张口结舌。
老婆大人发飙,爸爸也不敢再多说了,只好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小鱼啊,要不你把对方的情况简单说一下,我们也好放心嘛。
…
实在瞒不过去了,苏小鱼嗫嚅着开口:哦,其实他是我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声又响了,在口袋里振动不休。苏小鱼看了爸爸妈妈一眼才摸出来看,号码是陈苏雷的。她头回看到这一串数字心惊胆战,又不能按掉,只好硬着头皮接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声音还是有点儿哑,苏小鱼的眼前突然清晰浮现出自己离开卧室时最后一眼所看到的情景,情不自地心里一软,但即刻清醒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妈妈眼光犀利,她握着电话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小鱼?
嗯,我在听,在家呢!不敢离开房间去听电话,又不能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多说,苏小鱼努力保持自然的语调,只求快快结束通话。
你到家了?怎么回去的?
出租车,换地铁。被妈妈看得汗都出来了,苏小鱼心里着急,回答的句子越来越简短。
他安静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车钥匙在茶几上。
啊?她有听没懂,明白过来才知道他的意思,然后额角冒汗了…
老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跟我计较我自己坐计程车回家的问题。你那车我敢开吗?蹭了难道要卖身赔?
心里话没法说出来,她只好含糊应了一声,又求饶,那个,我家里有点儿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听到他的呼吸声,好像想说话,但终于没有继续,苏小鱼如蒙大赦地想挂电话,耳边却突然听到自己妈妈发话:小鱼,你在跟谁说话?是不是他?是他的话我也要说两句。
妈妈声音不大,但距离那么近,话筒那头自然是听到了。他原本该是要挂电话了,这时却追问了一句:小鱼,谁要跟我说话?
4
不是的,不是的,我妈妈搞错了。我先挂了啊,明天再说。
这种情况之下让妈妈和陈苏雷通话那还了得?苏小鱼坚决地切断通话,然后抱着手机对自己的老妈摇头求饶,妈,我来解释,你要问什么就问吧!爸爸,你先睡觉,我会跟妈妈说的。
当天晚上苏小鱼在自己的房间里低着头乖乖地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都招了,妈妈听完半晌没说话,最后开口的时候竟然哽咽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话。
我就知道你爸出来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解决,到底是那么一大笔钱哪!那时候我就担心你那个什么新老板对你有企图,否则非亲非故的,谁愿意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来帮咱们?小鱼,你都委屈这么久了,怎么都不跟爸爸妈妈说?唉,还是我们两个老的没用,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没保住。
妈妈一边泣一边长篇大论,苏小鱼听得傻了,结结巴巴澄清,妈,我刚才说的没那个意思啊,你听歪了。
什么听歪了!妈妈突然愤怒,我就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会瞒着我们在外面来!那个男人在哪儿?我现在就去跟他说清楚,有两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们把房子卖了还给他,你也别再见这种人了。要是正大光明地谈恋爱有什么不能让我们见的,你知道他不是结了婚的?你知道他不是在外头另找了个年轻女孩子?你知道他不是玩你?
我…没想到自己妈妈的反应如此烈,苏小鱼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地拉住自己妈妈的胳膊,不是的,他没老婆,也没,没…那个我,是我自己想跟他在一起的。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想气死我是不是?!妈妈站起来瞪着她。苏小鱼的房间小,她们俩坐在沿说话,头灯的灯光只照到枕边一小块地方,所以苏小鱼一仰头只能看到妈妈的脸落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眼失望震惊。
想过妈妈可能会反应烈,没想过她的反应会这么烈,嗡的一声,苏小鱼整个脑袋都蒙了。
好说歹说,最后答应妈妈自己明天一定会跟那个男人谈清楚之后,苏小鱼终于被暂时放过。时间已经指向凌晨,她钻进被窝之后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这一天过得高迭起,最后还加上妈妈刚才那样情绪激动的一顿训话,苏小鱼眼睛是闭上了,但哪里睡得着?
妈妈看着自己的眼神在黑暗中清晰无比,怎样都躲不过。苏小鱼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只是觉得难过,难过得心好像被人用力地起来了,闷痛难当。
屋里恢复安静,墙上的挂钟秒针跳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再怎么难熬时间还是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天亮了。厨房里有响动,应该是妈妈在早餐,还有和爸爸低声交谈的声音,妈妈让爸爸看时间,到时候叫女儿起,别睡迟了。
每天早上听惯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落在耳里却觉得无尽遥远。她过去最喜欢躺在上听爸爸妈妈谈论要不要叫自己起,有时故意赖,就为了能多听一会儿他们的交谈声。
被这样琐碎温暖的声音包围着,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永远都有人心,永远都有人疼爱,可现在的她却突然觉得害怕,害怕自己在他们心里永远都是个小孩子,不听话的让妈妈伤心的小孩子。
外面的谈话还在继续,隔着门听不出他们的声音有什么异样。苏小鱼渐渐心存侥幸起来,或许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昨夜她到家就睡下了,那一切不过是她担心过度所产生的梦魇,爸爸妈妈根本就没有和她谈过一句话。
门被轻轻敲响,爸爸的声音传来,小鱼,还不起?吃完早饭还要去公司哪!快点儿出来吧,这么大的人了还赖?
她哪是赖,晚上被我骂了几句,不敢出来了。妈妈在旁边补了一句。
原来不是梦…刚刚燃起一些希望的苏小鱼心情再次跌落谷底。
还没爬起来电话又响了,她昨晚怕妈妈半夜来搜电话查她的通话记录,特地在枕头下面了。这时后脑勺都被振得抖了抖,摸出来听,仍是苏雷的声音,背景里有音乐,好像在开车。
小鱼,突然想去唐宫喝早茶,一起来吧!我快到了,接你。
隔了一层门板,明知道妈妈听不到,但苏小鱼的第一反应还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回答得很急,又把声音到最低,不要,不要来接我,我自己去就行。
5
早餐是苏小鱼再熟悉不过的豆浆和包子,苏爸爸、苏妈妈离开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一直都改不了饮食习惯,就算以前在小镇上也每天自己豆浆喝,全不嫌麻烦。现在回到上海了更是一家三口每从一碗豆浆开始,雷打不动。
自己家那么多年来的老习惯,苏小鱼当然也是好这一口的,每天早上喝着加了砂糖的豆浆的时候都会觉得舒服顺口,但是今天早上家里气氛不妙。她心里又惦记着陈苏雷的那个电话,不敢看妈妈的目光。苏小鱼急着把豆浆喝下去,灌蟋蟀一样,喝得急,差点儿呛到,放下碗的时候砂糖在最后一点儿的豆浆里来不及化开,白花花的一摊。
难得看到女儿这么心急火燎的样子,苏爸爸心疼了,站起来给苏小鱼拿装着包子的纸袋,又劝她:急什么,还早哪!慢慢吃,家里又没人催你。
苏小鱼接过包子,还是不敢瞧旁边一直都没吭声的妈妈一眼,眼睛看着自己的爸爸小声说话:爸,我早点儿走,怕堵车。
让她早点儿去,早点儿说清楚。小鱼,别忘了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妈妈也站起来,一边讲话一边收拾碗筷。
苏小鱼刚走到门口,一手开门另一手还抓着那袋包子,正要说再见呢,闻言噎了一下。
幸好爸爸走过来,正好挡住妈妈的视线,背对着老婆对女儿使眼色,嘴里还说:那就快去吧,早点儿出门早点儿到公司。
下楼梯的时候苏小鱼回头看,家门没合上,爸爸还站在门里看她。自从炒股失败又差点儿把家里房子也搭进去之后,爸爸苍老了许多,过去的他圆圆胖胖,总是乐呵呵的样子,而现在的他一半的头发都白了,在家说话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
不知道妈妈怎么会那样想,更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因此再责怪爸爸,想着想着鼻酸起来,苏小鱼脚步渐渐停顿,突然很想跑回去再跟妈妈解释一遍,至少让她知道,她的女儿正在享受一段感情,并不是因为要还钱而莫名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刚想回身电话铃却又响了,还是苏雷,说:我到了,你出来吧!
苏小鱼家的新居就在外环边上,距离市中心自然非常远。小区里只有十几栋小高层,住的大多是从其他区拆迁来的居民。小区里车道并不算宽阔,也有地下车库,不过因为要收费,所以许多业主都直接把车停在车道两边。既然是免费的,当然没人管,抢位事件时有发生,还有到处停的,留下的通道窄小如线,其他车都没法开过去。
对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了,他今早也没打算开进去凑热闹,车开到小区门口就停下了。天气不太好,阴沉有小雨,细密如针,雨刮器停下之后窗上很快就蒙上一层白芒,望出去整个世界都变得蒙一片。
暖气还在运转,没有开窗,陈苏雷坐在车里只觉得闷,放下电话之后他索推门下车。外套还在车后座上,十二月的冷风夹带着雨水扑面而来,冰凉袭人。
有人从小区里奔出来,是苏小鱼。天冷,她穿着灰色的连帽大衣,学生气十足,伞抓在手里却没打开,步子匆匆,跑到小区门口立足张望,看到他又开始跑,笔直向着他所在的方向。
细密雨丝仿佛雾气,连带着看她的时候也觉得朦胧,只是一团很小的灰色影子,可就是这样一团小而模糊的影子,竟让他感觉温暖。
他昨晚醒来的时候找过她。那么大的一张,她在也只不过占了很小的一角,但不在反差却那么大,身体没有覆盖到的地方全是凉的,空一片。他拨电话给她,她回答的时候语气反常,又说家里有事,挂上前听到另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在她身边响起。
电话被挂断之后,他居然有一瞬想立刻找到她问清楚,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身体一动就停下了,他诧异于自己的冲动。
她说家里有事,又说是她妈妈听错了。既然是家事,那他去做什么?参与她的家事?还是与她父母聊天?真是欠考虑。
他这辈子很少做一件事之前不经过深思虑。他最痛恨失控的感觉,痛恨到越是值得庆祝的场合他就越想一个人独处,唯恐被那些所谓的成功冲昏头脑。
这样的自控与清醒,才换来这么多年的财富积累,没想到现在竟会这样心浮气躁。上次为了冷静独自飞了法国,这一次居然因为一个电话就想寻问底,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因为她。
前车之鉴,切肤之痛,难道还不够教训?难道还要再来一次?
停下之后他彻夜工作,看了几个可行方案,又打开电脑做了一些数据核实。数字总是能让他平静,渐渐地他全神贯注,抬头发现天已经亮了。他站起来到厨房倒水,银色的沥干架上错地搁着两只白色的瓷碗。这是苏小鱼的习惯,她洗碗之后总不爱擦干,就喜欢将碗碟倒扣,让它们自己慢慢地沥干。
一眼扫过,他就拿起杯子转身往客厅走,路过茶几的时候又把它搁下了。茶几上散落着书和杂志,还有他的手表和车匙,晨光里像是一幅温暖的静物图片。
他没有坐下,弯拿起车匙,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6
苏小鱼眼神好,很远就看到了陈苏雷,就算在雨天,耀眼夺目的东西也很难不受注目。她奔过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先离开爸爸妈妈目力所能及的范围再说,但是奔得急了,到他面前一开口就只剩下气吁吁,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伸手抓住了他。
他低头看她,漆黑的眼里仿佛有许多复杂情绪,但一瞬就沉淀下去,反握她的手,问:怎么了?跑什么?
她跑得脸颊绯红,杏核似的眼睛里带着着急的神色,但开口前却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上车再说好不好?苏雷,你的手好冷。
他几乎是被她推上车的。上车后他不急着发动,又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苏小鱼看看车窗外,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气,快开车吧,我怕我爸爸、妈妈看到我们。
你爸妈?他难得地一愣。
苏小鱼哀叹,脸担忧,可怜巴巴的样子。
是啦,我妈昨晚知道我不是加班而是跟你在一起,气坏了,念了我一晚上。
他又愣了一下,那些在脑海中盘旋了许久的混乱情绪突然消失,心里一松,竟然笑了。
苏小鱼对他的反应瞠目结舌。难道受刺了?不至于啊,她被训了一夜还没反常成这样呢!
你别笑,我妈妈真的很生气,以后怎么办?
她脸色苦恼,而他笑意更深,说话的时候弯着嘴角,又伸手去她的脸颊,说:怎么办?傻瓜,我不是在这里?
怎么办?我不是在这里?
什么意思?她没听懂。
陈苏雷说话的方式一直令人很难捉摸,语多隐晦,又喜欢绕弯子,但苏小鱼从没像这一次一样感觉迷茫。想不通只好一直想,直到在餐桌前坐下,她都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倒是心情很好,低头看小姐送上的菜单,点菜的时候还询问今天的鸽好不好,需要等多久。
餐厅在酒店二层,座位靠窗,外面正对着酒店花园。那些植物被照料打理得很好,冬日里也不见萧条,只是今早风大,枝叶摇晃,玻璃上沾着点点雨痕,望出去只觉得凄风苦雨。
小鱼?他点菜完毕,终于开口唤她。
还是没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苏小鱼决定放弃,小姐送上茶水,她抓着杯子从头开始讲:苏雷,我昨晚…
她概括能力不错,整件事情也不算复杂,只是说的时候总觉得尴尬,又要考虑措辞,难免有些断续。
他安静地听她说完,最后才做出回应——很简单地点了点头,说:没事,别担心。
她直了眼,瞪着他,苏雷,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我妈特别生气,她怕…
妈妈怕的事情很多,有些可以理解,有些真的很荒谬。苏小鱼刚才说的时候为了如何措辞急得不知道怎么说,这时就更加说不清楚。
蒸点上来了,他夹了虾饺,蘸醋,然后送到她嘴里,动作自然畅,一气呵成。她怕什么我知道。小鱼,我们认识多久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她仍是答了,嘴里还含着虾饺,声音模糊,一年吧。
还没有到。他放下筷子看她,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三月。你一个人在绿地吃午餐,自己做的三明治,问我要不要吃,我吃的时候还瞪我,眼睛里说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他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微笑了,眼梢弯起,神色温柔。
她自然是记得的,每一秒钟的细节都记得,只是没想到他也记得,更没想到他会这样细细地重复给她听。苏小鱼感觉奇妙,鼻子却酸涩了,心脏也跳了拍,怎样都落不到实处。
那个时候,你怕我吗?他仍是微笑,又问。
她摇头。
怎么会?那么美好的回忆,窗外的凄风苦雨都变得温软。他对她一直都很好,她从来都知道。
所以现在也不用。我在这里,别担心,你不需要,你妈妈也不需要。找个时间,我请他们吃饭。
他最后总结,然后举筷,继续吃东西。
而她彻底愣住,含着半口来不及咽下的虾饺,鼓着嘴,样子真的很小鱼。